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0年五月初稿
王胖子把一封信往我的写字台上轻轻一放,别有深意而又鬼鬼祟祟地用手指点着寄信人的地址,好像交给我的是一份绝密文件,嘱我保密。
信封上印着C城大学的字样。即使没有这字样,我也能一下子就知道,是孙悦写来的信。她的字正如她的人,秀丽而又挺拔。
憾憾为什么不事先给我透点风呢?她给我来了许多信,都没有谈孙悦和何荆夫的事。头几封信,不断地提妈妈,告诉我她妈妈曾经吃过怎样的苦,最近的几封信却绝口不提妈妈了。难道,这是暗示?
也真是好戏开场了。昨天,冯兰香正式向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理由是我和孙悦实际上恢复了夫妻关系,我到C城大学就住在她家里。
我干的鬼事?见你的鬼去吧!自我出差回来以后,不只一位朋友对我说过:“回家去住吧!前一阵王胖子与冯兰香过往甚密。不要闹出什么误会来。”我心里有数。如果这两个人过往甚密的话,闹出来的将不是“误会”。他们过去就有染,这在报社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长期以来,我为了内心的宁静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要不是王胖子在乡下有个老婆和一堆孩子,冯兰香也许不会选中我的。我简直不明白,这个丑陋庸俗的胖子用什么讨得了冯兰香的欢心。她简直有点崇拜他。
我把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全部告诉了憾憾。她感慨地说:“你们当初选择错了。不过,要是没有这个错误的选择,也就没有我了。所以,我不应该责备你们的错误。”我半真半假地对她说:“你应该接受妈妈的教训,在对生活、对自己还没有明确而切实的认识之前,千万不要恋爱。友谊和由异性引起的感情冲动都与爱情有关,但却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是和人的心灵一起成熟的。”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谁知道她将来会走上什么路?但是做父母的却不能不尽一切可能做孩子的向导和参谋。再也不能让孩子重复我们的老路了。
鲁迅说过,一个人处在需要辩诬的地位是可怜的。我可不想去辩诬。而且,我到C城,还是有收获的。我更加认识到自己给孙悦和憾憾带来的不幸,懂得要赎回自己的灵魂还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不愿意把自己在C城的活动公布出来让人品评、鉴赏。
离婚就离婚吧!这一场戏我也实在演不下去了。我所提出的“约法三章”是根本无法实行的。我受不了精神上的孤独,她受不了生活上的冷落。我觉得,自己也确实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既然我没有、也不可能给予她真正的爱情,那么,我就没有权力要求她对我忠实。只是我为她可惜。在我看来,她是比王胖子要好一些的。她应该找一个比王胖子好一些的人。
手有些发抖,不敢一下子把信打开。这封信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离开C城的时候,我紧紧握住何荆夫的手,一再对他说:“我祝愿你们幸福。事情一旦决定下来,就立即给我一个信。我要祝贺你们。”也许,这封信报告的是这个消息?是吗,孙悦?
早就该给你写信了。但由于荆夫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发生了波折,总定不下心来,一直拖到今天。
手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渗出汗来。不敢拆啊,这封信!那位看过王胖子鬼脸的同志走过来,关切地对我说:“老赵,你的脸色不好,回宿舍休息去吧,反正没有多少事了。”我感激地握握他的手,离开了办公室。
我把宿舍的门关得紧紧的,拿出一把剪刀,慢慢地剪开信封,小心谨慎地抽出信纸,摊开,放在面前。
“爸爸:我一直保留着那一张撕碎的照片。你说,撕碎了的照片可以复原吗?”
啊,憾憾!你也这样对妈妈说过吧?肯定的!那么,这封信会不会报告另一种消息呢?
我微笑了,心情愉悦起来。
“振环,我的老同学”这样的称呼,既亲切又陌生的称呼。什么意思呢?我飞快地读下去,第一遍很快就读完了。可是奇怪,竟然没有看懂。好像信里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既没有我所希望的,也没有我所害怕的。
我竭力使自己镇定,索性在床上躺下来,仔细地把信重读一遍。读懂了。 商量复婚事宜。”“看吧,赵振环就要和冯兰香离婚了!”“赵振环找老婆真是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什么时代唱什么歌,哈哈!”
