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先生女士,这是一场亡命表演!”
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园报到,刚刚进入公园范围,便听到透过扩音器的宣布。他在日本那边的海洋公园当过三年兽医,知道所谓亡命表演是跳水艺员高空跳水。他们通常是黑人或白种人,薪酬相当高。三年前,翁信良到日本海洋公园报到的第一天,便有一名年轻的跳水员从高空跃下时失手,头部首先着地,发出一声巨响,在池边爆裂,旁观者在历时二十秒的死寂之后,才陆续发出尖叫。那是一名名叫鲸冈的日本青年。他的家人事后得到一笔丰厚的保险赔偿。
翁信良本来不打算看以下这一场亡命表演,日本青年跳水员的死状仍然历历在目。今天是星期天,围观的男女老幼把一个仅仅十米水深的跳水池包围着,等待别人为他们亡命。
在梯级上攀爬的是一名黑发的黄种女子,她穿着一件粉绿底色铺满橙色向日葵图案的泳衣,背部线条优美,一双腿修长结实,乌黑的长发束成一条马尾。她一直攀爬到九十米高空,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女郎面向观众,轻轻挥手,她挥手的动作很好看,好象是一次为了追寻梦想的离别。
翁信良看得胆颤心惊。
跳水队员在池中等待女郎跳下来,群众引颈以待。女郎轻轻地踏出一步,三百六十度转体,她从九十米高空上以高空掷物的速度迅速插入水中,池水只是轻轻泛起涟漪。
女郎冒出水面的一刻,获得热烈的掌声,她的名字叫于缇。
于缇在翁信良身边走过,意外地发现这个陌生的男人长得很好看。她回头向他微笑。
翁信良看着她的背影,她从九十米高台跃下的情景突然变成了一连串慢动作,在翁信良的脑海中重播一次。
翁信良到兽医办公室报到。公园缺乏兽医,所以星期天也请他上班。主任兽医大宗美是日本人,很喜欢翁信良会说日语。
翁信良第一个任务是到海洋剧场检查一条海豚。
海洋剧场正有表演进行,四条海豚跟着音乐的节拍在水中跳韵律泳,穿荧光粉红色潜水衣的短曲发女孩随着音乐在岸上跳起舞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两边嘴角移向脸颊中央,好象一条海豚,她仿佛是第五条海豚。女孩倒插式跳到水中,跟其中一条海豚接吻,她接吻的姿态很好看,她手抱着海豚,闭上眼睛,享受这亲密的接触,她好象跟海豚恋爱。
翁信良着手替患病的海豚检查。
“它叫翠丝。”
跟海豚接吻的女孩回来了,她轻轻地抚摸着翠丝的身体。
“它跟力克是恋人。”女孩说。
“力克?”翁信良检查翠丝的眼睛。
“刚才跟我接吻的,便是力克。”女孩协助翁信良检查翠丝的口腔。
“它患了感冒,我开一点药给它,顺便拿一些尿液。”
“你是新来的禽兽医生?”
“禽兽?是的,我专医禽兽。”
“你从前在哪里工作?”
“日本的海洋公园。”
“嗯。怪不得你有点像日本人。”
“是吗?”
“好像日本的男明星。”
翁信良失笑。
翁信良吹出一串音符,池里的四条海豚同时把头插进水里,向翁信良摇尾。
沈鱼吃了一惊:“它们为什么会服从你?不可能的,它们只服从训练员。”
翁信良继续吹着音符:“它们知道我是新来的兽医,特地欢迎我。”
沈鱼不服气:“不可能的。”
翁信良笑说:“海豚是很聪明的动物,科学家相信,不久将来,能够和人类说话的,除了猩猩,便是海豚。”
翁信良吹完一串音符,四条海豚又安静下来,沈鱼满腹疑团。
“到底——”沈鱼正想追问。
“表演开始了。”翁信良提醒沈鱼。
沈鱼回到表演台,翁信良提着药箱离开剧场,她还是不明白海豚为什么会服从他。
下班的时候,翁信良看到沈鱼坐在公园外的石阶上。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的海豚为什么会服从你。”沈鱼说。
“你的好奇心真大。”
这时于缇也下班了。
“这是我们新来的禽兽医生。”沈鱼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翁信良,你呢?”
“我叫沈鱼,这是缇缇,她是高空跳水的。”
“我刚才看过。”
“我们打算吃饭,你来不来?”沈鱼问翁信良。
“好,去哪里?”
“去赤柱好不好?”沈鱼说。
他们刚好赶及在夕阳下山前来到赤柱。
“亡命跳水员中,我还没有见过中国女子。”翁信良说。
“缇缇的爷爷和父母都是杂技员,她胆子大。她不是公园的雇员,她是跳水队的雇员,她每年只有一半时间留在香港表演。”沈鱼说。
“我习惯了四海为家。”缇缇说。
沈鱼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你没什么吧?”翁信良问她。
“我有鼻敏感,常常浸在池水里,没办法。”沈鱼说。
“你为什么会当起海豚训练员呢?”
“我喜欢海豚,又喜欢游泳,顺理成章吧。你为什么会做兽医?”
“很长篇大论的。”
“说来听听。”
“我小时候养了一条狗,我爸爸死了,后来,妈妈也死了,我的狗还没有死,一直陪了我十四年,然后,有一天,它患病了,终於离开我,我哭得很厉害。本来打算当牙医的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想当兽医。”
“原来是这样。你还没有告诉我,海豚为什么会服从你,你吹的是什么歌?”
“你说这一段?”翁信良吹出一串音符。
沈鱼点头。
“是我在日本学的,这是跟海豚的音波相同的,任何一种海豚也能明白。别忘了我是兽医。”
“是吗?”沈鱼学吹这一串音符。
第二天早上,沈鱼对着海豚吹着相同的一段旋律,可是海豚并没有乖乖地向她摇尾。
“不是这样,还差一点点。”翁信良提着药箱出现。
“翠丝怎么样?”翁信良问沈鱼。
“你看!”
