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下)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鹿桥 本章:十四(下)

    他把碗筷一放,看了看他们三个。然后拍了拍口袋中的书说:“这本书里的用意,你们赞成不赞成?”

    “这是什么意恩?”朱石樵知道小童说的并不是一句闲话,他爱关心一切这书上的话的,便插口来问,表示他们都是赞成这书中意思的人。

    “好!”小童说:“在这书里,我们告诉人家说:人生是一件有机体,是如一株植物从种子长大的。到人死时,必与种子不同而是一株大树之类。而种子中的一切基因,实在控制,范围了长大的形体。那么我们是不是必需承认种子中的一切附在染色体上的基因,无论好与不好,不是本人之最,亦非本人力量可左右的?

    “这是我们在书中的第一个意思,我给下了个注解。然而我们主要的意思并不在这里。我们如果到此为止,不再前进,人世间一切努力,教养皆成为无谓的事,只有任凭种子优劣,随它发生,长成,枯萎。成了宿命论了。

    “所以我们侧重在种子已定之后的一个阶段的两方面。一个是社会环境,一个是教育,我们要在尽可能范围之内,发挥一个生命最大的光芒。如同一个园丁要除莠草,施肥料,遮霜雪,摘虫害,来培植这棵花木。

    “这其实是我们生物学里,遗传一部份中的一个说法。不过比喻在人生方面很可鼓励人向上就是了。冯新衔用来写小说,令看的人从故事中感到勇于改过之价值,新生命之可贵,及生活的颠簸中原有苦乐的两方面。于是灰心的人可以再鼓舞起来,站在高处的人要向挣扎的人援手,天赋低微的人也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过他一生。

    “这比如上帝在人才生下世时,每人发了一张纸,大小不同,优劣不同,却要人人尽本领去画他最好的画。又如人生的嗓音润糙不同,却谁也要在意尽心地唱完他人生之歌。这以上说的对不对?”

    “对!”大宴看了他说。大宴心中想这个小童现在真不知道比从前初试发议论时进步多少了。朱石樵想起小童从前说伍宝笙三不朽时犹如牙牙学语的小儿,幼稚而不牢靠,现在已在搜索自己的思想方法了。

    “所以!”小童一气直逼本题:“如果我们是真相信我们所说的话,我们便要同情天质差池的人,如果我们是真诚说的这些话,我们便要原谅人生中一切的过失,要永远扶助别人,鼓励自己向上,直到屠夫放刀,奸枭临死悔过。我们要像修道士那样与‘原罪’挣扎。我们尊敬一个改过的人要不下于一个天生无过的人。我们看了疮疤不得皱眉。它比光洁的皮肤还多一段可令人敬重的历史。

    “现在,大余,你同意不同意在你那激越的想法之中加入这一点引申的意思?人固然不该有过错,而过错与过错之间,颇有不同。如果是种子中带来的弱点当然可原谅,如果是生长过程中不可免的事,或是灌溉,浇护之中不小心的事,你是不是也不得把它一切美点抹去,高唱完美,至善的高调,而抛弃了援助的责任,同慈悲心?

    “你们承认不承认冯新衔特别在小说里注重说明了大澈悟便生出大慈悲?而不是苛刻?这个人,你们看,经过了多少引诱,失败,犯尽了几乎一切不可恕的过错,而临死时是不是仍如同天使一样光耀,圣洁可以进天堂?他是始终未放弃努力向上呀!只此一点,是不是就该令人同情,原恕?

    “不光是原恕而已,他要自知自己未遇如此大引诱,大难题,是幸运。如果遇上,他未必比得上书中人。他该肃敬自反!”

    这时,饭桌上已没有一个人在吃饭了。他接着说:“我们写小说尚且如此,我们用来看实际的人更该存心怜悯。我们同学朋友之间要小心批评。

    “我们希望求得十全十美的偶像,我们更珍惜白壁一瑕,因为这才更令人心痛,要想念它其余的优点要来争取我们的同情!它的全体更是我们说教的至例。现在我们就有这么一个例子:

    “这白璧是太美了,又太为我们珍视了,于是,虽然有这么一点点儿碰损,也会叫我们看得有车轮大!这一点点碰损如果在旁处也许我们连注意也注意不到,不过到了这里,我们就会只看此一处忘了其余它的光泽。如果苛求惯了也许不免要说它令人失望,而责备它。事实上,请想一想,它自己岂不伤心得更厉害?它不是自己的错,我想了一早上,我慢慢觉得出来,它此刻所需要的岂是责备!它应该得到安慰同鼓励,免得心灰过甚,走到宁可玉碎的路上去。”

    他说到这里,便要求大家放松太紧张的神色,听他述说蔺燕梅的不幸,这朵在校园中长大,如大家共爱的花如何会现出凋落,遭遇了不愿遭遇的事情之经过。他说:“她到学校来的时候,我们几个人见到的。她慢慢茂盛起来时是我们自觉有扶助爱护之功的。她在第一次春季晚会中唱歌述说三愿时,我们都默许的。她今天出了事我们可以心安而觉无过么?我们想她家在万里重洋之外,我们对得起送她来此入学的父母么?她今天伤心成这样,我们对得起她么?事情虽说不大,可是她似乎心已碎了。她一向是多么努力珍护自己!她自律的规条太高。好比那白璧,才显得这不幸事件在她心上之严重。”

    这感觉恐怕不是小童此刻独自有的。也不是乔倩垠,凌希慧她们女同学凭了蔺燕梅素日行径看出来的。这几乎是人人感觉得到的。听的三个人都黯然了。他们不但无从想起责备的话,他们一面诧异这事如何可能,一面虑及蔺燕梅这个也是性子走极端的人如何排遣。他们只有忧,没有怒。

    余孟勤这下子受了太猛烈的打击,他想了十几天的心事,忽然又来了个更严重的考验。那路警的一句话!她岂不是又如撞了车一样,为学校,同学作了丢人的事么?她去到呈贡,不又是自己这园丁的过失么?

    他怎么单单看到蔺燕梅一个人的过错,而不想范宽湖呢?岂不是因为在范宽湖身上早已疮痍满目,添上个疤不算回事,而在蔺燕梅一个完人身上便不同么?

    为什么范宽湖这方面素来不为人指摘,反而常听夸奖他许多别的才能?岂不是人们通常爱在于枝上寻新叶,珍珠上找斑瑕么!

    这个消息对他说实在令他太震动。他确不容易接受。当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一遍又一遍的校看冯新衔的小说稿,不觉很变和缓,加以日夜思量蔺燕梅去呈贡的事自怨自艾,也都对他有益,使他不那么苛刻。但是也止于是不那么苛刻而已。现在这个问题来得太直接,太料不及,太切肤具体,太份量重了。

    他又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原由。他怎么能明白呢!连小童都不明白。除了蔺燕梅自己以外无人明白。除了曾旁听蔺燕海对镜许愿的伍宝笙之外,无人能了解蔺燕梅是如何冤屈心碎。

    但是余孟勤虽不明白,他却并不怀疑蔺燕梅对他的爱情。他不是个多疑的人,他从乔倩垠口中听了那些活鲜鲜的事迹之后,想了这许多天,他心中肯定得很。如这样的事除非是耳中听错,他是再也不会信的。所以他相信一定有奇怪的地方。蔺燕梅一颗心,说来也惭愧,他竟觉如在他手心中一样。

    他不免仍要责备蔺燕梅吗?也许哩!他也许也怪自己何以便动情了哩!何以眼睁睁地看了这美绝一时的人品也终于有了阴影,自己竟不早些死去,而在此嗟叹心摧哩!他怪自己终不免于动情而令今日再也狠不起心来排揎,责备。

