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识的穷日子里,他们常常喝一种便宜的德国白酒Blue Num,酒瓶的招纸上有几位俏丽的尼姑。相聚的这天晚上,他叫了这个多年没喝的酒。
“你要喝一点吗?”他问。
“你这是讽刺我吗?”她以宛若天堂的声音说。
他笑了,严肃而真诚地说:“是祝福。”
“我戒了酒。”她温柔地说。然后,她又说:“你也不要喝太多。”
“我喝酒不会醉,喝咖啡才会。”他说。
“你还是酗咖啡吗?”她问。
“有些东西很难戒掉。”
他望着她,她的头发刮得很短,像一张栗色的短毛毯子覆盖着头颅。卸去脂粉的脸,消瘦了,苍白了,跟从前一样的清丽,双眸却更见慧洁。她披着褐红色的长袍,脚上穿的是一双德国Birkenstork卡其色麂皮大头鞋。
“还可以穿名牌鞋子吗?”他有点奇怪。
她笑了:“我们都穿这种鞋子,很好走路,而且进出庙宇时方便。这双鞋是在伦敦买的,没想到现在用得着。是你陪我一起去买的吧?”
“嗯,那天我们刚到伦敦,你原本穿的那双鞋把你脚踝的皮都磨破了,我们走了几家百货店,你的脚踝在淌血,你竟然还不肯随便买一双,千挑万选才买了这双大头鞋。没见过爱美爱成这个样子的。”
露天酒馆外面,一辆送货的车开走,扬起的灰尘在日光下亮亮地飞舞,想起如烟往事,他沉默了。如今不再是往事了,说是前尘,也许更合适。
十六岁那年,他半工半读在电台当唱片骑师,少年得志,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除了她。刑立珺比他早一年进电台,说得上是他师姐。上司把他们编成一组,要他跟她学习。第一次在电台见面的时候,他销魂荡魄地爱上了她。那时,她已经有一个要好的男朋友,他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也不想见。没见过面,他心里尚且那样妒忌,见到面,他无法想象那种季度有多么煎熬。
他常常想办法接近她,知道她预约了录音室录音,他便也预约相连的录音室录音,隔着录音室的那一面厚玻璃,偷偷地看她。可她偏偏对他特别冷淡,好像是有意折磨他似的。上司要她指导他,她却从来没有。
终于有一天,两个人在录音室里,她听完他的录音带,没说话,低头剪辑自己的录音带。
“你为什么不肯教我?”他按捺不住问。
她抬头看着他,说:“我也只比你早来一年。”
“你为什么讨厌我?”
“谁说我讨厌你?”
“你完全不理我!”他像个受伤的小孩似的。
“你又不是小男孩,为什么要别人照顾?”她冷冷地说。
“因为知道我喜欢你,你就讨厌我。”
她没好气地说:“你这话就不合逻辑了。首先,我并不知道你喜欢我,其次,我为什么要讨厌一个喜欢我的人呢?”
“女人就是这么难以解释。”
她笑了:“你对女人了解多少?你才不过十六岁。”
“你也不过比我大两年。”
“那就是说,我成年了,你还没有。”她一边说一边收拾面前的几卷录音带,撇下他一个人,离开录音室。
他坐下来,把她刚才除下俩的耳机戴上,沉醉在她耳朵的余温里,并相信自己刚刚踏出了美好的一步。那时他太年轻了,以为爱情无非是一场战役,成王败寇。
隔天半夜,在录音室的走廊上碰到她时,他走上去,单刀直入的问:“你会考虑我吗?”
“徐致仁,你真讨厌!”她皱着眉说。
“你终于承认你讨厌我了吗?讨厌就是喜欢。”
“你是一个讨厌的人,并不代表我讨厌你。”
“那你是不讨厌我喽?”他兴奋地说。
“你真是个自大狂!”
“自大狂才不会请求你考虑他呀!”