翠丝跟力克在水里翻腾,它看来已经痊愈了。
“海豚有没有爱情?”沈鱼问翁信良。
“没有人知道。”
“我认为有。你听听,它们的叫声跟平常不一样,很温柔。它们的动作都是一致的。力克对翠丝特别好。本来是米高先爱上翠丝的。”
“米高是另一头雄性海豚?”
沈鱼点头,指指水池里一条孤独的樽鼻海豚:“但力克打败了米高,在动物世界里的爱情,是强者取胜的。”
“人类也是。”翁信良感慨地说。
“不。太刚强的人会失败,弱者不需努力便赢得一切。”
“动物对爱情并不忠心,海豚也不例外。”
“忠心也许是不必要的。”沈鱼说:“男人有随便择偶的倾向,他们对性伴侣并不苛求,卖淫是全球各地男性也需求甚殷的一种服务。”
“我没有试过。”翁信良说。
沈鱼噗哧一声笑了:“为什么不试试看?”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不介意你男朋友召妓的吗?”
“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试一次。”
“我曾经陪朋友去召妓,他有心脏病,怕会晕倒,要求我在附近等他。”
“结果他有没有心脏病发?”
“没有。那一次,我在街上等了两小时。”
“你女朋友没有骂你?”
“我那时没有女朋友。”
“现在呢?”
“现在也没有。”
沈鱼看到翁信良的药箱里有一张订购歌剧的表格。
“你想订购这出歌剧的门票?”
“是的,从前在英国错过了。”
沈鱼把表格抢过来:“我有办法拿到前排的座位,三张票怎么样?你请我和缇缇看。”
“不成问题。”
沈鱼下班后赶快去票房轮候门票,她哪有什么门路?只是没想到排队的人竟然那么多。
翁信良刚刚准备下班的时候,缇缇来找他:“我的松狮病得很厉害,你能不能去看看它。”
“当然可以。”
翁信良跟缇缇一起坐计程车去。
“对不起,麻烦你。相熟的兽医早就关门了。”
“不要紧,你在香港有房子吗?”
“是我舅父的。我来香港就会住在这里。”
翁信良来到缇缇的家,松狮无精打采地伏在地毯上。
“它整天肚泻。”
“它患了肠胃炎,如果再拖延,就性命不保了。”
翁信良替它注射:“它叫什么名字?”
“咕咕。”
缇缇送翁信良到楼下,经过一个公园,缇缇攀上钢架,向翁信良挥手:“你也来。”
“不。我畏高。”翁信良尴尬地说。
“真的?”缇缇不相信翁信良是个畏高的大男人。
“那么我要下来了。”缇缇站在钢架上,张开双手,踏出一步,以跳水般的优美姿态跳到地上,轻轻着地,轻轻鞠躬。
“你只有一个亲人在香港吗?”
“嗯。我父母都住在法国。他们从前是国家杂技团的。”
“回去了。”缇缇说:“今天晚上很冷。”
“是的,入冬以来天气一直暖和,今天早上还很热,现在忽然刮起大风。”
缇缇向翁信良挥手道别:“谢谢你。”
“今天晚上抱着咕咕睡吧,它需要一点温暖。”翁信良说。
在文化中心的票房外,寒风刺骨,沈鱼要不停地做原地跑来为身体增加热量,尚有几个人便轮到她买票。她想着翁信良的脸,心里突然有一股暖流。
第二天早上,沈鱼跑上翁信良的工作室。
“三张门票。”沈鱼把三张门票交给他。
“谢谢你,多少钱?”
缇缇也来了,“咕咕今天没有肚泻了。”
“你看过咕咕?”沈鱼问翁信良。
“昨天晚上它患上肠胃炎。”
沈鱼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她有点伤感。
周末晚上,沈鱼在缇缇家里。缇缇在弄姜葱蟹面,她爱吃螃蟹,而且她很会弄好吃的东西,沈鱼就没有这份能耐,做家务不是她的强项。此刻,她正站在雪柜旁边,吃完了五杯者喱和两排巧克力。
“你又情绪低落?”缇缇问她。
沈鱼只是有些伤感,她爱上了翁信良,可是她看出翁信良爱上了缇缇。
“你的树熊怎么样?”缇缇问她。
“王树熊?我不想见他。”
“他很喜欢你。”
“缇缇,你需要一个怎样的男人?”
“跟我上床后,他愿意为我死掉的男人。”缇缇舐着螃蟹爪说。
“哪有这样的男人?只有雄蜘蛛会这样。”沈鱼说,“我想要一个我和他上床后,我愿意为他死掉的男人。”
“有这种男人吗?”缇缇笑着说。
“还没有出现。”
缇缇弄好了一大盘的螃蟹面,说:“我要先洗一个澡。”
“我也来!”沈鱼说。
她们两个人泡在浴缸里。
“你觉得翁信良怎么样?”缇缇问沈鱼。
“长得英俊,没有安全感。”
“你是不是喜欢翁信良?”
