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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戴着蓝色鸭舌帽的背影缓缓回过头来。
“你回来啦?”他问。
我茫然地站着。
“为什么不开灯?”杜卫平离开了那把椅子,拧亮一盏黄灯,淹没了深深的蓝。
“你为什么在家里戴着帽子?”我恼怒地问。
他摘下帽子,帽子下面的头发理得很短。他摸摸自己的头,说:“今天把头发剪得太短了,感觉怪怪的,经过一家小店,便买了这顶帽子。”
我悲伤地凝视着他,恨他坏了我日复一日的希冀。
他无辜地看着我,我无声地打他身边走过,关上卧室的门,倒在床上,心里悲伤如割。我是发疯了吧?以为死去的人会回来看望我,相信有一首歌会永远唱下去,仿佛不知道世上的一切不可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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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除夕,在布列塔尼餐厅里,灯影摇曳,我坐在回转木马旁边。酒和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韩星宇和他的朋友在我身边说着话,那声音却好像跟我隔着几个世界的距离,我的耳朵只有一片无声的荒凉。
直到韩星宇拉着我到外面看烟花,寒冷的空气袭来,我才从几个世界之外回到凄凉的现实。海上的小船向夜空放射烟花,一朵一朵的烟花在天际坠落,我看到的却只是苍白的颜色。
当最后一朵烟花在我身边坠落,我抬头望着韩星宇,一瞬间,我发现我从不认识他,我为什么会跟着这个陌生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林方文知道的话,会很伤心的。我什么时候背叛了我们的爱情?让他一个人流落在远方,被水淹没了。
我也许从未爱过韩星宇,我只是以为我可以爱他。
搜索队在两天之后放弃搜索了,林方文一直没有回来。当我们第一次提到这个遥远的小国时,谁又会想到竟是他魂断,也是我魂断之地?
他为我唱的,只能是一支挽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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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吗?”坐在我面前的韩星宇说。
我微笑点点头。我们在中区一家西班牙小餐馆吃晚饭,是分手后第一次见面。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时,我有点惊讶。
“忙吗?”我问。
“刚刚从美国回来,过几天要去北京。这两年来,好像都是在天空上度过。你呢?书店的生意好吗?”
“已经开始赚钱了。”
“那岂不是很快会变成小富婆?”
“那得要把‘面包树’变成连锁书店才有机会。”
“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是我的梦想呢!”
“要是你想把‘面包树’变成网上书店,我很乐意帮忙。”
“会变成‘亚马逊’那样的网上书店吗?”我笑着问。
“说不定啊!”
“我们太现实了,见面都在说钱。”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吗?”
“房子已经卖了,我现在住在书店附近,很方便。你呢?还是住在那个可以看到很蓝的天空的房子吗?”
“我常常不在香港,那间房子去年已经卖了。”
“那好啊!今年开始,房子都在跌价。”我说。
韩星宇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方形的铁盒子出来,那个盒子的颜色很鲜艳,上面印上一双古代欧洲男女谈情的图画。
“这是布列塔尼的名产‘丹特尔’蛋饼,苏珊寄来给你的,她以为我们还在一起。”他尴尬地说。
“喔。”我打开盒子,蛋香和奶香扑鼻,每一块蛋饼也用彩蓝色的玻璃纸包裹着,很漂亮。
“你还是惦念着林方文吗?”韩星宇温柔地问。
我无奈地笑笑,我很难说那是惦念,你惦念的人,或许还有重逢的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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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希望有天看到你结婚、生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孩子会不会也是神童。”我说。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他说。
本来我想告诉韩星宇,我认识他妹妹,可是,我突然觉得事情有点复杂,还是不要说的好。
我和韩星宇在餐厅外面分手,他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不是不好,他只是出现得不是时候,假如林方文没有出事,也许我仍然会跟韩星宇一起。可是,一瞬间,我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太傻了,好像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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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饼干,走到“渡渡厨房”。门开了,我朝里看,杜卫平刚好走出来。
“我看看你下班了没有?”我说。
“刚刚要走。”他看到我,有点惊讶。
“那一起走吧。”他瞧瞧我怀里的饼干。
“是布列塔尼的‘丹特尔’蛋饼,朋友送的。”
“这个盒子很漂亮。”
“嗯!”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问。
“谁说我生你的气?”