    但是眼前这三个人的神色不是忽视得的。朱石樵是个历史家,他的意见都是有根基不易摇撼的。宴取中是心理学系的,他的看法也不容人轻易混淆的。童孝贤方才更是预先看到了自己的反响,早早说了一套道理准备下。加以他的心术之正大自然,言语之真挚恳切,早已得了另外两个的赞同。他是念自然科学的人,什么事件都一视同仁,不容加入私人情感而有例外的。他又是一向为自己当兄弟手足一样教导成人的,在他跟前更是一步错不得。

    这三个人静候自己的反响呢!他们的友谊简直是既亲近,又壮严得令人畏惧的。冯新衔的书一半是自己的话。在这道理下,自己决不可徇私而找借口规避的。

    余孟勤的思想系统与为人,自从在这学校中建立了声名之后,从未遇到过这么严重的试验。他如果懦弱,他尽有借口可退缩。但是他是个不自满,肯改正自己的年青人,于是他决定正面与试验相犯,他决定接收了。他说;“这消息确实打击我,我觉得在事情还有可疑之时,我们什么评语也不下。我们有责任给一个正当的论调。蔺燕梅是在这个学校受的教育,我们既曾分享了她的光荣,也要分担她的苦恼。给她合理的同情,如果必要的话,给她需要的帮助。她是个出众的人物,我们要给她特别小心的调护。她两年前来这里作我们同学时是个快乐健康的灵魂,我们要在两年后毕业时造成她一个更完美的人格。她本身,在这以前不曾有错。我们要一齐为她难过,协助她从今以后也没有憾事。我们若任她伤心后悔,身在此地求学,而心想离开我们回家去,真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自暴自弃的行为。

    “我自己对她的责任,更大。我可以在你们三个人面前承认,我是一直有意在影响她,在诱导她求至善,求纯真。我听到她事后自恨自苦的可怕景象,仿佛看见那是我一贯作风下所逼出的表现。她如果一下子心窄做出更可怖的事,都不足令我奇怪。

    “我更应当在你们面前承认,我对她不只是器重,我还有一片从来没有的关切的情感。我应该说,在听到这话之后,我独觉到她更接近我,无论她遭遇的是什么痛苦,在这苦恼未脱离她之先,我绝不能卸责。纵使这情感只是我一方面的,我也只有在尽了力量之后,才能觉心安。我今天半句责备她的话也不可以有。我在尽力协助她处理清楚了这一段疑案与悔恨之前,若有一日,有一事,令我心灰意懒而想撒手,我就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

    大宴、朱石樵两人听了,先点点头,再看看小童。小童仿佛觉得他这才真正为蔺燕梅作了一点事,心上松快了些。他简直不敢想像,如果蔺燕梅一旦在学校中失去光彩,或成了大余批评的目标,那未来的一切,及她以后两年在校中的情形当是什么样子!

    小童因此说:“她现在在她阿姨那里不肯直接回来,已经令人的联想怪可怕的了。她去呈贡就说过是要作点工作,补救她为学校工作团体惹了事情之罪。这是平常人决不会如此认真的。依同理推来,她不肯直接回宿舍就又不知道要有什么打算。她既然要史宣文同伍宝笙去看她,可见她心上还有我们同学。我自己也很想去看她,因为我不大放心。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去见她。她愿意不愿意见,我们不管。我在车上,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不去见见她,心上闷得很。我方才说了许多气他们的话,也许是不公平的。”

    朱石樵便对大宴说:“我也觉得大余应当跟小童去一下。你以为怎么样?我们两个回金家去。如果机会,空气合宜,也可以尽一下力,把原委平谈,不惊人地说一下。”

    “我也赞成这个意思。”大宴说:“书的事,原本用不了许多人,回去写写封签包一下,几个人尽够了。既然有事,我们凑热闹玩的日子以后有得是。况且说得严重一点,依了小童的感觉,她若真不高兴这个学校,不打算再来,那太可怕了。我们都要作点什么事才好。我们设想她开学再回来,我们就要准备好一个温和,公平的舆论。学校中新旧同学已是一半一半了。现在我们到金家去,那里倒全是老同学。可以把我们的意见和这本书对照着一说,决定建立个舆论的大本营,联合上伍宝笙史宣文,凌希慧,乔倩垠,将来决不许图热闹,爱造谣的人,飞短流长!”

    他们四个人是老搭档,一说就定规了,而且觉得责无旁贷,也兴奋了起来。饭草草吃完。四个人便分头去办。

    小童同大余一路上越说越觉蔺燕梅该同情。而范家兄妹的心术离奇难测。余孟勤就更觉自己对她不起。

    “真是奇怪!”他说:“依你看,她不要范宽怡陪,叫范宽怡叫进你去的情形,这事就够怪的,一定是范宽怡不令她安静,在争取时间,噜苏解释什么了。范宽湖临下车不是也要解释吗!”

    “小范当然是要替她哥哥说话。”小童说:“在以前她就一直往蔺燕梅耳朵中吹她哥哥的好处。从劳军演戏起便很明显了。我们不以为意是因为第一,她在谁面前也吹。第二,吹吹也没什么。到了呈贡,这回看来更明显就是了。蔺燕梅听了也就听了,并没什么反响。不至于像后来那样忽然不要听他们说话。她脾气一向好。若是从那个气势看来,素日脾气不好的,一定会骂人了。

    “再说范家兄妹要解释什么罢,也很怪。我看见蔺燕梅的手放下来的。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有什么解释的?范宽湖的神色一站起来便难看极了。在路警说闲话以前,小范同蔺燕梅也在那时候都是一副怪脸。”

    “所以我觉得是你一个人太重视路警那一句话了。”大余说:“在路警那句话以前一定要找理由。你不是说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范宽湖没理她吗?这句话一定非常要紧,可惜没听见。”大余说了又觉不大对,他又说:“如果是范宽湖因为她说的话不好而不理她,后来又未交一语,那么范党湖下车时的话,就不对题了呀!”

    “就是呀!”小童说:“我早想到这个了。我听着你往下推论就觉着不对。”

    “我们总得找个线索。这个推理又站不住了。”大余皱了他那浓眉说。“不过看范家兄妹一直曲意求情的神气,还可见出是她吃了他们的亏。她对他们说的又只那一句听不见的话,仍可见那话重要,他们在听了那话以后,脸上气色那么难看也许那是一句他们不愿听的话,所以后来他虽然不回答也不见得是他生她的气。这里单可恨的是燕梅存心太忠厚,她气他们的话,便只说给他们听,并不到处说。所以她虽气成那样,后来只有你在跟前时,她也不讲给你听。”

    “如果关键就在这里,等一下见面我就要问她!”小童说。

    “可是我认为我们没有探听别人隐私的理由”。”大余说:“况且听你所说,在呈贡和去宜良一路上,她对他们都很好。范宽湖也一直对她存心诚恳。过河下水都忘了衣服,也不像一个不经心玩弄女孩子的人的神情。我们若是尊重她的情感,就无法向她探讨这些底细。你后来那些话,说她是在试探,比较男同学之类的话,我就不赞成。”

    “不过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小童说:“何况她的举动前后变得这么特别。我们如果和她感情已如此深,又关心到这一步情况,我认为可以问。在车上我是没有想到,如果想到早就问了。问不问在我们,说不说在她。”

    “这话当然也有道理。”大余说:“你们在一块说什么都惯了。你又是跟谁也是掏心掬肺地说话。你问问也好。我不便问。”

    “那就这么决定。”小童仰起脸来看了看大余神色说:“不问我闷得慌。”

