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烧邮票时我骂了声quot;操quot;以为他没听见，其实他听得真真的，过后还奖给我一套真正的柞蚕丝男式军装。

    我挽起袖子和裤腿，身子在衣服里面直逛荡。

    系上最宽的武装带，皮带绕着腰围了两圈儿。

    挺胸。

    白quot;回力quot;像两条大船。

    小辫儿支在头两边，军帽盖住眼睛。

    衣兜里是月票、零钱、手绢、语录、笔记本、果丹皮。

    胸前是闹钟大的像章。

    跳quot;造反舞quot;是动作要大方，两手叉腰两脚叉开头跟着节奏狠狠地甩。

    走在街上目不斜视只看大字报。

    肚子里装满革命新闻。

    连走带跑。

    大口呼吸。

    面带微笑。

    够格儿了吧？

    再去报名。

    但是，又晚了。

    学校里出了一个比我的骂人词汇多几百倍的英雄，他写了一张批判老师的大字报，从头到尾两张大字报纸上有四百句骂人的话，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围观这张大字报的人把通向操场的那条路都堵塞了。quot;八·一八quot;的人拿望远镜从远处研究它，最后得出结论：只有这种好汉才配当quot;八·一八quot;红卫兵。

    他叫什么名字我也弄不清，总之是个英雄好汉，拖着两条大鼻涕在学校大门口接受众人的目视。

    我算了吧，只有回家去。说实在的我不崇拜他，他连鼻涕都不擦，我只想回家去。

    路过他身边，他突然冲我说：quot;嘿，你想不想当他妈的红卫兵？quot;

    quot;？quot;我倒说不出话来了。

    quot;我要自己成立一个组织，自己当他妈的司令，我才不他奶奶的当八·一八的跟屁虫呢。quot;他吸了一下左边的鼻孔，左边的鼻涕被吸进去了，右边的鼻涕流得更长了。

    quot;行……啊……quot;我犹豫不决地看着他的鼻涕。我不太想跟他一块儿quot;干革命quot;，可红袖章又的确有诱惑力。

    quot;你有钱吗？quot;他直接问我，就像从前上幼儿园上小学时男生常问我：quot;你有糖吗？quot;

    我总是有，这会又问着了。我掏出准备买月票的五块钱。

    quot;这么多！quot;他一下全拿过去：quot;这下能印他妈的好多袖章，还可以买他妈好多证件，还他妈可以刻一个咱们组织的公章盖了他妈的帽儿了！quot;

    quot;可那时我买月票的钱，你给我留两块去买月票，剩下的我全拿给你。quot;

    quot;干革命还他娘希皮的在乎这两块钱？回家跟你们家老头儿老太太再要两块！我让你当他妈副司令！quot;

    quot;副司令？！quot;我忘了他的鼻涕。

    quot;走吧，刻图章去吧，明天咱们开始他妈的招红卫兵！quot;他终于用手擦了一下鼻涕。

    我用一个脏字换来哥哥一套军装，又用五块钱换来quot;红卫兵quot;外加quot;副司令quot;的头衔。

    大鼻涕其实是个天才，他用我那五块钱把该买的都买了，还撬开教学楼一个套间的门，搬来桌椅书架还有床，扫地洒水擦玻璃、贴招兵的大广告。没两天，我们就成了一个大组织，还招来了一名老师，他一来就主动申请当quot;政委quot;，理由是他认字比我们多。

    政委比大鼻涕能说多了，大鼻涕只会骂人，政委一说话唾沫就聚在嘴角上左右两堆。

    我们组织成立没两天就接到任务：看管一个要quot;遣送回乡quot;的quot;地主婆quot;。

    quot;接收quot;她的时候，我们正在quot;天和顺饭庄quot;吃午饭，quot;街道家属委员会quot;的造反老太太们和派出所的人一块儿押着他到quot;天和顺quot;来找我们。他们跟大鼻涕司令和政委交代了一百来句，就让quot;地主婆quot;坐在我们附近咳嗽，他们则去抢购为冬天储存的大白菜。

    quot;地主婆quot;坐在我们饭桌附近不停地咳嗽，然后从她的破篮子里拿出一个带盖儿的缸子，打开盖儿，吐痰进去。这让我觉得我是在吃痰，只好再不抬头看。

    quot;你们听说小弟以前每天上学时把零钱给一个捡破烂儿的老太太吗？quot;大家开始议论。

    quot;真的？quot;

    quot;就是她。quot;

    quot;小弟不知道她是地主？quot;

    quot;他以为他在学雷锋做好事儿。quot;

    quot;她是劳动人民啊。捡破烂儿的。quot;

    quot;她以前是地主。杀刘文学的那种地主。quot;

    quot;咳，闹不清。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家老K是地主---quot;

    quot;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只好自杀！quot;

    quot;是不是非划清界限不可？quot;

    quot;问题是怎么死不疼？quot;

    quot;怎么都疼。quot;

    quot;吃安眠药呢？quot;

    quot;据说吃了想吐，特呕心。quot;

    quot;应该找本书看看。quot;