“你那天的样子很凶。”
我笑了笑:“你跟那个已经出狱的女孩子,还有见面吗?”
他摇了摇头:“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吧。”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跟分手的女朋友再见吗?”
“为什么不?”他反过来问我。
“有时候,我会宁愿不见。分开许多年之后再见的话,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也许都在说工作,说房子涨价了或者跌价了,说些很现实的事情。永远不见的话,反而能够不吃人间烟火。相爱的人,可以见白头,分开了的情人,是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我说。
“分了手的情人,能够成为朋友,甚至像亲人那样,不是很美好吗?”
“但是,他们都知道最美好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你只是害怕让旧情人看到你老去的容貌。”
“我的那一个,永远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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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了也应该不难看。”他说。
“你怎么知道?”
“美女的变化才会大一点。”
“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美女,老了也不会跟现在相差太远。”
“你是找死吗?”
“我是称赞你耐看。”
“你可以称赞我是耐看的美女。”
“我这样说,你会相信吗?”
“女人对于赞美她们的说话是丝毫不会怀疑的。”
他咯咯地笑了:“我以为你不是一般女人。”
“我也有很一般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会对年龄、青春和自己的容貌很敏感。”
“好吧,你老了的时候我不会说你老了。”
“假如我自己说呢?”
“那我便说:‘是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笑了笑:“那一言为定啊!”
旧情人是应该永不相见还是有缘再会?也许,谁都希望那永不相见是可以选择的永不相见,而不是无可选择的乍然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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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歌唱完了。舞台上的灯一盏盏熄灭,葛米儿站在升降台上,慢慢地沉下去,最后在舞台上消失了。
观众热情地叫“安哥”,这样的“安哥”连续叫了七、八分钟,气氛开始变得有点不寻常。
“她为什么还不出来呢?”杜卫平跟我说。
小哲和大虫也大声地喊着“安哥”。观众期待着那个高台再次升上来,而它始终没有。最后,场内的灯打亮了,场馆的门也陆续打开了,一阵阵鼓噪声和咕哝声从人群中传来,没有人明白葛米儿为什么不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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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化妆室的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看到葛米儿仍然穿着歌衫,背对着门,坐在一把椅子里,头低着。
“我可以进去吗?”我轻轻的问。
“是程韵吗?”她回过头来,朝我微笑。
“你怎么啦?”我问。
她红着眼睛说:“本来还有两支歌要唱的,可是,正想出去的时候,我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下巴也在不停的打颤,没法说出一句话。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都吓呆了,只好把我扶下来。”
“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
“可能你太累了,别忘了你已经做了七场演唱会。”我安慰她。
“但是,今天是最后一场,我以为会很完美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观众有没有鼓噪?”她担心地问。
“他们只是有点不明白。”
“没有一个歌星是不唱安哥的。”她哽咽着说。
“只要解释一下,大家都会谅解的。”
“真的吗?我本来是要唱‘花开的方向’。”
“下次演唱会再唱也可以呀!这是你的经典名曲,永不过时。”
她终于咧嘴笑了,然后站起来,挽住我的胳膊,说:“走吧!”
“去哪里?”
“我们不是要去庆功宴的吗?我饿坏了。”她摸着肚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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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在“渡渡厨房”举行,葛米儿早就把不开心的事抛到脑后了。她时而搂着工作人员聊天,时而忙着跟记者解释不唱安哥的原因,大家都不舍得责难她。她又把食物拿出去给外面的歌迷,用自己的相机跟他们拍照。
然后,她拉着杜卫平来到我身边,说:“我给你们照一张相片。”
“好的,我们正要寄一张戴着这条颈巾的照片给迪之。”杜卫平说。
这一天,我和杜卫平不约而同戴上了迪之送给我们的颈巾。
我和杜卫平并排站在餐厅的大门旁边,葛米儿走过来,把杜卫平的手拉到我的胳膊上,又把我的手挂在他的胳膊上,然后把我们两个的头挤在一起,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说:
“这样才像老同学。”
我的个子本来就比杜卫平小,现在看来像缩在他怀里。
“我也要照一张。”她把相机交给小哲,走过来站在我和杜卫平中间,挽住我们的胳膊,露出灿烂的笑容。
照了一张相片之后,她朝小哲叫道:
“再来一张!我要安哥!”