    说着早已走到平政街天主堂外。这个天主堂是云南最大的,布置也最特别,谁也想不到教堂外面是一个茶馆罢?这里教堂外院就偏偏是一个茶馆!是一个很大很幽静的敞厅,墙很高,挂了许多圣迹的图片,也因为有这个供给学生们宗教知识的茶馆,他们才注意到这教堂。他们最爱迎面墙上那幅大挂图画了地狱之门的。七个大门上写着七种罪恶的名称,又有象征七种罪恶的猛禽,恶兽,此外又有许多人物,一张画,热闹得很。

    礼拜堂在后进院内。建筑相当的好,他们只从窗口张过,却未走进去过。走到后进门口,小童拖住大余,问:“你知道他们称呼修女什么?我们在宜良闹了笑话。”

    大余皱了一下眉说:“这个我也不知道,试试称呼一下师姑道。既然教士是神父,咱们给拉成平辈。”说着门房上的已走过来问找谁了。

    “有一位新从宜良到这里的杨师姑没有?”大余说。

    那个人点了点头,问他们有什么事,然后叫他们等一等。他去找。说完进了一个小门。他们便站在那里看这教堂的建筑,这里一切洁净得可怕。矗高的石筑教堂和阶级,方院,全被日光照得耀眼。院中又静极了。

    过了一刻,那个人出来说:“没有。”他们不信不肯走要他再去找。忽然,小童看见从旁边一个小门转出了两个人,不等他开口,蔺燕梅已经同那位修女转身走上教堂的石阶了。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小童见了忙叫大余。大余看时,只见两个背影。院子又宽又寂静,又有一种空气震慑得人高声喊不出来。

    那个看门人便用手指指,自回去了。他俩三步并作两步跑过院子,走上石阶,将及看见她们在胸前划了十字,走进教堂去了。

    他们不敢进去。只有站在那边等,眼中仍清楚地显现着她们俩个走上石阶的一幕,清楚的黑影,照在耀目的石阶上,然后消失在拱门里了,一切都那么寂静无声息。

    他们挨近门口去看,看见她俩个走到忏悔的木龛前,修女教了蔺燕梅届一膝为礼,又划了十字,走进幕幔。然后自向神坛走去了。他们始终只看见了那修女的背影。他们又看见一位白须的法国神甫在龛内倾听忏悔词。

    他两个只有站在石阶上晒太阳等着。足足等了半个钟头,然后听见后面脚步声,急急回头,看见了一位风采动人的修女向他们走过来,一看就知道是蔺燕梅的阿姨。他两个看人家走近了,不觉似乎有一种想躲开的意向,但她已经说了话,她说:“你们两位是等蔺小姐的吧?她说了:谢谢你们,请你们回去罢。”

    两个人听见,无可奈何,亦没有挨着不走的道理。只有道了一声打扰走下石阶来。修女也走回教堂去了。他们走到二进院子的门边,忍不住再回头往教堂那边看一下,正巧隔了石院,又见蔺燕梅同她阿姨两个,低了头,相并着走下石阶转进才出来的院门里去了。

    他们一路上的打算都成了泡影,小童要问的话,根本不得机会开口。不但无法谈话,连走近她一步都不可能。他们俩往回走时,完全不知底下该怎么办了。他们只觉得空气更沉重,蔺燕梅离他们更远,他们失去她的可能更大了。他们想了一想,只有再去找伍宝笙想办法。大余便回金家,小童便去新校舍南区找伍宝笙。到了那里又不在家。他又到陆先生花园去看了一趟,也没有,他困乏了,回屋睡觉去了。谁知他和伍宝笙刚刚两不凑巧,没遇上。

    伍宝笙一早上倒都是在火花院后陆先生的花园里的,史宣文也在那里陪她,她忙了一上午,直到吃饭时候,两个人才走回来。两个人在路上闲谈着。史宣文看了她专心致志作记录的神情在一边想了一早上的心事。此刻她说:“宝笙,我从重庆回来,吃了你们好几顿接风的饭了。可是说起欢迎我回来的表示,哪一次也没有今天叫我在这儿守你一上午舒服。她们越请我,我越觉得是客,你越平常待我,我越觉得回了家。宝笙,你这孩子哪儿来的这些鬼机灵,这些讨人喜欢的小心眼儿?”

    伍宝笙听了,她就笑了,她一笑那整齐的小白牙齿便一闪。面对着这么个人,视了这一带小山,花圃便令谁看了也快乐。她说:“我的老姐姐!你要是诚心夸奖我你就别在临了时又给我一个刺儿!人家是自自然然地这么待你,让你说得一肚子经济似的!”

    史宣文掠了一下这个伍宝笙的头发说:“瞧你还是这么懒得多别上几个卡子的!你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一样儿的生活,一样儿的工作,本本份份儿地,你的样儿就像是画定了的画儿,永远这个标致劲儿。”

    伍宝笙听见就气了。她便作娇,站住不走,说:“这个人今天有点疯了。去了一年重庆,学了些野话儿回来呕我!”

    史宣文更妙,她早知道会生气,偏不求饶,她说:“你再骂我,我爱看这份儿神气,我要是能想得出更好的话儿,我还要说呢!亏来是我在这儿,要是换了个男同学,不怕他瘫在地上!”

    “哎哟!你真是要死了!叫人都替你脸红。”伍宝笙看了她那顽皮涎脸的样子,又是气,又忍不住笑,她眉尖都皱了起来,瞅着她。

    “算了!”史宣文若无其事地便收科:“我是过过瘾。一年多没看见你这神气了。还不是叫你摆弄了我一上午,才想起你这份儿惹人疼的心眼儿,身份儿来。……”

    “好姐姐!我求求你,能完就完了啵!”伍宝笙说不过她,只有软求。

    “咱们好好儿地走路。”史宣文说:“你想想,到了今天,你能在她面前做小姑娘,撒娇儿的,除了我,哪儿还有第二个!再说你的老姐姐想温习温习这个神气,你能说不叫她快活一下子?”

    “谢谢你!够了,够了!”伍宝笙说:“又改成这种老气横秋的声口了,真叫人怕你这张能说的嘴!幸亏是在野地里,若是叫人听了去,成了什么意思?”

    “成了什么意思?”史宣文知道这个五年前一同进大学的伍宝笙还是那样跟她无隔阂,相亲爱,她也就不觉挽了她的手臂,缓缓地傍了她走,像是情人似的。一边又用眼梢儿打量着她神气,揣摸着她的心意儿,用话来撩她。她说:“你要是不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这些说着玩儿的话有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倒像是起了个话头儿,说了个引子,底下呢,再说出来就不致于讨你嫌了。底下该说细话儿,比如:这么个人品儿,一年不见,不知道有了主儿没有?我倒想给她提个人儿,谁知道她自己有了意思没有呢?没的一场好意碰她一鼻子灰!管她呢,已经提起了个头儿,就得厚着脸皮儿说下去!谁叫她长的这个模样儿连我看了都爱!她用着了我的时候不来多嘴,也对不起这些年交情。对,这个老姐姐今天是非说不行了。”

    伍宝笙早听出她越说越上来了。她就由着她说,却早偷出那只手来,拧她挽住自己的这只手臂。史宣文觉得了,便装做不知道,咬紧牙,越拧越说,伍室里就越说越拧。史宣文哪里在乎她。两个人一着急,不觉脚底下都走快了。

    说到这里,伍宝笙都快气死了,她倒索性松了手。大大方方地说:“说罢,说罢!我着急得很呢!说,你想提个什么人?”

    史宣文如果存心开她的玩笑,岂有不防备她这么一着的道理?她便把头一偏,看了她:“谁知道这孩子是真心呢?还是假意呢!是假罢,白叫她哄了人家好名字去!是真心呢,如果不说,又平白招惹了这边一场。人家女孩儿身份焉有追着来问的道理!那岂不要委曲可怜了她!倒叫我这个作中间人的为难了!”

