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朱天文 本章:10-11

    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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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不信,那次归营後我设法很快又北上。因为我终於打通的长途电话杰的声音,温和向我 解释,那两天他们是去山里参加一种所谓禅喝锻练,故而未返家。

    我制止不了牙齿格格碰响的,问杰若回台北可以去找他吗?

    他说,那当然。而且他说,你这个傻瓜。

    此话,我再三倾听,深夜里,便让泪水流下。好安静的泪水可是好乾脆的一直线自眼尾流下, 流进两鬓,两耳,就涸了。不停的,一直线流,没声息。

    杰的屋里再见到杰,我像从战争前线拣回来一条命,看著地,怔仲。彼时的我真是太丑笨极。 真相是,杰不爱我了,这麽简单而已。

    彼时我看不见,爱情两造,很残忍的,移情别恋那一方永远据有更多砝码,而遭受背叛的这 一方非但讨不回丝毫补偿且还降为负欠者。我跟杰,负欠者跟债主。债主的一点软心肠,一点安 慰辞令,却给了负欠者不实的幻觉,自怜,膨风,做起非分大梦。

    我满面于思,气味酸浊,怨怪之情溢於言表。这位负欠者显然搞错了,发话说,但是你总也 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我一直等,等到最後没办法了走了!

    杰说,我在山里没电话怎麽打给你。

    我说,是什么山里呢。

    大坪顶。

    是全团人都去吗。

    杰,不讲话了,惫赖以对。

    我灼苦等著地应该给我一个交待,他跟那人,他跟我,我们,到底是要怎样?他却不提。我 就用理直气壮的愁容谴责他,用比质询更严峻的缄哑压迫他,我是如此看不见我越施予张力,便 越急速减失了我的价值啊。我看不见负欠者的贬抑处境,债主无情是当然,知趣的,乘他还未翻 脸前赶快闪远罢。但我竟如此ai2[马矣]钝不明,所以一旦信势逆转,杰失去善心不再保持礼貌时,我可 十分悲惨了。

    杰开始讲他们团里一位最具爆发力的舞者,金。杰说金把自己变成了一把镖,镖起中的,上 场即发,绝无虚射。好比别人以跳对角线方法往舞台左侧退场,金则往舞台中 完结一支舞,这对掌握全场或结束舞蹈来说,都难得多,金敢做。金的才气是,我在哪里舞台中 心就在哪里,这种扬溢。金从不只为跌落而跌落,他为了再起而跌落。他在每一飞跃之中完成身 体,如希脑雕刻颠峰期的一尊青铜海神像,赤裸,美丽。

    杰说,古希腊人认为,男人的高贵品气可以私下的,或公开的,譬如在阿波罗神殿肛交,转 移给年轻男子。ousia,精液,希腊文还有另一个含意,物质,存在。因此娈童行为在克里特岛是 一种入教仪式,告别童年,男子成年礼。你看希腊战士,将其战斗能力转移给追随他接受他军事 和公民教育的年轻男子。

    我狐疑起来,金是他的爱人,战友,同志。那麽那天那个人是金吗?不是吗?为何没有在我 脑袋留下半点印象。我被这个念头缠绕,分神不闻,不视。

    杰说,性是一种求知,一种得道,除了生育和享乐。

    杰说萨满教巫师,日本武土道,夏威夷酋长部落里的男性贵族,皆是同性恋形式的体制化。 以及席隆奈战役被马其顿郡主消灭的雅典联军禁卫军,都是由同性恋者组成。

    杰说金与生俱来散发出一股气派我不属於任何男人,悠悠然兮多怡哉,的气派。杰倾倒 於这股气派,是的,金是此道中之尤物。

    杰尽说,一直说,用好高档的语调说。他操纵出知性氛围,高来高去,怎容世俗修辞插花。 我无馀地启口,心似坩埚煎熬。

    晚上杰带我到吧,叫了杯酒给我,放我当一棵盆景般在一个位子上,他周旋去。不论他是想 把我快快让渡,或有意刺激我觉悟另觅新欢,或老鸟严厉训练小鸟学飞的,总之,他再不睬我, 视我若无物的当面与人大肆调情起来。债主变天,烟视媚行。

    想必我难看透了的嫩鸟形容,一览尽底。有个好老好老的高瘦子,也许并不比我今天这把年 纪更老。高瘦子坐到我旁边,请我喝酒,频用他布满关节的大手掌拍打我肩,我腿,表示完全理 解。他沈默是金,偶尔才释出一句话说,都是这样,你会习惯的。

