秀米从床上起来,趿着鞋来到灶下。从水缸中舀了一瓢凉水,直着脖子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又来到韩六的房间。她看见房中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床下一块木板踏脚上搁着一双绣花鞋,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秀米将屋前屋后,院里院外,都找了个遍。最后,又沿着湖边寻了一圈,还是没见韩六的人影。抬头看了看湖面,波浪翻涌,云翳低垂,四顾茫茫,连条船也看不见。
秀米坐在湖边的一个石头上,看着湖中的那一溜歪歪斜斜的木桩发呆。木桩上已经没有了水鸟。随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木桩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她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道弯弯的暗影,最后,连暗影也看不见了。她觉得手臂微凉,露水浓重,她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的。狂风过后,天地再次归于沉寂。朗空如洗,一片澄碧,星光熹微,岸边的芦苇习习而动。花家舍亦是灯影憧憧,阒然无声。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她看见湖中有艘小船,像是一个人打着灯笼在走夜路。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那点灯光仿佛是静止不动的。秀米起先还以为是一艘捕虾船。等了半天,她终于看见那船朝岸边划过来了。木橹咯吱咯吱地响着,水哗哗地流过船侧。船拢岸边,摇橹人就放出一条窄窄的跳板来。韩六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正从船舱里弓着腰走出来。她一直在担心再也见不到韩六了。
原来,这天下午,韩六是被人接去花家舍念经去了。
回到屋里,秀米就问她去花家舍念什么经,韩六说是“度亡经”。秀米又问她干吗要念度亡经,是不是有什么人死了。韩六就“咦”了一声,吃惊地看着她:
“怪了,我走之前,不是到你房中,把这些事都跟你说了吗。”
“我也记得你到我床边来,与我说话,只是我太困了,不知你说了些什么。”秀米笑道。
韩六说,今天中午,她就看见廊下挂着的那串玉米已经生了虫子了,再不吃,就吃不着它了,就把它拿到锅里去煮。
“玉米煮熟了,刚拿了一根在手里吃,花家舍就来了人,他们说大爷王观澄已经归了西,今天傍晚时分就要落葬。他们知道我是出家人,让我赶紧过去给他胡乱念几段经文。我当时吓了一跳,就问他,大爷怎么说死就死了。那人说,村中出了强梁,大爷叫人砍了脖子了。他也不愿多说话,只是催我快走快走,我想这么大的事,应当告诉你知道。谁知你睡得像个死人一样,摇你半天,才见你睁开眼。我把大爷被杀的事跟你一说,你还一个劲地点头呢。那人又在那儿催我,我就丢下玉米,跟那人上船走了。”
韩六问她有没有吃饭。
秀米道:“你一走,我到哪里去吃饭。”
韩六笑道:“那玉米不是在锅里摆着吗?”
说着,拎过篮子来,揭开一块蒙着的蓝布,从中端出一只陶钵来。打开盖子,里面盛着一只松鸡。秀米一天没吃饭,也真是饿极了,抓过松鸡,就啃了起来。韩六笑着看着她吃,还时不时地拍拍她的背,让她别噎着。
韩六说她来到花家舍的时候,正赶上小殓。王观澄的尸首已经停在了棺盖上,灵前没有彝炉高瓶,亦无高烛香台,只有两只瓷碗,里面盛着些许灯油,灯芯草燃着绿豆般的火苗,这大概就算是长明灯了。桌上供着寻常瓜果。再看那王观澄,身上的衣服亦是补丁摞补丁,就像那和尚穿的百衲衣,脚上的一双白底皂邦旧补鞋,也已被磨得底穿帮坍。厅堂内的陈设也是简单不过,十分寒碜。几个小厮丫头侍立两侧,他们的衣服也都破烂不堪。
韩六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原来堂堂的总揽把竟然是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脸上胡子拉碴,面容忧戚,因流了太多的血,脸色蜡黄。韩六跪在灵前的蒲团上,磕了几个头,然后就念起经来。
过不多久,从内屋走出一个女人来,年纪约有五六十岁。这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缝被针,一枚线板。韩六认得她是王观澄的管家婆子。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把针递给韩六,又朝尸首努努嘴,韩六就明白了。她是让自己去把王观澄的脑袋和脖子用线缝上。
那一刀像是从后脖梗子砍入。刀似乎有些钝了,因为她看见一些碎骨头渣子粘在脑后花白的长发上。韩六数了数,一共缝了六十二针,总算把脑袋缝上了。等到她缝完后要去找地方洗手时,那个老婆子忽然说:
“有劳师傅,一并替他抿了目罢。”
韩六慌道:“你瞧他那眼睛,睁得像水牛一样。必得有一个亲近之人替她抿目,方可闭上。小尼与他非亲非故,岂敢造次?”