“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人家说我勾引未成年少男。”
“我十六岁了,而且是我勾引你。”他抗议。
“我也不想给一个十六岁的少男勾引。”她没理他,一股脑儿走进录音室。
他跟在她后面,说:“那天你才说我不是小男孩。”
她眼睛没看他,说:“你不是小男孩,但也还不是男人。”
他没想到如此坦率的热情,换到的竟是她的蔑视。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眼睛望着脚下的地板,无法说一句话。
她大概知道自己说的话有点过分,那一刻,却如何也放不下面子。何况,是他首先挑起火头的。她拿了一张唱片放在唱盘上,用沉默代替歉意,直到她发现他悄悄离开了录音室,她才觉得心里有点抱歉,但她很快说服自己,那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他躲起来打了一个晚上的鼓,浑身湿淋淋的,粉不出是汗还是泪水。他恼恨自己的浮夸。他本来是个内向而且自视极高的人,天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却成了个登徒浪子,难怪惹她讨厌。
他恨这两年的距离,恨这相逢太晚,像作弄一样降临。他恨不得快点长大,又或者是,能够戒掉她。
他有好几天都故意躲开她。那天黄昏,外面大雨滂沱,放学后,他冒雨跑上斜坡,回电台上班。快到电台的时候,他看见一辆黑色的跑车停在那里,她撑着伞从车上走下来,幸福地朝驾驶座上的男人挥手,又叮咛了几句,然后目送着车子开走。
他连忙放慢脚步,免得在大堂碰到她。然而,他进去的时候,她还在大堂里。两个人尴尬地并排站着。他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而几天没刮的胡子已经让她看见了,他担心这样反而显得他的幼稚。一瞬间,他变得妒忌又沮丧,决定爬楼梯上去算了,总比丢人现眼好。
“我由这边上去!”他没等她回头来就拐个弯爬楼梯。
“那天很对不起。”
他愣住了,发觉她跟了上来,站在楼梯下面。
他心都软了,说:“没关系。”
她粲然地笑了。
走了一层楼之后,他站住了,回头望着她,幽幽地问:“他对你好吗?”
她默默地点头。
“你爱他吗?”他还是不肯罢休。
她盯着他看,一张脸发红,生气地说:
“徐致仁,你以为自己是谁?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没资格!”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气冲冲地走下楼梯。他懊悔地杵在那里,狠自己再一次把事情搞砸。过了一会,他听到那走远了的脚步声又走回来了。
隔着一层楼的距离,他满怀希望地等着,去发觉她冲上来狠很地盯着他看,朝他吼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教你吗?我是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你比我出色太多了!我妒忌你!我是毒剂你!”
看着突然边得弱小的她,他呆住了,很想把她抱在怀里。没等他伸出双臂,她掉头走下楼梯。他冲下去,没想到她突然往回跑,两个人几乎撞个满怀。她抓着扶手,漾着泪水的双眼既吃惊又觉得的这个场面有点滑稽。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
“我们讲和吧”他首先说。他舍不得惹她生气。
她喘着气,微笑点头。
“我不会再缠着你,只要他待你好。”那一刻,他才知道,只要她快乐,他什么都愿意。
他把对她的爱藏起来,化为友情。他们成了的无话不谈的朋友,彼此只有一个禁忌:她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她的男人,他也不在她面前提起他正在交往的女孩。
那几年的日子,他们常常走在一起。他总会跟她买了相同的唱片,两个人不约而同喜欢同一段歌词、同一本书、同一首诗,甚至是食物。她喜欢的,他就喜欢。他为她放弃了当歌星的机会,因为相信她不会欣赏这种虚荣心。他在电台扶摇直上。他努力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得到她的青睐。
他藏起了对她的爱,几年间,那份爱却在他心里开出更翻腾的花。
一天夜里,他接到她的电话,他在电话那一头呜咽着说:“你可以过来吗?”他连忙穿上衣服出去,连袜子都穿了两只不一样的。
她头埋两个膝盖之间,在床上哭的死去活来,告诉他,她失恋了。他心里竟然有些窃喜。然后,认识以来头一次,她告诉他,她和男人的那段爱情,从相识到相爱,所有的往事,所有的回忆,都成了撕心裂肺的怀念。一瞬间,他由窃喜变成沮丧,恍然明白她爱得有多深,她甚至早已认定那是她厮守终生的人。
“但他已经离开你了。”他说。
“跟他一起,我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她抽抽搭搭地说。
“我也可以令你幸福!”他说。
她抿着唇,伤心地朝他看。
