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
一个人在展览馆跑了一天,眼花撩乱。在一个摊位上,我碰到了四年前在这个场馆里认识的一个法国女孩。四年前,我、徐铭石和她,谈得很投契,晚上还一起去吃汉堡牛排,回到香港之后也经常通电话。后来,她离开了那间布厂,听说是疯狂地恋爱去了。
没想到今年又碰到她。
我们热情地拥抱。
女孩叫阿芳。
“你的伙伴呢?”她问我。
“今年只有我一个人来。”
“今年的天气坏透了。”她说。
她扬起一块布给我看,是一块湖水绿色的丝绸,漂亮极了。
“用来做窗帘太浪费,该用来做婚纱,这样才够特别。”她把布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那将是一件别致闪亮出尘脱俗的婚纱。
展览馆关门后,我和阿芳一起去吃饭。
“我结婚了。”阿芳说。
“恭喜你。”
“又离婚了,所以回到布厂里工作。”她说,“现在我跟我的狗儿相依为命,你跟谁相依为命?”
我怔怔地望着她,答不出来。
我们在餐厅外分手,我走在雪地上,终于想到,与我相依为命的是回忆,是你给我的回忆。
那天晚上,我在阁楼的窗前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孤灯下。
别再说我误会。
“那不是很好吗?”惠绚说,“真没想到进展那样神速,我猜他早就喜欢你。”
只是,我心里总是记挂着,你在六十五支竹签里抽到最短的一支,你终于会和你等待的人重逢。那时候,我该站在一旁为你们鼓掌,还是躲起来哭?我在为你缝第三个抱枕。
第三封信也放在这个用深蓝色棉布做的抱枕里。
有没有一个游戏,叫“后悔的游戏”?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我跟你玩的那个竹签的游戏。
我不知道那预言什么时候会实现。
也不知道当它实现时,我能否衷心地祝你幸福,忘记你在孤灯下消失的背影,忘记在某个寂寞的晚上,你曾给我你的温柔。
那天晚上,我带着抱枕,到医院找你。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本来应该下班了,但是接班的人还没来,有个小孩子刚刚被送进来,要做手术。”你说。
“什么手术?”
他在路边吃串烧时,不小心跌倒,竹签刚好插进喉咙里。
为什么又是竹签呢?
“我很快回来。”你匆匆出去。
我喜欢看到你赶着去救一个人的性命的样子。
我坐在你的椅子上,拿起你的听诊器,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听自己的心跳,恋爱的心跳声好像特别急促和嘹亮。
一个穿白袍的年轻女子突然走进来,吓了我一跳,我连忙把听诊器除下来。
她看到我,有点意外,冷冷地问我:
“秦医生呢?”
“他出去了。”我站起来说。
她抱着一只金黄色的大花猫,那只猫的身体特别长,长得不合比例,像一个拉开了的风琴。她瞄了瞄我,然后熟练地把猫缠在脖子上,那只怪异的猫像一条披肩似的,绕过她的脖子,伏在她的左肩上,好像被她的美貌驯服了。
找不着你,她与猫披肩转身出去了。
我看得出她和你的关系并不简单。
在你的办公室等了三十分钟,我走出走廊,刚好看到你和她在走廊上谈话。
她安静地听着你说话,乖乖地把两只手放在身后,跟刚才的冷漠,彷佛是两个人。那只怪异的猫回头不友善地盯着我。
道别的时候,她回头向你报以微笑。
“对不起,要你等这么久。”你跟我说。
“竹签拿出来了没有?”
“拿出来了。”
“那小孩怎么样?”
“他以后再也不敢吃串烧了。”你笑说。
“那只猫很奇怪。”我说。
“哦,是的,本来是医院外面的一只流浪猫,牠的身体特别长,可以放在脖子上打个结。你手上拿着些什么东西?”
我把抱枕从手提袋里拿出来。
“又有碎布啦?”你微笑说。
你在脸盆洗了一把脸。
“如果太累的话,不要出去了。”我说。我在想着那个穿白袍的女子。
“不,今天是你的假期嘛。”你脱下白袍,换上外套,问我,“去看电影好吗?”
