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亦舒 本章:第1章

    石子站在厨房门口不住张望,只是焦急,但是又不敢出声催促。

    大师傅阿陈看见那张忙热得通红的俏脸,起了怜惜之意,佯装不经意,对手下瘦张喝道:quot;四号台子的二号套餐好了没有?quot;

    瘦张只得快马加鞭,把两只热炒赶出来。

    石子如蒙大赦似把菜托着出去。

    福临门是一间中下价唐人餐馆,石子在该处做了已经大半年,临时工,加币五块半一小时,最低工资,每天晚上在楼面跑来跑去做女侍,打烊时难免手脚酸软,可是她需要生活费用。

    福临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价钱廉宜,碟头大,大师傅手艺还不错,故客似云来,忙得石子团团转。

    双手托满脏盘碗回厨房之际,忽然臀部着了一记,石子一怔,回过头去,发觉非礼她的人是名十五六岁少年,正看着她挑衅地笑。

    该刹那石子就要下决定:吵起来还是忍声吞气,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尊心,她也有原则。

    可是老板娘已在叫她:quot;石子,到这边擦擦台子。quot;

    石子不怒反笑。

    屈辱?也根本不觉得了。

    她匆匆随着做不完的脏工夫往前进,挥着汗,头发永远有股洗不净的油腻味,一双黑鞋早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这是天下最腌攒的地方之一。

    那天收了工,关了门,石子坐下来松口气。

    数一数客人给的小费,总共二十多元,她握着钞票,无奈地笑。

    老板娘递香烟给她:quot;吸一支?quot;

    石子摇摇头,拎起手袋外套,quot;明天见。quot;

    在公路车上已几次三番累得想睡着。

    到了家,取出锁匙,开门进地库,看到室友孔碧玉正在搽蔻丹。

    她与碧玉共租一个地库,每人分摊三百五十元房租。

    碧玉并无抬头看她,只是伸出手凝望鲜红色指甲,quot;回来啦。quot;

    石子倒在床上。

    quot;累得贼死嗳?quot;碧玉咕咕笑。

    石子不去理她。

    quot;不如到我这边来做。quot;

    石子忍不住抢白她:quot;从没见过你那样开心的脱衣舞娘!quot;

    孔碧玉仍在笑,quot;我的职业叫作EXOtIC-DANCER,你别乱讲。quot;

    quot;半裸着扭动身体给一班猥琐男人观看,多难受。quot;

    quot;每星期工作三天,每天跳一小时,收入是你的三倍,小姐,难不难受,看你自己的了。quot;

    quot;你堕落。quot;

    quot;我就知道世上只得你一人清高。quot;

    石子悲哀地说:quot;碧玉,我俩不要自相残杀。quot;

    碧玉一手熄了灯,quot;睡吧。quot;

    quot;我还没淋浴。quot;

    quot;我已习惯你身上那股脏抹桌布似气味。quot;

    石子长长叹口气。

    quot;对,令尊有信来,就在茶几上。quot;

    石子不出声。

    quot;我明白你的心情,长年累月报喜不报忧,弄得神经衰弱。quot;

    没有回音。

    quot;石子?quot;

    一看,石子已经睡熟。

    一双旧鞋八字形脱在床头。

    石子一只手搁在床外,碧玉可以看到她手背上烫的疤痕。

    这几年来她一直当女待应生,看得到已付出惊人代价,石子整个人粗糙了。

    孔碧玉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满月,这异乡之月的莹光照不到她们身上。

    石子与碧玉在上海申请到北美自费留学,托福试考七百分以上,许多大学都愿意录取。

    两人自小是邻居,有商有量,决定到加拿大温哥华落脚。

    quot;我听人说安大略省像威苗顿市物价比较廉宜。quot;

    碧玉立刻说:quot;那边都是苦学生。quot;

    石子一时还未领悟。

    碧玉用手肘碰她一下,quot;怎么挑对象?quot;

    石子恍然大悟。

    到了卑诗省后没多久,加国政府愿意接受中国学生申请永久居民权,趁这个千载难逢机会,两人立刻进行申请手续,万幸都迅速批准下来。

    可是生活是天长地久之事,人活在世界上,需要不停支付生活费用,资本主义都会都是长安,不易居。

    极窘的时候连洗头水卫生棉都买不起,不得不想办法打工赚钱。

    碧玉头一个耐不住放弃学业,跑到快餐店当女侍。

    半年后又转到游客区做售货员,被店主指责态度欠佳,开除。

    碧玉诉苦:quot;在上海,我爹我妈统是外科医生,收入虽然不高,身分倒也受人尊重,我自小聪明伶俐,从来无人责骂,真没想到会有今天。quot;

