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候，她不得不尽朋友的义务：quot;没有人会在外公家住一辈子，外头世界不晓得多大，你且读好书再说，莫气馁。quot;

    岱宇握紧乃意的手。

    乃意隐隐觉得似要对岱宇负责，压力顿生。

    quot;来，quot;她说，quot;带你去逛后花园。quot;

    游泳池正在那里，太阳伞下坐着一位少妇与一位少女，闲闲地喝茶话家常。

    岱宇介绍：quot;我表嫂同表姐。quot;

    乃意暗暗留神，先打量那少妇，只见她三十多年纪，家常亦打扮整齐，浑身上下香奈儿衣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到乃意，立刻绽开笑容，请她坐，又唤佣人送冰茶上来。

    那少女微微笑，不说话，浓眉长睫，唇红齿白，使人忍不住要亲近她。

    乃意便想，这家人真幸运，不知是谁的遗传，一个一个卖相奇佳，家境又富裕，平常老百姓如任乃意难免相形见绌。

    那少女站起来伸出手，quot;我叫林倚梅。quot;

    岱宇忽然不以为然地扁扁嘴角，乃意连忙暗暗轻推好友一下，林倚梅全看在眼内，只是不声张，一径与乃意握手。

    乃意便知道倚梅这女孩不容小觑，但凡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都值得尊重。

    这时岱宇的表嫂甄太太李满智站起来笑说：quot;你们年轻人多谈谈，我失陪了。quot;

    乃意连忙说：quot;甄太太也很年轻。quot;

    那位甄太太嫣然一笑，quot;任小姐给我意外之喜。quot;不由得对这个反应敏捷能说会道的小女孩另眼相看。

    她婀娜地走回客厅去。

    乃意的注意力又回到林倚梅身上来。

    只听得她诚恳地说：quot;下星期日表姐替我做生日，开一个花园舞会，任小姐你一定要来。quot;

    乃意岂有不答应的，马上说：quot;好，我来。quot;

    一转头，却看见好友老大的白眼递将过来，而那边林倚梅只是甜笑。

    乃意莫名其妙，不知做错什么。

    待倚梅走开，岱宇才责怪乃意：quot;你这人，有奶便是娘。quot;

    乃意这才醒悟：quot;你同倚梅是对头？quot;

    quot;她比我们大好几岁，大学已经毕业，瞧不起我们黄毛丫头。quot;

    乃意笑：quot;你听听这语气，醋汁子拧出来似的。quot;

    quot;表嫂净挂住同她做生日。quot;

    quot;不，我听她说是表姐。quot;

    岱宇寂寥地说：quot;我的表嫂，可不就是她的表姐，表嫂的母亲同她父亲正好是两兄妹。quot;

    乃意家人口单薄，对这种复杂的亲戚关系一点概念也无，一片茫然。

    quot;不要紧。quot;她安慰岱宇，quot;我帮你做生日。quot;

    岱宇吁出一口气，quot;算了吧你，敌我不分。quot;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乃意有点尴尬，便说：quot;冤家宜解不宜结。quot;

    岱宇瞪同学一眼，quot;你不晓得她多深沉厉害。quot;

    乃意说：quot;你看园子繁花似锦，芬芳扑鼻，别小器，别生气。quot;

    不知恁地，执著的岱宇就是肯听乃意劝解，当下安静下来，不再气恼。

    两人正谈别的问题，忽见一中年男子信步走近，白衣白裤，手指上套着车匙圈，不住地溜溜地转，十分纨袴的样子。

    乃意一见这位仁兄如此模样，便想起周刊上那些专门追小电影明星的公子哥儿，不由得放肆笑起来。

    那位先生早已被潇洒的陌生少女吸引，再也禁不起她的烂灿笑容，便走到她身边站住。

    岱宇叫一声大表哥。

    乃意便知道这是适才那位甄太太的丈夫。

    他笑眯眯地对乃意说：quot;叫我佐森。quot;

    岱宇警惕地说：quot;我们正预备出市区。quot;

    甄佐森说：quot;我送你们。quot;

    岱宇笑答：quot;不用客气。quot;一手拖着乃意走开。

    乃意发觉岱宇在这间大厦之内好似没有朋友。

    她悄悄在乃意耳边说：quot;甄佐森著名嗜好是猎艳。quot;