    quot;回家问我妈，我妈是医生。quot;

    quot;你们说这个干嘛？怎么没事净想死呀！quot;

    quot;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quot;小汀笑着唱。

    quot;晚上quot;，政委敲着桌子发话了，他吃得眼镜上都是汗。quot;晚上要有人值班，明天要有人押送她去车站，这中间要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我们的计划，也要警惕她搞阶级报复或逃跑。quot;

    quot;她他妈的病成这样逃到哪去报复谁呀？quot;大鼻涕吸吸鼻涕。

    政委瞪了他一眼：quot;第一分队今晚值班，第二分队明天押送。quot;

    quot;晚上值班的得回家拿棉被把？quot;

    quot;拿棉被带语录。quot;政委托托眼镜。

    quot;带他妈语录干嘛？quot;大鼻涕喝着汤问。

    quot;没有最高指示我们能统一思想统一斗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嘛？quot;政委突然加重语气，把唾沫星子和最终没咽干净的饭粒全喷在我们饭桌上了。

    他也不拿缸子接着。

    quot;我们必须……坚定不移……打倒反对……路线的人！quot;政委停下来好像在等鼓掌。quot;地主婆quot;突然quot;咳咳咳咳quot;quot;咳咳咳咳quot;咳个不停，我们全看她，她最后quot;卡quot;的吐了一口痰在缸子里，结束了quot;咳quot;，小声哼哼喘气。

    quot;你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quot;政委瞪了quot;地主婆quot;一眼，又瞪了大鼻涕一眼，就去给他老娘排队买大白菜去了。

    quot;地主婆quot;边哼哼边点头，政委早走了，她还在点头。

    quot;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说他妈的语录？quot;

    quot;我说了吗？我他妈没说他妈的语录呀？quot;大鼻涕边喝汤边吸鼻涕，也不知他喝进去的是鼻涕还是流出来的是汤。

    quot;-哈哈褐回好喝。quot;小汀嘴里塞了两个包子，一直没说话，一说话，包子就从嘴里望外冒。

    quot;你说什么？quot;

    大家全盯着她，直到她把嘴里的包子嚼完咽下去喘出口气露出黑牙来，才听到她说：quot;你他妈的没少说，气得政委的脸像擦脚布一样。quot;

    quot;去他妈的臭老九，我们可以马上把他打倒。quot;

    quot;得了吧，我们谁也达不到，谁都能把我们打倒。quot;说话的是娃子，自从她为了想当大使夫人被当众耻笑大哭一场后，曾诅咒发誓当掏粪工，现在又想当芭蕾舞演员，一年四季穿一双练功鞋。她吃完饭，正把鞋脱下来整理一团塞在鞋尖部位的烂毛线，这团毛线使她用脚尖走路时脚趾头不疼。她现在只关心怎么用脚尖儿走路。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就没人去接话碴儿。

    大街上的广播车开过来开过去。我们的耳朵竖起来又倒下去又竖起来又倒下去。人走来走去。

    quot;地主婆quot;还在点头。

    回家抱棉被去吧。

    quot;你要是跳井，淹死前可憋得慌啦。quot;晚上值班我们还在讨论怎么自杀不疼。quot;地主婆quot;被锁在楼道对面的小屋里。

    quot;可一吸进水去，人马上就会死。quot;

    quot;要是你会游泳就永远不可能去吸水。quot;

    quot;那更可怕，又上不来又死不了。quot;

    quot;哎呀！太难受了。quot;

    quot;还记得以前上课的时候讲的共产党员的故事吗？我要是被抓起来宁可自杀也不想受刑。quot;

    quot;我就不明白人干嘛自杀？quot;

    quot;不自杀活着更受罪呗。quot;

    quot;老师说有时为了保密也得自杀。quot;

    quot;比挨打强。quot;

    quot;不过也可怕呀。quot;

    quot;我妈妈他们从前都上过怎么自杀的课，为了让他们当地下党。quot;

    quot;我也想上这种课。quot;

    quot;干嘛？quot;

    quot;老说自杀自杀的，万一哪天需要，又不知道怎么办，到时候再杀不死自己，白受罚。quot;

    quot;上吊呢？quot;

    quot;可能快吧？quot;

    quot;得了，我们院儿的小孩儿老爱玩儿上吊自杀，把绳圈儿套在下巴上，一蹬椅子，看起来真像上吊。结果有天有个小孩儿刚一蹬开椅子，那绳圈就从下巴滑脖子上去了，他真的差点儿吊死！幸亏他用脚踩住旁边的暖器才没事了。quot;

    quot;那种死，死了以后眼珠也突出来舌头也吐出来，跟鬼似的。quot;

    quot;我奶奶说那是憋得，肯定死前特难受。quot;

    quot;我可不愿意死后变成那样儿。quot;

    quot;吃安眠药。quot;

    quot;听说吃了会吐，再说一片片往嘴里放，那不愈放愈害怕呀？quot;

    quot;可就这种最安静，也不难看。quot;

    quot;我看还是手枪快，砰的一抢完事了。quot;

