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图图走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是一事无成,学校的事情对付着,乐队的事情也没参与,张沐尔和怪兽也没来找过我,他们都是好兄弟,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更想一个人呆着。怪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问我是否还愿意乐队照常排练,他的口气有些犹豫,我知道他其实也很为难,于是用最爽快的口气回答他:“不,当然不。”
“那好。”他在那边沉默了一阵,好像有些如释重负。
日子过得很慢,然而终究过去。季节轮转,见证过图图对我告别的那棵树,先是落叶,后又爆出星星点点的浅绿。它的生命迅速更新,过去不复存在,而我却不能。
因为图图依然杳无音信。
我独自回家,独自吃饭,用肥皂剧打发大把的时间,我的房间角落堆着无数的外卖饭盒,我的脏衣服都堆在沙发上,直到有天我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就穿回三个礼拜以前穿过的牛仔裤。
我只是按照以前的生活惯性把自己拼凑了起来,我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吃饭呼吸,虽然外貌一般无二,我却已不是以前的林南一。我再也不碰吉它,我的世界里也再也没有音乐,没有歌声,如果听到女歌手唱歌,我的心就会慢慢地碎掉,碎成片片,飞到空气里,再也找不到去向,整个人成为一个空壳。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图图从未出现,我的生活会是怎样。还是有怪兽,有张沐尔,我们三个或许一直玩弄些晦涩的音符,永不停止给唱片公司寄小样,永远得不到回复,然后在这样始终遥远但也始终不会消失的盼望中,慢慢变老,掉头发,有了肚腩,有了一个爱唠叨的妻子,也许到一声中的最后一刻,才猛然惊觉自己未曾爱过。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居然有点欣慰地想,那还是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寻找图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但她始终没有出现过,她消失得如此坚决,每每想起,都令我心如刀绞。
但我还是要去上课。我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
比如,会有学生在课上递来纸条说:老师,你衬衫扣子扣错。
哦。我无所谓地把纸条揉到一边。
下课时我听见女学生在走廊里议论:“阿南最近是怎么了?我看他起码已经十天没刮胡子,快成神农架野人了!”
“失恋了呗!”另一个女生咯咯笑,“你们没有闻到他身上有股味吗?怎么男人失恋了都是这样吗?我真有点小失望噢,阿南以前还蛮帅的。”
我懒得理她们。
下午我照例给器乐团的古典吉他小组辅导,带他们练习几个tarrega的练习曲,练到门德尔松主题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叫刘姜的女生明显地心不在焉。
“注意控制右手的音色变化。”我提醒她。
她慌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哗啦啦翻着面前的乐谱。
“怎么你没有背谱吗?”我有点恼火地问。
她摇摇头。
其实我对刘姜印象不错,因为报名学吉他的女生虽少,坚持下来的却并不多。如果我没记错,上次代表学校去省里参赛的学生也有她。所以我息事宁人地咳嗽了一声,听他们继续继续弹了几个练习曲之后就下课。
然后我去赶公车回家,走在走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
“林老师,等一等!”刘姜追上来。
“什么事?”我有些诧异。
“林老师,我想,我想和你谈一谈,好吗?”这个女生搓着自己的衣角,显得很窘迫。
“没什么,我知道你们最近学习紧张,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可以请假。”我和气地说。
“不是,”她很慌张,“不是这个。林老师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
“哪有。”我故做轻松地耸耸肩。
“你不去那里演出了吗?”
我看着她。
“其实……”她吞吞吐吐,“有个酒吧,我寒假常去那里,他们说你以前在。”
“那是以前。”我说,“以后你别再去那种地方。”
“哦。”她轻声答。她年轻的脸庞上干干净净,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她其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是好学生的那种漂亮,白衣蓝裙,一双眼睛。我有些不忍,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学习最重要。”
然后我就转身,
她加大一点声音喊:“林老师,林老师!”
我不回头。我清楚自己表现得冷酷了一点,但是当你拒绝什么,不冷酷是不行的。
“林南一,你站住!”她在后面喊,声音大得不应该。
我当然不站住。
“林南一!”她继续,声音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味道:“林南一,你这个笨蛋!你就这样拒绝别人关心你吗?一个没良心的女人离开你,你就放弃全世界吗?”
为什么全世界都会知道图图离开我?我觉得有些好笑,故此加速往前走。
我始终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她在走廊的中间慢慢蹲下来,然后,我听见她细细的抽泣声。
她是真的伤心了,这个孩子。
虽然当时走廊里人不多,但是我相信这一幕很快就会被描述为很多个不同的版本在天中流传。
接下来一周的教工大会我没有参加,但是会议结束以后,校领导找我谈话。我表现得很谦恭,他倒是好像有些理亏似的,先给我倒茶看座,然后语重心长:“小林啊,再过四个月就要高考了。”
我知道。
“虽然素质教育很重要,但是关键时刻,咱们还是要以升学率为重,升学率是对素质的最好体现嘛!”
我点头。
“所以……”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校领导决定,暂时停止课外小组的活动。当然,只是暂时停止,并不是解散,有适当的时机……”
“完全理解。”我打断他的话。
我欣赏着他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表情,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有些事情,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你一定要理解。”
“理解。”我回答得很干脆。
后来我才知道,刘姜的父母找过校长,他们带去了刘姜的日记,上面写满了对我的仰慕之情。那是一个女生的暗恋,与我应该全无关系,天知道我私底下连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但是,这对她的父母而言,我可以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对于校方,我也是理解的。除了图图的离开,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我都能理解得八九不离十。学校并不是梦想家培养工厂,也不是让你教给孩子成长的地方。学校有它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不是不懂得和与它兵来将挡,虚与委蛇。只是现在这一切已经没有必要。我连澄清自己的愿望都没有。
第二天,我递上辞职信。
应该说,天中不愧是闻名遐迩的重点中学,我提出辞职的当天,他们就把应付的一切薪酬都结清给我,甚至包括冬天的取暖费。打包附赠的当然还有一些客套话:“小林啊,其实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学校对你的成绩也是认可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再好好考虑一下?”
“不用了。”我说,“谢谢。”
然后他们就把盖好章的“解除劳动合同证明”递给我了。
走出学校的那一刻我觉得挺轻松,没走出多远,发现身后有人跟着。掉头,发现是刘姜,怯怯地问:“林老师,你去哪里?”
“回家啊。”我用尽量轻快的口吻。
“她们说你辞职。”她的眼泪已经要掉下来。
“是。”我说。
“对不起。”她终于哭起来,“我真的没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他们从我包里翻出日记本,我怎么跟他们解释,都没有人听。”
“好了。”我说,“快回学校吧,要是再被人看见,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如果不回学校教书,我就跳黄河。”刘姜说,“我跟他们说了,我可以退学,但老师你不能辞职。”
“不关你的事。”我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不要乱想,更不能乱来,听到没有?”
她睁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去找你的女朋友吗?”她问。
看来我的事情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少。我点点头说:“算是吧。”
“祝林老师如愿。”刘姜说,“你会不会换电话号码?”
“不会。”我说。
“那我给你短信,你会回吗?”
“不会。”我说。
她绝望地看着我,她蹲下,继续哭。
我转身就走,哭就让她哭吧,现在痛苦,好过一直痛苦。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感情不感情,转眼之间,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已经成年,我只爱过一个女人,我无法忘掉她,无法接受她已经从我身边硬生生抽离的事实.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独自撑得过这失恋失业失意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