振环,我的老同学:
他识相地走了。我紧紧地关上门。
与你的关系,构成了我的一段重要的历史。对于这一段历史,我不知翻阅过多少遍,思索过多少回了。然而,除了无限的委屈和无谓的牺牲,我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原谅你。我更没有想到过,我还应该请求你的原谅。我完全陷入了个人恩怨,并且只把自己放在被遗弃的、可怜的位置上。
你来C城寻找理解和谅解,我让你失望了。我的心地太狭窄。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也不如荆夫。
他装得多么慈善啊!我忍不住又要“随地吐痰”了。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拉开门对他说:“请你出去吧,我要给孙悦写一封回信!”
事实上,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远不是用遗弃和被遗弃就能说明的。这一切所留给我们的,也决不是个人恩怨。
我想,首先应该对我们的悲剧负责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因为当我答应与你结合的时候,我对你只有友谊和感激,并无爱情。你从来不曾像荆夫那样吸引过我,激荡过我。你只是使我感到习惯和亲切。我十分明白,我渴望、也应该与荆夫结合,但我却嫁给了你。这是因为,我不愿意承担忘恩负义、朝秦暮楚的罪名。而当荆夫成了“右派”以后,我更不愿意给自己的历史增添“政治的污点”了。
记得你曾说过,我们结婚以后的生活和结婚前没有什么两样。我在你的心目中,依然是一个朋友,一个恋人,而不是名副其实的妻子。当时,我对你说,这是因为我们分居两地的缘故。然而私下里我问过自己:“如果生活在一起呢?你会成为他的名副其实的妻子吗?”我的回答是犹疑的。我想,我很可能会不习惯、不满足的。
荆夫已经多次对我提出了批评。
在行为上,我始终是你的忠实的妻子。但是在精神上,我却只忠实于自己。你看,难道不是我最早播下了分离的种子?怎么能一味地责怪你呢? 历史早已翻过了一页。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页是否还可以重新翻过来。因为我们有一个憾憾。但是,每一次考虑的结论都是这样: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不要说你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即使你仍然是一个人,我的结论怕也只能是这样。
你会说,这是由于有个荆夫。是的。我觉得,与荆夫结合,我和他都不用互相迁就就可以融为一体。而与你结合,双方都必须有所迁就和牺牲。爱情固然应该包含着牺牲,但是牺牲不应是爱情的基础。所以,在你和荆夫之间,我只能选择荆夫。
但是,为了憾憾,我曾经想掩埋自己的爱情。憾憾的心情是矛盾的。她热爱何荆夫,但又不忍心割舍她的生父。这种心情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我既然不能以后者来满足孩子,也就不愿意再与荆夫结合来伤害她的感情了。荆夫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他也停止了追求…… 由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出版问题,我与荆夫自然而然地经常接触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风浪中搏斗啊!我们的心堤逐渐溃决。我常常以负疚的心情去观察憾憾,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谅解。
就在昨天啊,振环,憾憾交给我一个纸条:“妈妈,和你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和何叔叔要好吧!你不愿意我为你牺牲自己的感情,我也不愿意你为我牺牲自己的感情。” 我流着泪把憾憾的纸条交给了荆夫…… 振环,对于你现在的生活,我和荆夫都深为关切和同情。
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痛苦。但是,列宁说过,生活本身会为它自己开辟道路的。矛盾既然已经被认识,那就有可能被解决。
我和荆夫都期待着你的矛盾早日解决。