    乃意笑，quot;那么，有艳遇者才需小心。quot;

    岱宇说：quot;我服了你了任乃意。quot;

    两人走到大门口，乃意回头看甄宅，仍然觉得它外型同梦中白色大厦一模一样，究竟她同屋子里的人与事有什么渊缘，要待日后才知。

    出了一会子神，才抬起头来，不知几时，跟前已经停住一部白色的敞篷车，司机正抬起头与岱宇说话。

    乃意接触到岱宇的神情，不禁呆住。

    只见同学白皙小脸上泛着绊红，双目难掩喜悦纠缠之意，欲语还休，无限依恋。

    电光石火之间，乃意恍然大悟，凌岱宇分明在恋爱，她退后一步，深深关切好友，啊，从此入魔障了，可怜，心不由己，寝食难安。

    乃意急急想知道她的对象是谁，便注意那司机，看仔细了，不禁有点失望，那小生太年轻也太英俊，不似有担待的样子。

    凌岱宇这种性情，最好挑一个大几岁有资格的男朋友，处处呵护她才是。

    正在此际，岱宇叹口气，才发觉乃意站在一边笑，便怪不好意思说：quot;我二表哥甄保育。quot;

    乃意便识趣地说：quot;不如我一个人先回市区。quot;

    岱宇侧着头说：quot;这回子我也累了，乃意，明天学校见。quot;

    乃意向她挥挥手，跳上甄家送客的房车。

    关上车门，一抬头，乃意无意中看到甄宅二楼一只窗口前站着个朦胧人影，她凝神注视，那人影亦趋近玻璃窗往楼下看，黄雀在后，被乃意看清楚她是林倚梅。

    乃意内心咯一声。

    林倚梅看的是甄保育与凌岱宇。

    不用很聪明的人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车子在此际已驶出私家路。

    离远，乃意看到岱宇纤长身段白色衣袂如吸住了她的意中人，渐渐融失在暮色中。

    他们没有给自身任何机会，天空那么宽，草原何等阔，都不再重要，一头栽进这层复杂尘网中，永不超生。

    任乃意才不会这么笨，任乃意先要好好看清楚这个世界，任乃意要扬万立名……

    任乃意一回到家，已经气馁。

    小书桌上放着两封厚厚信件，信封上是她自己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退稿的回邮。

    统统打回头来。

    编辑们算是周到，还替投稿人付出邮资。

    失望的滋味有点苦，有点咸，绝大部分是虚空，乃意一交坐到地上，呆半晌，动弹不得。

    应否继续尝试呢？

    quot;当然要。quot;

    乃意转过头去，意外地，只看见慧一人坐在床沿。

    她问：quot;你的淘伴呢，抑或这次我只需要智慧？quot;

    quot;你看你，些微挫折，即时痛不欲生。quot;

    乃意伸手摸自己面孔，真的热辣辣发烫，她赌气，quot;你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quot;

    慧笑着点头，quot;下一步就要慨叹怀才不遇了。quot;

    乃意只得摊摊手，quot;应该怎么办呢？quot;

    quot;继续努力，直至有人采纳你的文稿。quot;

    quot;什么，quot;乃意大吃一惊，quot;这有什么味道，这还不是同普通人一样：苦苦挣扎，直至成功？quot;

    慧诧异地看着乃意，quot;怎么，才写一两篇日记，就以为自己不是凡人？quot;

    乃意不再同慧斗嘴，泄气地苦笑。

    quot;别输了东道给弟弟才好。quot;

    quot;啊，你都知道了。quot;

    quot;对，谢谢你，乃意，岱宇自你处得益匪浅。quot;

    乃意谦和说：quot;我什么都没做。quot;

    quot;有，你已经做了她的好朋友。quot;

    乃意沉吟半晌，quot;继续尝试？quot;

    quot;锲而不舍，坚持到底。quot;

    乃意奋然自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拆开退稿，报馆退返那份还附着编缉短简。

    它这样说：quot;任同学，你的稿犯上时下流行作品无病呻吟之弊，希望你用心向学，日后多读文学著作，观摩切磋，再作尝试。quot;