在医院停车场,又碰到刚才那个女人,她正开着一部小房车准备离开,猫披肩乖乖地伏在她大腿上。她挥手跟你道别,虽然我站在你旁边,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要看什么电影?”在车上,你问我。
“随便吧。”我说。
在那个漂亮的女人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原来我的对手并不是只有阿素一个人。
在电影院里,你睡着了。
你送我回去的时候,我把你给我的钥匙从皮包里拿出来。
“差点忘了还给你。那天要到你家挂窗帘布,你交给我的。”
“哦。”你把钥匙收下。
你竟然不说“你留着吧”。
我以为你会这样说的。
我难堪地走下车,匆匆跑上我的阁楼,那是我的巢穴。
“嗨!”你在楼下叫我。
我推开窗,问你:“什么事?”
你拿着钥匙,问我:“你愿意留着吗?”
我真恨你,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留着干吗?”我故意跟你抬杠。
你为难地望着我。
“拋上来吧。”
你把钥匙拋上来,我接住了。
拥有一个男人家里的钥匙,是不是就拥有他的心?那天,我和惠绚去买口红。
我拿起一支樱花色的口红涂在唇上,这是那个女子那天用的颜色。
“他喜欢这个颜色吗?”惠绚问我。
“希望不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买?”
因为我要跟那个樱花白的女子竞艳。
真傻是吧?
“穿着白袍,可能是个医生。”惠绚一边试口红一边说,“你为什么不问他她是谁?”
“那样太着迹了。”
我望着镜子,我的头发还不过留到肩上。
“有令头发快点生长的秘方吗?”我问惠绚。
“有。”
“真的?”
“接发吧。”
“我是说真发。”
“他喜欢长发,对吗?”
“不,只是我觉得还是长发好看。”
我放下那支樱花色的口红,我还是喜欢甘菊色,那种颜色比较适合我。
“政文近来好吗?”我问惠绚。
“他还是老样子,在身边已经八年的人,忽然不见了,任谁也不能习惯,但是你知道,他是不会认输的。”
“希望他快些交上女朋友,这样我会比较好过。”
“还没有呢,今天晚上我们约好了在俱乐部吃饭。”
我和惠绚在百货公司门外分手,康兆亮会来接她,我不想碰到康兆亮。从前,我们总是四个人一起吃晚饭,这些日子过了好多年。今天,我选择了独自走另一条路。
是有一点孤清,你能体会吗?
我买了许多东西到你家里,又替你重新收拾一次,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
这样收拾了一个下午,竟然驱走了一点孤清的感觉。
那三个抱枕歪歪斜斜地放在沙发上,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里面的秘密。
我坐在沙发上,等你下班。一张沙发最好的用途,就是让女人坐在上面等她的男人回家。
等你回家的感觉,你知道是多么幸福的吗?九点多钟,你从医院回来了。
“回来啦?”我揉揉眼睛,“我刚才睡着啦。”
“不好意思,如果在外面吃饭,你便不用捱饿。”
“不,我答应了煎牛排给你吃嘛。你还没有吃过我煎的牛排。”
“厨房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你抱歉地说。
“我都买来了。”我把香槟从冰箱拿出来,“你看,香槟我都准备好了,我们用牛排来送酒,别用药来送酒。”
你莞尔。
“你先去洗个脸。”我说。
我在厨房里切洋葱。
“切洋葱时怎样可以不流泪?”你问我。
“不望着它就行了。”
不望着会令你流泪的东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泪的方法。
当我想哭时,我就不望你。
我把两块牛排放在碟上,情深款款地望着它们。
“你干什么?”你问我。
“烧鸟店的阿贡教我的,令食物好吃的方法,就是要爱上它。”
“你爱上了它没有?”
“爱上了。”我抬头望着你。
“我去洗个脸。”你回避我的目光。
“我爱你。”我告诉牛排。
你还有什么不能够放下?是阿素吗?