好像是要补偿一下她个安哥。
“你明天还是去医生那里检查一下比较好。”我对她说。
她撅着嘴巴:“医生只会说我太累了,应该多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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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安全失去了葛米儿的消息。她不在家里,手提电话也没打开,连她的经理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然后有一天,书店打烊了,我拧熄二楼的灯,走下楼梯,看到葛米儿站在楼梯下面,她的脸色憔悴而苍白,那种苍白,即使在最幽暗处也可以一眼看得见。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问。
“你一定会很妒忌我。”她疲倦地微笑,声音有点嘶哑。
我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说:
“我很快便会去见林方文。”
我们沉默而悲哀地对望,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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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的房子,杜卫平带着微笑说:
“你回来啦?”
我泪湿着脸,没法说出一句话。
“你怎么啦?”他关切地问。
“我见到葛米儿了。”我说。
“她去了哪里?”
“我可以见到她的机会也许不会太多了。”我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
“医生在她的左脑发现一个恶性肿瘤。”
他吃惊地望着我。
我哀哭着:“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要死!”
“我不会!”他说。
我悲伤地凝望着他:“每一个人都会死的。”
“我不会那么快死。”他说。
“等我死了,你才会死?”
他点了点头。
“答应了啊?”
我望着他,某种我们曾极力避免却又终究无法避免的东西已悬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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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肿瘤可以做手术切除吗?”他问。
“医生说,表面看来是可以的,但是,真正的情况要待开脑之后才知道,假如真的有上帝,这个上帝是不是太残忍?竟用死亡来折磨我们。”
“你有没有见过死去的鸟?”他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很少会见到死去的鸟。”他说。
“为什么?”
“鸟儿们好像知道它们的尸体会污染活体的世界,所以,垂死的鸟会直觉地飞到深山大泽去,在那里等待死亡。因此,我们不会见到死去的海鸥和燕子。死亡是大自然的机制,没有残忍不残忍,有人死,才有人生,然后,人类才不会灭绝。”
“难道我们活着,只为了延续后代吗?我们只是生物链的一条尾巴?”我难过地说。
“但是,我们也曾是一只高飞的鸟。”
他朝我微笑,那个微笑是那样爱怜,仿佛在无边的黑夜里为我挂上了一轮明月,使我几乎相信,自己也是一只高飞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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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米儿的头发已经刮光了,准备一会儿去做手术。她靠在床上,身上散发着药水的味道,一边唱着歌一边忙碌地编织袜子。
“早阵子忙着演唱会,只编了三只袜子,还欠贝多芬一只。”
“做完手术之后再编吧。”我说。
“我怕没机会出来,总不成要它穿三只袜子吧?”她咧嘴笑了。
看到我想哭的样子,她连忙说:“我说笑罢了。”然后,她用一支编织针戳了戳自己左边的脑袋,说:“我现在每天也给这个肿瘤唱歌,希望感化它。”
“你唱什么歌?”
“当然是情歌!”她天真地说。
“那应该会有用的,谁能抗拒你的歌声?”
“主诊医生也是这样说,他是我的歌迷,长得很帅的呢!”
“那你不是有机会吗?”我笑笑说。
“可惜让他看到我光头的样子,什么幻想也没有了。”
“不,你的头形很漂亮。”
“真的吗?”她摸着自己的光头,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出门贝多芬也咬着我不放了,它知道要和我分开。”
一阵悲酸涌上喉头,我没法说话。
“我终于知道它不是只会流口水的。”她虚弱地说。
护士推着一张轮床来,准备把她送到楼下的手术室。
“我还没有编好这只袜子呢!”她嚷着。然后,她转过头问我:“万一我出不了来,你可不可以替我完成?”