    喝乾二杯,我伏倒桌上不知多久,醒来不见杰,慌张爬跌。高瘦子扶我坐好,说杰跟一人走 了。我陷入情狂,大醉离开吧,高瘦子带我回他家。我直挨到进浴室里,吐了一马桶。

    高瘦子一边先放浴缸水,一边帮我把衣裤脱掉,拿莲篷头将我浇湿,打肥皂。我闻见冷冽柠 檬香,感到他大骨节的手很熨贴,熟练擦完皂球,蹲踞我前面,左右翻掀,好仔细的洗了一遍, 是又不是抚弄之意。既使半昏醒状态,我亦自知伟岸立於室中,无赞肉凸腹之虞而放胆任其处置。 我想他定要亲吮此昂然物了,倒也没有。他扶我入缸卧下,泡热水澡,绞了毛巾抹净我脸。有一 晌,他坐缸边看我的裸身,手轻拨水上药草袋蒸荡出柚橙味。他凝视的目光,温柔,伤感,久久 不离。随後他起身,收拾一地肮脏衣物扔进洗衣机里洗。

    我躺在床上,不久他爬上来依偎。我抱住他,昏暗一惊,抱空的,再抱紧些,就没了。何等 洞虚无气的皮囊,攀著我颈跟胸膛。我摩挲这皮囊,心底翻腾起对杰渴念的万丈海涛,杰那清瘦, 有力,无悔的命定狂热啊。我使这皮囊发出似乎痛苦似乎快乐的哼呜,他很快出来,我却在勃高 但没有到达的酒醉中睡去了。

    次日我起床,打量周围。太过整洁的屋子里,别无装饰,家徒四壁之感像是机关招待所。我 的衣裤已洗晒折叠好,放在沙发凳上。快中午了,厚窗帘深掩,囚暗不知时辰,我迫不及待想离 开。更暗的,高瘦子身影出现在卧房门口,说吃点东西再走。

    是荷包蛋培根,煎得漂亮极了令人食之不忍,但它盛装著的白瓷盘上烧印著一棵青花色建筑 物,底下有字是省政府的什麽单位敬赠。我抬眼瞧高瘦子,这是我清醒时看见的他,在灰昧阴影 里我们首度碰著了视线,立即移开,自今尔後,只此一眼。

    他还给我烤了两片柔酥吐司,金银可口,一杯柳丁纯汁。他是那样绝望的想留住我久一点, 颤摇著置杯於桌,泼了一半。他拿布擦桌,再去现榨柳丁。我说不用了,真的真的不用。似乎, 邂逅以来,这是我首度对他发出了人言。火速吃毕,潦潦草草走掉,不敢回头。

    以後多次,不同的吧我们遇到,各自漠然,形同漂流物擦身而过。

    我与无数计一面之交的男人,由於交谈都不必,如狗们触嗅鼻子互换气息,我们所用词汇仅 需及於上床,以及在床铺上发出的咏叹,便是我们全部的语言。

    我所以记住高瘦子,因为他纵欲过度早早衰丑的躯干,他那彷佛被瘟疫犁过的满面疤坑,他 毫无,毫无机会。只除了,漫芜的泊浮中或许捞到一个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拣回家,脱光,悼赏 之,呵多么鲜泽的身体遭受著炼狱之苦!不要多久,这个身体就会磨砺出厚厚茧皮,结成难以攻 坚的保护壳。不再付出感情,免得受到创伤,阴界法刖之一。他留恋著这个身体钙化粗化之前的 临别一瞥,牢牢拥抱其沸腾多汁的灵魂,而这一切都将失去。他被这种亡悼催情,销魂蚀骨。他 上了瘾,夜夜出巢寻觅此类醉娃娃。

    他冥黑的形象,亡者化妆师,然後摆渡灵魂划越过死河抵达阴界,铭刻我心中不能抹灭,终 至一日与阿尧重叠为一。我混淆分不清,是想起了他,还是想起了好远以前,好久之後的,阿尧。

    我渐明白,从前从前,放学时才走在一块的阿尧,转眼不见。我独自坐车,回家太早了,寥 落黄昏。偶尔,我会跟对门陈哥借了单车骑去阿尧家。阿尧妈妈十分抱歉说阿尧出去了,延我进 屋等。除非阿尧在家,我羞怯从不入内,缓缓蹬著车在阿尧家附近绕,说不定会碰到他回来。他 有时突然消失,密友如我,也连络不著。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互相知道他是,而我不承认我是, 因此他把这一面对我模糊掉,尽管他也并不避讳跟我狎腻在一起。我,或妈妈,家人找不到他的 时段,他去了哪里?没有线索,没有可联结的点,直到他自己出现。