老婆子叹息道:“总揽把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我们几个虽跟他多年,连话也说不得一两句。再说我们也不懂规矩。这里的事,不论大小,一律听凭师傅作主便是。”
韩六犹豫了半天,这才答应。
“家中有无玉佩?”她问道。
老妈子道:“总揽把生前极是节俭,不要说玉佩,连好一点的石头也不曾看见过,就连这口薄材,也是从旁人家中借来的。”
“有无胡珠?”韩六又问。
老妈子仍是摇头。
韩六转过身,看见灵台上供着的果盆中有一串樱桃,刚刚采来不久,上面还缀着水珠,就过去摘了一颗,掰开他牙齿,塞在他嘴里,这才替他抿了目。一连抹了六次,王观澄的眼睛还是闭不上。最后,韩六只得从衣兜中掏出一片黄绢手帕,替他遮了脸。韩六又让老妈子去箱子里找一身干净衣服来,她要替他换衣。一个丫头朝前挪了一步,道:“除了老爷身上穿的,再没见他穿过别的衣裳。要说冬天穿的棉袍,倒像是有一件,却又不合时节。”
韩六见她这么说,只得作罢。
大殓的时候,各路人马纷至沓来,全都聚在院外。那些大小头目进来磕头行礼,都带着自己的随从。这些随从一律身佩宝剑,手按剑柄,神情紧张。匆匆忙忙行了叩拜之礼,又退回院中。韩六知道,王观澄的暴亡,显然使各路头目加强了戒备,每个人都阴沉着脸,眉头紧蹙。等到他们叩拜完毕,韩六就吩咐大殓。几个匠人过来,七手八脚将尸首抬入棺内,正要钉上板钉,韩六忽然问道:“怎么没见二爷来?”
老妈子走上前来,悄声道:“我们早上已央人去请过他三次,他就是不露脸,中午我又让人去请,他家里人说他划船去湖里钓鱼去了。不用再等他了。”
韩六这才让木匠盖了棺,敲入木钉,掖上麻绳。诸事安排停当,就听得院外有人喊了一声“起柩”,她看见几个小厮抬着那口棺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又出了庭院,一路向西去了。
韩六说完了这些事,两人又闷坐了一会儿。秀米就把王观澄托梦给她的事也细说一遍。
韩六笑道:“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变得神神道道的。按说这世间的事,大不了最后就是一个死,豁出性命一条,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些事被你一说,就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好像这世上的一切就是假的一样。”
“它原本就是假的。”秀米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三日。大雨。在夏庄薛宅开会。下午商定《十杀令》。大致如下:
⑴有恒产超过四十亩以上者杀;
⑵放高利贷者杀;
⑶朝廷官员有劣迹者杀;
⑷妓女杀;
⑸偷盗者杀;
⑹有麻风、伤寒等传染病者杀;
⑺虐待妇女、儿童、老人者杀;
⑻缠足者杀;
⑼贩卖人口者杀;
⑽媒婆、神巫、和尚、道士皆杀。
以上各款中,众人除第⑻条外均无异议。对第⑻条反对最烈者为王氏小和,他的理由是,普济、夏庄一带妇女缠足者不在少数。他自己的母亲、浑家、两个妹妹皆缠小足。后经众人再议,改为:自革命成功之日起,凡再有缠足者杀。
晚归普济,雨仍未息。身体极感疲惫。夜深时,梅芸上楼来,极缠绵。只得抖擞精神与之交战。我已不觉得有何乐趣,味同嚼蜡。无意趣而勉强交媾者,实乃人生至苦也。精神萎靡,未臻全功而泄。芸忽而诧异道:“你在夏庄是不是被什么狐狸精吸了精气,怎么这样不顶事?”我只得发誓赌咒,温言相劝一番,芸儿仍不依不饶。略微休息片刻,为了证明自己并无贰心,遂拿出十二分力气来再与她周旋。但我看见她脖子上的皱褶,背上的赘肉,粗大的胳膊,立即委顿下来,再怎么用力,却已是强弩之末了。
芸儿先是抽泣,继而低声唤道:“你心里有了别的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正要分辩,不料芸儿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我,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你要是敢动她一个指头,我就把你的骨头拆下来喂狗。”