“不是,怎么会呢?”沈鱼潜进水里。她突然感到后悔,她为什么不肯坦白呢?因为她刚强,她认为那么容易喜欢一个男人是软弱的表现,她总是被自己误了。
“那你呢?你喜欢翁信良吗?”沈鱼问缇缇。
“还不知道。”缇缇说:“喜欢一个人,是需要一份感动的。”
“或许有一天,他会感动你的。”
“是的,我一直等待被男人感动,我不会感动男人。”缇缇说。
“谁愿意感动男人?”沈鱼说,“那么艰苦。”
早上,沈鱼从电视新闻报道里看到一条樽鼻小海豚搁浅的消息。时至今天,动物学家仍然无法解释海豚搁浅的原因,普遍以为海豚和蝙蝠一样,会发出音波,接到音波反射后再行动。如果它追鱼到近海,会因海水混浊而使音波反射紊乱,不知方向,误闯河川而在沙滩上搁浅。
还有另一种说法,海豚接近陆地,是为了到淡水洗澡,它身上长了寄生虫,而寄生虫一碰到淡水便会死,所以海豚要冒险到陆地洗澡,不幸与寄生虫玉石俱焚。
沈鱼宁愿相信第二种说法,像海豚那么聪明的动物,仍然愿意为泡一个淡水浴而冒生命危险。它容不下身体上的瑕疵,宁愿一死,也要摆脱寄生虫。
政府将搁浅的小海豚交给海洋公园处理。翁信良负责将海豚解剖,制成标本。
这天,沈鱼走上翁信良的工作间,那条可怜的樽鼻海豚躺在手术台上,等待被制成标本,四周散发着一股血腥味。
“关于海豚搁浅,还有第三种说法吗?”沈鱼捏着鼻子问翁信良。
“也许是它不知好歹,爱上了陆地上的动物,却不知道自己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翁信良笑着说。
“陆地上的动物?会是什么?人类?无论如何,这个说法比较感人,海豚为爱情牺牲了,不幸被制成标本,肉身不腐,一直留在世上,看顾它所爱的人。”沈鱼说。
“你好像很多愁善感。”翁信良说。
沈鱼吹出翁信良教她的那一串音符。
“已经学会了?”
“当然啦!”沈鱼伸手去抚摸手术台上的海豚:“可能它生前也听过。”
翁信良吹出同一串音符。
沈鱼和音。
“它大概没想到死后可以听到这首挽歌。”翁信良拿起海豚的尾巴摇了两下。
沈鱼后悔为什么她不肯向缇缇承认自己喜欢翁信良。她可以骗缇缇,但骗不到自己。
“你看!”翁信良指着窗外。
是缇缇在半空跟他们挥手。
翁信良的工作间就在跳水池旁边,他可以从这个窗口看到缇缇攀上九十米高空,然后看到她飞插到水里。她几乎每天都在他的窗前“经过”。
沈鱼跟缇缇挥手,她发现翁信良看缇缇的目光是不同的。
“我走了。”
“再见。”
“再见。要花多少时间才可以把它制成标本?”
“大概半个月吧。”
“到时让我看看。”
“好的。”
窗外,缇缇“经过”窗口,飞插到水里。
翁信良已经有三年没有谈过恋爱了。三年前,他那个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她爱上了别人,他请求她留下来,但她对他说:
“如果我对你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想我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这一句话,刻骨铭心,一个跟他相恋五年的女人竟然说从来没有爱过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日本的旧同学问他是否愿意到那边的海洋公园当兽医。
这三年,刚好治疗一段爱情创伤。磨蚀一段爱情的,是光阴,治疗爱情的创伤的,也是光阴。
他没有带着希望回来,但,缇缇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在他刚好忘记爱情创伤的时候出现,必然有一种意义。
这一天晚上,翁信良找到一个藉口打电话给缇缇。他是兽医,当然从动物入手。
“咕咕的肠胃炎怎么样?没事了吧?”
“没事,它现在很好。”
“我有一些维他命给它,可以令身体强壮一点,要不要我拿来给你?”
“这么晚,不用了,明天我找你。”
翁信良失望地挂线,缇缇也许不是喜欢他,她只是对人比较热情而已。
“是谁?”沈鱼问缇缇。这天晚上,她正在缇缇家里。
“是翁信良,他说有些维他命给咕咕。”
“他是不是追求你?”沈鱼有点儿酸溜溜。
“我不知道。”
咕咕被关在浴室里,间歇性地发出吠声,每次沈鱼来,缇缇都把它关起来,因为沈鱼对狗毛敏感。
“你不能察觉他是不是对你有意吗?”沈鱼问缇缇。
“你知道我还没有忘记鲸冈。”
“你和鲸冈只是来往了三个月,这件事已经过了三年,你不要再为他放弃其他机会。”
“你说得对,我和鲸冈在那三个月里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我都写在日记上,可是他死了,死得那样惨,我没法忘记他。”缇缇哽咽。
“你又来了!”沈鱼抱着缇缇,“真巧,翁信良也曾经在日本海洋公园工作。”
“所以我很怕他。”
“如果你不喜欢他,就不会害怕,也用不着逃避。”沈鱼一语道破。
“没有人可以代替鲸冈的,有时我也恨他,只给了我那么少时间,却占据着我的生命。”
“爱情不是由时间长短来衡量深浅的。咕咕又再吠了,把它放出来罢,我走了。”
“要我送你去坐车吗?”
“不用了。”
沈鱼离开缇缇的家,孤独地等下一班专线小巴回家。与日本海洋公园都有一段渊源的缇缇和翁信良,也许是命运安排他们相识吧,沈鱼只能成为局外人。即使她已经爱上翁信良,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缇缇翻开三年前的日记,日记里夹着一张鲸冈穿泳裤站在泳池旁边的照片。他和鲸冈在日本认识,那一年,她随队到日本表演,两个人在海洋公园邂逅。一个月后,她来了香港,鲸冈来了几次探望她。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还不超过十次,感情十分要好,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从事亡命工作,同时是黄种人吧。鲸冈长得很好看,他最后一次来香港时,缇缇拒绝了他,没有跟他上床。她不是不喜欢他,她只是觉得第一次应该拒绝,那才表示她对这段情是认真的。那天晚上,他们只是接吻,赤身拥抱,睡到天亮。
第二天,缇缇送鲸冈到机场,她还记得他入闸前向她挥手,他答应下次到巴黎跟她会合。可是,回到日本的第二天,他表演时失手,整个人坠落在泳池旁边,头颅爆裂,血液流到水里。
他死得很惨。缇缇一直后悔那天晚上没有答应跟他睡,在那以后,她多么想跟他睡,也不可能了。
早上,翁信良回到办公室,缇缇正在跟大宗美聊天。
“早。”缇缇跟翁信良说。
“早。”
“是不是有维他命给我?”