    直到我是,他去之所在,历历然就显影出爱丽思的镜子,我一跤跌入,隔壁天涯。嚣嚣众声 向我宣扬著,享乐主义者有福了,孤独的人有罪了。

    KISS LA BOCCA,吻在寂寞蔓延时,享乐主义者的人民公社。其法则,无生殖约束, 无亲属关系,因而无人际网络。性欲的单细胞自阳界脱佚出来,群集於此,袒程交纳,领取一份 总也嫌不够多的永难饱足的性欲大餐。

    於是我再回来阳界,我的工作,家人,居所,活动,社交。但我已感染长年不愈的游离性, 无根性。越老,越难适得其所。阴界的召唤,同性恋者无祖国,即便形体上我很少再涉足,精神 上早就塑成了我拒斥公共体制的倾向。置身社会,心理的非社会化,注定了我将一生格格不入, 孤独罪人。

    当阿尧消失复出现,那次,在他脸鼻和衣襟上留下了鞋印。

    那次他获得情报,来学校逮我,摩托车载我赶赴美国学校,小阅览室正放映一部布纽尔的十 六厘米黑白片。放完,灯亮前他不见了。我一直等他,待这班影痴依依不舍皆散光了,灯熄,门 亦锁了,他才从漆黑里喘嘘嘘跑出来。他迳去牵车子,我、跟後,闻见他走过之处曳著尿骚味。他 把车交给我,浑身尘土,鞋印斑斑。我说怎么搞的?他用力清掸了一翻,问我乾净没。我指示他 脸鼻上的鞋印,他老擦不著,我帮他擦了。他自知臭脏,车让我骑,载他。坐在我後面,他尽量 隔开距离不碰到我。先回我家,下车,他再骑回去。我们都没讲话,没讨论布纽尔。夜风潮糊糊 刮涂我脸,我心臆阿尧大约是去干了那事。

    但他的可怕样子扰乱了我好久。他挨扁了吗?或是性虐待?被凌虐的他痛快吗?细节,细节, 我太想搞懂细节。千百种性幻想,梦魇缠绕我,几至我甘愿降服於这股强大求知欲,以身试法在 所不惜!

    此事,晚了数年才实现。至我遇见杰,爱上杰。阿尧将出国,我通过了论文,刚刚结束助教 生涯。

    至杰已不爱,而我不相信,岛屿南北,奔波求证。渐渐,我冀望於背叛者的良心,但良心, 竟比水中之月可捞拾。

    我仍有杰的房屋钥匙,几番不请自入,不过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羞辱。我简直成了被虐待 狂的只要他还肯跟我讲一句话,哪怕一句恶毒咒骂,都好。终至,我恳求他,亲吻我一下,最後 一吻,我就走了,永远,永远,不再来找他。我讲到永远二字,凛於其字之真实,泫颤不已。

    杰把头一偏向墙,眼睛望地,连不屑或轻蔑都不给我。

    我上前抱住他,抱著一具僵冷尸体发狂要把他抱活热回来的,枉然。大理石大卫啊,我抱住 他腿一路滑跪於地,乞吻他淡蓝筋脉的脚丫板,爱人,永别了。 我履行诺言没有来找他。

    可是我依然旅途驰返。短短周末,有时够坐火车而已,一程程接近台北,或一程程远离台北。 我依然无目的走极长极久的路,结果总是走到杰家巷子。不再激动,仰望杰家,窗黑,窗亮,在 或不在,都不会有奇迹了。我只是被自己内部的深渊所驱使,溯游至此,产著胶稠的苦谬之卵。 我鸪立太久,感觉到居民将我当精神病患之类可能报警来抓了,才走开。

    「我的怨恋之情如此执拗深根,即使已无泥土附著,亦无营养供给,它依然顽固求生。」後 来我读到杰的私淑大师的信件,这样说。 我整夜踞坐新公园亭池边,一件薄夹克渡过起霜的 夜晨也不觉冷,痛苦已麻痹我神经。这个 痛苦,不是阵发性,锐锥性的,它是没有休歇不会间断一直持续下去的痛苦,所以时日稍常後它 就变成了迟钝。我不感到饿,困,口渴,不会疲累。不会看,不会言说。我的眼睛,只用在黑暗 里,辨认是水是路,一片黑,较黑的是树木石头,更黑的便是移动猎索的人们。我跟过肥软若泥 的人,垂侉似沙皮犬的人。跟过老汉,香港衫脱下裸出臂膀上一轮青天白日党徽刺青,正如小时 候村里头负责接电话广播的老李,我颇受惊吓,这批人还活著!