    与石子抱头痛哭。

    前后数年,整个人都变了。

    石子仍然读书,商业管理系第三年,越是挨越是想毕业。

    碧玉则一日比一日偏激,quot;毕业也等于失业,这个埠难以找到理想工作。quot;

    quot;拿到身分证到香港去。quot;

    quot;多少香港人还想尽百宝要走出来呢。quot;

    碧玉向钱看,成日到高级住宅区去兜圈子,又爱到市中心逛时装店。

    石子说:quot;衣服用来蔽体,都一样啦。quot;

    quot;大不同,quot;碧玉斩钉截铁,quot;穿粗糙的衣服,人就没相貌,人靠衣妆,佛靠金妆。quot;

    第二天,睡醒了,碧玉向石子宣布一个消息。

    quot;石子,我要搬了。quot;

    石子正在淋浴,听到此话,刷一声拉开浴帘,quot;你是什么意思?quot;

    quot;搬出这土库,搬到本那比簇新两房公寓去。quot;

    石子愣住,quot;几时?quot;

    quot;今天。quot;

    quot;什么?quot;

    碧玉做无奈状,quot;应该早些告诉你。可是怕你接受不来,于是拖到最后,一切家具杂物统统送给你,房租付到月底,你一个人享受这个土库吧。quot;

    石子发愣,她独自怎么负担得起房租?

    碧玉递浴袍给她,quot;小心着凉。quot;

    真没想到自幼的情谊到今日一刀两断。

    碧玉叹口气,quot;石子,大难来时各自飞。quot;

    石子坐在碧玉身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quot;你去吧。quot;

    碧玉顿感意外,quot;你不追究?quot;

    quot;名人要求与际遇不一样,希望你与我保持联络。quot;

    quot;你的开销——quot;

    石子抬起头来,quot;我自己会想办法。quot;

    孔碧玉又说:quot;我父母那边,我想你帮个忙。quot;

    quot;你要我怎么说?quot;

    quot;什么都不说就好。quot;

    石子苦笑,quot;答应你,quot;看看表,quot;我要上学了。quot;

    quot;你回来时我已走了。quot;

    石子不由得与碧玉拥抱,quot;再见,祝福。quot;

    在公路车上,石子只是发呆。

    碧玉这一走,直接影响到她,本来二人相依为命,现在再也无人与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她独立承担了。

    都会人海茫茫,石子打个冷战,自此她像个孤雏,活得下来也无人理会,遇上劫难更需自生自灭。

    那日才得两节课,中午之前就放学,石子回福临门饭店去看新闻。

    为什么不回家看?一则没有电视机,二则收看中文节目需要另外付安装费及月费,不是石子可以负担。

    大师傅阿陈光着上身只穿一件汗衫,坐在电视机旁喝啤酒。

    石子斟一杯水喝。

    阿陈转过头来看着石子,quot;当年你在什么地方?quot;

    石子答:quot;我在上海忙着寄信给香港的亲戚恳求他们资助我自费留学。quot;

    quot;每个人都想出来嗳,可是处处有吃苦的穷人。quot;

    石子忽然说:quot;至少我有吃苦的自由。quot;

    大师傅笑了。

    石子坐下来,quot;结果由父母千方百计凑了路费出来。quot;

    quot;大学里应找得到研究工作,何用到唐人餐馆来吃苦。quot;

    quot;到处有人满之患,哪里轮得到我,还没毕业呢。quot;

    大师傅仍然看着她,quot;石子,你脸色灰败。quot;

    石子苦笑,quot;瞒不过你。quot;

    quot;什么事?quot;

    quot;我的朋友今天搬走。quot;

    quot;呵有了新出路?quot;

    quot;是,她认识了一个台湾人,已经结伴去过日本,两个人在一起很高兴。quot;

    大师傅点点头,quot;现在是搬出去与他同居?quot;

    石子说:quot;想必是。quot;

    大师傅抱怨:quot;你怎么一点窜头也无?quot;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怅,quot;是呀,根本无人看我。quot;

    quot;你真丢尽上海姑娘的脸,你的眼珠子不会骨碌碌的转吗,穿件鲜艳点的衣裳呀,还有,看到男人,不称赞他,也骂他几句,好让他注意你呀。quot;

