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琳瞧彦成只顾默默沉思，问他几时做检讨。她关心地问：quot;他们没有再提别的问题吗？没给你安排日子？quot;

    彦成昂头大声说：quot;我不高兴做了！quot;

    quot;不高兴？由得你吗？quot;

    quot;我也不会像你们那样侃侃而谈。我只会结结巴巴——我准结结巴巴。quot;

    丽琳很聪明地笑了。quot;你是看不起我和丁宝桂的检讨，像你看不起有些人的发言一样，是不是？你可以做个深刻的检讨呀，至少别像丁宝桂那么庸俗。quot;

    彦成不答理，只说：quot;我越想越不服气了。帮助我洗澡的人比我的年纪还大些呢，我倒成了老先生，要他们帮助我洗澡！笑话吗？谁不是旧社会过来的！quot;

    quot;他们是革命干部吗？quot;

    quot;可是咱们组里的年轻人呢？比我年轻多少呀？quot;

    quot;谁叫你职位高呢。而且在外国待了那么多年。我不也受他们帮助了吗？他们自己也是要改造的——至少也得互相擦擦背吧？quot;

    彦成摇摇说：quot;我不是计较这些。我只是觉得这种洗澡没用——白糟蹋了水。quot;

    quot;好啊，让你来领导运动吧，你有好办法。quot;

    quot;我没有办法，我看这就是没办法的事。丑人也许会承认自己丑，笨人也许会承认自己笨，可是，有谁会承认自己不好吗？——我指的不是做错了事不好，我不会指过失和错误，我说的不好就是坏。谁都相信自己是好人！尽管有这点那点缺点或错误，本质是好人。认识到自己的不好是个很痛苦的过程。我猜想圣人苦修苦练，只从这点做起。一个人刻意修身求好，才会看到自己不好。然后，出于羞愧，才会悔改。悔了未必就会改过来。要努力不懈，才会改得好一点点。现在咱们是在运动的压力下，群众帮助咱们认识自己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没法儿抵赖了，只好承认。所谓自觉自愿是逼出来的。逼出来的是自觉自愿吗？况且，咱们还有个遁逃。干不好，万不好，都怪旧思想旧意识不好，罪不在我。只要痛恨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我的立场就变了，我身上就干净了。quot;

    丽琳大睁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他。她老实说：quot;我不懂你发这些牢骚什么意思。quot;

    彦成想：quot;你是不会懂的。quot;他只叹气说：quot;牢骚吗？我是发牢骚？quot;

    丽琳说：quot;反正我觉得现在不是发议论的时候。你的检讨还没做呢，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安排你做？是不是你还隐瞒着什么问题？quot;

    quot;我有什么隐瞒的问题呀？quot;彦成干脆不耐烦了。

    quot;唉，我不过是帮助你。quot;她倒了一杯茶，一面喝，一面慢吞吞他说：quot;做导师的带着徒弟去游山，给人撞见了，硬说是别人看错的——我还帮你圆谎，你忘了吗？quot;

    quot;找除了和你同游香山，没有和任何别人一同游山，我早已对你说过了。quot;

    quot;亲眼看见的人如果问你，你也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我当时将信将疑，也没有再追根究底。可是凭后来的事情，不免叫我记起那次游山；看来没有冤枉你。那天，你们俩在她家小书房里的情景，我是亲眼目睹的。那个亲密劲儿，总该有个前奏啊！我一次两次问你，你就是死死地捂着盖子。你不说就没事了吗？你不怕人家会控诉你吗？quot;

    彦成的眼睛越睁越大。他说：quot;哦！你去控诉我了？quot;

    丽琳只接着说：quot;据你说，你在向那位小姐求婚。你是有妇之夫，你忘了吗？quot;

    quot;是你控诉我了！quot;

    quot;我控诉你？还没到时候呢！夫妻同命鸟，现在正是患难与共的时候，我是在提醒你。quot;

    quot;多谢费心了。quot;彦成站起身想钻quot;狗窝quot;去。

    丽琳放下茶杯，指着沙发叫他坐下，一面说：quot;我是已经洗完澡的人，我知道的事总比你多些吧？quot;

    彦成有点儿心惊，不由自主地坐下了。

    quot;你知道余楠卖五香花生豆儿的话是谁捅出来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和善保，他们是真心诚意的帮助他。你虽然不服气自己是老先生，你究竟和年轻人不一样了。他们经过学习，经过发动，他们和平常的自己也不一样了。你那位小姐如果不自觉，旁人也会点她。姜敏是积极分子，我记得你们游山的事是她先说起的。你保得住她不再提吗？我听说有个女学生把老师写给她的情书都交出来了，你没有白纸黑字留下手迹吗？quot;

    她的第三只眼睛盯住彦成，好像看到他脸上变了颜色。她说：quot;我是没什么为你担忧，你又别的问题，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安排你做检讨呢？quot;丽琳是真的担忧。

    彦成强笑说：quot;你放心好了。quot;他自己心上却很乱。可是他静下来想想，又放下心来。

    丽琳却放不下心，她说：quot;你公开检讨之前，得把稿子给我看看。我也给你看的。quot;

    quot;现在就可以给你看啊，左不过是那一套。quot;

    quot;你已经写好了吗？quot;

    彦成从quot;狗窝quot;里找出几张乱七八糟的稿子，有的纸大而薄，有的纸小而厚。丽琳整理之后，看到没头没脑的几条：进步包袱；个人主义；狂妄自大；崇美恐美；自由散漫；不守纪律贪图享受等等。她说：quot;就这点？你的恋爱呢？包括在哪一项下面呀？quot;

    quot;我没有恋爱。quot;

    quot;没有？你经得起检查吗？就说没有！quot;

    quot;我和她已经检讨过了。quot;

    quot;你和她！你们早订了攻守同盟吗？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你现在不到她家去了？quot;

    quot;丽琳，帮助得够了？quot;他要站起身，丽琳仍叫他坐下。

    quot;你该知道，攻守同盟不是铁板一块。你知道怎么粉碎攻守同盟吗？对这一个说，对方供出了什么什么；对另一方说，对方供出了什么什么。就这样，非常简单。彦成，我都是为你。为什么他们不叫你做检讨呢？因为你不老实，捂着盖子。假如下一个做检讨的还不是你，就证明我没错。quot;

    彦成一声不响，退到了他的quot;狗窝quot;里去。

    不久他们得到通知，下一个做检讨的是余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