“很好吃。”你一边吃牛排一边说。
“谢谢你。”我满足地看着你。
这个时候,有人按门铃,你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那个在医院里跟你说话的女人。
“你有朋友在吗?”她问你。
“是的。”你让他进来。
她好像在来这里之前已喝了很多酒,歪歪斜斜地坐在椅上。
“让我来介绍。”你说,“这是苏盈,这是孙米白。”
孙米白老实不客气地拿起你的叉子吃牛排,又喝掉你杯里的香槟。
“她是你的新女朋友吗?”她当着我的面问你。
你没有回荅她。
你知道我多么的难堪吗?
“今天很热啊。”她把鞋子脱掉。
“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吗?”她问你。
“我送你回家。”你说。
她猛力摇头,径自走进你的睡房,倒在你的单人床上。
她竟然睡在你的床上。
“她是医生吗?”我问你。
“是医院化验室的同事。”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
你摇头。
“是现在的女朋友?”
你失笑:“怎会啦?”
你刚才不承认我是你的女朋友,我又凭什么问你她是谁呢?也许她跟我一样,不过是你众多仰慕者之一。
“我把东西洗干净就走。”我站起来收拾碟子。
“不用了,让我来洗。”
“那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有朋友在这里。”
我不望你,免得望着你我会哭。
“不,我送你。”你拿起车钥匙陪我离开。
她是什么人,可以霸占你的家?
在车上,我默默无言,我放弃了熟悉的人,来到你身边,你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却是这样陌生。我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你要去哪里?”你问我。
“回家。”我说。那是我仅余的安全感。
你默默开车送我回去。
剎那之间,你好像离我很远。
“对不起。”你说。
“什么对不起?”我装着没事发生,虽然我知道瞒不过你。
“她是阿素的妹妹。”你说。
我怔住。
“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子。”
“那你应该知道阿素的消息。”
你摇头:“她们不是一起生活的。阿素跟着妈妈生活,她跟爸爸生活。”
“她总会知道一点消息吧?”
“阿素经常到处去。”
“阿素一定长得很漂亮吧?她妹妹已经这么漂亮了。”
你没有回答我。
即使阿素永远不回来,你仍然活在她的世界里。
我望着你,好想问你,你的世界里,这一刻,有没有我?但是我又凭什么这样问呢?
“她看来很喜欢你。”
“她有很多男朋友呢。”
我很难相信你对她一点也不动心,看她那副样子,你只要点一下头,她就会倒在你怀中。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说。
“谢谢你让我吃到那么美味的牛排。”
“再见。”我走下车。
你的世界,根本没有我。
你走下车,陪着我开门。
“你要去哪里?”我问你。
“不知道,回去医院吧,那里有地方可以睡。”
我突然又心软。
“要进来坐吗?”
你摇头:“不打扰你了。”
我走上阁楼,你回到你的车上,我突然发觉,我从不了解你,我们是那样陌生,有着一段距离。你没有因为我而忘记阿素,也许永远不会。
“能出来一下吗?”我打电话给徐铭石。
我们约好三十分钟后在附近的酒吧见面。
徐铭石匆匆赶来,问我:“什么事?”
“只是想找人聊天。”
他来了,我却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
“我替你找到一间房子。”他说,“我的房东太太在蒲飞路还有一间房子,租客刚刚退租。”
“我没想过租房子。”
“总不成一辈子住在布艺店里吧?那里连一张床也没有。我去看过了,那间房子在三十四楼,很不错,租金也很合理。现在就可以去看看。”
“现在?”我看看手表,“十二点多钟了。”
“不要紧,我有钥匙,现在就去。”
那是一幢新的大厦,房东太太的单位在三十四楼,面积六百多呎,客厅有一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整个西区的风景。
我站在窗前,竟然看到你住的地方。
西环最后的一间屋,顶楼有灯光。
“我要这个地方。”我跟徐铭石说。
“你不先问问租金多少吗?”
“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里。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
“真好笑,突然又这样心急。”
我伏在窗前,像从前一样,遥望你住的地方,我喜欢可以这样望着你,知道你在某个地方。
虽然这天晚上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凌晨四点多钟,你打电话来给我。
“有没有吵醒你?”你温柔地问我。
“我刚刚睡着了。”我告诉你。
“对不起。”
“不要紧。”我幸福地抱着电话。
“我在医院里。”
你彷佛在告诉我,这一晚你一直待在医院,没有回家。
“嗯。”我轻轻地答你。
“不打扰你了。”你说。
“不,我也睡不着,我迟些要搬了。”
“搬到什么地方?”