一句话,说得我浑身发冷,毛发倒竖。芸儿所说的“她”,定是秀米无疑。怪哉,我自从来到普济,总共也不曾与她打过几回照面,连话也不曾说过七八句,芸儿是如何看透我的心思?母女心意相通至此,实让人匪夷所思。妇人的眼光原比饿鹰还要毒上百倍,切不可大意。
一想到秀秀,我的劲头就来了,忽而力大如牛,芸儿呻吟不断,香汗淋淋,双目迷离恍惚。这婆子要是忽然间变成了秀米,那又如何?妹妹,妹妹,妹妹呀!在那梅芸的喘息声中,我趁机调侃道:“妹妹的身子是否也像姐姐这般雪白,这般丰满,像个炸开的馒头?”芸儿假装听不见我说的话,嘴里只顾哎哎啊啊,叫个不停。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外有响动。芸儿受它一吓,眼睛就睁开了。急忙起身抓过衣裳,挡在胸前,拨开窗帘,朝院中观瞧。原来是宝琛的儿子老虎。此小儿刚从庆港来,极淘气。
祖彦与歌妓小桃红形影相随,旁若无人。我担心他早晚要出事。
只有在阅读张季元的日记时,秀米才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在普济的时候,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蕴藏着无穷的奥秘,云遮雾罩让她看不透,也想不出个头绪。可如今她一旦知道了事情的底细,又觉得那些事是那样的无趣无味,让人厌腻。
她唯一想弄清楚的事,就是母亲与张季元是如何认识的?父亲在发疯前是不是知道这件事?父亲在赠给丁树则先生的诗中,为何会将“金蟾”错写成了“金蝉”,这与张季元临行前送给她的那只金铸的知了有无关系?她翻遍了张季元的日记,仍然没有找到一丝可以解开这个谜团的蛛丝马迹。
花家舍没有任何动静,日复一日,死一般空寂。秀米已经不记得时间了。她只是从湖面上木桩的阴影的长短来推测光阴的流动。天已经变得酷热难当,岛上没有苇席,亦无蚊帐,到了晚上,连走路都会有一堆一堆的蚊虫撞到自己的脸上。她也没有可以替换的夏衣。韩六只得将自己一件长衫的袖子剪去,改成夏装,让她凑合着穿。夏天还好对付,要是到了冬天可怎么办?
当然,秀米知道自己没有必要想得那么远。她很可能看不到冬天。自从王观澄死后,她觉得已经熬了几百年了,可韩六告诉她,时间只过去了短短的一个多月。烦闷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这天拂晓,当秀米看见浓雾中忽然驶出一艘小船,朝小岛驶来时,她竟然兴奋地叫了一声。
那艘小船靠了岸,从船上下来几个人。他们手里各抱着一个封了盖的酒坛子。他们把酒坛抱到屋中,又一声不吭地回到船上,走了。到了中午时,对面的花家舍又驶来一条船。船上装着一些瓜果菜蔬,还有两尾装在木桶里的大鳜鱼,一副猪下水,一笼鲜虾,两只活鸡。一个围着白围腰的男人,手里拎着两把剁肉刀,从船上下来。这个人没有随船返回花家舍,而是径直来到了厨房,吩咐韩六将灶面收拾干净,他要来准备晚上的酒席了。
韩六见状,赶紧将秀米拉到一边,悄悄地对她说:“今天晚上,你可要倒霉了。”
“谁要到岛上来?”
“三爷庆福。”韩六道,“这个人早年读过几本书,虽说只是个半瓶子醋,可拉出那架势来,比那唐伯虎、纪晓岚还要风雅百倍。此人做事极考究,就连晚上煎茶的水,都要从花家舍运来。又是作诗,又是唱戏可有得折腾了。”
秀米一听,就有点慌了手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此人不难对付,加上他又好喝口酒,等到了晚上,就多劝他喝几杯,他多喝一杯酒,你就少受一份苦。”韩六安慰了她一会儿,听见厨师在灶下叫她,赶忙就要过去。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就当那身子是别人,由他去摆布。我有一个法儿,可惜你不会。”
“什么法子?”