    石子吃惊地抬起头来,quot;陈师傅,你吃这一套?quot;

    阿陈瞪大双目,quot;吃,吃得死脱!quot;

    石子颓然。

    quot;笑,起劲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们手臂,这是甜头,明白吗?quot;

    石子问:quot;你会这样教你女儿吗?quot;

    大师傅吓一跳,quot;当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会吞噬你,正像把他们吃掉一样。quot;

    石子低下头。

    quot;以后怎么办?quot;

    quot;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搬。quot;

    quot;餐馆阁楼还有张破床。quot;

    quot;不不不,quot;石子害怕,quot;我宁愿学习眼珠子打转,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滚出去。quot;

    大师傅凝视她,quot;你学得会吗,有些人天生一对死鱼眼!quot;

    quot;唏,老陈,quot;石子啼笑皆非,quot;谢谢你。quot;

    quot;石子,我若没结婚,我一定收留你。quot;

    石子跳起来,quot;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quot;

    阿陈呵呵笑,quot;我只不过胖一点而已。quot;

    老板娘区笑萍推门进来,quot;什么事有说有笑这么高兴,阿陈,你一见石子便风骚,小心我告诉陈太太。quot;

    quot;石子正在这里烦恼,她穷途潦倒,前途茫茫。quot;

    区姑娘一听,嗤一声笑出来,quot;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会得没出路?老陈,你吃撑了。quot;

    老陈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区姑娘笑笑,闲闲道:quot;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的,石子,你说对不对?quot;

    石子看着区姑娘。

    区姑娘说下去:quot;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气、智慧,看你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quot;

    石子大气不敢透一下。

    quot;花花世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有办法,一个翻身,立刻晶光灿烂,叫人不敢逼视。quot;

    老陈闲谈不忘拍马屁,quot;老板娘这是夫子自道。quot;

    区姑娘冷笑一声,quot;绝非我自夸,当初看不起我的人,现在全住我山脚。quot;

    老陈似唱相声,quot;石子,听到没有?quot;

    区姑娘吁出一口气,quot;不过,石子,你就难一点。quot;

    quot;如何见得?quot;老陈问。

    quot;单是这名字就没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红、专红、艳红。quot;

    石子已无心情,quot;我回家去写功课。quot;

    区姑娘站起来,用报纸包了两块炸鸡给她, quot;放心,还有我们呢,不会让你饿死。quot;

    石子要到此际,才怔怔落下泪来。

    她别转脸,匆匆离去。

    炸鸡同笔记一起放在布袋里背着。

    她自唐人街走到罗布臣街,天气好,阳光普照,大街两旁都是江湖卖艺人。

    小提琴演奏、默剧小丑表演、卖气球小贩……各占一个角落。

    忽然见到一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口操沪语,正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石子吓一跳,退避三舍,绕弯低头匆匆走过。

    这几个人头发打结,手持香烟,身边放着几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游客速写。

    石子不敢多看,见有公路车,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们认出是同乡。

    回到家,打开门,碧玉果然已经搬走,什么都没有带,桌上有张字条,以及数百元钞票,字条上写着新电话地址。

    石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拆开家书,母亲照例十分挂念她:quot;——你也不回来走走,凑飞机票钱应该不太困难,人家都衣锦还乡了。quot;

    石子摊开纸笔,写起家书来。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后再三保证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么样的光明……

    quot;去年七月一日加国国庆,我无意走进一间百货公司,只见一只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酱与奶油拼出枫叶国旗图样,由店员切开,分小块小块盛在纸碟上,免费派给客人享用,是国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乐,虽然国债累累,经济不景,却志气不灭,今年我会到同样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国的永久居民,再过几年经济有了基础当接你与爸过来享福。quot;

    写完这样的信真会累得昏厥。

    地库内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声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两块炸鸡来吃。

    摊开报纸,她看到头条新闻,温埠的中文报纸办得十分出色,且赚大钱。

    华东水灾、香港立法局辩论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页是分类广告,石子把骨头吐在报上。

    忽然她看到这段小广告。

    quot;聘请保姆,包食宿,薪优,工作时间面议,请电九二三八八何宅。quot;

    石子心一动。

    带孩子是女性天职,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带一个婴儿,她自问吃得消。

    马上要放暑假了,先应付了这三个月再说,见一步走一步。

    至要紧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厦林立,街道整洁、店铺货品齐全,转一个弯就是阴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沟边,吸毒者倒毙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决定到夜总会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来,她怕她从此堕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当时她还天真,现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临门做到凌晨,双腿似卖了给店堂,动弹不得。