    她们已经走上了公路,来往同学多起来了。伍宝笙就说:“好了,你也欺负得我够了。留着点以后慢慢气我用罢。让你搅了这一场,我饿了起来,你怎么请我吃一顿好饭?”

    “哟!”史宣文说:“才说她会揣摸人心意,招呼人,这就顺手敲了竹杠了!罢,罢!老姐姐从重庆来,还有点盘缠钱剩下,请请这小妹妹罢。”

    伍宝笙听了便笑一笑,怪得意地,不说话。两个人回到伍宝笙屋里,梳洗一下,伍宝笙不想换衣服,只把褶儿拉拉平,拂去了两人鞋上的土,就又出来。一路走进城墙缺口,往城中心走。

    “咱们还到昨天吃过的东月楼去,”史宣文说:“那里酱鸡腿好吃,昨天是客,不好意思再要,今天咱们姐儿俩尽个兴!”

    “别说得人馋了!要走快走!越是人家说饿呢,越能想出话来说!”伍宝笙说着便挽了她走。

    “我可不是正想着问你呢!”史宣文被她拖了个跄踉:“只听过有人生气气跑了的。像你这个越气越饿的倒没见过!我看我在山上说的话,有点眉目!要不怎么瞅着你笑得那么好,兴致也高了!真是的!这些女孩子们再休想有心事瞒人,什么都从眼珠儿里告诉人了!偏偏这一位连肚子都不争气!不怕你不说,日子长了,还怕我看不出来!”

    真是,史宣文岂是怕人多了,便不开玩笑的?现在是在大街上了呢,弄得伍宝笙那股神情,引逗得街上走路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她们一路说着便去东月楼吃了饭。姐儿俩个又到光华街水果市上买了些梨,拿着梨顺步走下去,转上武成路,出了小西门,想顺了环城公路走回去。史宣文看见小西门外篆塘一带停着许多马车,她就站下来看,说:“这些马车去年我走时还没有呢,怎么就这么多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昆明添了人又加上警报多,人家全疏散到城外这一带去了,来来回回,都用得着他。”伍宝笙说。

    赶马车的看见她俩站住,就一哄围上来兜生意,她俩个弄得抽身不得。史宣文说:“要不就这么着,你下午也玩玩算了。累了一大早的!咱俩去大观楼坐坐?”

    “也好。”伍宝笙也觉得有这么一天轻松一下,竟是多久未有的事。“我也没坐过这些汽车轮子的小马车呢!”说着两个人捡了一辆干净的坐上,这才如出重围,冲了一条路出来。

    快到大观楼时,便看见村庄中那些难侨同疏散的人家了。他们的服饰显然不是属于这农村的,可是他们正是住在那里。在门口喂鸡,河畔洗衣服。

    伍宝笙指着给史宣文看了说:“看看他们现在居家过日子的情形,心上好过得多了。这场战事打得真是凶恶,他们来的时候个个儿全有病。我不知道给他们多少人验过血,十个有九个害恶性疟疾。他们算是熬到了昆明的,路上还不晓得倒着多少呢!”

    “哎呀!”史宣文叹口气喊着说:“你看了这情形好过些了?我正奇怪呢!原来你们在这里看过更可怕的!我方才想如果叫重庆的人也来看看,才好教他们想着是在战时呢!只现在这情形看他们离乡背井的,已经够叫人难过了。”

    说着两个人沉默下来。等了一会儿史宣文问:“可是我想起来,快放暑假那一阵是不是昆明乱得很?我们在重庆都看见坐飞机逃难来了的人,街上漂亮的小汽车也忽然多起来了,满城接着喇叭飞跑,全是‘国滇’字样。”

    “所以我们这儿才清静两天了呢!”伍宝笙叹一口气说:“我们这个拉丁区到底是不同的,以不变应万变。从前,其实又才多久!城里暴发户似地繁华了起来,开了一街不三不四的小西餐馆时,我们吃我们的米线大王,现在仰光客都哭丧着脸了,我们还是吃我们的米线大王。你知道,当初那些小汽车也不大开过翠湖玉龙堆这一边来的。所以我们倒也没大觉得昆明是不是真乱了一阵子。左不是另外一帮人的事,我倒希望他们多跑几个,腾出房子给华侨住。我们一暑假和他们在一起,感情太接近了。”

    “你这一说我倒又想起来了,”史宣文说:“你那两个弟弟和桑荫宅从军到缅甸去的,有了消息没有?”

    “他们许多日子没有信了。”伍宝笙说:“可是最近听说好一点,他们的总部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不过在哪里,不能宣布,也许就是没有信的原因了。我心上一直觉得他们不会有恶运,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觉得年青,又心眼儿好,活活泼泼地,令人想不起有什么不幸会到他们头上似的。说到这里,更有一件痛快事,就在你来的前两天才知道。你记得凌希慧的叔父曾替她定亲那件事罢。凌希慧躲到缅甸作随军记者去了,这次撤退回来,叔父原谅了她,许她不再提这件事,近来微微听见说那位几乎把她娶到手的先生,大大地在这次战事里赔了本。似乎是他在太平洋战事初起,新加坡吃紧的时候,一眼看定了有利可图,东西拼凑,加上自己所有,下一孤注去了一趟仰光,想赚它一笔大钱。没想到战局大变,他的车子当然派做军用。他的货也就进不来了。一倒竟倒到底,起先还瞒着,现在渐渐瞒不住了。他们仿佛是命运之神掷着玩儿的骰子,在个盘子里滴溜溜地转,又仿佛是文人笔下的配角,随手起用,随手放倒。这变化之奇突,简直可怕。他们这种作了一场春梦的人,此刻昆明市里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他们起来得也太快,倒得也真彻底。你不见这两天小报上净跟他们开玩笑么?昨天还在大酒楼连夜请客呢,回家去,桌上一封急电,他就是个大债务人,要下乡躲债去了。过几天再见他时,口袋中连买一包香烟的钱也没有了。”

    “对了,那个宋捷军怎么样了?”史宣文打断了她的话头。

    “宋捷军据说也完了。”伍宝笙说。“他娶了个缅甸太太你听说罢?”

    “我怎么不知道!瞧你这记性儿!”

    “跟人跑了!”她也笑了,便接着说:“这个你没想到罢!当初谁也没想到。还仿佛听说他俩怪不错的。谁知道一逃难,把那位太太从前的一个情人给冲了来,就像涨潮时顺水飘来那样,两个人一见面,没几天,便把她带走了。她到底过不惯中国生活,并且她始终不学中国话。”

    “那么,宋捷军呢?”史宣文听了热闹,偏了身子坐过来问。

    “宋捷军也妙。他连找都不找。他的生意做得反还稳当。也是运气好,趁势收摊,虽说不多,到底剩了点钱,跟着就带了他的那个小喽罗,邝晋元坐飞机到重庆去混事情去了。你说的昆明逃难容里,还该算上他们一份儿呢!这家伙将来还不知道要做出些什么事来!冯新衔,余孟勤还常接他信。余孟勤不大理他,我还劝过,说开除离校的同学的教育责任我们再不管,他们更危险于在校中不好好念书了,听说最近他也给他写信了。”

    “那么宋捷军运气比那一位倒好得多了。人财到底不曾两空。”史宣文笑笑说:“还给他剩了一样儿!”