“念经。”韩六道,“我一念经,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庆福来的时候,已经是上灯时分。除了两名随侍的丫头之外,并无旁人。这庆福完全是一个道士打扮,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足蹬草履,腰束黄丝双穗,手执一面烫金黑面大扇,摇头晃脑,跌跌撞撞走进门来,也不说话,兀自用他那绿豆小眼睛滴溜溜盯着秀米看。一边看,一边点头。那嘴边的一丝流涎不觉已挂在腮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住地叹道:
“妹妹果然是桃杏带雨,樨桂含愁;秋水为神,芙蓉如面;白玉生香,海棠解语,妙绝妙绝……”
说完,径直来到秀米的跟前,躬身施礼。见秀米怒而不答,亦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过去,一把捏住了她的小手,放在手里揉摸了半天,嘴里没来由地喃喃道:
“妹妹郁德柔婉,赋性艳冷,今日一见,魂飞魄荡。小生不才,今夜冒昧,愿侍奉妹妹去那云梦泽洞庭湖一游,以解多日渴念。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韩六见他疯话连篇,连忙过来拉开他,一面吩咐厨子摆酒开宴。
那庆福果然是一副好脾气,听韩六一番劝,就丢了秀米,自己来到桌边入了座。抖开那面纸扇,呼啦呼啦地扇了起来。
秀米先是不肯入座,经韩六频递眼色,死拖活拽,就在怀中藏了一把剪刀,坐在了他的对面。秀米见那老儿死盯着自己看,心中又羞又急,心里恨不得立即跳过去将他乱刀捅死。她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面目丑陋,目光邪淫,又听他嘴里“妹妹妹妹”地乱叫,不由得眼中就坠出泪来。
桌上的菜肴早已排布整齐,那厨子也已筛了酒,正要给庆福斟上,谁知被庆福用折扇一格,喝了一声:且慢!吓得厨子把酒泼了一身。
“且慢,”庆福转身对侍立在身后的两名丫头说道,“红闲、碧静,你们哪一位先来唱一段戏文来听,也好助个兴儿。”一个丫头赶紧在他耳边问道:“三爷想听哪一出,哪一段?”庆福想了想,吩咐道:“你就唱‘自叹今生,有如转蓬……’”
那丫头清了清喉咙,张开那樱桃小嘴,娇声娇气地唱了起来:
正唱到这里,那庆福眯着眼把扇子在桌上一敲,不耐烦地说道:“错了错了,又错了。春尽缘何愁未消。一字之差,意趣全无。”
那丫头一慌,愣了半晌,又改口唱道:
丫头唱完,座中半天无人答话,那庆福也像是触动伤怀,兀自在那儿抓耳挠腮。那厨子抱过酒来,正要替他斟上,不料,那庆福忽又用扇子一格,道:“且慢。”那厨子又是一哆嗦。
庆福将自己面前的碗拿在手中,凑在灯前细细察看了一番,然后递给韩六道:“大姐再替我去灶下洗一洗,再用开水烫过拿来。”
韩六怔了一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一声不吭地接过那只蓝瓷碗,去灶下洗烫了一遍。
那庆福拿过碗来,依然是左看右看,末了忽然记起来,笑道:“不行,我还得自己再去洗一遍。”说完径自离座去洗碗了。
韩六笑道:“三爷莫非是担心有人在你碗里下毒?”
“正是。”庆福道。脸色忽然阴沉下来:“不是信不过大姐,如今花家舍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我也不得不防。”
秀米忽然想起喜鹊来。她也是每次吃饭都要自己将碗洗上好几遍,唯恐有人在她碗里放进砒霜。没想到这个土匪头目竟然和喜鹊是一样的毛病。一念之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普济。再看屋外夜黑如墨,屋内一灯如豆,光影飘忽,不觉思绪纷扰,恍如梦寐:莫非这些人都是狐狸变的,自己原本并未离开普济,只不过偶然中闯入一处坟地了,中了狐狸鬼魅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