“不,你知道我不会编毛衣的,你要自己来。”
“那好吧!”她撅着嘴巴把毛球和编织针交给我。
“还有!”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三张照片给我,说:“是那天在庆功宴上照的。”
那三张照片,其中两张是我和杜卫平一起的,另外一张是我们三个的,我们都笑得很灿烂,不知道命运已经伸出了他的魔爪。
“你跟杜卫平很衬呢。不要放过机会,生命是很短暂的。不再爱任何人,是对林方文最肤浅的怀念。”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
她爬过去那张把她送上手术台的轮床,护士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张床上,回头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惊异地意识到死亡的狂傲。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她从我的视野消失,依稀听到她对着那个肿瘤唱着愉快的情歌,那动人的嗓音却是虚弱的。
后来,连歌声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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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葛米儿没有离开斐济,她的人生会否不一样?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会在爸爸开的酒吧里和她三个姐姐唱一辈子的歌。
她不回来的话,我的人生,以至林方文的终点,也许都会不一样。
在生活的领域里,本来毫不相干的人,他们的命运最后却会纠缠在一起。错过了一班车,延误了出门的时间,在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所有这些细微末节,都会改变生活的轨迹。
我们满怀热情地响应命运的召唤,却不知道自己将会随水漂流到哪里。
这一刻,我靠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葛米儿的手术已经做了五个小时,杜卫平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给我。
“你会编毛衣吗?”我一边喝水一边问。
他微笑摇头。
我放下水瓶,把双手往贝多芬的袜子里套,笑笑说:“我也穿得下,贝多芬的爪真大。”
“是给贝多芬的吗?”
“嗯。”我点点头,“只编了三只半,她要自己把它完成才好。”
“你知道我以前养的小黑狗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了摇头。
“它的膀胱生了一个肿瘤,没法再撒尿了。那时它已很老了。它死了,我也没有再养狗,我很怕它们会死。”
“那是对它最肤浅的怀念。”我说。
他转过脸来望着我,我微笑。
突然,我发现他头顶的壁灯上栖息着一只黄色的蝴蝶,宽大的翅翼上印上了两个黑色的斑圈。
“这里为什么会有蝴蝶?”我问杜卫平。
“这家医院在郊外,也许是从外面飞来的。”他说。
护士推着一张轮床经过,壁灯上的蝴蝶吓得一惊,扑扑飞起,在走廊上盘旋。
“是你的小黑狗吗?”我问。
“不会吧?”他惊讶地说。
那是生的欢呼还是死亡的召唤?我有点害怕。
然后,护士推着一张轮床经过,上面躺着葛米儿,她酣睡着。那只蝴蝶翩翩飞来,栖息在她的脚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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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米儿躺在深切治疗部,胸部以下覆着毛毯,头部包扎着,身上挂满点滴。她微微张开眼睛,看到了我。
“你好吗?”我轻轻唤着。
“你换了衣服吗?”她的声音嘶哑而微弱。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二天,你睡了一整天,我也回去睡了一觉,换过衣服再来。”我说。
“嗯。”她虚弱地答着。
“我见过你的主诊医生了,果然长得很帅。”
她眨眨眼睛:“没骗你吧。”
“没想到他那么年轻呢。”我说。
她微笑:“你不是也喜欢他吧?我们的品味总是那么相近。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呢?”
“你可以挂号。”我说。
“嗯,是的。”
我笑笑说:“这一次,真的是向医生挂号了。”
她咽口口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
“我想过了,我先去见林方文比较好,我会唱歌,你不会。”
我微笑:“跟他一起,不是什么好事,我其实受不了他。”
我喂葛米儿喝了一口水,她的头偏到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把那三只半袜子放在她床边。
医生已经把她脑里大部分的癌细胞切除,可是,有些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血管附近,由于太接近血管,无法切除,只能用化疗。我不懂得怎样告诉她,反正她很快会知道。
昨天的蝴蝶可会是林方文?假如是他,为什么竟不是栖息在我的肩膀?他是怕我害怕吗?还是嫌我不会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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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脑里长满了星星。”葛米儿告诉我。
一个星期之后,她已经离开深切治疗部,转到普通病房。这天,我来看她的时候,她坐在床上,正在翻一本假发目录。
“什么星星?”我问。
“医生说,我脑里的肿瘤叫做星形细胞肿瘤,形状像星星,有成千上万颗。没想到我的肿瘤也比别人灿烂吧?”她活泼地眨眨眼睛,然后说:“我的化疗,便叫摘星行动,是不是很别致?”