    “学校里可不就是这么说吗!”伍宝笙说:“他们做生意还不是跟赌博一样?所以小童他们说他是情场失意了,赌场才保住了本。不过像他这样好运气的所谓新兴商人——这是朱石樵给起的名字,是绝无仅有的了。他们多半是顾前不顾后的,又是光看枝叶儿大,地底下是没有根基的,就和他们买卖的门面

    一样,木条子钉一钉,涂了洋灰,划上线充石头,门口汽车多跑两趟就震得一片片儿地往下掉。这时看出凌希慧她们家那种老字号的根底了。人家当初也没赚份外的钱,依旧是老规矩,作批发生意。此刻一丝儿也没撼动他的!那位先生若娶了凌希慧去,说不定倒救了他一命呢!”

    “那也不一定。”史宣文说:“也许把凌家本钱一块儿给送进去了呢!你也别说得高兴了,就不讲道理。新兴商人也有真在这一下子捞着了大鱼的。凌家铺子以后货物来源断了,生意岂不是也不免冷落?”

    伍宝笙想想自己那份打抱不平的腔调也笑了。说着这三里多路的大观路早已走完。她们便在大观楼石牌坊前下了马车。

    她俩顺了牌坊底下的大路一直走进去到了湖畔,便坐在大观楼前栏杆上看湖里来往的帆船。史宣文忽然笑了起来,对伍宝笙说:“你说可笑么,在重庆有一回几个同事,也都是助教讲师之类在一起闲谈,谈到楹联,对子,就有那么一位先生冲着我说:‘史小姐,你从昆明来,昆明大观楼那李冉翁的长联,当然见过啦,你听我背背看。’于是也不等我说话,自己就:‘五百里滇池……’背下去了。在下联一起首就错了几个字。后几句上,看他简直敲头磕脑地受罪。好容易挨完了,还自己说难得。弄得我倒不好改他了。你说我当时难办不难办!”两个人笑着转过身来看楹联。

    “当然啦,这不是逞能逞到背诗的祖宗这儿来了!”伍宝笙看了一会儿又笑着说:“到底可怜你一个出门在外的,这个本事没有人知道。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底喜欢那边不喜欢?看你信上一阵说好,一阵说坏的。”

    “我觉得念书是要多走几个学校的,我也赞成你去走走。否则老圈在一个地方,新血液便得不到了。我们那里高明的教授也很多。学生也有的是有天才的。不过空气总是不同。你既然用喜欢不喜欢这个字眼儿,我也就凭感情说,走遍天下,还是家里好。这种没来由的偏心谁也不免的。我也不赞成个个学校都像咱们这儿,应该各人抱定各人作风,传统,才有他的个性,才有比较也才彼此有好处。这回我来的时候,一年同事,同学,也怪不舍的。我们也聚会了几次,说好常常通信,讨论个问题什么的。所谓‘各呈材而切磋’就是这个了。”

    “这么看来,你很舍不得那边呢!”伍宝笙笑了说:“人这种动物真是难缠得很!怎么也难对付得好。幸亏我们研究生物不管人的这颗心。否则头痛死了!”

    “有人单管这颗心,不是吗!”史宣文马上接口说:“我就一点也不觉头痛。走的时候,舍不下这边,回来了,又舍不下那边,一点也不奇怪。就说那位背诗的老先生罢,人真是好得透了顶。五十多岁,女儿都跟咱们这么大了,还这么天真呢!这些事我想想都有趣。你在我跟前也留点神,你看我不把你们这些小丫头子的心事瞧个透透的!”说着抓过伍宝笙的手臂来轻轻地掐了她一下。

    伍宝笙就说:“所以我早知道啦,从来没敢在老姐姐面前捣半次鬼,明知道捣鬼也没有用呀!”说着就都开怀地笑了。

    她两个一路闲谈,又到园中各处走走,自己不觉也热出一身汗来,所以也不去划船,只站在岸上看了一阵,天色已经晚了。午饭吃得饱,不忙吃晚饭,就慢慢走了回来,晚风吹着,一天都是好云霞,觉得舒适得很。日落之后她们也走进了大西门。在文林街随便吃了点甜食当了晚饭后,伍宝笙把史宣文送到南院门口,史宣文说:“既然走到这儿了,到赵先生屋里来一块儿谈谈岂不甚好。”伍宝笙闲散了一下午,也轻松松地想再多玩会儿。就又一路谈着进了南院。

    她俩走到赵异祥舍监门口,见门开着。赵先生在书桌灯底下整理些旧信件,椅子旁边放了一个纸字篓,已经满了。她们就在开着的门扇上轻轻敲了两下。赵先生用手在眼睛前遮了灯光向这边望望,就招呼她们进来,说:“你们俩个到哪儿去了,一玩就是一天!这儿学校里仿佛是全体同学在找你们!女孩子们都快把我的门敲破了!自从吃过午饭以后我就没关过门!”她说着招呼她俩坐下,她俩彼此看看谁也不明白。赵先生放下手边的事,坐了过来,像有一件大事要说,她们就等着。

    赵先生先派了一个老妈子去找凌希慧同乔倩垠来,自己也先稍为地把蔺燕梅的事说了一下。她说:“现在已经到晚上了,她也该回来了。我终不信她会在那边过夜!所以我一下午没出去,等到现在。你索性也在这儿等着,先别回南区去。”

    伍宝笙听了心上简直不能信。她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赵先生!这若不是传错了话才奇怪呢!燕梅再也不会这样的!”

    赵先生说:“你这说的是我今天一天来,仅闻的一句,这么肯定的话!我听了很高兴。不过事情就在今天早上。又是童孝贤说来的,偏偏错不了。我也奇怪得很。女孩子们的意见很不一致。有人说她是跟范宽湖不错,不过她们又解释不出来,她为什么哭成那个样儿。凌希慧乔倩垠她俩个的看法倒跟你差不多,到底是老同学。总之,她这件事真叫我心疼极了。”

    “赵先生!我们光是心疼,您不知道燕梅的心恐怕早已碎了!”伍宝笙欠身向前说:“我敢说,如果不是小童眼错看花了,一定就是燕梅在梦里吻的范宽湖!她若是醒着,我敢担保这事是决计做不到的!赵先生!这是决计做不到的!”

    史宣文在一旁似乎比赵先生还多明白了一点。她却不能插口。她只说:“可怜的燕梅,我还没看见她呢!这下子,等一会儿她来了,我们见面,也是另外一个凄惨情调了!”她说着不禁难过起来。

    伍宝笙听见她声音不对,便一下子转过身来对她说:“史宣文,我告诉你,这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燕梅来了自见分晓!她决计是没有一点儿错的!你不能先存了可怜的心来替她难过。我们要拿她和平时一样待。她是跟平时一样的!你早上还说呢,我们接待老朋友不该用另一副神气呀!”

    这时凌希慧、乔倩垠来了,她们并肩在门口站了一下,便走进来。伍宝笙也不回头净等史宣文回话。史宣文说:“我岂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是到了燕梅的心里,忽然觉得这件事在她心上的份量。”

    凌希慧她们听见了,知道赵先生必定先把这件事情讲过了。便说:“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一天?叫我们好一阵子找!”

    “我们?才真是天晓得!”伍宝笙看了史宣文:“玩了一天,没事人儿似的!”就把一天玩的地方说了一下。

    凌希慧就说:“现在你们也不用去天主堂了。你们一块儿等一下罢!大家都把希望放到你们两个人身上了呢:”她说着又忙告诉赵先生:“余孟勤刚刚来过,说他中午同童孝贤到天主堂去过了。只远远看见燕梅跟了她阿姨走进教堂去忏悔。她看见他们了,不但不理他们,反而叫她阿姨出来,打发他们走路!”

    伍宝笙就抢白她说:“你这口气是护着她呀,还是恨不得再给她惹点事?她现在见到他俩有什么说的?燕梅就不会‘叫’她阿姨出来,‘打发’,‘他俩’,走路!她从来没有这种口气!”