    我的迟钝自闭,只有在,我记得是汉诺瓦街碰到的青年,在青年结实肌肉的拥抱里,我想起 杰。於是,何处裂开了一条缝隙,再度,痛苦浮凸而出,那大块绵延不绝高原般的痛苦向我压来。

    以及在,我督管兵们劳役,除草,敲碎跑道四周泥石,在那机场广垠的南方天空下,苍蓝, 莽绿,透射著振振金属光。我想到北部,痛苦,就在心膛上被唤起随之无限量延展出去……

    大部份时间,我是迟钝的。

    服著预官役,除了旅途,跟性行为,我与世界断了连系。冰封於自掘的墓穴中,越掘越深。

    只有痛苦,才能激扬起我的活动力。不错只有痛苦,活之欲望,这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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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狗狼暮色,magic hour。

    希伯来古文云,「人们无法辨认是狗是狼的时刻」,白日将尽与黑天交替之际,这里有魔术的 八、九分钟。

    抢在此瞬息万变的每一秒刻,摄影机逐日竞走,捉住仍见得著的萤蓝天空和云层,和天际线 底下的万物轮廓,排排人烟。立即,天就黑了。整部电影用魔术时间拍成的都市夜景,霓虹灯纵 溢横流,丛林建筑体,营塑出这座颓圯之城,香蕉共和国。

    那个冬季,一种内部来的自毁力量,总在一天里这个时刻勃发至最大。我血醣降到很低很低, 呼吸微弱,飘摇的魄苗似乎只要我准了自己一声,算了吧,就会熄灭。值此,我必须顶住最後一 点点,仅如芥菜种子那麽一点的意志,逼迫自己去吃一块饼乾,吐司,喝杯热水,然後静待其转 换为能量。天完全暗了,我挨过来。

    如此的,我挨过墓穴岁月,剥掉数层皮,俯首称臣,认同了一个新身分。

    我有了工作,不再去公司打卡。我变得很挑,只肯摘取欢快,而绝对不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 负荷,瓜葛,当然我更不付出感情。我注重仪表,修饰细节,从中得到莫大乐趣。我也开始保养 体格,鱼目混珠加入雅辈们的健身信仰,毫不犹豫追随广告词所说,身体就是你的神,膜拜它, 然後全世界都会膜拜它! 我每每穿越城市版图,悉知城市存在著的好多秘口,从那里滑入,抵达各种异教殿堂,进行 著陆离光怪的仪式。

    多番日夜我曾沿墙外走过的林荫红砖路,通往或离开秘口之路,到我不走时,始知墙里是医 院太平间及手术完内脏的焚化炉,隔大街相望立法院。那阵子报纸连篇讨论立法院风水犯冲,说 是原本议场前的蓄水池,假山金鱼,用来镇邪驱魔,若有脏物直冲立法院则必落水灭顶。但那次 休会期间整修院区,把乾掉多月的蓄水池拆除,建为中庭广场,破了风水,自此立院无宁日。

    我走济南路,朝尽头高耸的焚化炉烟囱行去,烟娓娓淡入空中。我木然想著至少我回到了台 北,与杰同在一城,与陌生人野合,也同此城。

    我只淬取我要的,馀皆弃忘。

    过尽千帆,缺乏面孔,没有姓名。可能,他是一截骚荡肚腹,牛仔裤扒紧穿到胯骨,敞开钉 扣,上身裸空套件黑色皮背心,引爆人人想去戳戮他肚脐的火热欲望。我跟他,就做了,在沙滩 废置的碉堡里,遥遥嬉水声可闻。海洋,陆地,耀白框在碉堡方洞似一页月历。散後,我折返人 群,脚力绵绵,一高一低踩在滚烫沙里像在女人软陷起伏的身上行走。我回目遮住太阳,见他跃 入浪头冲湿全身衣裤,亦走回人墓,沿海浪线走。他看向我这方,我们在各自远离的视线中很快 变成了点状。

    也可能,他是一口棱线分明红润透了的嘴唇。红唇的红,太异色,只属於一种,德古拉刚吮 过人颈的嘴,两片红汁。因此我们相互亲吻,吸吮,我就像是血液源源不绝流入他嘴里的遭受著 噬虐而我任凭之,华丽的放逐掉生命。