“哦,是的。”其实维他命只是一个藉口,翁信良连忙在抽屉内找到一排给动物服用的维他命C,“可以增加身体抵抗力。”
“谢谢你。”
这一天以后,缇缇每一次在翁信良工作间的窗外“经过”时,翁信良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但缇缇站在高台上时,已经不再跟他打招呼了。他不大了解她,或许她有男朋友吧。
沈鱼喂海豚吃沙甸鱼,把一尾一尾小沙甸抛进它们口里。
“让我来帮忙。”翁信良拿了一尾沙甸,转了两个圈,反手将沙甸抛给翠丝,翠丝用口接住了。
“又是你的独特招数?”沈鱼笑说。
“要不要我教你?”翁信良示范一次。
沈鱼照着做,结果把沙甸鱼抛到水里。
“不行,我不行。”
“这么容易放弃,不像你的性格。”
“我是说今天不行,明天也许做得到呢。”
“你差不多时间下班了。”翁信良看看剧场大钟。
“你想请我吃饭?”
“好呀!你想吃什么?”
沈鱼有些意外。
“在吊车上再想吧!”沈鱼说。
沈鱼跟翁信良一起坐吊车。翁信良闭上双眼,沉默不语。沈鱼很奇怪,他为什么闭上眼睛?好像要接吻似的。
“你干什么?”
“没事。”翁信良依然闭上眼睛。他不好意思告诉沈鱼他有畏高症。
沈鱼莫名其妙,既然翁信良闭起眼睛,她正好趁这个机会正面清清楚楚地看他。他的眼睫毛很长,眉浓,鼻子挺直,皮肤白皙,她倒想吻他一下。
吊车到站,翁信良松了一口气。
“缇缇今天休假,要不要找她?”沈鱼试探他。
“随便你吧。”
沈鱼打电话给缇缇,家里没有人听电话,她心里竟然有点儿高兴。
“她不在家里,又没有传呼机,找不到她。”
“我们两个人吃吧,你想到吃什么菜了吗?”
“去浅水湾海滩餐厅好不好?”
“好。”
“你等我,我去换衣服。”
沈鱼走进更衣室洗澡,她竟然跟翁信良单独约会,这是她意想不到的事。那头曲发总是弄不好,她突然有点儿气馁。
从更衣室出来,翁信良在等她。
“可以走了吧?”
“不去了。”沈鱼说。
“为什么?”翁信良愕然。
沈鱼指着自己的曲发说:“好像椰菜娃娃。”
翁信良大笑:“你是天生曲发的吗?”
沈鱼点头。
“天生曲发的人很凶的呢。”
“是吗?”
“因为我也是天生曲发的。”
“是吗?”沈鱼看看翁信良的头发,“不是。”
“曲的都剪掉了。你的发型其实很好看。”
“真的吗?”
“真的,比达摩祖师好看。”翁信良忍俊不禁。
“去你的!”沈鱼拉着翁信良的衣服要打他,翁信良逃走。
“你别想走。”沈鱼拉着翁信良,用脚踢了他一下。
“要命!好了,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
“可以了。”
沈鱼推了翁信良一下,翁信良用手压一下她的曲发:“这样就好看了。”
周五晚上,天气比较暖和,只是风仍然很大,浅水湾的海滩餐厅人客疏落。
“你常常来这儿吗?”翁信良问沈鱼。
“也不是,偶然会跟缇缇来。”
“缇缇没有男朋友吗?”
沈鱼这时才明白翁信良请她吃饭的目的。
“你想追求她?”
“如果她已经有男朋友,我会放弃。”
“她没有男朋友。”
“真的?”
“但情况可能比有男朋友更糟。”
“为什么?她不是有女朋友吧?”
沈鱼失笑,故意一本正经跟翁信良说:“你答应要守秘密。”
翁信良惆怅地点头。
“我和缇缇是恋人。”
“哦。”翁信良尴尬地点头,“我看不出来。”
“我们都受过男人的伤害,不会再相信男人。我很爱缇缇,缇缇也爱我。”
“不用说了,我明白。”
沈鱼噗哧一声大笑:“你真的相信?”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翁信良莞尔。
“你好像相信。”
“你的眼睛骗不到我,而且你虽然粗鲁一点,却不像那类人。”
“我没骗你,缇缇的情况的确是比有男朋友更糟,她的男朋友三年前死了。”
“为什么会死?”翁信良震惊。
“意外。他是跳水员,三年前在日本表演时失手。那时他们不过来往了三个月。”
“日本?他是日本人?”
“嗯。”
“是不是姓鲸冈的?”
“你怎么知道?”
翁信良不敢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
“我亲眼看到意外发生。”
第二天早上,翁信良回到办公室,缇缇已经在等他。
“沈鱼说你亲眼看到意外发生。”
翁信良难过地点头。
“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你要我向你形容一次?”翁信良实在不忍心把那么恐怖的情景再说一遍。
缇缇点头。
“他落水的位置错了,跌在池边。”翁信良不想再说下去。
缇缇的眼泪涌出来。
“别这样。”翁信良不懂得怎样安慰她。
缇缇掩着脸抽泣。
翁信良找不到纸巾,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为什么你还有勇气继续跳水?”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你们感情很要好?”