“蒲飞路。”
“我们很近啊。”你说。
是很近,还是仍旧很远?
“你睡不着吗?”我问你。
“我已经把自己训练得什么时候也可以睡着。”
“你还没有忘记她吗?”
你没有回答我。
房东找人把房子翻新一下,她说大概需要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我已迫不及待为新居添置东西。
把手烧瓷砖拿去装裱时,经过一间义大利灯饰店,我被里面一盏玻璃吊灯吸引了视线。
那盏吊灯,半圆形的灯罩是磨砂玻璃做的,当灯亮起时,温柔的灯光把整间灯饰店都浮起来。
我看看价钱牌,售价是我半个月的租金,我舍不得买。
“这盏吊灯,我们只来了一盏。”年轻的男店员说。
“可惜价钱很贵啊。”
“但是真的很漂亮。”他说。
“还是不要了。”
我正想离开时,他对我说:“这盏灯是有名字的。”
“灯也有名字的吗?”我回头问他。
“是这盏灯的设计师给它的。”
“它叫什么名字?”
“‘恩戴米恩的月光’。”
为了名字,我把灯买下来。
恩戴米恩是神话里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国王,但是大多数人都说他是牧童。
恩戴米恩长得俊美绝伦,当他看守羊群的时候,月神西宁偶然看到他,爱上了他,从天而降,轻吻他,躺在他身旁。为了永远拥有他,月神西宁使他永远熟睡,像死去一样躺在山野间,身体却仍然温暖而鲜活。每一个晚上,月神都会来看他、吻他。恩戴米恩从未醒来看看倾泻在自己身上的银白色的月光。痴情的月神永恒地、痛苦地爱着他。
你就是我的牧童,可惜我不曾是你的月光。
晚上待在烧鸟店,你好几天没有找我了。
那天晚上,特意打电话来告诉我,你没有跟孙米白一起,不是为了让我安心吗?为什么又不理我?“我是不是在追求他?”我问惠绚。
“这样还不算追求,怎样才算?”她反问我。
真令人难堪。
我在安慰自己,你不找我,因为你很忙。况且,你也不一定要找我。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能不见的盟誓,对吗?入伙那天,徐铭石和惠绚来替我搬家。
上一次搬家,是和政文搬到薄伏林道,那天很热闹,政文、康兆亮、惠绚和我,四个人忙了一整天。
今天,冷清得多了。
“他好歹也应该来替你搬家,不然,怎么做你的男朋友。”
惠绚一边替我拿棉被一边说。
“他还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接过她手上的棉被说。
“从这里看出去很漂亮。”惠绚站在窗前说。
“可以看到西环最后一间屋。”我说。
在地图上,我这里与你那里,距离只有九百公尺,比以前更近。
“原来是这样。”惠绚说。
徐铭石替我把灯悬挂在床的上空。
“很漂亮的灯。”他说。
“它有名字的,叫‘恩戴米恩的月光’。”我说。
灯亮了,整张床浮起来,诉说着一个痴情的故事。
夜里,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贴在天花板上。
我看到你的家里有灯,你是一个人吗?我立刻打电话给你。
“回来啦?”我问你。
“你怎知道我回来?”你愕然。
“你通常都是这个时间下班吧。”我撒谎。
“这几天好吗?”你问我。
“我搬家了。”
“新居怎么样?”
“有兴趣来吃一顿饭吗?”
“好呀,你煮的东西那么好吃。”
“明天晚上有空吗?”
“明天刚好不用上班。”
“那就约好明天。”
黄昏,我匆匆离开布艺店,准备我们的晚餐。
你在八点半钟来到。
“要不要参观一下?”
“这盏吊灯很漂亮。”你说。
“它叫‘恩戴米恩的月光’。”
“它有名字的吗?”
“我是为了名字才买它。”
“是不是那个神话里的牧童?”
“你也知道那个神话吗?”