    乃意惨叫一声，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作品受到不公平待遇之痛苦。

    还是乃忠聪明，将来读到博士，顺理成章入大学教书，十年八年后，迟早升到教授。

    输了。

    乃意倒在床上，捏住拳头，半晌，实在气不过，化悲愤为力量，起身找到电话簿黄页，抄下十来份妇女杂志的地址，预备再接再励。

    知难而退固然是一种美德，但十六岁的任乃意有的是时间精力。

    任太太张望女儿，quot;就要考毕业试，不要再做梦了。quot;

    做梦做梦做梦。

    成年人老是怪责孩子们梦想多多，不务实际，乃意不敢苟同，她的梦多姿多彩，人物活灵活现，乃意一生都不愿放弃。

    没有梦……何等可怕。

    槁件再一次寄出去。

    到邮局去秤重量时乃意在心中暗暗呼嚷：本市本世纪文坛巨星的稿件快将寄抵贵社，敬请密切留意，失之交臂，遗憾终身。

    然后忍不住捂着嘴笑出来。

    乃意食言，她打开区维真送来的盒子，穿上小区赔给她的裙子，到甄家赴约。

    岱宇极之周到，派车子来接她，可是到了甄府，却不见岱宇。

    林倚梅是主角，看见乃意，满脸笑容迎上来，quot;欢迎欢迎，乃意你这袭裙子没话说，至衬你不过。今天人多，招呼不周，多多包涵。quot;

    林倚梅真叫人舒服。

    她打扮十分朴素，又不戴首饰，只觉端庄大方，自然动人。

    乃意在园子里溜达一会儿，看见甄保育正泡在泳池里与一干朋友玩水球，甄佐森与李满智站一排冬青树旁脸色铁青地不知商议什么。

    其余的都是陌生年轻男女……慢着，那矮个子是谁，为何看着人笑，乃意定定神，把他认出来：脸颊上长疱疱，行动笨拙，这明明独一无二的瑰宝区维真，他怎么会在这里？

    乃意按捺不住好奇，迎上去，quot;维真，你是谁的客人？quot;

    区维真喜出望外，quot;我是甄保育的朋友，quot;又再加一句，quot;家父同甄家有生意往来。quot;

    quot;那么，岱宇呢？quot;

    quot;凌岱宇听说病了。quot;

    才怪，乃意不相信，哪里有这等凑巧之事，岱宇就是这点不好。

    quot;我去叫她下来。quot;

    小区在乃意背后说：quot;裙子很衬你。quot;

    乃意转身笑，quot;林倚梅也这么说。quot;

    小区顿时乐得飞飞的，话也说不出，只会发呆。

    经过通报，乃意上楼去找岱宇。

    推开门，只见岱宇散发，披着件袍子，边看电视上动画片，边抽香烟。

    见到乃意，懒洋洋问：quot;有得吃有得喝，一定玩得很高兴。quot;

    乃意坐下来，quot;尽损你的朋友，算哪一门子好汉。quot;

    岱宇叹口气，按熄香烟，困在沙发里不语。

    quot;换件衣裳下楼社交社交，来。quot;

    quot;不去。quot;岱宇自鼻中哼出。

    quot;你听过故作大方这四个字没有？quot;

    quot;虚伪。quot;

    quot;是礼貌，凌小姐，两者之间有很大距离，再说，人家猜你会使小性子，你何苦让人料中。quot;

    岱宇沉默一会儿，quot;依你说怎么办？quot;

    quot;他们要挤你出局，我们偏偏下去参与。quot;

    quot;你真是个狗头军师。quot;

    quot;嘿！不知是谁咬了吕洞宾。quot;

    quot;见到甄保育没有？quot;

    quot;正打水球。quot;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甄保育推门进来，朝乃意笑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活泼地问：quot;凌女士的头痛好些没有？quot;

    乃意自作主张：quot;好了好了，你等她更衣吧。quot;

    她识相地让他俩独处。

    甫出走廊，就听到一男一女争执声。

    男的是甄佐森：quot;这件事你不帮我遮瞒大家都不得了。quot;

    女的是李满智：quot;我已经受够，掀出来一拍两散。quot;

    quot;你敢！quot;

    quot;别小觑我。quot;

    乃意连忙在转角处停住脚步，免得一照脸双方尴尬，只听得一扇门打开，有人说：quot;老太太请两位进来。quot;