“那些星星有名字的吗?”
“它叫银河系,即是把我弄得满天星斗。”
我笑了。
“你来帮我拣一些假发好吗?它们全都很漂亮,我不知道怎么拣。”
“我的品味跟你不一样的。”
“这一次,我想试试你的品味。”
“好吧,让我看看。”
我从那本目录里拣了一个浅栗色齐肩的鬈发。
“这个头发很面熟。”她咕哝。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便是烫着这种头发,像一盘倒翻了的义大利面。”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我那时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头发呢?”
“但是很衬你啊!”我说。
“那时我只有十九岁,脑里还没有长出星星,我以为我将来会做很多事情,我以为我的人生会是很灿烂的。”她幸福地回忆着。
“你现在也是。”一阵悲酸涌上眼睛,我把脸转过去。
然后,她沙哑着声音问:“你可以给我读信吗?”
床边放着几个大箱子,全是歌迷写给她的慰问信。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开始给她读信。
离开医院的时候,夜已深了,天际上挂着几颗零落的星星,我突然意识到,星星也有残忍的时候,像青春的匆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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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天空上繁星闪烁,我发现自己站在书店的阳台上,想着葛米儿。葛米儿要定期回去医院做化疗。第一个化疗的结果,医生并不满意,现在为她试一种新药。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么严重的病,便会变成一只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程韵,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后面说。
我转过头来,诧异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来,热情地抱了抱我,说: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很多年没见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报馆打听的,你忘了我也是记者吗?”
我仔细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龙,披着一条紫色披肩,长发盘在脑后,人还是那么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回来两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从印度回来的。你听过SaiBaba吗?”
我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精神导师,我去印度就是听他说话。他抚慰所有人的心灵。”她脸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并不觉得惊讶,林日和林方文这对姊弟,一向也比别人怪诞。她这次去印度,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为什么会回来?”
“林方文的银行户口已经解冻了,律师通知我回来处理他的遗产。”
这句话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脚,把我推向现实的门槛,惊悉时光的流逝。当一个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不禁有点柔弱的感觉,眷眷地思念起从前。
“你有男朋友吗?”她问。
我耸耸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样耸耸肩膀。
“你的爱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吗?”我说。
“爱欲是不自由的。”她说。
“是那位SaiBaba改变了你吗?”
“人不是因为遇到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而是你内在很想改变,你才会注意到那个可以改变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够听到远方的呼唤。”她继续说:“无法从焚心烈火般的欲望解脱出来,便无法得到内心的喜悦和平静。”
我望着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第一次见面便跟我大谈做爱和不贞的。
“你不再谈恋爱了么?”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宗教并没有禁欲,我只是不会像从前那么滥交。从前我以为爱情是双双堕落,现在我相信爱情要有提升,两个相爱的人能够提升到比原本高一点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没有说,人死后回到哪里?”
“人死后会轮回,像一个圆形,无始亦无终。”
“那么,轮回之后会变成什么形态?会变成蝴蝶和星星吗?”
“一种生物是不会轮回成为另一种生物的。人还是人,蝴蝶还是蝴蝶。如果星星陨落了,还是会再成为星星。”
“但是,面貌也许不同了,故人也无法把他认出来。”
“也许是的。”她说。
<er h3">18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她说。
“你会去哪里?”
“回去印度。”
然后,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张支票给我,说:“这些钱,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为什么给我钱?”
“我领了林方文的遗产,这是其中一部分。”
“他写了遗嘱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给我?”