    也可能,他是一股十分阴柔的香氛。吧里,他溢散著柠檬、橘、佛手柑的前味,他似乎害怕 被漠视或搁置了,频频上洗手间补香水,我少见这样没信心的人。他散著中味茉莉、迷迭香、梅 子,後味则融入一片橡木苔、岩兰草、檀香的浓浓绿野中。他将我顺倒於床上,手指阖闭我目, 开始抚拨乐器般灵敏操纵我。呵他三阶段的熏人香调,奏著快板长笛,随之以奢逸钢琴,遂续出 沉郁的低音合唱。

    他是钉鞋的稀里哗拉响,使我缅怀起蓓蒂戴维斯她最痛恨像猫一样的鞋子,她要别人能听到 她的脚步声。卸去了重金属服饰配件的光身,项上,腕上,奴隶般全著铜银环扣,链牌。过程中 银铛碰撞,激起一切关於刑具,捆绑,鞭笞的无明邪淫之火,驱出了连我自己也羞耻相认的意识 暗影,那个拖在人类背後无形大爬虫的尾巴。

    他是深层肌肉按摩法调理出来的比松阪牛肉还嫩,还轫的肉。他用KAMA SUtRA系列 之爱油,涂满肉身。系列之海底宝藏,沐浴沙让一缸清水化成土耳其蓝,让水变厚,我与此肉缠 抱其中如在清腻但不沾身的泥里,品尝KAMA SUtRA,业经,古老印度的性滋味。

    他是BANANA REPUBLIC服装海报上又酷又凄迷的美少年。是李维牛仔裤SIL- VER tAB广告里那名头发梳齐,裸身只穿一条牛仔裤的俊男。是荒诞白日梦里的对手,共赴 想像所可拓达之边境。

    他是我们时代的詹姆斯狄恩。

    维斯康提啊,其黄昏三部曲,我与阿尧仅能看到的,纳粹狂魔。我们跑去板桥一家小戏院看, 改名叫纳粹女狂魔,剪得不知伊於胡底,并插播一段瑞典性爱集锦。他是——阿尧到了纽约连连 寄信寄卡片来,天啊他看到了完完整整一刀未剪的纳粹狂魔!片中一群褐衫队同性恋士兵遭射 杀。他说,我们都被骗了。他在文化震撼时期,信上最常讲的话。他在一堆中英夹杂的乱麻字裹 偷渡一句英文,知道吗,我们被骗了三十年。

    他是偷渡到大银幕上正大光明放映著的殉情记,罗蜜欧李奥纳怀汀。他瞬秒便逝的床上裸臀, 痴纯美貌,在我们立即学会了哼唱的主题曲中衣再现身。我们的卧底者,伪变代言人。

    他是服食了什么药物之後的亢奋持久力,不眠不休玩,通宵达日赤不能射出,吊乏体疲,精 神却昂扬。第一道晨光钻进屋来,照见惨白面容上一层青气,霜柿的唇裂开殷红肉褶,下眼睑一 抹泛红血光勾勒至眼尾,酷似歌舞伎化妆。

    他是一双浓浓睫毛覆远见不著眼珠的眼睛,不时自那密藏的丛隙里闪动星芒。我感觉到芒刺 在背,回眼迎接,它又不在了。我决定起来去追索,经过旁边擦撞其身,并无回讯。地方就那麽 大,转过来折过去,时隐时现,迂回如天体迷宫,且有人借酒狂癫来啃我肩膀,我只一心一念要 缉捕那星芒。骤然,星芒迤逦而去,我措手不及,著慌跟出。我身陷五里雾海,见不到任何座标 指引去向。我乱走乱走,走入一区工程警示帜号的旋转红灯里困步难脱时,蓦见星主就在天桥上。 我跨越脚下鲨阵般的钢筋铁板大坑小洞跃上桥,横渡市街上空,跟随那坠下的星芒步往暗路。忽 地他掉头走来,瞎子般行经我身边,穿过斑马线到对面。我起惑返行,胸腔砰砰砰鼓响。马路银 河,分在两岸,我如影随形。他转进小街去了,我突奔跟往。奔至街尽头,死巷无踪,溢满残肴 蒜味。我折回,猛见招牌柱子底倏起一道火光点著了香烟。我直走向前,炙烫的眼睛快冒出烟来, 暗中那定定在候著的星芒,终於,被我一 ,烙住了。他递交烟,我接著哺滋哺滋痛吸了一口, 回过气来,凶狠盯牢那星芒不准闪跑。他顺了我,上我们该上的去处。 我放荡 为官能享乐的淘金者,逐夜於城市之中搜寻运气,沥取夺目碎片。