“他一直都在山涧里熟睡,像死了一样。”
“他没有死,他是被深深地爱着。”
“是的,他没有死,他被深深地爱着。”你说。
我把晚餐端出来。
“这里是不是可以看到西环?”你站在窗前问我。
我怎能告诉你我是为了这里能望到西环而搬进来?“我想是吧。”
看着你津津有味地吃我做的羊肋排,我突然觉得很幸福。
“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你,你做的菜那么好吃。”你说。
“什么意思?”我心里突然有些生气,你这样说,是不是说你不喜欢我?
“没什么意思的。”你向我解释。
这个时候,你的传呼机响起。
“会不会是医院有急事?”
“电话号码不是医院的。”
你拨出电话,我偷看你的传呼机,是孙小姐找你,一定是孙米白。你放下电话,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朋友有点事,我要去看看她。”
“是孙米白吗?”
“她在男朋友家喝醉了酒,闹得很厉害。”
“她有男朋友的吗?我还以为她的男朋友是你。要我一起去吗?有个女孩子会方便一点。”
“也好。”
想不到你会答应。
我们来到清水湾,孙米白早已拿着一只皮箱在一间平房外面等我们,猫披肩伏在她肩膊上。
“你为什么会来?”孙米白问我。
“刚才我们一起吃饭。”我故意告诉她。
她抢着坐在司机位旁边,把皮箱扔给我。
“你又喝醉了。”你跟她说。
你对她的关心,很令我妒忌。
“你给男朋友赶出来啦?”我故意气她。
她冷笑,说:“那只皮箱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你问她。
“是他的,他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他的护照啦、毕业证书啦、他死了的妈妈编给他的毛衣啦,都放在里面。他惹我生气,我就把他的东西带走。”
“太过份了。”你责备她。
“停车。”
她下车,把皮箱拿出车外,扔到山坡下面,皮箱里的东西都跌出来了。
“里面有他死去的妈妈为他编的毛衣呢。”你骂她。
“他说可以为我做任何事,他说无论我怎样对他,他都会原谅我,扔掉他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骄纵的女子。
你什么也没说,拿了电筒,爬到山坡下面替她把扔掉的皮箱找回来。
“很危险的。”我说。
她望着我,露出骄傲的神色,彷佛要向我证明,你愿意为她冒险。
你在山坡下找到那只皮箱,手却擦伤了,正在流血。
“你的手在流血。”我说。
“没关系。”
你把皮箱放在车上,开车回去那间平房。
“回去干什么?”她问你。
“把皮箱还给他。”你吩咐她。
她乖乖地把皮箱拿进屋里。
我用纸巾替你抹去手上的血。
“谢谢你。”
“你为什么对她那样好?”
你没有答我。
“因为她是阿素的妹妹,对吗?”
你低下头,噤声。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么骄纵的女子,一定因为她是你所爱的女人的妹妹。
她也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那么任性。
她从平房走出来,双手放在背后,乖乖地跟你说:“还给他了。”
猫披肩也叫了一声。
她上车,静静地在车上睡着。
“可以送我回去吗?”我问你。
“当然可以。”
我知道,我还不是阿素的对手,我要立刻回去,躲进我的巢穴里舔伤口。
“可以开快点吗?”我催促你。
“你没事吗?”你在高速公路上问我。
“没事。”我努力地掩饰,“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忘记关掉家中的水龙头,请你尽量开快一点。”
你匆匆送我回家。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我并没有忘记关掉水龙头,我无法关掉的是我的眼泪。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关掉,我又不是月神,我那样沉迷地爱你,真的不自量力。明天,明天我要把你忘掉。
我尽量不站在窗前,我不要望着你住的地方。
我在布艺店里忙着为青岛那间新酒店订购窗帘布。
我把贴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撕下来,我要忘记你。
这一天,是政文的生日,惠绚和康兆亮要去为他庆祝。
“你要来吗?”惠绚问我。
“他不会想见到我的。”
“他仍然在等着你回去他身边。”
“不,他在等我后悔,但我不会后悔。”
“你不是说要忘记秦云生吗?”
“是的。”
“你根本无法忘记他。”
“他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是知道的。”
“什么缺点?”
“他不爱我,这个缺点还不够大吗?”