    奇是奇在甄佐森夫妇马上齐齐笑起来进房去了。

    乃意呆半晌，这里人人一箩筐面具做人，岱宇只得一副嘴脸，有什么办法不吃亏。

    乃意重新回到园子，在自助餐桌上取食物，听得林倚梅告诉人客：quot;岱宇不舒服，不参加。quot;

    乃意诧异地指指倚梅身后，quot;那不是岱宇吗，气色多好。quot;

    倚梅回头一看，果然是保育陪着岱宇走过来，倚梅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变色，但是恢复得快，马上笑起来，quot;岱宇这头痛毛病，最最神圣，来去随意。quot;

    说完凝视乃意，像是完全晓得是谁搞的鬼。

    乃意吐吐舌头，急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抬头，看见区维真正百般无聊把玩一只苹果，便向他招手。

    可怜的小个子简直不相信今日会交好运，先往身后张望，肯定乃意是叫他，才飞快过来。

    乃意问他：quot;你同甄家很熟吧？quot;

    quot;略知一二。quot;

    quot;老太太是谁？quot;

    小区诧异，quot;你不知道？那便是岱宇的外祖母，这里由她掌权，岱宇的外公已经去世。quot;

    quot;甄佐森是个怎么样的人？quot;

    小区笑笑，支吾以对，quot;正当生意人，同家父一样，什么都入份子，最近市道淡，大抵无甚进账。quot;

    乃意不由得对小区另眼相看，这样急于讨好她，却还不肯讲人家是非，可见有宗旨有原则，这是很难得的一种操守，值得尊重。

    会不会一直以来看轻了他：小区输在外貌，不知恁地，母亲把他生成这个怪模样，举手投足，不但笨拙，且添几分委琐，不讨人喜欢。

    少女没有智慧，比较爱美，肤浅亦在所不计，乃意盯着小区凹凸的脸颊，半晌，仍然不能决定应否对他改观。

    quot;你看不看好保育与岱宇这一对？quot;乃意问。

    小区不敢笑，女孩子们闲谈，仿佛很难不说人非，他很中肯地答：quot;据统计，求学时结识的朋友，很难维持到成年，乃意，希望我同你是例外。quot;

    乃意很佩服他这种外交口吻，quot;小区，有没有想过将来以什么为事业？quot;

    quot;有，我早已决定考法律系。quot;

    乃意肃然起敬，区大律师，失敬失敬，希望他届时已经治好皮肤，长高数公分，同时，克服怕羞的本性。

    小区如果可以成为出庭辩护的大律师，那么，为什么任乃意不能够做大作家。

    她看他一眼，小区悠然自得，胜券在握的样子，乃意忍不住好笑。

    quot;维真，我想先走，你不介意送我出去吧？quot;她知道他有驾驶执照。

    小区大喜，quot;没问题。quot;

    偏偏这个时候，一名女佣恭敬地走来问：quot;是任乃意小姐吗，我们老太太请你说话。quot;

    乃意吓一跳，自问没有打烂东西，又没同人吵嘴，怎么会蒙老太太宠召，不禁无助地看着小区。

    小区乐了，嘿，这刁泼悍强精灵的女孩原来也会有犹疑的时刻，这是他表现风度的机会，连忙说：quot;老太太很和蔼，尽管去，我在此地等你下来，别怕。quot;

    乃意只得跟着佣人上楼，世人原本没有免费午餐，乃意自嘲……明明是局外人，因贪吃贪喝，惹上这等是非。

    到了楼上，自有容貌秀丽的女秘书迎出来把乃意延进内厢。

    老太太已经坐在安乐椅上，她个子小小，穿件与头发几乎同色的珠灰皱纱旗袍，一见乃意，马上笑着说：quot;你必是岱宇口中乃意说这个，乃意说那个的军师任乃意了。quot;

    乃意暗暗顿足，这岱宇，莫非想陷好友于不义，自己忙着扮纯洁小白兔，却把密友说成臭点子馊主意特多的巫婆。

    乃意一张脸黑黑的，怪不好意思。

    谁知老太太十分和气，笑着拍拍椅子，quot;坐，坐，岱宇个性孤僻，恐怕只得你一个好友，你这样热心待她，我很高兴，你多带她出去逛逛。quot;