“如果他没有死,也许我们会继续一起,又或者分手,或者像大部分的情侣一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我不知道,对不起,这条手帕我洗干净之后还给你。”
“不用急。”
“谢谢你。表演要开始了。”
“你真的没事吧?”翁信良有点儿担心。
缇缇摇头。
翁信良目送缇缇离去,他站在窗前,看着她回到跳水池归队。一个跳水员从高空跃下,插入水中,赢得热烈掌声。缇缇攀爬到高台上,“经过”翁信良的窗口时,她没有向他挥手,只是看了他一眼。缇缇越攀越高,终於到了九十米的高台,她孤清清地站在那儿,翁信良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冲出办公室,几乎是滚下楼梯,希望阻止缇缇跳下来。这个伤心的女人可能会用这个方法殉情。
翁信良冲到跳水池,看到缇缇在九十米高空上向群众挥手。
“不要跳!”翁信良在心里高呼。
说时迟,那时快,缇缇三百六十度转体堕下。
翁信良掩着脸不敢看。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插水声,观众鼓掌。缇缇安然无恙冒出水面。
缇缇爬上水面,看到翁信良,他满脸通红,不停地滴汗。翁信良看到她安全上岸,舒了一口气。此刻两个人四目交投,翁信良知道他原来是多么紧张她。
“你没事吧?”
“我不会死的。”缇缇说。
缇缇又回到跳水的队伍里,她知道这个男人着紧她。翁信良的确令她想起许多关于鲸冈的事,而他竟然是亲眼看着鲸冈死的人,世事未免太弄人了。
翁信良怏怏地回到工作间,他刚才的样子一定很狼狈,竟然以为缇缇会殉情。缇缇对他忽冷忽热,原来是心里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所占的份量一定很重。
“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穿上t恤的缇缇出现在他面前。
翁信良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在想什么?”缇缇问他。
“没什么。”翁信良笑笑。
“这个星期天有空吗?”
“什么事?”
“我想请你吃饭。”
“吃饭?”
“星期天是我的生日。”
“是吗?”
“沈鱼也会来。”
“好,我一定到。”
“我在荷里活星球订了台,七时正。”
“好的。”
“不用带礼物来。”缇缇说。
翁信良好像又有了一线希望。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他不可能斗不过一个死人吧?刚才看到她哭,他的心都软了。男人的侠义心肠真是累事。
缇缇跑到更衣室洗澡。黥鲸已经死了三年。三年来,她头一次对另一个男人有感觉。翁信良亲眼看着鲸冈死去,会不会是鲸冈要他带一个口讯回来?她不知道,但再一次提起鲸冈,竟然令她比以前容易放下这件事。她现在很想给别人,给自己一个机会。
星期天晚上七时,翁信良准时到达荷里活星球,这里人头涌涌,音乐强劲。他看到缇缇和沈鱼向他招手。
“生日快乐。”翁信良提高嗓门对缇缇说。
“谢谢你。”
“有没有带礼物来?”沈鱼问翁信良。
缇缇拍了沈鱼一下:“别这样。”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来。”
“有什么问题?”缇缇奇怪。
“这份礼物不大适宜在这个地方出现。”翁信良说。
缇缇和沈鱼的好奇心被挑起了:“到底是什么东西?”
翁信良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一件东西。
缇缇和沈鱼定睛望着他。
翁信良摊开手掌,一只黄色羽毛的相思站在他的手掌上,这小东西受了惊吓,不停在打颤。
“哇!好可爱。”缇缇用手接住相思,再用一条餐巾把它裹着。
“你是女飞人,所以送一份会飞的东西给你。”翁信良说。
“谢谢你。”缇缇抱着相思,问沈鱼:“是不是很可爱?”
沈鱼突然觉得自己象个局外人。虽然来这里之前,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翁信良喜欢的是缇缇,但她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会进展得这么快。缇缇似乎已经准备接受翁信良。
“我去买一个鸟笼。”沈鱼站起来说。
“这么晚,哪里还有鸟笼?”缇缇说。
“一定可以找到的,不然它在这里飞走了便很难找到它。”
沈鱼边说边走,她只是找个藉口逃走,她觉得今天晚上根本不需要她。
沈鱼在电话亭打电话给王树熊。
“喂,王树熊吗?你十分钟内来到尖沙咀地车站,我在那里等你。”她很想很想呼喝另一个男人。
“十分钟?怎么可能?我住在香港,三十分钟好吗?”可怜的王树熊说。
“十分钟内不见你,我们就完了。”沈鱼挂了线。她知道他根本没有可能来到。
沈鱼在地车站看着腕表,十分钟刚到,她竟然看见王树熊出现,他头发蓬松,身上恤衫的钮扣全扣错了,运动裤前后倒转来穿,脚上只穿拖鞋,没可能的事,他竟然做到了。
“沈鱼!”王树熊兴奋地叫她。
沈鱼别转脸,冲上月台的一列地车上,企图摆脱他。
王树熊冲进车厢,车厢里的人看着他一身打扮,纷纷投以奇异目光,王树熊尴尴尬尬地不断喘息。这个王树熊,沈鱼曾经因为寂寞而和他交往,可是她不爱他,他却为她一句说话赶来。
“什么事?”王树熊问沈鱼,他爱这个女人。但爱上她不是最痛苦的,知道她不爱自己才是最痛苦。
沈鱼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没想过他会来,她只是想虐待他。
“到底有什么事?”王树熊关切地问她。
沈鱼突然想起了:“我想买鸟笼。”
王树熊不禁失笑:“你找我找得这么急,就是要买鸟笼?你要鸟笼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这么晚,哪里还有鸟笼卖?”
“总之我一定要买到。”沈鱼坚持。
“试试看吧。”王树熊无奈。
王树熊带着沈鱼来到专门卖鸟儿的康乐街,店子都关门了,只听到店子内传来鸟儿啾啾的叫声。
“你看,门都关了。”
“到别处去。”沈鱼说。
“如果这里没有,别处也不会有。”
“我一定要带着鸟笼回去的。”
“你买了一只什么鸟?”
