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安娅的笔记
不用记下日期吧?要写的是那天的事。即使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无法忘记那一天。
有点怕呆在纽约了。姑妈又汇钱来。电话也跟着追来。跑到墨西哥一个礼拜没给她消息,让她生气了。真不敢想象要是让她知道我在这里根本没怎么上学,而跑去打黑工挣钱去各地看风景会是什么结果。唉,只有再次耐着性子被她唠叨:祖上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曾经有多风光啦,我虽是女儿却是她和我父母的希望……我不喜欢上学,也不想进她安排的寄宿学校,真的不想!唉,我要的不多。可租个小小公寓当作自己的家,给自己一点自由和自主,也是奢侈!
也许我太没心肝吧?接到姐姐寄来的桂花香茶,我才觉得被牵挂是幸福的事。我的乡思和乡愁,也似乎只在桂花茶上升起的袅袅轻霭上。上苍宽恕我!
网上有特价机票去西海岸,很便宜。我就去了。teresa居然不声不响走人;房东说她前天去加拿大了!我说怎么这几天Microsoft Messenger里没看见她呢。也怪我,只发了邮件没有打电话!
没头没脑地在街上逛。看见一家装饰得古色古香,很豪华,但绝不沾俗丽的咖啡馆。我觉得渴;包里的桂花香茶好象飘出香味了。
这样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要到白煮水;可是,这么好的地方,应该不会让客人失望吧?
我说要壶热水,服务生好象吓着了,愣愣地看着我。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都已经进来了,而且是个能提供热腾腾的喝的东西的地方,要点水不过分吧?我甚至可以付咖啡的钱给他们——那刻,我好想喝茶啊!我解释说不是他们的咖啡不好,只是我想喝茶,我很喜欢在他们这么有品位的店里坐坐的。他终于点头说可以帮我准备一些。
等着水送上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 quot;你知道吗?quot;他跟我说,quot;在你要水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我就突然被打动了。quot;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打动他的;下了飞机没有梳洗就到了这里,蓬头垢面的很邋遢。不过,也不知怎的,我乐意相信他的话并为此感动。东方人的面孔,带着英国口音;不很高大也不很帅气,衣着随意;但他有一种罕见的让人觉得很温暖的高贵纯真的气质——没有逼人的锋芒,但不论在什么肤色人群中,他的光彩都无法掩盖。
水送上来了,我问他喝不喝茶。他说他习惯喝咖啡,又叫了一杯咖啡来。不过,他闻了闻我的茶,说很香。两个人喝东西的时候居然都在出神。跟着姐姐在茶园里度过的童年的片段在我的记忆里沉浮着;他又是为什么神往呢?
他的移动电话响了。用的是德语,我只听得懂开始和结束的客套,不过其中提到一家赫赫有名的德国电器公司的名字。——他是商人?我有点惋惜:他的仪态更象一个学者,怎么是商人呢?
quot;Business drives me crazy.quot;他无奈地笑笑。
quot;You speak German, too?quot;会说两种语言总是不容易。
quot;ell, I to Germany for a year for researcer spent anot;
quot;? You are Japanese?quot;我吃惊极了!家里说英语和日语,是日裔?不知为什么我一开始就认定他是华人。
quot;No! I am Cs emigrated to Malay from Canton many years ago, and to UK. Dad met Mum in London. Mum aionese but Mum speaks tai;
quot;真复杂!quot;我嘀咕着。母亲从台湾到英国,父亲曾是马来亚华侨,后来也到了英国;对了,马来亚和台湾都曾被日本占据过,老一辈的学校里都教日语。
quot;是啊!quot;他耳朵好尖。
quot;啊?你也会说普通话?quot;我惊喜。
quot;嗯,quot;他脸微微红了,quot;我一直在跟私人教师学,也看很多中文书的……但是没有太多机会练习讲。家里爸爸跟我说广东话;妈妈跟我说台湾话;我跟弟弟用德文说悄悄话;大家一起时说英文也说日文,挺乱的,呵呵……你觉得我说普通话怪吗?quot;
quot;不怪不怪,发音挺正的。quot;我说的是实话。
他的电话又响了。这回是用英文交谈。我无意去听,却还是知道了看上去不过30来岁的他竟是一家著名跨国公司的显要人物!