    与此同时,歇斯底里,我犯了渴婚热。

    因为我是如此疲惫於无限制无止息的性享筵,淘尽风流,我的燃点高到非下重剂不足以引燃。 去势焦虑的,我真怕不久一日艾略特的诗预言就会应验,「我的确做爱了,但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像红菱艳里穿上魔鞋便不能停止旋舞的双足,除非外力斫断。我渴望安息。我的唯一救赎, 结婚而已。

    我打算认真约会蓓蓓。妹妹的高中死党,後来她们疏远了,同为单身未必贵族的我们,倒是 结成莫逆。

    可怎么说呢,我与蓓蓓,我们之间,没有张力。

    我们如亲人一样熟悉,旧鞋子一样合贴。好姐妹,好兄弟,她无话不跟我说,包括她跟男友 间的琐碎龇龃。她每回交案子OK後的PUB狂欢,总是醉蜷我身上收场,以及她的胃疡,使我 吃惊其工作的生态圈之扭曲人格,不输吾等族类。

    她向我描述少女时代梦想,一个自己的房间,她可以漆刷她爱的颜色,一面大书桌安置有流 苏穗穗的台灯。从小她跟哥弟三人共挤一间小室,尽够放两床并在一起的上下铺,和一张配附四 个浅屉的桌子。她独睡上铺,必得蹬踩桌子爬上去。到她十四岁,她觉出整间屋子的咸硷味里, 她身子渗出的是股甜酸味。她极欲掩盖之,像猫拨物埋粪以免行踪泄露,她师法父亲吃大蒜,还 藏蒜瓣於袋伪造气味。她练就猴子轻功,瞄准无人空档飞快上下床,唯恐肢体在哥弟眼前曝光。 上铺睡半边,另一半高堆樟木箱子和度冬棉被,夜间她疑惧那里头埋伏著妖怪会侵袭她,将两手 交叉成十字架护在胸口入眠。寒流来开箱取厚衣服被褥时,母亲总不明白何以抖落许多乾瘪蒜头 和打十字结的霸王草,都是她的避妖符物,塞遍各个空隙,相信其确实具屏挡作用。室内二灯, 一支铝杓状的夹灯,一支头顶日光灯得看机率闪跳多久後才会稳定射出来惨青照明。所以她领到 生平第一笔薪水,掷散千金,为自己买了盏大理石座的米白纱罩灯,全不管它摆在狭陋之屋成了 个突兀。蓓蓓的恋灯情结,近日迷上古董灯。

    昔往今来,蓓蓓不惧细繁陈述,做为倾听者,我却倍感寂寞起来。

    它单向输送给我很多很多,天真不保留。但是我呢,我能给她什么?我三缄其口,吝啬得从 不交换给她一点点我的黑暗面。我的世界,有一半她到得的,而有一半,她终究也到不得。

    我依循常识展开追求步骤,约在一家稍贵的时髦店吃牛排,吓到了她。她试图化解不自然, 嘲笑我说,来这麽雅痞的地方!

    我不胜困窘,未料心机乍起,她就敏觉到了。苍白,呆言,昏滞,毫不风趣。我弄僵了,自 暴自弃不再收纳她视线。真是冗长得可怕的进餐仪式,後半段我只在担忧快失水现形,黏涩的藻 叶你千万莫发出咸臭味呀。结完账,抱头鼠窜,我跑掉了。

    自动消失於蓓蓓的生活网线上,我想我们无猜的友情便这样被我毁於一旦。我无比悔愆思念 著地,她穿西装裤衬衫背心的安妮霍尔装扮,盘据我脑海不去。我爱上了她吗?男与女之爱。这 个念头,让我快乐,也许我应当振作再试试。

    结果是蓓蓓先找来。她已打过两次电话留口信,但我太惭愧了没有回覆。她说,你失踪啦!

    我感激涕零。默默讪笑,笑出声音。

    她拉我去吃饭。又是她滔滔好辩的活力,我则善听,善响应,又回复到我们最安适的相处基 调里。至今我仍如雷贯耳,她说,「女性们就像涨满的帆准备迎接历史的顺风,男性却像站在逆风 口的一群傻瓜。」一位叫黑井什么的家伙的恫世警言。

    蓓蓓讲的是广告。她告诉我,男性公司主义已经瓦解了。在日本,公司,曾是国家与家之外 的另一个家,终身雇佣制,永久寄栖的社。社,企业同心圆意识,武土道精神。末代的武士——战 後上班族。自上次石油危机後,男人们开始回家了。丈夫不安年,男性入厨会,书房复活,角落 的幸福。