我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回答她:“同意离婚,但环环必须给我。”她听了这样的回答,又是哭又是闹,甚至闹到报社里来,说什么:“不打自招了吧?不打自招了吧?真是跟孙悦商量好了,还当我不知道呢!告诉你吧,你和孙悦在C城干的鬼事我都一清二楚。”
我为没有让你和憾憾见面而深感负疚。你和憾憾都不曾责备我,可是我自己要责备我自己。不错,我养育了憾憾,但是这是责任而并非恩惠。即使是恩惠吧,也不应要求用牺牲来偿还。我请求你原谅。今年寒假,我让憾憾去探望你,一定的。
憾憾十分想念你。我和荆夫都叫她再给你写封信。她说,信是要写的。可是这一封信不比寻常,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这一封信在爸爸、妈妈和我的生活中都相当于一个句号。
它将宣布旧的结束,新的开始。”你不用奇怪,我们的憾憾自从和荆夫、奚望交上朋友,几乎变成哲学家了。你将会看到她,你的可爱的大女儿,可亲的小朋友。
赵振环:我失去了应该失去的,
已经有了一点头绪,上级党委派人来了解情况了。我们是乐观的。荆夫常说,一个人的生活无非是得与失。人人都喜得而患失。可是“失”并不都是坏事。有时候,没有失也就没有得。我十分同意这个看法。当然,要真正做到得之不骄,失之不忧,并不那么容易。我们不过是尽可能地不让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自己罢了。
振环,我们的旧关系彻底结束了。从今以后,我们又是同学和朋友了。我们本来就应该是这种关系。经过了一段曲折,我们终于比较正确地认识了自己和对方,从而确定了正确的关系,这也是值得庆贺的吧? 随时欢迎你来玩!问兰香同志和环环好。
祝工作顺利,精神愉快!
孙悦</blockquote>一支金簪划出了一条银河,隔开了过去和现在,也隔开了她和我。银河上架起了一道鹊桥,上面写着:只渡友谊,不渡爱情。
孙悦的信给我传递的就是这样的消息。现在,我完全懂了。
弄不清心里是悲还是喜。
我拿出珍藏着的那张照片,孙悦和憾憾都亲切地看着我。孙悦温和地对我说:“你已经永远失去了我。”憾憾撒娇地伸出双臂:“爸爸,我永远属于你!”
眼前又浮现出很久以前的梦境,我在波浪里追逐一个小姑娘。今天我才算明白过来,那个小姑娘是憾憾,不是孙悦。孙悦本来就不应该属于我。我不过失去了我应该失去的。
可是,我想哭。想一个人放声地大哭一场。
笑着和昨天告别,这只能在戏台上发生。我要哭着和昨天告别。
哭吧,赵振环!为了你所失去的。哭吧,赵振环!为了你所得到的。哭吧!哭吧!大声地哭吧!
“老赵!老赵!”
王胖子在门外叫。他是不会让我清闲一会的。我不愿意让他听见我的哭声,看到我的眼泪。我擦了把脸,收起照片和信件,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开了门。
“哈哈!一个人躲到这儿来了?倒会享清福。”像往常一样,一见面就勾肩搭背打哈哈。
我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问他有什么事。他马上又摆出一副神秘的脸相:“怎么样啊,好像有什么喜事?”
荆夫要我问候你。过一段时间,他也要给你写信。目前,他还在忙着解决《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像参禅!”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双肉眼在我的脸上上下扫射,想看透我的心思。
“这有什么难懂的呢?我的主任!”我平静地说,“找我有什么事,说吧!不然,我要下逐客令了!”
“乖乖,真凶啊!”他仍然嘻嘻笑着,“没有什么公事。刚才法院来了一张传票,他们要审理你们的离婚案件呢!”说着,他将法院民事审判庭的一张“谈话”通知交给我。
我说声:“谢谢!”
“可要仔细想想啊!何必呢,老赵!为环环想想吧!”
是的,应该给孙悦写一封回信。我要对她和何荆夫说:“祝贺你们,我的朋友!衷心地祝贺你们!”
还应该给憾憾写一封信。我要对她说:“憾憾,我亲爱的女儿!我找回了我的灵魂,那就是你!”
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我不想去擦它。为什么要擦呢?失去了应该失去的,找回了应该找回的,难道不应该流泪?旧的已经结束,新的已经开始,难道不应该流泪?
泪水流到摊开的信纸上。就在这张信纸上,我写下了几个字:
“孙悦,我的朋友!”
七月二稿
八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