    大师傅阿陈送她返家,她在车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quot;女孩子在任何时间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quot;

    石子叹息一声,quot;谁,谁要占一只死猪便宜。quot;

    地库里少了碧玉,更加简陋凄清。

    第二天清晨惊醒,忙着换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经开始,学校歇暑。

    本来应该很高兴,像去年,她白天在鱼场兼职,做得浑身腥臭,可是多了数千元节蓄。

    今夏也得同样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鸡的报纸取出来,找到那则聘人广告,用红笔圈住,打电话过去。

    quot;找何太太。quot;

    quot;这里没有何太太,你愿意同何先生讲话吗?quot;是菲律宾人口音,看样子何宅已有家务助理。

    呆一会儿何先生来了,喂地一声。

    quot;何先生,早,我来应证保姆一职,我姓石。quot;

    那何先生一怔,随即答:quot;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quot;

    quot;何先生请问。quot;

    quot;贵庚?quot;

    石子故意说大一点,quot;二十多岁。quot;

    quot;有无经验?quot;

    quot;有,育婴、替幼儿补习、烹任、打刷,全会,我有驾驶执照。quot;

    请无前任雇主推荐书?quot;

    石子立刻说:quot;有。quot;她没有说谎,前年一位史密逊牧师太太的确给过她一封推荐书。

    quot;今天可以来见面吗?即使不成,也会付你车钱。quot;

    quot;何先生,请你说个时间。quot;

    quot;上午十时正吧。quot;他说出地址。

    quot;好,我会准时。quot;

    放下电话,石子松口气。

    猛然想起,忘记问何家有几个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鲜衣裳出门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袜,派上用场。

    石子转了两次公路车,到了山上,下了车,还需步行一段路。

    来到爱蒙路三二 O号,在门口先打量一会儿,只见围墙上钉着小小一块铜牌,上写着quot;不易居quot;三个中文字,石子觉得有点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前后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调,可是一定雇着个好园丁,只见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美不胜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个温哥华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园、市中心、格兰湖、本那比以及北温固罗斯山。

    石子吁出一口气,风景真好。

    上海位于长江支流黄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没有这样的风景。

    可是石子听人说香港最名贵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迟疑,尚未按铃,大门已经打开,一个菲律宾女佣探头出来问:quot;是石小姐吗?quot;

    石子连忙挂起笑脸,quot;是。quot;

    quot;请进来。quot;

    一进门,发觉屋子有个极大玄关,屋顶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简单实用,石子对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穷学生,她约莫也知道什么叫作品味。

    女佣把她带到客厅左边一间会客室。

    quot;何先生马上来。quot;

    会客室长窗对牢后园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户半掩,空气中洋溢着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乐,即时认为活着还是好的。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石子转过身去。

    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伸手出来,quot;石小姐吧?quot;

    石子与他握握手。

    quot;请坐,喝杯茶。quot;

    那何先生穿西装打领带,石子很少在她的环境里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讲师,衣着也很随便,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quot;石小姐,你可有把履历带来?quot;

    石子把履历及推荐信递上。

    何君阅后,有点困惑,quot;石小姐,你是卑诗大学现任学生。quot;

    quot;是。quot;

    quot;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长期雇用保姆。quot;

    石子不慌不忙答:quot;何先生,且试用三个月如何?quot;

    那何先生看着石子年轻秀丽的面孔,过一会儿才说:quot;我有三个孩子,实在等人用。quot;

    石子倒抽一口冷气。

    quot;十三岁长女,十岁儿子,以及七岁幼女。quot;

    不是婴儿,石子放下心来。

    quot;你负责照顾安排他们起居饮食,各种健康娱乐,还有,每天抽个多小时来补习中文,我想他们学讲普通话。quot;

    quot;我可以胜任。quot;

    quot;每天工作时间约自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每周工作七天。quot;

    没有假期?