    她说,日本男人一直依附在企业和母性的羽翼下,尤其对母性的依赖,源远流长。他们在团 体里的时候,都是可爱的男童。但一脱离团体成了一个人的话,不知怎麽就变得好无趣。

    她说,女人和孩子容易适应环境,男人总是後知後觉。

    我一路惊心动魄称是,暗忖她似乎把我算做是她一国的而如此率言不讳。然我仅能搭搭马库 色的话薄弱应和,对呀只要废除掉那一大堆的社会机构,就可以出现类似於母子一体的理想境界 了。我兀自懊丧,觉得是放了一颗空包弹,与蓓蓓所言并不相干啊。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日语有一辞,甘え,AMAE,依爱。婴儿紧偎母亲怀中的感受,日本人 将此绵延终生,深深泌入,养成其鲜明不可易拔的国民性。

    这个依爱的制度化,可说就是天皇制。

    依爱的语源,ama,来自於古事纪神话。天降る,amakudaru,下凡。天翔る,amagakeru, 升天。日本人的天,对比於游牧民族的断裂之天,是连续之天。

    太阳女神天照大神住在高天原,其弟素盏呜尊,反叛她去建了男性的出雪之国。这是万馀年 前那次男神的性革命吗?然而天照大神不承认他,另遣天孙代替他,授以一禾教之去建立大倭全 境之国。

    天照大神本来有太子,因太子已成人,是男子那边的人,所以不用。而天孙年幼,天照大神 与之同殿同食,代表女家统治。自此万世一系的天皇,也有成人男子的,但其所代表的女神地位 不变。

    伊势神宫祭天照大神,斋主是未婚的宫主内亲王,女人才可以做斋主。对照祭祀上帝耶和华, 斋主是教宗。还有老老古中国,天坛祭天地坛祭社稷,斋主是天子。记得不,圣德太子写给隋文 帝的信,直称,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之天子书。

    日出处,难波津,女人国。看哪当家的女主人,用了男人做总管,但她只在内里,出面为主 是以幼子或幼孙。幼主并非比总管更大的总管,他是幼主。他秉承是内里主母的意旨,天照大神 予以皇孙的约束。

    稚冲天皇,妇人颜色,倭国梦士,艺术造境。莫怪源氏物语里以月亮喻男人,女人多半自己 有家,男人是去寻访她恋爱。日本文学的底蕴,原来是宫庭的女人文学,与民间的女人歌垣。

    我寂寞对学生们说,要了解日本席卷世界的生产力的奥秘,不如先了解日本的女人罢。

    事实依然是,婚姻现在不是私事,从来就不是私事,也不可能是私事。史陀的格言。

    不论夫兄弟婚制,或妻姐妹婚制,史陀指出,其亲属规则不外乎两种,亲昵的,与回避的。 族内婚,与族外婚。

    族外婚,乃通过一种联盟手段,一个群体将自己向历史开放获得许多机会,其代价是冒风险。 族内婚,则是另一种巩固手段,将以前所获利益保持,财产世袭,级别,头衔,常规性。两种手 段,不断的交换出来,与不断的交换进来,矩阵代数模型,网络於焉展开。

    那麽我跟蓓蓓,我的渴婚热也差不多消退时,一日我们依例吃饭聊天,她讲我听,饭後逛到 对街一家窄小却迷人的个性店。蓓蓓眼睛亮如宝石,依依抚爱那些异国风味的玩意儿,带著教徒 压迫性的热情邀我加入她的欢叹。我煽动她买,她总说,白浪费。我知她在奋力攒钱想买下一间 套房工作室之类,搬出父母家,便可为所欲为搞怪一番了。她矮矮的个子在我跟前,好贴近,诱 发我讲出秘密。我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这些东西都可以买回家去好好布置呢。

    她装没听到?还是我们熟同手足的关系以至这话根本不具意义,自口吐出便隐声不见。我朝 空嗅嗅,嗅无影,怀疑是在梦中说过的话,只有自己耳朵听见。

    蓓蓓背转来给我看一口白蜡钟。由锡铅合金的白枪打造成碑塔型,浮铸贝壳、螺、星砂、双 鱼图案,凸处漆以金箔,镶嵌石膏圆面木头指针。手工品,由里到外真做得是口钟。我意思是, 这十年间数位式钟表普及後,时间就以秒为单位的,消失。我唯用机械式钟表,坚信时间是这样 被空间一格一格慢慢的,侵蚀。我顽固要以这种速度,来走我的长夜归乡路。蓓蓓只要经过,都 进来问候此钟售出否。我又再说,我买给你吧,我们实在应该结婚的好。