    她们,连赵先生一共五个人围了小圆桌子谈论着,迎面的屋门是开着的,门外走过的女孩子们都看见她们,也都知道蔺燕梅还没有回来。

    乔倩垠又提起沈葭同冯新衔就要结婚了的事,她说:“我们下午去看沈葭,听他们说,看情形非就在这两天办了不可,因为得了消息像我们这样去讨喜酒吃的人太多,若不快一点,冯新衔那一点稿费便不够请客的了。”说着大家笑了。

    “宝笙,”史宣文说。“咱们明天非快点去登个记不可,别叫他们给落下了。”

    凌希慧说:“把沈老先生夫妇落下,都落不下你们俩,放心罢!我们瞧见单子,头两个就是你们,底下是燕梅,再靠后才是按了亲疏排名次的。连赵先生都在你们后边,你们想想罪过不罪过!”她俩吐了一下舌头笑了笑。

    “宣文,还是这儿像你的娘家罢!”赵先生笑着说,她摸了摸茶杯,说:“哟,茶也白了,水也凉了。燕梅这个阿姨真是不讲理,没的叫她半夜一个人走回来?”

    “可不是,都快十点钟了!”伍宝笙着急起来。“等不来她,我回去也没法睡觉!”

    赵先生便对凌希慧说:“还没有开学,你们宿舍里空床多得很呢,你给找一个。不过一定要有帐子。南院的蚊子不是闹着玩的。宝笙你也不用回去了。”

    “哪儿用得着找,”乔倩垠说:“燕梅一屋三个都不在家。等她回来开了门,宝笙去睡梁家姊妹的床。那是她的老屋子!”

    “那我定下另外一张床!”史宣文抢着说:“我们三个再聚一聚。”

    “这倒好啦。”赵先生说:“有了燕梅,连赵先生都不要了!去,去,去你们的。说得怪叫人心酸的!”

    几个人听了,又笑着说别的,等着。

    等着,说着,不觉到了十一点半钟。大家渐渐不自在起来。伍宝笙说:“这可糟了!如果我们一回来就去找她去倒对了。现在是太晚了,一定没法去找,又眼见她今晚不回来了。”

    赵先生也觉得不会来了,她说:“再没有这时候去找的道理,你赶紧去找个地方睡,马上要熄灯了。明天一早来叫着史宣文去看她,现在别再蘑菇了。”伍宝笙无奈,随了凌希慧去了。她一夜怎么睡得着!别人都睡了,她还在那儿想。想她这妹妹的脾气,她所许的愿心,她觉得就是神仙下凡来帮她,也要觉得困难。

    她有一个决定,决定要从蔺燕梅的性情上下手,不改造她的性情,这件事是没办法解决的。她又不大明白余孟勤那方面究竟如何。那个人的性情也是个走极端的。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个消息呢?就算她扳得转蔺燕梅的牛脾气,人家那边翻了脸那怎么了局呢?

    想到这里不觉记起史宣文白天开玩笑的话。“谁知道他们心上是有多么深的情感呢?”她想:“也没有一个人说出个明白的尺寸,叫我们这做中间人的怎么揣摸?他们这种说浓真浓、说淡又真淡得像水似的恋爱,真是少见!这个余孟勤真不像个谈恋爱的角色,他们的作风怎么这么特别?”

    为了蔺燕梅的缘故,她当然很留神余孟勤的用心。“但是,奇怪。”她想:“燕梅就没有告诉过我他说过一句明白话。如果他说过爱她,她再也不会不来告诉我的。”

    忽然,她的想法令她害怕了。这时也许是午夜刚过,也许是天将明之前,总之,是一个令人信心飘忽,容易恐惧的时辰。她想:“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也许余孟勤曾令她大大地伤心过。这事她便瞒了我不对我说?可怜燕梅,你怎么会害怕在姐姐面前失面子?姐姐哪一天不把你的事当做自己的?可恨燕梅,你拿姐姐当了外人!又可怜我自己啊,怎么就被燕梅忘在脑后了啊!”

    她想得有些失神了,眼前出了许多可怕的景象。那一张余孟勤的脸真是铁青得吓煞人。又仿佛看见燕梅在荒野中掩面痛哭着飞逃。她慌不择路,赤着的双足全为荆棘刺破,流着滴滴鲜血,衣服也撕得一条条儿的,片片随风吹。她自己仿佛在拼命推着余孟勤去追她回来。

    她想得头上一阵阵地跳动着疼。她又感到晨寒,又觉得困倦,窗口微微发白时,她睡着了。

    到了上午史宣文来推他时,她才忽然惊醒,也顾不得说话,揉了揉眼睛就看表:“呀,九点半了!”她忙跳下床来,就埋怨史宣文不早叫她。史宣文看了她这个神气,心上不忍说她什么,只叫她定一定神,梳洗了,好出门。她说:“昨天我和赵先生也说了大半夜话,睡完了,今早还想等你来呢,赵先生说你一定没有好睡,叫我晚点儿再来看你呢!”

    伍宝笙便叫她回赵先生屋去等着去,自己忙忙洗了梳了穿好衣服,找上她就要走。赵先生叫住她们说:“你们这个气色太严重了,路上走慢一点,把心定一定,到了那里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别叫那个孩子更害怕不敢回来!宝笙,你也是个叫人不放心的。你今天怎么这份脸色!回来再一块儿到我屋来!”

    “赵先生,她没睡好。”史宣文说:“路上有我照呼她俩呢!”

    “咳,也罢了,你又好得了多少!”赵先生说:“走罢,回来别忘了先看我,听见了?”

    史宣文忙说:“听见了,马上回来!”就和伍宝笙跑了。一气跑出南院门口。到了文林街上,史宣文说:“走慢点儿罢。又没有多远。街上人又多。”

    她们当然不能在街上跑,可是走得仍是不慢,不一会儿到了平政街天主堂,抬头看了看,便往敞厅后面小门里走。耳中听到教堂中早祷的歌声四散飞扬,直上青天里去,教堂便如在歌声中漂浮着一样。

    忽然看见迎面一位修女走过来,叫她俩个暗暗一惊,伍宝笙眼都看呆了。她扯了一下史宣文的衣服说:“这个若不是燕梅的阿姨我再也不信。怎么有这样好看的修女?也没听她们说一句?”

    “她们哪里见过!”

    “大余跟小童不是昨天来过吗?凌希慧竟忘了这么个人物不描写?”

    “大余,小童两个人哪里是看得出女人容貌的!”史宣文不叫她再说:“他两个昨天碰了软钉子,心上不知道多么恨她呢!”

    修女本来是出来找人去给她俩送信的。远远见了,也暗暗纳罕,她想:“真是跟燕梅说的一点也不差,风度比人品还要胜几分!难怪她这么念叨着不能忘!”她竟似不用介绍,便如旧相识一般,带了笑容走过来。史宣文见她俩四只眼睛彼此打量。走近了,竟一齐开口。从那问活的声调里就听得出两个人又惊又爱的心意。

    也不用介绍,修女便说:“既然来了,也不用说燕梅怎么等了你们一天了。她现在在做早祷。你们到我屋里去等一等好不好?”

    伍宝笙说:“我们能不能到礼拜堂先看她一看?”