“你看!”沈鱼看到一个老翁推着一辆木头车,上面放着很多鸟笼和不同的鸟儿。
“奇怪?这个时候还有人?”王树熊说。
“这个鸟笼要多少钱?”沈鱼问老翁。
“一百二十元。”
沈鱼看到鸟笼里有一只相思,这只淡黄色羽毛的相思和其他相思不同,它非常安静地站着,没有唱歌。与其说安静,倒不如说悲哀,是的,它好像很不快乐。
“这只相思要多少钱?”
“不用钱,你要的话,送给你。”老翁说。
“为什么?”沈鱼奇怪。
“它不唱歌,卖不出去的。”
“它很有性格呀!”沈鱼说。
“没有人会买不唱歌的相思的。”王树熊说。
“我就是喜欢。谢谢你,老伯伯。”沈鱼拿起鸟笼。
沈鱼拿着两个鸟笼,一个是空的,一个载着一只暂时还不唱歌的相思,在弥敦道漫无目的地步行。
“你要去什么地方?”王树熊问她。
“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沈鱼和王树熊坐在球场的石级上。球场上,两队女子足球队正在进行比赛。
“我最怕看女子踢足球。”王树熊说,“她们大部分都有脚毛,你看!”
一个背影像男人的女球员独个儿带球射入龙门。
沈鱼站起来高喊了一声。
“你今天晚上干什么?你是不是失恋?”王树熊问沈鱼。
“为什么以为我失恋?”沈鱼不肯承认。
“只有失恋的女人才会这样。我敢肯定这个球场上有超过一半的女人都是失恋的,如果不是受了刺激,她们不会跑去踢足球。”
沈鱼大笑:“失意时能看到你真好!”
“能在你失意时陪你真好。”王树熊说。
“我没事了!回去吧。”沈鱼提起两个鸟笼说:“这只相思暂时放在你家,我改天来拿。”
沈鱼提着鸟笼回来的时候已差不多十二时:“鸟笼买来了。”
“你去了哪里?”缇缇问她,“我们一直担心你。”
“我在街上遇到朋友,一起去喝茶。”沈鱼说。
“你总是这样的。”缇缇没好气。“我们等你切蛋糕。”
“现在可以了。”沈鱼说。
缇缇把相思关进笼里。沈鱼不在的时候,她跟翁信良谈了很多,却又忘记了说过些什么,也许这就是所谓情话。
“这么晚也能买到鸟笼,你真本事。”翁信良说。
“可以开始切蛋糕了吧?我叫侍应拿蛋糕来。”沈鱼说。
“让我去叫。”翁信良说。
“你真的遇到朋友?”缇缇问沈鱼。
“我为什么要骗你?”沈鱼故作轻松,“你们刚才有没有跳舞?”
缇缇脸上竟然有点儿羞涩,“有呀!他这个人蛮有趣的,虽然是兽医,但是不会只谈禽兽的事。”
翁信良回来了,侍应生捧着生日蛋糕来,蛋糕上点了一支蜡烛。沈鱼和翁信良一起唱生日歌。
缇缇吹熄了蜡烛。
“出去跳舞好不好?”缇缇问沈鱼。
“你和翁信良去跳吧。”沈鱼说。
“一起去吧!”翁信良说。
这个时候,舞池上播放慢歌。
“慢歌只可以两个人跳,你们去吧。”沈鱼说。
“那好吧。”缇缇说。
缇缇和翁信良在舞池上跳舞。
“谢谢你的礼物。”缇缇跟翁信良说。
“如果你有一双翅膀,我便不用担心你。”
“你为什么要担心我?”
翁信良说不出来。
“如果我突然长出一双翅膀,一定很可怕。”缇缇笑说,“要很大的一双翅膀,才能承托我的体重。”
“黄蜂的翅膀和它的身体不成比例,黄蜂体大翼小,依据科学理论来说它是飞不起的。可是,黄蜂却照样飞,管它什么科学理论。”
“我也想做一只黄蜂,可惜我是人,人是没有翅膀的。”缇缇哀伤地说。
翁信良把手放在缇缇的背部,缇缇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膊上,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在跳舞。
沈鱼独个儿吃生日蛋糕,翁信良和缇缇在舞池上流连忘返,他们大概在说着不着边际的情话。
缇缇与翁信良回来了。
“沈鱼,你和翁信良出去跳舞。”缇缇说。
“不用了。”沈鱼说。她不想变成不受欢迎的人。
“去吧!”缇缇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赏面跟我跳一只舞好吗?”翁信良笑着说。
沈鱼觉得要是再拒绝,他们一定会怀疑她,她跟着翁信良到舞池。翁信良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腰肢上。沈鱼故意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你是不是想追求缇缇?”
翁信良笑而不答。
沈鱼心下一沉。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我意思不是说我目睹鲸冈意外死亡。”翁信良说,“缇缇是我第一天到海洋公园碰到的第一个女孩子,她站在九十米高空向我挥手。”
原来如此。沈鱼一直以为自己是翁信良碰到的第一个女孩子,原来是第二个。命运安排她在缇缇之后出现。缇缇的出场也是经过上天安排的,她在九十米高空上,惊心动魄,而沈鱼自己,不过和海豚一起,是一个多么没有吸引力的出场!
离开荷里活星球,翁信良跟沈鱼说:“我先送你回家。”
他当然想最后才送缇缇。
“我自己回去可以了,你送缇缇吧。”沈鱼向翁信良打了一个眼色,装着故意让他们两人独处。
“我们不是要一起过海吗?”缇缇拉着沈鱼的手,“说什么自己回去!”
结果还是沈鱼先下车,翁信良送缇缇回家。
“这只相思为什么不唱歌?”缇缇问翁信良。
“它不是酒廊歌星。相思通常在早上唱歌。”
“还有三个小时才会天亮哩!”