    她说,不要,太贵了,你也没有赚比我多钱。

    我说,对呀,的确有点贵。

    她是故意忽略,错读我的文本。我彷佛看见那些修辞的珠串断落,叮叮咚咚滚向四方,柏金 珂钢珠般在一屋子待售什物里弹跳滚跑。白蜡糖罐,磨胡椒器,古银兔匙镶红珠眼睛,芥茉匙, 水晶玻璃杯爬缀珐琅质甲虫,手绘陶瓷碗盘,树脂烛抬,黄铜熄烛器,赤铜修容镜,焊接风向鸡 信箱……我可怜的求婚辞令全部解甲归田被这些舶来玩意儿收纳去了。

    我看见未来几年内,早晨的速食店被银发族祖母进占了,家庭主妇变成下午某新主流,空巢 期的妇人们亦因忙著旅游、探亲而成了空中飞人。蓓蓓告诉我,八七年起日本上班族女性以替自 己选购一克拉钻戒为荣,很快八八年就有了二克拉钻石女性,她们不再等待钻石是爱情的馈赠。 小钻风潮,方兴未艾。本岛的钻石消费客层尤其是,女性主动买给自己,然後买给父母,丈夫, 朋友,呈现出母系社会倾向的特色,为世界钻石市场所罕见。

    在重金属上空疾速飞行,都市游侠风,後现代罗宾汉,告别东京族,行动派拉链主张。我目 睹千奇百艳个性店,春草漫生一夜间将城市占领了。

    青花唐草,泪滴蜜腊,透明血珀,蓝白相间蜻蜓石,色音圆珠,实心老料珠,苏联花琥珀, 松绿石玛瑙,古铜嵌景泰蓝老太监指甲套……

    生活被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现代人,香味无疑是使其统一的妙方。用柠檬和鼠尾草清醒神智, 薄荷和橘子活泼社交气氛,檀香广养香和香油树促进卧房性感。用一七九二年,奇迹之水,修士 赠配方予即将结婚的挚友银行家缪伦斯。异乎香水之水,缪伦斯家族的秘密,必须储存於黑森林 懈木桶中四个月,待增陈熟化,以蓝绿描金瓶子封装送往世界各地,4711香水──两百年後始输 入此东方岛国,成为某同志的液体记忆,使用它,便记住那气味所黏附而来的所有纷乱的生活碎 片。

    於是我阅读城市版图,由无数多店名组成,望文生义,自由拚贴。我想像它们进入的秘口, 各种族群跟仪式,如星宿散布,众香国土,如印度的千王政治,三千大千世界。

    KISS LA BOCCA。当红功酒,试管婴儿,原来叫自杀飞机KAMIKAZI,改以试 管盛装,红白黄三色,一次五十支三千元,老吧客和下班白领,吆喝共饮,一字排开,点燃汽油 桶般用心情放火,骚劲够。

    FRIDAY,CIRCUS,tOP,摊,VINO VINO,南方安逸,蝴蝶养猫,夏朵, 把戏,SOMEtIMES,息壤,雄鸡,向日葵,躲猫猫,4t5D,後现代坟场。

    东京新宿式沙龙酒吧,异尘,挑高空间,用光束和碎玻璃为情调加料。

    IR,U2,老妈的菜,阳光空气水,欲望街车,懒得找钱,不用客气,布猫,清香斋,小熊 森林,hOMELIKE。

    阮厝,食堂,酒菜,肌巷,阿嬷家,谈话头,花吃店。有反共标语和公卖局烟酒铁牌和中美 合作握手图案的,阿财的店。有三轮车老收音机电话旧报纸梳妆柏的,阿爸的情人。後现代中国 风的PUB,长安大街。ABSOLUtE。

    异形歌城皇宫,六层楼高店面攀附异形怪物。小弟们著迷彩装如波湾战争时的帅哥美军,穿 梭带路,搭电梯分赴卡拉OK区,KtV区,台菜区,啤酒屋,BB弹房,DISCO区,一摊搞定。

    台北尊严,有关单位。半个天堂,西西里人。参布伍石,4分33秒。文化杂货,追逐游戏。 法国工厂,未设防线,三十三间堂……

    我坐在桌前,城市以文字排列组合的面貌构筑,自我眼前像冰山浮升出水面,云垂海立。我 写出来的城市啊,仅仅存在於文字之中的,字亡城亡。

    城亡之前,我记下我们的爱情。我与永桔的契约,和结盟。

    南风起,吹白沙, 遥望鲁国何嵯峨, 千岁髑髅生齿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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