“我可以的!”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身体因为激动而抖动。过了一会,她突然咯咯地笑了。
“你笑什么?”他问。
“你两只脚的袜子不一样!”她指着他双脚说。
“我急着出来见你。”他说。
她泪汪汪的眼睛感动地朝他看。他温柔地抚摸她汗湿的长发,把她整个人抱在胸怀里。这是他长久向往的幸福。
他以为能够成为好朋友的两个人也将会是完美的情人,现实却一再挫败他。跟她一起的日子,她总是忽冷忽热。当她冷淡的时候,他出于毒剂而否定她是想念以前的男朋友。他永不会忘记她失恋那天晚上所说的一切,也不会忘记雨中的电台外面,她幸福地对车上的人叮咛的一幕。当他因为妒忌而饱受煎熬的时候,她却只是埋怨他的不成熟和孩子气,还有他那可怕的占有欲。他们经常吵架,和好,然后下一次又吵得更厉害。
他常常跟她说:“我爱你。”每一次,她只会反过来问:“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爱我?”他由忠地说出她所有的好处,然后,她还是会感伤地说:“假如我们分开了,以后,你还是会爱其他人的。”
她曾经坦承妒忌他的天份,可她不妒忌其他一切。假如妒忌也是一种爱,他渴求她的妒忌,却总是失望。直到后来,他觉得电台的新人夏心桔很有潜质,刻意栽培她。一天,他们因为小事在电台的升降机里吵架,她突然生气地质问他:“你为什么对夏心桔特别好?”虽然感到无辜,他却也享受了妒忌的爱。她原来还是会妒忌的。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告诉他,她想到欧洲去看看,然后到法国念书。
第二天,他马上回去电台辞职,那时,他才二十六岁,已经是电台的节目总监。那天晚上,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她。他心里知道,她离开的一部分原因是这段关系令她沮丧。
“我又不是不会回来的,你不用为我辞职。”她说。
“我就是怕你不回来。我不可以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感到孤单。”
“你以为两个人一起就不会有孤单的感觉吗?”她难过地说。
“让我陪你吧。我爱你。”
“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爱我?”她凄然问。
“已经再没有任何理由了。”他用身体把她包裹着。再没有理由了,除了爱。
在欧洲的头几年,他们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去了许多地方,最后才在巴黎安顿下来。他在家里做编曲的工作,生活不成问题。异乡相依为命的日子,去依然时好时坏。叫人恋恋无法放弃的,也许是所有的好都比以往好;然而,每一次的坏,也比以往坏。
留在法国的第二年,他发觉她偷偷跟别人交往。他一直假装不知道。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这么窝囊,他以为不去承认就等于没有,也就不会失去她。
一天,他煮了饭等她回来,她说过,希望他有一天能为她下厨。那天,他笨拙地煮了烤鸡,她却说:“我吃过饭了。”草草吃了几口便躲进房里。他走进房里,站在她跟前,颤抖着声音问她:
“你是不是跟别人一起?”
她红着眼睛说:“你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
“我害怕你会离开我。”他无助地说。
她怜惜地抚摸他的脸,流着泪说:
“我不值得的。”
“你爱他吗?”他问。
“我已经不懂得爱了。”她哭着把头埋杂他的胸怀里。
他能够明白这种背叛,他也想过要背叛她,假如能够爱上别人,也就可以不爱她了。但他做不到。
他以为自己原谅了她,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宽大。他一直记恨。他很容易就会怀疑她跟那个人暗中来往。他讨厌这段失去信任的爱。这个感觉是那样痛苦,跟他同床共寝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吗?看来眼前正在消逝的爱情,他恼恨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哪天,他打了一整天的手机都找不到她,她回来的时候,他试探地问:
“为什么找不到你?”
“你找过我吗?”她从皮包里摸出手机,发觉手机一直关上了。
“原来我没开手机。”她边走进房间问:“你找我什么事?”
他走进去,看见她背朝着他脱衣服,他把她拉过来,想跟她温存。她躲开了,说:“很累啊!”他把她拉向怀里,她别过脸去,说:“我今天不想。”他没理她的反对,把她按在床上。她使劲推开他,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他发狂地掐住她的手臂,吼道:
“你到底要怎样测试我对你的爱!”
“你干什么?你弄痛我了!你放手啊!”她挣扎着。
你把她掐得更紧,歇斯底里地说:
“你这贱人!我爱你!”
她吃惊地望着他,说:
“你再不放手,我会恨你的!”