“如果去海滩,可能会早点看到日出。”
“好呀!我们去海滩等相思唱歌。”
两个人其实都不想分手,终於找到一个藉口继续一起。
缇缇和翁信良摸黑来到沙滩。缇缇把鸟笼放在救生员的辽望台下面。
“上去辽望台看看。”缇缇跟翁信良说。
这个辽望台足足有十米高。
“如果我要你跳下去,你会吗?”缇缇问翁信良。
翁信良探头看看地面,胸口有点儿作闷。
“你会吗?”缇缇问他。
翁信良攀出高台外面。
“你干什么?”缇缇吓了一跳。
“你不是想我跳下去吗?”
“你别跳!你不是有畏高症的吗?”
“可是你想我跳下去。”
“我随便说说罢了。”缇缇拉着翁信良双手。她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跳下去。
“回来。”缇缇跟翁信良说。
翁信良一手扶住栏杆,一手轻轻拨开缇缇脸上的头发,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再一下。他的腿在抖颤,他站在十米高台外面,却竟然能够和一个女人接吻。这一连串的吻充满愉悦和刺激。
这天在更衣室一起沐浴时,缇缇兴奋地告诉沈鱼:“我跟翁信良在谈恋爱。”
沈鱼心里难过得像被一块石头打中了。
“他是鲸冈之后,第一个令我有感觉的男人。”
“你有多爱他?”
“你应该问,我有多么不想失去他。”
“缇缇,你总是不会爱人。”
“爱人是很痛苦的,我喜欢被爱。”
“是的,爱人是很痛苦的。”
“可惜我四个月后便要到美国表演,到时便要跟翁信良分开一年。”
“这么快就不舍得了?”沈鱼取笑她。
“你跟王树熊怎样?”
“他?我和他只是朋友。”
“我也想看到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沈鱼在花洒下无言。
“你这个周末有空吗?”缇缇问她。
“当然有空啦,我没有男朋友嘛。”
“一起吃饭好不好,山顶开了一间新的餐厅。”
“很久没有去过山顶了。”
在山顶餐厅,她看到三个人——翁信良、缇缇和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男人。
“沈鱼,我介绍你认识,这是我的好朋友马乐。”翁信良说这句话时,跟缇缇暧暧昧昧地对望。
那个叫马乐的男人笑得很开心,他有一张马脸,他第一眼看到沈鱼便有好感。
沈鱼恍然大悟,翁信良想撮合她和这个马脸男人,他自己找到幸福了,於是以为沈鱼也需要一个男人。
马乐说话很少,但笑容灿烂,灿烂得像个傻瓜。
“马乐是管弦乐团的小提琴手。”翁信良说。
“你们两位有一个共通之处。”缇缇说:“都喜欢笑。”
沈鱼咯咯大笑,马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沈鱼心里却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沈鱼虽然喜欢笑,但她喜欢不笑的男人,成天在笑的男人,似乎没有什么内涵。沈鱼喜欢沉默的男人,最好看来有一份威严,甚至冷漠,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像个孩子,翁信良便是这样。
点菜的时候,马乐问沈鱼:“你喜欢吃什么?”
“她和海豚一样,喜欢吃沙甸鱼。”翁信良代答。沈鱼留意到翁信良这时候牵着缇缇的手,缇缇的笑容陡地变得温柔。
“不,我要吃牛扒,要三成熟,血淋淋那种。”沈鱼故意跟翁信良作对。
“我也喜欢吃生牛肉,我陪你。”马乐说。
缇缇提议沈鱼和她一起到洗手间。
“你是不是怪我们为你介绍男孩子?”缇缇问她,“马乐并不令人讨厌。”
“我不讨厌他。”沈鱼说。
“你说不喜欢王树熊,所以我看到有好男人,便立即介绍你认识。”
“我真的很想恋爱啊!”沈鱼走入厕格。
“我们可以同时恋爱的话,一定很热闹。”缇缇在外面说。
沈鱼在厕格里笑不出来,王树熊、马乐,这些无关痛痒的男人总是在她身边出现。
沈鱼从厕格出来说:“我或许会喜欢他的,只要他不再常常笑得那么开怀。”
离开洗手间之后,沈鱼决定要这个男人,因为翁信良认为这个男人适合她,既然如此,她决定爱他,作为对翁信良的服从,或报复。跟他赌气,是爱他的方法之一。
沈鱼决定要马乐,因此当马乐第一次提出约会,她便答应。他们在中环一间小餐馆吃饭。
“你跟翁信良是好朋友?”沈鱼问马乐。
“我和他从小已认识。”马乐说,“他一直很受女孩子欢迎。”
“是吗?”
“他从前的女朋友都是美人。”
“翁信良说,有一个是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沈鱼说。
“哦,是的。”
“她爱上了别人,所以把翁信良甩掉?”沈鱼说。
“不是这样的。”马乐说:“一段感情久了,便失去火花,女人总是追求浪漫。”
“他不浪漫?”
“你认为他算不算浪漫?”
“这个要问缇缇。没想到翁信良会被人抛弃。”沈鱼笑说。
“任何人也有机会被抛弃。”
“你呢?”
“我没有机会抛弃人,通常是别人抛弃我。”
沈鱼失笑。
“我女朋友便是不辞而别的。”
“为什么?”
“也许是她觉得我太沉闷吧。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她,她已经嫁人了,看来很幸福。我一直以为,如果我再碰到她,她一定会因为悄悄离开我而感到尴尬,可是,那一天,尴尬的竟然是我。”马乐苦笑。
“在女人的幸福面前,一切都会变得渺小。”沈鱼说。
这一天有点不寻常。清早,缇缇来到海洋剧场找沈鱼。
“这么早?”沈鱼奇怪。
“我昨天晚上睡不着。”
“为什么?”
“他向我求婚。”
“谁?”沈鱼愕然。
“当然是翁信良!”
“这么快?”