    修女说:“非进去看不见,她在歌诗班的台上,台在一进门背面的楼上,不过你们到门口站一会儿,她的声音是一定听得出来的。”

    她俩听了,知道自己不懂得礼拜堂的规矩,不便进去,便不强求,随了修女走上石阶,站在门口听了一下,听出蔺燕梅歌声清越,竟大不同平时,不觉眼圈湿了,便不再听,由修女领到学生宿舍那边蔺燕梅的房中去等。到了房中,修女说:“我要去做祈祷去,桌上那个是燕梅昨晚上写给你们未完的信,你们看一看罢,燕梅脾气扭得很,我叫她缠得没办法,等一下你们帮忙劝劝,还有半个钟头我们就回来了。”说着便拽上门,走了。

    伍宝笙忙到桌上拿起那信来和史宣文同看。蔺燕梅的笔迹,她们多么熟悉呀!

    信上一开头便是她译的几句祈祷书上的话:“还有谁那里可以容我投奔?还有谁能接受,洗清我的罪。主,啊!主,请你垂恩!”

    她俩个互看一眼,心冷了一半,呆住了。

    这信的前一半都说得是昨天她读祈祷文的感想。说昨天阿姨到教堂去做早祷时,她独自跪在床边上读这本法文的祈祷文。她认为有生以来,到今日为止,一切都是罪孽。快乐或得意,皆是虚荣,争得别人疼爱及夸奖,无非是满足自己骄傲的心理,甚至穿一件好衣服,找一件高兴的事做一做,都是贪婪,奢侈,不应当的行为,这都是罪。她又说,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想毁去自己的生命,也不应该,也要算在杀戒之内。大为感情激动更是造罪之源。

    底下她平平淡淡地说了不怕吓死人的话:她要做修女了!

    她虽然年令还不到,危赫澜神甫不准她,但是可以求他先收做学习的修女,她可以先接受白色面幕,束带挂珠,潜修到年龄够了的时候再做正式的修女。她战栗地祈求上帝助她勇气。那严重的戒律和手上所带的戒指,表示把身体许给上帝作新娘的婚戒是在向她招手了。她不能抗拒,她要勉力做去。

    眼前她要在教堂里斋戒,学习规矩,准备三天后受洗。

    最后用了讥讽自己的口吻叙说了这次的事,描写了那个令她得到解脱的梦。她一点也不难过。她说梦中以为是真,醒来不信是梦。庄周蝴蝶,哪天是了?她的解脱令人反更觉沉重。偏偏这文字又美丽得如诗篇。

    她对范家兄妹,一字责备都没有。只简单说范宽怡曾告她,以为她是醒着等语。她说这就够令人彻悟的了。反求她俩不要令校中舆论对他们兄妹太难堪。

    伍宝笙看了信,直在落泪。史宣文接过信来放回桌子上安慰她说:“宝笙,你别难过成这样,我看还有救。”

    伍宝笙说:“我早料想燕梅是在梦里,没想到事情离奇到这样。”

    史宣文停了一下,缓缓地说:“大凡一个人能够彻悟到这一步,已经又跳出宗教这个圈子以外去了。况且平时听她言论,也不是个眼界不宽的人。这个学校的空气是学术自由。那思想也就崇尚理解。她受了两年熏陶对她必有好处。愚夫愚妇的信教,是心灵软弱要找依靠。她是心冷已极的话,等一下千万不要照直劝她,由她去。我们只说学问要紧。告诉她学识不足,修道也难深。只得做个庸碌的修女,为上帝也做不出事来。你看看,包管见效。”

    伍宝笙噙了两行泪听着。忽闻廊下有人声,是燕梅同她阿姨来了,两人忙拭了泪等着。只听见她阿姨似乎劝阻她什么。她那声调之激越,完全与信中两样,她执扭地说:“不,我要!阿姨,我一定要,你要再跟危赫澜神甫说!”

    她阿姨便说:“好了,好了。慢慢再说罢。还不快来看你的两个姐姐!”说着开了门。

    也不等伍宝笙端详一下她这个妹妹到底怎么样了。她一看见姐姐便直扑过来抱住伍宝笙,耳中只听见:“姐姐!姐姐!你看我怎么得了啊!”一句话,索性就哭了起来。伍宝笙也忍不住揽了她哭泣。

    屋里只听见她两个伤心的声音。谁也没有话可说。史宣文想:“不知道这位修女心上觉得燕梅够格修行么?她这个样子和信上的口气多么不同!这还是学校里的蔺燕梅,不是天主堂的女修士啊!”

    修女看了,虽然也难过却觉得不及听她缠着要修行那么令人伤心。她便打点起话头来慰解。她说:“燕梅,你盼了人家一天,人家来了,又哭成这样连个给人说话的空儿都没有!”

    伍宝笙听了忙着先止住哭来劝蔺燕梅,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史宣文在一边早打定了注意,她说:“也该哭够了,旁边还有个我呢,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蔺燕梅是个多么周到的人,这一句话果然见效,她赶紧收泪来和史宣文说话,史宣文不等她先开口便先羞她:“我若是晚一步从重庆回来,还赶不上到这儿来见你呢!”

    蔺燕梅羞涩地拭了泪,心上怪难为情地没处藏躲。修女去找人打水给她们洗脸去了。史宣文说:“你过来,我小声儿告诉你一句,你这个底子离做修女还远得很呢!”

    旁边伍宝笙听得这句话莽撞,吃惊不小。只见蔺燕梅听了伸手把桌上她写的信拿在手里,略看看,撕了,不改柔和声口说:“别提这信中的话,昨天火气还是太大些,你看我做成做不成。”

    史宣文见她脸上顽皮,孩气不改,就笑了说:“这个话也没有这种说法呀!反正你岁数不到。慢慢地说罢。我又没拦你。”

    史宣文的话头这么难捉定,她听了也没法做腔调。伍宝笙也早改了笑脸说:“我倒觉得做修女跟念大学都差不多,只是燕梅的妈妈听见不知道怎么想法?”

    史宣文说:“怎么想?一定说:‘好乖,到底长大了,自己会拿主意了,第一次拿主意不跟我商量!’”

    蔺燕梅拦住她,问伍宝笙说:“怎么作修女会跟上大学差不多?”

    “这个简单得很,”史宣文偏说:“上大学是研究着科学或是什么别的学问,去体验哲学。修道院是潜修着哲学去解释人文和科学。”

    伍宝笙说:“你们西洋文学史上不是还有经院学派么?中国历史上更不知道有多少学识高深的和尚。别的我不知道,我们遗传学上最基本的定理就是孟德尔一个和尚发明的。他种了十五年做试验的植物不算,还教书呢!我看除了道袍之外,跟一位教授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有件道袍呀!”史宣文说:“你这位助教就没有呀!”

    “那有什么,哪天我助教当腻了,就剃发修行,也不稀奇。”她说:“燕梅进天主堂,我就当尼姑。只剩下老道婆给你这老姐姐做了!”

    “这倒不错。”史宣文和她一递一句地说:“一视同仁,一门一个。咱们闲了,到一块儿照旧玩儿。不过可得找个天主堂,尼姑庵,和我这道观作邻居的。大家紧接壁儿才好串门子玩儿!”

    “别说得那么气人了。”伍宝笙说:“那才不知道多出丑呢!真正叫人家看成三姑六婆了!”

    说得连蔺燕梅也噗哧笑出声来。这时她阿姨已带人打了水来,三人忙不开口,笑却止不住。阿姨也诧异起来,怪觉得这两位姐姐本领确是不同。替自己解了一场大难题。怎么才一会儿功夫,房里全改成笑声了!

    蔺燕梅忽然触动心事,想起在宜良天主堂那一晚,小童和巧环胡扯的话来,心上好不自在。她在两个姐姐面前是撒娇惯了的,便嗔着她们不许胡说。

    史宣文笑了说:“瞧咱们把她娇惯的,教训起咱俩来了,今天非拉她回到赵先生那儿评评理不可!”