“是的,是很大的一个缺点。”
惠绚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烧鸟店,周五晚上的烧鸟店,人客很多,八点多钟,还有人在等候。
忙碌也有好处,我可以不去想你。
三个星期没见了,你突然出现。
“一个人吗?”我问你。
你点头。
“现在满座,要等一下。”
“好的。”
我把你交给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伤心的方法,请原谅我。
田田把你带到后园。
我走过来问你:“要吃些什么?”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关水龙头?”你问我。
“为什么现在才问我?”我反问你。
你尴尬地望着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现。”我说。
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也没有忘记她。”
“她不会出现的。”
“为什么?”
“她死了。”你说。
我愕住:“她什么时候死的?”
“她五年前已经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吗?”
“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吗?”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会出现。”你哀哀地说。
“她为什么会死?你不是说五年前在这里跟她分手的吗?”
“那时候,医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着考专业试,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个月里,只能跟她见一次面。我只是想着自己的前途,没有想过她可能觉得孤单。”
“那天,她跟我说,晚上会在这里等我,如果我不出现,就永远也再见不到她,她在电话里哭着说要跟我分手。”
“我本来是要值班的,为了见她,我恳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来,在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的雏菊,准备送给她,我以为她只是闹情绪,哄哄她就没事了。”
“那天正下着雨,天气很潮湿,我一个人坐在里面,等了很久,也不见她来,我以为她仍然在生我的气。我抱着那束雏菊,垂头丧气地回医院。”
“经过走廊的时候,我看见一张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个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在医院里,这是很平常的事,刚刚死去的病人,就是这样放在走廊上,但是,那个尸体露出了一只脚掌,那是一只我很熟悉的脚掌!”
“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为长期练习的缘故,脚背有一块骨凸起来,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会躺在这里。我伸手去抚摸那只脚掌,那只脚掌很冰冷,那五只脚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层包裹着脚掌的皮肤是我摸过的,不可能会错。我放下雏菊,缓缓地拉开那块盖着尸体的白布,她闭上眼睛,抿着嘴唇,彷佛在埋怨我让她觉得孤单!”
“你在我面前流泪。”
“她为什么会死?”
“那天天气很潮湿,她在舞蹈学校的更衣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她赤着脚,踉跄地跌了一跤,刚好撞到更衣室里的一块玻璃屏风,整块屏风裂开,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开她大腿的大动脉。那时更衣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清洁女工进去打扫时才发现她,可是她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惨。”我难过地说。
“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本来值班的我,因为溜出去见她,竟然不能亲自救她;如果我没有离开,她不会死的。我真的永远也见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雏菊,她也永远看不到。”
你哽咽。
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我还一直妒忌她。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和她的故事拿来做广告。”
“也许她会看到的。”你凄然说。
原来你的等待,是一种哀悼。怪不得你说,等待,并不是要等到那个人出现。
怪不得你说,她不会幸福。
怪不得你说,分手是因为下雨。
怪不得你说,牧童恩戴米恩没有死,他被深深地爱着。
我望着你,难以相信五年来,你在这里等的是一个不会出现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个这么爱她的男人。
我的情敌已经不存在,我有什么能力打败她?跟她凄厉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厢情愿实在太令人难堪。
她不在世上,却在你灵魂最深处,我就在你跟前,却得不到你的深情。
为什么会这样?我宁愿你的过去不是一个这么刻骨铭心的故事,否则我对你而言,只是平平无奇。
除非我也死了,对吗?
“我是不是很傻?”你问我。
这句话,我不是也曾经问过你吗?
打烊之后,我和你一起离开烧鸟店,在路上,我问你:“你听过长脚乌龟和短脚乌龟的故事吗?”