“我自己也想不到会进展得这么快。”
“你想清楚没有?”
“我们都觉得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便没有理由再等下去。”
“你已经答应了他?”
“我还有四个月便要到美国,到时便要跟他分开一年。嫁给他,我以后会留在香港,或许不再跳水了。”
“你爱他吗?”
缇缇点头。
“恭喜你。”沈鱼跟缇缇说。
“谢谢你。翁信良想请你和马乐吃饭,明天晚上你有没有空?”
“可以的。缇缇,真的恭喜你。”
“我也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沈鱼的确由衷地祝福缇缇。甲喜欢乙、乙喜欢丙,爱情本来就是这样。
翁信良在荷里活星球订了台。
“这里是我和缇缇开始拍拖的地方。”翁信良跟马乐和沈鱼说。
“有人肯嫁给你,你真幸福!”马乐说。
“你加把劲,也许有人肯嫁给你。”翁信良向马乐眨眨眼。
沈鱼心里纳闷,这个翁信良,竟然以为她喜欢马乐。
“选了婚期没有?”沈鱼问缇缇。
“他妈妈选了二月十四日。原来今年情人节也是阳历的情人节。”
“情人节结婚,蛮浪漫啊!这种好日子,很多人结婚的,可能要在注册处门外露宿哩!”
“不是吧?”翁信良吓了一跳。
“三个月前便要登记,那即是说,这几天便要登记。”马乐说。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你结过婚吗?”沈鱼问他。
“我问过的,我以前想过结婚的。”马乐苦笑。
“三个月前登记,今天是十一月十二日,岂不是后天便要去登记?”缇缇说。
“不对,明天晚上便应该去排队。”马乐说,“你别忘了你选了一个非常繁忙的日子。”
“明天不行,明天是我舅父的生日,我要和翁信良去参加他的寿宴,怎么办?”缇缇问翁信良。
“我替你们排队。”沈鱼说。
“你?”翁信良诧异。
“只要在注册处开门办公之前,你们赶来便行。”
“我们不一定要选那一天的。”缇缇说。
“我希望你们在好日子里结婚。”沈鱼说。
沈鱼希望为翁信良做最后一件事,她得不到的男人,她也希望他幸福快乐。
“既然伴娘替新娘排队,我就替新郎排队吧。”马乐说,“不过明天晚上我有表演,要表演后才可以来。”
十一月十一日晚上,沈鱼在八时来到大会堂婚姻注册处排队,她竟然看到有一条几十人的人龙,有人还带了帐幕来扎营。那些排队的男女,双双对对,脸上洋溢着幸福,沈鱼却是为别人的幸福而来。
凌晨十二时,忽然倾盆大雨,沈鱼完全没有准备,浑身湿透,狼狈地躲在一旁。这时一个男人为她撑伞,是马乐。
“这种天气,为什么不带雨伞?”马乐关心她。
沈鱼沉默不语。
马乐脱下外套,披在沈鱼身上说:“小心着凉。”
“我不冷。”沈鱼说。这一场雨,使她的心情坏透。
“翁信良如果明白你为他做的事,一定很感动。”马乐说。
沈鱼吓了一跳,不敢望马乐,她没想到马乐看出她喜欢翁信良,但沈鱼也不打算掩饰,多一个人知道她的心事,虽然不安全,却能够减低孤单的感觉。
“你需不需要去洗手间?”马乐问她。
沈鱼没想到这个男人连这么细微的事也关心到。
“不。”
缇缇和翁信良在十一时四十五分来到。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快赶来。”翁信良说。
“不要紧,反正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马乐笑着说。
“累不累?”缇缇问沈鱼。
“不累。”
“你的头发湿了。”
“刚才下雨。”
“我和翁信良商量过了,下星期我会去巴黎探望我父母,顺道买婚纱,还有,买一袭伴娘晚装给你。”缇缇说。
“翁信良不去吗?”
“我刚刚上班不久,不好意思请假。”翁信良的手放在缇缇的腰肢上说。
“什么时候回来?”沈鱼问缇缇。
“两个星期后。”
“你们回去吧,我和缇缇在这里排队好了,真想不到有这么多人结婚。”翁信良说。
“我送你回去。”马乐跟沈鱼说。
“谢谢你。”翁信良跟沈鱼说。
沈鱼是时候撤出这幸福的队伍了。
马乐驾车送沈鱼回家,又下着倾盆大雨,行雷闪电,沈鱼一直默不作声。
“如果我刚才说错了话,对不起。”马乐说。
“不。你没有说错话。你会不会告诉翁信良?”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谢谢你。”
车子到了沈鱼的家。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马乐说。
“不用了,再见。”
沈鱼看着马乐离开,可惜她不爱这个男人。
沈鱼回到家里,喂笼里的相思吃东西。这只相思,从来没有开腔唱歌,它可能是哑的。沈鱼吹着翁信良第一天来到海洋剧场对着海豚所吹的音符。相思听了,竟然拍了两下翅膀。
“他要结婚了。”沈鱼跟相思说。
一个星期后,缇缇飞往巴黎。翁信良和沈鱼到机场送机,入闸的时候,翁信良和缇缇情不自禁拥吻,沈鱼识趣地走到一旁。
“到了那边打电话给我。”翁信良对缇缇说。
“沈鱼,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翁信良。”沈鱼点头。
翁信良驾车送沈鱼回家。
“你和马乐怎样?他很喜欢你。”
“是吗?”
“我不知道你喜欢一个怎样的男人?”
沈鱼望着翁信良的侧脸,说:“你很想知道?”
翁信良点头。
“我自己都不知道。”
“尝试发掘马乐的好处吧,他倒是一个很细心的男人。”
沈鱼没有回答,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细心的男人,而是一个她愿意为他细心的男人。
烟雨迷离的清晨,缇缇所乘的飞机在法国近郊撞向一座山,全机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