看到她痛苦的脸,他放手了,伤心欲绝地说:“你本来就恨我!”
“我太恨你了!”她爬起来,哭着说:“我恨你长不大,恨你无法给我安全感!恨你这样迁就我!恨你陪我来这里!恨你对我的要求!恨你爱我比我爱你多!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会令我惭愧和内疚!你知道惭愧和内疚的感觉有多难受吗?”
“对不起!”他的眼睛朝她悲伤地看。
“爱情没有对或错,我们都努力过了。我和你都太自我,也太自以为是了。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亚当和夏娃,却不明白,一旦被逐出伊甸园,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根本不应该偷吃树上的禁果,一旦超越了那条界线,落到生活里,我就是会伤害你,你就是会原谅我。我们最后会互相憎恨的。”她用深情的眼睛回报了他的悲伤。
他无法否定她说的一切。她终究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多少年了?他们用牙齿恨恨地互相撕咬,直到一天,身上的伤口太多了,再也难以愈合。
她离开了巴黎的家,没说要去哪里。失去她的日子,只有那三只鼓陪着他。鼓打得太多了,有一段日子、他的耳朵甚至听不到微细的声音。他本来拥有引以为毫的听力,那只耳朵天生就有一流的音感。她走了,一切都不再重要。
一年后,他接到她的电邮。她在西藏拉萨。他马上买了机票到拉萨去。在一座庙宇外面,他看到了隔别了好象三十年那么长的她。她的头发刮得很短,像个大男孩,身上穿着褐红色的长袍,肩上挂着一个黄色布袋,神清气爽地朝他走来。他一下子就惊呆了。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微笑着问。
他摇摇头,说:“不,你瘦了。”
“正好减肥啊!”
“一年前来这里听课,很是感动,所以做了这个决定。”
刚刚下机的他,被高山症折磨,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故人忽然模糊了。
“我还没有出家,也不是什么看破红尘,我在这里找到了内心的平静,想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我真的从来没有令你觉得自己上个幸运的女人吗?”他问。
“你令我认识自己,俞认识,却俞不了解,边俞迷茫。还是幸福比较简单。”
“你追寻的就只是那种简单的幸福吗?”
“幸福是不可能追寻的,也无法掌握。幸福是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是个幸福女人的那种感觉,对女人来说,是和重要的。”
“我明白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以后,要令别人幸福啊!”
“不会了。”他依恋地朝她看。
她回去神庙里,他追上去问:
“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她站定,回头,说:“谁还要写信?”然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一部轻巧的手提电脑,说:“现在的庙宇都很现代化了,电邮给我吧。”
看着她消瘦了的身影小时在眩目的阳光下,他撑不住了,头昏昏地拦了一辆计程车回到旅馆去。他在床上折腾了一夜,意识朦胧中,他哀哀地想起她那天说的伊甸园的故事。他的夏娃回到无罪的伊甸园去了,留下亚当,与爱工沉沦。
后来,他离开了欧洲,回到香港,带者他的挫败与愧疚回到他和她相识的地方,这里有最美丽的回忆。
一天,他接到她的电邮,她回来了。
他以为她要回来他身边,在酒馆见面的时候,却失望地看到她那一身女尼的装扮。他点了一瓶Blue Nun,为她献上挚诚的祝福。人生本来就是一出荒诞剧,他做梦也想不到此生最爱的女人成了女尼,隔绝了红尘里的他。
“你为什么会回来?”他问。
“我要去印度见一个师傅。”
他觉得奇怪,从西藏直接去印度的可以了,她根本不需要绕一个圈。
“对你,我还是有一点牵挂。”临别时,他以宛若天堂的声音说。
只要听到这句话就足够了。他在她清澄的眼里读到了他俩的故事,那些永不会磨灭的故事。他曾经以为他们的爱情已经消逝了,原来从未消逝,反而因为距离而照亮,由从前的固执与狂热转化为悠长的依恋。
也许有一天,由于太想念他,她会回到这片红尘来。那一刻,她会明白,最深的爱,超越了深度,是无法测试的。他对她的爱,是神庙、天堂和地狱也隔不断的。不管她成了一个清心寡欲的人,还是成了火葬场上的一缕青烟,他的灵魂还是会无可救药地为她起舞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