“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既然他没有写遗嘱,你怎知道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说:“我猜想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能要这些钱。”我说。
她听到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好像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她太了解她弟弟了。
“这些钱,你留着吧。”她说。
我把支票退回给她:“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无奈地收回那张支票。
临走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了抱我,说:
“什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以来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经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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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锁上书店的门,朝“渡渡厨房”走去,杜卫平已经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吗?”我问。
他耸耸肩膀:“普普通通吧。今天太冷了,人们都不想外出,或者宁愿去吃火锅。你那边呢?”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冷,人们都躲起来了。”
我们在沉寂中走着,然后,我问:
“你有没有写遗嘱?”
他摇了摇头:“你有吗?”
“我也没有。”
“这个年纪写遗嘱,太年轻了吧?”他说。
“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过写一份遗嘱。”
“你想写些什么?”
“譬如说,书店要留给谁,银行户口里的钱又要留给谁,遗体要怎么处理等等。除了亲人和我所爱的人之外,我的遗容绝对不能让人瞻仰,从来没有一个死去的人会比活着时好看的,我宁愿大家记着我生前的样子。还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礼,中式葬礼太吵了。有些女孩子会因为想在漂亮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信教,我是会因为想要一个美丽的葬礼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来。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钱,安排后事,很现实的。”
“遗嘱的愿意便是这样。”
“有没有不那么现实的遗嘱?”
“既然是你的遗嘱,你喜欢怎么写也可以。”
“也许,我会把它变成情书,趁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所爱的人,我是多么爱他,也感谢他爱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钱留给谁,便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一样的。”我说,“我会想读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遗嘱是最后的情书。”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缩进衣领,跟杜卫平说:
“去吃蛇好吗?”
“现在去吃蛇?”
“吃得饱饱的,睡得比较甜。”
他朝我微笑:“说的也是,我好像也有点饿。”
<er h3">20
以为天气那么冷,所有人都躲起来了,郁郁的蛇店,却挤满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冷却吃蛇保暖。假如蛇会思考,是否也会悲凉一笑?
“今天我们卖了差不多两百条蛇。”郁郁一边说一边放下两大碗蛇羹。我更喜欢吃的,其实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柠檬叶,没有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们爱吃设胆吗?”她问。
我和杜卫平张着嘴对望,吃那种东西,太可怕了吧?我闭起眼睛用力摇头。
“真可惜!设胆很补身的呢!”郁郁说。
杜卫平把碟子里所有的菊花和薄脆都拨到我的碗里。
“你怎知道我喜欢吃?”
他微笑:“看得出来。”
“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蛇。”我笑笑说。
就像没有一起逛过IKEA一样,我也没有跟从前的男朋友一起吃过蛇。吃蛇这种事,在热恋故事里似乎是不会发生的。谁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间烟火了。后来,当我们不再相见,遗憾的却是一起的时候吃得太少的人间烟火了。
<er h3">21
郁郁忙完了,走过来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诚恳地说:
“这个可以拿去给葛米儿试试看吗?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虽然我知道没有用。
“她还在做化疗吧?”郁郁问。
“嗯。”我点点头。
“报纸都在报道她的消息,大家都很关心她。”郁郁说。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说。
杜卫平张嘴望着我:“你吃得真多。”
“一会儿去按摩好吗?”我问。
“按摩?”