    quot;万一打不准呢？quot;

    quot;······quot;

    quot;我给你们他妈的讲个故事吧。quot;大鼻涕裹着棉猴背靠暖气坐在地上。quot;以前有个人犯了他妈的法，法官就他妈给他判了死刑。但并没杀他，而是要他妈抽干他的血，就他妈的弄了几个人，把他的眼睛先他妈的捂上，然后拿个针扎进他妈的血管里往外抽他妈的血，那头儿是个桶，让他听着他他妈的血从他妈的针管里流到他妈的桶里，他他妈的就只好他妈的听着，嘀嗒、嘀嗒……quot;

    quot;哎哟！quot;女生们吓得往被子里缩。

    quot;别捣乱！quot;男生们在对面叫。这是个大教室，男女生各占半边，中间用桌椅阁成墙。

    quot;他他妈的就这么一直听，刚开始血他妈掉进桶里是通通通的，后来就他妈成了嘀嗒嘀嗒的了。通通的时候证明通他妈是空的，嘀嗒嘀嗒的时候不就说明桶满了吗？他他妈愈听脸愈白，最后身上也他妈凉了，做后就他奶奶的艮儿屁了。等他他妈的死后再他妈看那个桶，全他妈是水，根本就没有血！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他他妈是被活活吓死的，法官成心捂上他眼睛让他听，他他妈就以为那是他的血，傻帽！其实法官是叫人往桶里滴水，那个针根本就没有抽他他妈的血，这叫他妈的心里学。quot;

    quot;呵---quot;

    quot;我想上厕所，可是我不敢去。quot;小汀说。

    quot;关于厕所，你们听过在公共厕所里的故事吗？quot;又有人开始了。

    quot;求求你，现在别讲。quot;小汀说。

    quot;你要上厕所，有个鬼脸会冲你笑！quot;

    quot;噢！quot;小汀把棉猴的帽子拉倒头上。

    quot;话说有一天，有个女的去上公共厕所……quot;

    我也要上厕所，拉起小汀的手飞快地跑出教室，免得再听。

    厕所的窗户永远是开的，冷风往里灌，灯泡一闪一闪地亮，蹲下来后关于大黑手的故事就涌上脑门。故事里说大黑手常常是从马桶得水箱后面伸出来，我们拼命大声说话，决不敢在厕所里多停，提着裤子就跑出来，在楼道里面边走边系。

    路过quot;地主婆quot;的房间，里面黑着灯，什么声音也没有，外面门上挂了把锁。

    刘文学为了保护公社的财产……辣椒？还是白薯？……被地主杀了……怎么杀的来着？

    呜---，一股冷风从厕所窗户外钻进来一直追到我们屁股后面。我们俩打着大冷颤推开教室的门，钻进去，把被杀的可能赶紧关在门外。

    quot;结果所有上那个公共厕所的女人都被杀死在茅坑里了。quot;教室里的故事刚结束。

    quot;听说过吃人肉的故事吗？quot;又一个要开始了。

    没人杀我们，我们自己杀自己。

    quot;关上灯讲吧！quot;还嫌不够劲儿。

    quot;不行，开着！quot;

    quot;有个人晚上起来夜游，早晨醒来满嘴都是血。quot;

    quot;我知道，他夜里吃了死人肉！quot;

    quot;人死了还有血吗？quot;

    quot;新鲜的。quot;

    quot;人肉好吃吗？quot;

    quot;听说是酸的。quot;

    quot;看！quot;我突然尖叫，quot;窗户外面有人冲咱们笑！quot;quot;噢！quot;全体人都钻劲被窝里去了，有人quot;啪quot;地把灯关上。

    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互相吓唬，到后来什么也不可怕了，就睡着了。

    早晨有股真的血从教室外流进来，我们打开门，血是从对面小屋里流出来的。大鼻涕赶紧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门，quot;地主婆quot;正躺在血泊里面喘粗气。他的脖子被刀割开，一喘气就从脖子里往外冒大泡。满屋都是血腥味儿，男生把学校里的工人找来抬她去了医院，工人们在地上找到一把刀片，说她是自己割了自己的脖子。quot;喉咙管儿差点就断了，断了不也就死了得了？她又没劲儿把它弄断，这么个小刀片在脖子里乱搅也没弄断喉咙管儿！quot;quot;自杀也不容易，你得知道怎么弄。这下老太太惨了，净流血了。quot;工人们议论个不停。

    这就叫自杀。显然她没上过那种课，所以只杀了自己一半儿。她离死还差一截儿路，还得用那个破脖子喘气，干脆也不用喘，气直接就从破脖子钻进去了。她得看着自己的血边流边冒大泡，闻自己的血腥味儿，疼，等着有人愿意或来得及把那个破脖子缝上，无论死活这叫quot;畏罪自杀quot;，无论死活这叫quot;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quot;，死了也没葬身之地，要是她活下来……活下来……活下来……······

    quot;想死的人你把她救活她会恨你。quot;娃子说。

    quot;你怎么知道的？quot;我问。

    quot;书上写的。quot;她看着脚尖。

    我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