    何君无奈,quot;孩子们实在需要人照顾,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quot;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说:太好了。

    quot;可是你晚上还要到中国餐馆去上班?quot;

    quot;是,何先生,否则明年学费没有下落。quot;

    何君问:quot;那不是太辛苦了吗?quot;

    石子但笑不语。

    何君吁出一口气,quot;正如你说,且做三个月试试,quot;他取过一帧照片给石子看,quot;这是我那三个孩子,他们叫写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quot;

    石子暗暗赞一声好名字,quot;孩子们可以叫我石子。quot;

    quot;你明早来上班吧,我可以拨一辆车子给你用,汽油归公家,接载孩子,小心驾驶。quot;

    石子忍不住问:quot;孩子们呢?quot;

    quot;在香港探他们的母亲,明天回来。quot;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赶时间,quot;我送你下山去。quot;

    石子跟着他走。

    quot;后天轮到我回香港。quot;

    怪不得那么急要请保姆。

    quot;过来看一看,这辆小福士哥尔夫给你用。quot;

    对石子来说,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着石子,quot;工作蛮辛苦,希望你帮忙,孩子们不算顽劣,不过到底是孩子,你要处处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quot;

    石子只是赔笑。

    quot;你要是愿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库。quot;

    quot;我先做下来再说,请问,何太太几时回来?quot;

    何四柱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quot;何太太与我已经离婚,她不习惯这里生话,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quot;

    石子吓一跳,立刻噤声收敛笑意。

    十分钟后,她请何先生在市中心让她下车。

    那么美丽的家园,那样明眸皓齿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着两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实。

    大师傅阿陈却不看好。

    quot;你又不是铁打,哪里撑得住,不如辞掉晚上这份。quot;

    quot;不不不,我需要钱。quot;

    quot;健康最重要。quot;

    quot;我年轻力壮,你别小觑我。quot;

    quot;当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quot;

    石子十分悲哀,quot;明年又要加学费了。quot;

    quot;谁教你迷信上大学,我才小学程度,一样快乐生活。quot;

    石子看着肥陈,quot;你是例外,我很替你庆幸,你既幸运又知足,但愿人人都像你。quot;

    阿陈叹口气,quot;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只有这么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开心点。quot;

    石子用手托着头,quot;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车、珠宝、华服、女佣人、司机……quot;

    quot;那你得学你的朋友,不然就太迟了。quot;

    石子气馁,quot;你没有见过她那台湾朋友吧?quot;

    quot;长得丑?quot;

    quot;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计较,那人其实高大英俊,可是属于某帮会,同日本野寇党又很熟,是个危险人物。quot;

    大师傅顺手取过一张中文报纸,那头条恰巧是quot;温哥华犯罪集团华裔控制,亚洲匪帮组织力全球居首quot;。

    大家都叹口气。

    老板娘走过,训曰:quot;有得吃有得穿,缘何长嗟短叹?quot;

    石子抬起头,quot;为什么华人要求那么低,永远只求温饱以及上头不要来找碴?quot;

    大师傅颔首笑曰:quot;听听,大学生又不满足了。quot;

    老板娘区笑萍拍手道:quot;果然如此。quot;

    quot;大学生最麻烦,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quot;

    quot;如此骄矜,如何办事。quot;

    quot;好了好了,quot;石子双手掩耳,quot;别借题发挥了。quot;

    那天晚上,有一个喝醉酒的洋汉试图把十块钱小费塞到石子的衣领里去。

    区姑娘前来打圆场。

    该刹那石子原谅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脱衣舞同样屈辱,不如到一个薪酬多几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进狭窄的更衣室。

    区姑娘追过去,见石于低着头,以为她气哭了,因说:quot;那一桌人已经走了。quot;

    石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心平气和,绝不像装出来,quot;我没事,我只是腿酸。quot;

    quot;看得开就好。quot;

    石子揉着脚趾,quot;自做女侍以来,这双脚已经大了两号,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苦力双脚会那么大,皆因负重。quot;俗云头大富,脚大苦。

    区姑娘微笑地看着她,quot;石子,你会有出息的。quot;

    quot;谢谢老板娘。quot;

    quot;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石子?quot;区姑娘终于忍不住。

    quot;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quot;

    quot;也真别致,别多讲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quot;

    开头,石子也试过找些英文卷子来译作中文赚些稿费,稍后发觉既费神又耗时,收入菲薄,且时常收不到稿费,干脆来捧盘碗。

    一直认为,挨到毕业,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见师兄姐自学堂出来,不过是做售货员、导游、银行出纳,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但一直慨叹拿手术刀的还不加拿剃头刀的。

    这才叫碧玉沮丧,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个简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约可维持六小时睡眠,够了,睡那么多干什么。

    她伏案写家书:quot;妈妈,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极了,有剩钱当寄回来,最近可能会搬到大学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确实,马上通知你……quot;

    搬到大学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贵的住宅区,到底年轻,石子见自己那么会吹牛,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她累极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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