    她阿姨一面催她们洗脸,一面问不许胡说什么?她们只是笑,谁也不说话。阿姨也就不问。姐妹三个轮流着换水洗脸,从新端正起来。

    “说着想了起来!燕梅,告诉你件喜事。”伍宝笙说:“沈葭这两天就要结婚了。”

    “沈葭?跟谁?”

    “当然是冯新衔了!还有谁?你这话问的叫不叫人生气!”伍宝笙说。

    蔺燕梅笑了,说:“问成习惯了!”

    “这更不像话了!”史宣文说:“就像女孩子的事都像你这么容易变卦似的。转眼不见,差点做了修女。”说着在燕梅背后和她阿姨做眼色。

    “可不是吗!”她阿姨说:“她缠得我都想好好儿打她这个顽皮孩子一顿!”

    蔺燕梅不许她们奚落她,便打断这个话题。她问:“怎么就在这两天,这么快?”

    “你在这里怎么会不奇怪呢!”史宣文说:“人家说得好:‘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呢,等你三天受了洗,出去看就只见小冯新衔拄了个拐棍儿,白发苍苍,来给蔺姑姑请安呢!”

    “冯新衔的孙子说不定是个文学家,看了这么个标致的姑奶奶,那还不要受了个灵感也写本小说!”伍宝笙更进一步半讽刺、半打趣她。

    “别气人了。”她说:“要是这两天就奉行婚礼,我去参加不了,这可怎么好!”她听她们讲冯新衔小说出版,就要结婚,这些兴头上的事,心上也要快点去看他们。

    “你快给我去!”她阿姨笑着推她:“你今天就给我走。你们两位把燕梅给我带回去。我这儿不要她!”

    “阿姨,这怎么行!”她说:“危赫澜神甫好容易才答应我在这儿住三天,我怎么能出去!”

    “你出去他才喜欢你呢!”阿姨说:“你要是再去缠着他要做练习修道,你看他生气不生气!”

    这样,谈话似乎是到了一个段落了。不知怎的,谁也没有顶合适的话接下去,于是屋子里忽然静了那么一刹那。

    “不成。”蔺燕梅想了许久,又蹙起眉头:“我不能出去,我还是不能出去的。”

    “怎么又不能了呢?”史宣文说。

    “我没法子回学校去。”她说:“我还是不能见我的同学。”

    “燕梅!你忘了你自己写的话了么?”伍宝笙又急起来:“怎么昨天那么想得开,这会儿又想不开了呢?”

    “这个不同。”她说:“昨天想得开也是真的,现在觉得不能出去,也是真的。”

    “她这个话对的。”史宣文说:“道理也很简单,只要设身处地一想,马上会觉得出来,比方手边欠了一大笔债的人,如果想去清债,那是一件很费事的事,不过如果他这时得了大病,伸腿一去,什么山高的债也可以不管它了。燕梅在这儿一蹲,当然什么都想得开,等一下一出门,见了债主,她可不是就要着急了。我这个比喻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她阿姨是已经作了修道的人,如果太把出世的念头形容成怯懦的表现,便是给人当面难堪了。于是末了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几个聪明伶俐的角色聚在一起了。人家焉有不明白之理?她就说:“还是你们的话动听!昨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倒叫燕梅取笑了去!”

    蔺燕梅听见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阿姨,你就爱说得我这么坏!”她就打算往她身上赖。“燕梅什么时候取笑过阿姨?你说!”

    阿姨笑着退后几步说:“有你两个好姐姐在这儿,别再缠我了。快去打扮你的,好跟她们走。这一句话说得还要多明白!你们听,昨天我说这么年青的,一点进取心都没有!遇了点不如意的事想打退堂鼓!她说我俗气呢!”

    史宣文听到这里才放心,她想:“这个修女真是特别聪慧,她不但听出我失言,并且用话掩饰她已听出来了,说了些统弯儿的意思,怕伤着我!”

    伍宝笙说:“我才想了这句话。你们看,她不是打算伸腿一去,逃债么?咱们教了她这些年,没教出个进取的人生观来,反而学会逃避了。我看,咱们教育部分失败了,就该执行法律的一部分了!抓起她去还债。还要把她看得紧紧的,要她求生又难,求死又办不到!”她就作出一种吓唬她的样子。

    “快点抓她出去是正经。”修女笑着说:“我不留你,你想呆下去也不行呢!再说,如果要受洗的人全到教堂来作准备,我们还得附设个旅馆呢!”

    这时史宣文正洗脸,蔺燕梅正坐到桌子前化妆。她两个离得近。史宣文就靠过去小声儿说:“你那个债主昨天来了。你怎么不见他?”

    蔺燕梅正气她们来了之后占尽了她的便宜,令她又羞恼,又感激,听见她这话简直是故意糟蹋自己了。便装作不生气,也凑过去说:“等你提醒我呀!”猛不防,就用手中胭脂片儿给她抹了一鼻子!

    大家轰然笑起来。史宣文说:“原来俗语说:‘碰了一鼻子灰’是红的呢!”

    修女说:“你们三个人真像是姐妹似的。燕梅你说句真心话是爱学校,还是爱修道院?”

    “我是真觉得修道院可爱。”她真心地说:“学校也真好。”

    “我替你说罢。”史宣文一语更加中肯:“爱学校是爱那儿的同学,同学术空气。爱修道院是爱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什么戒指啦,袍子啦,祈祷文,教堂同歌。你这些梦想,加上这个样儿的阿姨,就叫你忍不住也要试试了!”

    蔺燕梅听了娇羞地指了她对阿姨说:“阿姨!你看她坏不坏!”

    “你今天骂了我们半天了。”伍宝笙说:“回去有的是时候跟你算账呢!梁家姐妹都在呈贡,赵先生答应我们还回到老屋子去住一晚聚会聚会呢!”

    蔺燕梅听见,高兴得喊了起来:“姐姐!姐姐!”她又拍手,又跳。阿姨便笑着摇头,羞她。她便拉了阿姨一齐跳。

    史宣文说:“事实上,战事起来后的大学生活就和修道院差不多了。男生宿舍索性像兵营了。我们的饭食简单,生活中也缺乏娱乐。”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不及这儿快乐?”修女故意笑着问。史宣文想起刚才失言之事,明白了她是故意点破。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

    收拾好了,史宣文挽了她走在前面。伍宝笙带了她的提包,同修女在后面并肩走。修女悄悄地对她说:“过两天你来看看我,还有话告诉你。”她也悄悄地点点头。

    走到了门口,蔺燕梅仿佛很困难往外走。她仿佛是个畏日光的小鼠,而外面阳光正是太好了。

    史宣文早看出来了。她说:“你若是个学科学的人,像伍宝笙,我就一把推你出去。若是个学哲学心理像我的,我就用两句话讥讽你出去。现在你是个学文学的,这种心理变动的经验不可不有,我就容你,在这门坎儿里体验几分钟。”

    伍宝笙在后面便对她阿姨说:“阿姨,她若是个冒冒失失,心血来潮就要做修道的呢,您就打她出去!”

    阿姨笑着来打。她忙跑出去了。史宣文去追上她。阿姨便乘机告诉伍宝笙说:“看出她心上还很弱罢?到了学校要知会同学们别再伤了她。”

    伍宝笙感激得要落泪,忙点头应了,三个人告了别,一同向学校走回来。

    她们在路上决定:回到学校去,这事只可告诉人是在梦中,而这一梦的实情,不能再告诉别人知道。梦醒一句话只好听天由命,看范家兄妹如何。蔺燕梅说;“小范答应过和她哥哥为我守秘密的。不知道做到做不到。”

    “她们倒不见得会不守信用。”伍宝笙说:“可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让孟勤明白明白,不好吗?”

    “就是不能让他听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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