“我从来没有上过按摩院,很想去见识一下。去光顾蒂姝吧!她会给我们打折的。”我说。
“你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笑着问我。
往事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脱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尝生活里的人间烟火。
<er h3">22
这天回到书店,我在楼梯上已经听到很热闹的声音。刚走上去,贝多芬便兴奋的跳上来舐我。它穿上了葛米儿编给它的袜子,动作有点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儿站在那里,戴着我给她挑的那个齐肩鬈曲的假发,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看上去比从前小了一圈。她脸上涂了粉,除了有点苍白,看来并不像病人。
“你为什么跑来?人这么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说。
她撅着嘴巴:“在家里很闷,我带贝多芬出来走走。”
小哲说:“程韵,你现在试试假装要走。”
大虫也附和:“对!你试试走下楼梯,看看贝多芬会不会咬着你不放。”
我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
葛米儿笑着说:“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时候,它咬着你不放,像它那时咬着我不放,那么,你的身体可能有事,要尽快去看医生。”
小哲说:“我和大虫刚刚试过了,幸好,它没有咬着我们不放。”
大虫拍拍胸口说:“我不用去做身体检查了。”
“你们真是的!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我怪责他们。
“你来试试吧!”葛米儿说。
贝多芬蹲在那里,用它那双叫人心软的褐色大眼珠怔怔地望着我,好像准备要测试我的命运。
“我不要。”我说。
“为什么不试试看?病向浅中医嘛!”葛米儿说。
“我不敢。”我坦白的说。
她笑了:“你的胆子真小。”
<er h3">23
“程韵,我想开一场演唱会。”葛米儿忽然说。
“现在还开演唱会?养好身体再说吧。”我劝她。
“是告别演唱会。”她说。
我喉头哽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只开一场,出席的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歌迷。”她说。
“先别想这些事情。”我说。
“是时候去想了。”她说。
我难过地望着她。
她却向往地说:“我会穿漂亮的衣服,为大家唱我喜欢的歌,让大家永远记着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我想在自己的歌声之中离开。程韵,”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风格来死。”
我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在告别演唱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哑着嗓子说。
“什么事?”
“我想回去斐济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停了半晌,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个地方。你的胆子真小。”
我哽咽着说:“是的,我害怕。”
“可以为我去一次吗?你也该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约。
<er h3">24
我以为可以一辈子逃避那个岛国。她是那么陌生,是我未曾到过的,所发生的一切,便也像梦一样。我既恨且怕,她无情地吞噬了我深爱的人,他去的时候,何曾想过那儿将是埋葬自己的墓园?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去,至少也会在许多年后,当光阴抚平了心中创痛,直到我坚强得可以承受的时候,我才能够带着一束白花去凭吊。他会原谅我的迟到,明白我是多么胆小。即使我已经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我还是没法登临那片让我肝肠寸断的土地。
可是,我现在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垂死的人的邀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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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吧,也许你已经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卫平说。
我茫然地走着。
“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对。”他继续说。
“斐济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说。
“也许什么也没发生呢。”
然后,他问我:
“不去的话,你会后悔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无法断然说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场。”他了解地说。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两年来,我既害怕也想念,无数次想过要直奔那个地方,却一次又一次怯场了。我还是宁愿跟她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说。
“什么事?”我诧异地望着他。
“那里应该没什么东西好吃,你那么贪嘴,怎么办?”
我笑了:“我可以吃面包树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什么味道的。我带一些回来给你尝尝。”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话想说又始终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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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那天,杜卫平帮我把行李拿到楼下去。风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们戴着一样的颈巾等车。
“别忘了帮我喂鱼。”我说。
“放心吧,我不会饿死它们的。”他说。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帮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较多,那天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韩漾山。
“我会比葛米儿早一点回来的,我要考试。”我说。
“有时间温习吗?”
“时间是有的,只是没有你这张人肉穴位图。幸好,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药理。”
“有想过行医吗?”
“我?连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说不定你将来会进步。”
“我只是想多学一点东西,生命太短暂了。我不想我的墓志铭上写着,这个人只会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儿要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我也该在餐桌上告别。”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优雅一点,我的墓志铭或者可以写:她活着的时候虽然不算优雅,但是死得满有仪态。”
他咯咯地笑了,说:“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开始策划普罗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后,那个笑容消失了,他说:“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嗯。”我点点头。
我们谈话中的停顿好像变得愈来愈长,到了最后,我们唯一听到的,是彼此的呼吸声,这声音使我们意识到某种我们从前不敢正视的东西正慢慢地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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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米儿的助手开车来到,葛米儿坐在后面,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杜卫平帮我把行李箱放在车上。
我上了车,葛米儿调低车窗,调皮地跟杜卫平说:“我会照顾她的。”
他腼腆地笑笑。
车子驶离他身边,我回过头去跟他挥手说再见,直到他在我视野中消失。
我本来要出发去一个哀伤的地方,可是,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却席卷了我。上车之前,我多么想和他拥抱?他好像也准备好用一个怀抱来代替离别的叮咛。可是,我却怯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