你摇头。
“那是一个非洲童话。一天夜里,一个老人看到一个死去的月亮和一个死人。他召集许多动物,对牠们说:‘你们之中有谁愿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对岸?’两只乌龟答应了。第一只乌龟四只脚很长,背着月亮,安然无恙到达对案。第二只乌龟四只脚很短,背着死人,淹死在河里。因此,死掉的月亮总能够复生,死掉的人却永远无法复活。”
“谢谢你。”你由衷地说。
“以后可以用来安慰病人家属。”我笑说。
“是的。”
我望着你,咫尺之隔,却是天涯。我虽然不愿意,但是也应该放弃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欢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个女人之后。
“要我送你回去吗?”你问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它竟然有些凄清。
我竟然可以拒绝你。
那个非洲童话是我小时候在童话集里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话,童话不应该这样伤感。
如果长脚乌龟背着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将会是怎样?第二天,我跑到图书馆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今年三月的某一天,你说你是五年前的这一天跟她在餐厅分手的,事实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
我从五年前三月一日的报纸着手,留意港闻版有没有这一宗新闻。
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报纸上终于发现这宗新闻:一个年轻的芭蕾舞女教师在更衣室里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内的一块玻璃屏风,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动脉割断,由于当时女更衣室没有人,她受伤后失去知觉,倒在血泊中,一个小时之后,一名清洁女工进来清洁更衣室时才发现她,报警将她送院。伤者被送到医院之后,经过抢救无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孙米素,二十四岁,是一间着名芭蕾舞学校的教师。报上刊登了一帧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着一袭白色裙子,长发披肩的她,在东京迪士尼乐园跟一只米奇老鼠相拥,还调皮地拖着牠的尾巴。
她跟孙米白长得很相似,个子比她小,虽然没有她那么漂亮,却比她温柔。
她跟你很登对。
我昨天才说过要放弃你,为什么今天又去关心你的事情?我在干什么?我把微型底片放下,匆匆离开图书馆。
回去烧鸟店的路上,八月的黄昏很燠热,街上挤满下班的人,行色匆匆。
生命短暂,谁又会用五年或更长的时间去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我以为我在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原来你比我更甚。
在一家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月盛放的石南,象征孤独。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别人,这一份孤独,你是否理解?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盆紫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给我一束黄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声音。
当我站起来想跟他说话,他已经抱着那束黄玫瑰走向他的名贵房车。车上有一个架着太阳眼镜的年轻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给她。
我应该告诉惠绚吗?
回去烧鸟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许多。
回到烧鸟店,惠绚愉快地打点一切。
“回来啦?你去了哪里?”她问我。
“图书馆。”
“去图书馆干吗?”她笑着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你没事吧?”她给我吓倒了。
“没事,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资料,有点累。”
“给你吓死了。”
我突然决定不把我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在昨天之前,也许我会这么做,但是昨天晚上,看着你,听着你的故事,我知道伤心是怎样的。
如果她不知道,也许她永远不会伤心。
“秦医生呢?你和他到底怎样?”惠绚问我。
“不是怎样,而是可以怎样。”我苦笑。
九点多钟,突然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是孙米白。
“云生有来过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独个儿坐下来。
“要吃点什么吗?”
“有酒吗?”
“你喜欢喝什么酒?”
“喝了会快乐的酒。”
“有的。”
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给她。
“你是怎样认识云生的?”她问我。
“买电暖炉的时候认识的。”
“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在他身边出现的女人。这样好的男人,已经很少了。”
“所以你喜欢他?”
她望了我一眼,无法否认。
她的高傲和任性,好像在剎那之间消失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本来很好。”孙米白说,“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婚,姐姐跟妈妈一起生活,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妈妈是个很能干和聪明的女人,但是离婚的时候,她选择姐姐而放弃我,从那时开始,我就跟我姐姐比较,我什么都要比她好。结果,我读书的成绩比她好,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我长得比她漂亮。可是,她得到秦云生,而且她死了,死了的人是最好的。”
“是的,云生说,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孙米白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尊严。
“他也好像喜欢你。”她说。
我不敢相信。
“五年来,你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女人。”
“是吗?”
她望着我说:“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
“你曾经觉得我讨厌吗?”我反问她。
“云生喜欢你,不代表他爱你,他永远不会忘记我姐姐,我和你都只会是失败者。”
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你,但是孙米白的说话,反而激励了我。
“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后吗?”孙米白冷冷地问我。
“云生不是说过,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吗?死亡和爱情的力量是一样的,我可以给他爱情。”
“我可以为他死。”孙米白倔强地说。
“他不再需要一个为他死的女人,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这种打击,他需要得失一个为他生存的女人。”
那一刻,我很天真地相信,我可以用爱改变你。
伪装,只是一种姿态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