搁下电话,他说,生活就是爱开人的玩笑。他毕业以后不想继续呆在实验室里做书呆子,有家公司请他做南欧的顾问,他就很高兴地去了。谁知道,归根结底他还是书呆子一个,不喜欢应酬和生意场上的许多东西,因此,别人开香槟庆祝的时候,他常躲进这样的咖啡馆或小酒巴。紧张的时候,就去抱一大筒冰激凌来,吃完了闷头睡觉。有一次烦透了,干脆跑到委内瑞拉去,和当地人讨土酒喝,每天到船上钓鱼晒太阳,没带电话也没带电脑;回来后,跟暴跳如雷的董事会递交辞呈。想回伦敦教书去的,这家跨国公司却发来邀请了。quot;嘿嘿,那些大老板反正钱多得数不过来,而我呢,也只不过是个工具。但是真的要去教书就不能那么简单由着性子来了,教了一半摔门走人会伤害到很多学生。再说回伦敦,成天被我妈妈看管着也不自在——在家里我半点说话的份都没有。这家老板懂我的脾气,常给我不定期的假让我调节情绪。我一做就做了三年了……quot;说到工作,他大多时候是严谨的,然而私底下,他很孩子气!看说到逃到委内瑞拉时他的得意!
他说我不象中国女孩子,不象任何一个地方的女孩子。——也许吧?我不那么符合传统,也跟不上现代;我说中国话喝中国茶喜欢中国的很多东西,却爱满世界疯跑。对流浪的人来说,四海皆家。
他叫起来,quot;哈!流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到过世界上除了非洲和南极洲以外的所有地方!我可是个很难得的向导。quot;
quot;呀!我可请不起你这样的向导。quot;
quot;嗯?我才没那么笨,去跟你要工资呢。这样,你就没法解雇我了!哈哈!quot;
quot;不——要——工——资!你自己说的,不能耍赖!quot;
quot;谁耍赖?我是那个,一言既出,什么马也难追!quot;
quot;咦,你看过?!quot;我大为惊讶。
quot;呵呵,剑桥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有。金庸的我都看过,还看过倪匡的《卫斯里》系列呢!怎么样?quot;他仰起脸洋洋得意地斜过眼睛看着我。
quot;什么呀!都进了剑桥,还尽看闲书!比不肯上学的更该打!quot;我拿眼睛白他。
quot;对,我就是混毕业的!怎么样?quot;他越发不可一世。
quot;能怎么样?拉出去打啊!quot;我想想觉得泄气,quot;算了,我打不过你。quot;
他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不过总算使劲咽下去了。quot;喔,不打了?那流浪的时候,还到我这里领登机证?quot;
到他那里领登机证?甜甜稣酥麻麻的滋味裹住了我……我不知所措了,甩了一下头说,quot;说什么哪?流——浪——懂吗?流浪啊!坐飞机?坐巴士,11路!你知道11路吗?quot;
他瞪圆了眼睛,quot;什——么——啊!哇,你怎么这么残酷?11路!我跟你流浪得替你扛大包小包,你就那么对待我?我可怜的11路啊!quot;他作出心疼的样子抚着两条腿。
quot;不是残酷,quot;我看着他,觉得有趣极了,quot;是残忍。quot;
quot;那……quot;他瞪着我,quot;那,我哭了哦!quot;
quot;不至于吧?都说是流浪了,流浪!穷人才流浪,哪有什么大包小包要扛?quot;
quot;我……我不管你那么多,绑你上飞机!quot;
…
时间不早了,记起我还要找个便宜点的住处,我说我得先走了。他说帐单就留给他吧,他喜欢这样的下午,很感激我让他坐同桌。我也不客气了,道了谢。我倒空了装针线的小缎包,包了点茶叶给他,因为他好象很喜欢闻这种香味。
走出咖啡馆,我满心快乐。只不过想喝杯茶,就打动了一个人,让一个下午变得很有意思。我也有些怅然。走南闯北,除了和我一样的靠打工挣钱支持背包旅行的人们以外,我也碰见过流浪歌手,旅行作家,农场工人,退休的老夫妇……我们围着篝火烤肉唱歌跳舞,我们同乘皮筏漂流……然后挥手道别,有时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各自上路。旅途总是充满未知的乐趣,却也是残忍的。就象浮萍,顺水飘来,匆匆地就擦肩而去了。
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 ……
每天早晨,往紫砂壶里注入沸水,清香阵阵飘荡开了——他闻得到吗?他说他喜欢闻的。呵,他一定在喝他的咖啡吧?就象那天咖啡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