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又来了,我到模型店去,我跟那个年轻的老板已经成为朋友。
“还找不到高海明吗?你两年多前写的字条还放在我这里。”老板说。
已经两年多了?
“你看到他,请把字条交给他。”我说。
“这一盒模型是有人指定要你砌的。”老板把一架雄猫战机模型交给我。
“指定?”我愣住。
“你已经帮她砌过两架,她很喜欢,所以指定要你砌,她就是那个每年送一架战机给男朋友做生日礼物的女孩子。”
“他们还在一起吗?”
老板点头。
“好,这一架免费替她砌。”我说。
我把模型拿回家,自从高海明走了以后,我接下他的工作,替人砌模型,我曾问过他什么时候停止替人砌模型,他说是当爱情消失的时候,我不会让爱情消失。
离开模型店,我买了一本书,在咖啡座看,就在咖啡座里,碰到程叠恩,她一个人。
她远远看到我,走到我面前坐下。
“你有见过晓觉吗?”她问我。
“什么事?”
“我们分手了,他没有告诉你吗?”她黯然说。
我摇头:“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他爱上了一个比我和你差很多的女人。”她不屑地说。
“我怎能和你比?”我失笑。
她很尴尬。
“从来没有男人敢甩我。”她说。
“有时候,你也只能够放弃。”我说。
她愣住,这句话是她当天跟我说的。
她在我面前无地自容,我没有因此高兴,关于晓觉的一切,我已经没有感觉。
余得人在十二月二十三日结婚,梦梦特地从日本赶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三年了,她已经是红透半边天的歌星,去年去了日本发展。我是死而复生。
只是,天涯飘泊的她,沧桑了很多,她手腕上仍然绑着那一条红绳。
“我仍然很舍不得洗手呢,怕会洗去皮肤上的灰尘。”她说。
“我也舍不得扫走肩膊上的尘埃。”我说。
余得人跟他的同事结婚,婚礼在天主教堂举行,看着他幸福地牵着新娘子走出教堂,我第一次发现,他长大了。在他新婚妻子的臂弯中,他显得那样稳重而高尚。一个男人,只要有一个女人爱他,他便显得高尚。
晓觉独个儿来观礼。
他把一张支票交给我,银码是三十万元。
“什么意思?”我问他。
“是你供我读书的钱,我一直想一次过还给你。”
“你拿回去吧。”我把支票塞在他手上。
“这是我欠你的。”
“你没有欠我,你说得对,当初我供你读书,只是一项投资,投资金钱,也投资感情。投资失败,不可能要回钱的,对不对?所有投资都有风险,在投资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要承担后果。”
“你跟以前真的不同了。”他用一种很尊重的目光看着我。
我仔细地看着晓觉,我发现他的一张脸原来很大,前额窄,耳朵很小,两眉之间的距离狭窄,颚骨突出,胡须很少,他活脱脱是犯罪学家Cesare Lombroso研究指出的罪犯的型格。原来象罪犯的不是我爸爸,是他。
天!我从前为什么会爱上他?
“你没事吧?”他看见我瞪着他。
“没事,可能是我不用再供人读书吧,一个人太需要钱,样子就会很狼狈。”我说。
“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
“算了吧,你不明白真正的伤心是怎样的。”
真正的伤心是我负了一个男人。
参加完婚礼之后,我去找高海明的妈妈,她说他没有再寄明信片回来,但打过电话回来。
“我跟他说你很挂念他。”他妈妈说。
“他想见我的话,他会回来的。”我说。
“他太任性了,不知道等他的人多么伤心。”他妈妈说。
“我是活该的。”我说。
“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她说。
“他走了,我才发现他是我最爱的人,我曾经以为他只是一个救生圈。”
“你终于能够爱上他,也是好事。”她望着安乐椅上的丈夫说。
我走上一层楼,进去高海明的家,一切和他走的时候一样,那架野鼬鼠铺了灰尘,我舍不得抹掉。
天涯飘泊的人,老得很快,高海明,你还在吗?
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我睡在圣诞袜里,圣诞老人没有把高海明送来。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我参加方元在我和高海明以前常去的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里举行的派对。
我叫了一客天使头发,天使会把他带回来给我吗?
“还在等高海明吗?”
我点头。
“你肯定他会回来吗?”
“我会一直找下去。”我说。
“你所有的假期都用来找他。”
“所以我的假期很充实。”我说。
“他知道你那么爱他,他会回来的。”
“你怎知道?”
“我昨天在梦里见到他。”
他挤挤眼。
“胡说!”
牵肠挂肚的日子,怎会容易过?我只是终于领悟到,爱会因为思念而与日俱增。
我在派对上抽到的奖品竟然是一盒战机模型。
我抱着圣诞礼物离开餐厅,走出来时,远远站着一个穿灰蓝色大衣的人,向我微笑。
不可能的。
那个人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不可能的。
他跟三年前没有变,只是头发长了很多,象天使的头发。
他站在我面前,脖子上围着颈巾,我几乎听到他的呼吸声。
“欢儿——”他口里喷出白色的烟。
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我扑在他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我,我不敢相信他回来了。
圣诞袜的神话竟然灵验了。
“我很想你——”我说。
“我也是——”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生他的气。
“我还欠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奇怪。
他从口袋拿出一罐富士山空气。
“第三十三罐空气,你忘记了吗?我还欠你一罐空气。”
“三年前的平安夜,你是不是在富士山那家酒店六零六号房?”
他没有回答我。
“你为什么避开我?你很残忍。”
“我以为我可以不爱你。”
“你可以的。”我说。
“我不可以。”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我用手扫去肩膊上的灰尘,我终于可以扫去灰尘了。
“我也以为是。”他深情地望着我。
“我要收回我三年前说的一句话。”
“哪一句?”他问我。
“我无法爱你。”我说。
“我也要收回当天一句话。”
“哪一句?”
“你根本不爱我。”他说。
“谁说我爱你?”
“方元说的。”
“原来你见过他,怪不得他刚才说你会回来。不过你回来也不是好事。”
“为什么?”
“你失业了。”
“失业?”他奇怪。
“你代人砌模型的工作,我已经接上了,现在有人指定要我砌模型呢。”
他失笑。
“我是毒酒是不是?”我问他。
他摇头:“是我愿意喝的。”
他在口袋里拿出我留在富士山上的纸鹤,还有我留在布拉格那家吃天使头发的餐厅的字条。
“你都收到了?”
“我以为你不会找我。”他说。
“我知道你不会消失的,你说过所有物质都不会在世上消失,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
他搂着我,使劲地吻我。
是我怀念了三年的拥抱和热吻。
“你还会走吗?”我问他。
他正要开口,我制止他说下去。
“下次你要走的时候,请让我先说再见。”
我钻进他的大衣里说:
“首先说再见的,永远占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