    这样民主，实在难得。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乃意一看，是李满智与林倚梅两表姐妹捧着点心上来侍奉甄老太。

    乃意说两句客套话便站起来告辞。

    老太太叫倚梅送乃意出去。

    倚梅一双眼睛漆黑铮亮，似洞悉一切世情，乃意不经意地问她在大学念哪一科。

    倚梅笑答：quot;我功课很普通，念的是会计。quot;

    背后有人冷笑一声，quot;所以最会打算盘。quot;还用问，这除了凌岱宇再没有别人。

    乃意连忙看倚梅怎么回答，谁知她丝毫不以为意，笑笑说：quot;会也无用，现在是电脑世界。quot;转身走开。

    乃意叹气摇头，quot;你为什么无故出口伤人？quot;

    岱宇骂乃意：quot;你到底是我的朋友还是她的朋友？quot;

    quot;是你的老友就不能指出你的错处？对不起，我这里不设皇帝的新衣。quot;

    岱宇这才噤声。

    quot;你太不会做人了！quot;乃意痛心疾首。

    quot;要怎么样做人才对，自己有家不归，跟着表姐住在甄宅，天天心怀鬼胎陪我外婆消遣算会做人？quot;

    quot;敬老是美德。quot;

    凌岱宇又哼一声。

    乃意忍不住问：quot;谁教会你冷笑？真可怕，好眉好貌的女孩子一天到晚自鼻子哼出来扮奸诈。quot;

    岱宇为之气结，quot;任乃意，我不再想同你做朋友。quot;

    乃意也不高兴了，拂袖而去，女孩子的友谊一向脆弱。

    走到楼下，她到处找区维真，不见人。

    这时华灯初上，池边人越挤越多，热闹非凡，乃意不见小区，一直寻到门口去。

    quot;怎么不多玩一会儿？quot;

    乃意转过头来，看见甄佐森笑眯眯站在她面前。

    乃意礼貌地答：quot;家里有事。quot;

    quot;那么我来送你出去。quot;

    乃意急着想走，又找不到区维真，便上了甄佐森的房车，发誓以后都不再到这种山里山，弯里弯的华厦来，做朋友，还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好。

    猛地抬头，看着甄佐森仍然看着她笑，他说：quot;你仿佛在生气。quot;

    乃意急急否认，quot;没有，怎么会。quot;

    他马上改口，quot;想必是我多心，任乃意才不是这般小器人物。quot;

    要到这个时候，乃意才会过意来，甄佐森这位风流中人在刻意制造接近及讨好她的机会。

    触觉迟钝，太笨了。

    乃意讲出地址，要求马上回家。

    甄佐森是高手，自然知道女孩已经警惕起来，立刻不露痕迹地把她送回家门。

    勉强没有意思。

    这时乃意反而觉得自己小家子气，歉意地一笑，方才道别。

    进屋刚好接到区维真电话，乃意才不管他声音焦虑着急，兜头兜脑斥责他言而无信，正不罢休，任太太出来了，乃意才收声挂上电话。

    任太太手上拿着厚厚信件，quot;这是什么，最近你老收这类信件。quot;

    乃意一手取过，quot;是调查问卷。quot;

    quot;查什么，查户口？quot;

    乃意已经躲进房去。

    任太太擂摇头，想同青春期少年交流，难比登天。

    那些厚厚的信件，又是退稿。

    乃意换上便装，摊开功课，念念有词，为着应付毕业试，已经做好时间表，一星期才能耍乐一次，校方已批准上课半日好让学生温习。

    沉闷内容，细小字体，乃意眼皮渐渐不听使唤，沉坠下来。

    quot;小姐，这样下去你就不用升大学了。quot;

    quot;嗄，quot;乃意睁开眼来苦笑，quot;谁说过要把我送进大学。quot;

    quot;为何同凌岱宇闹意见？quot;

    乃意叹口气，quot;她这人，难服侍。quot;

    quot;不然还用叫你帮忙？quot;

    乃意转过身子来，quot;她这种个性仿佛不知在哪里听说过，最终会悲剧下场。噫，是谁呢，谁这样小器，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quot;

    美与慧怕泄漏天机，连忙引开乃意注意，quot;对，你的写作事业有何进展？quot;

    quot;滞不向前，我已决定在试期后置大量古典现代文艺著作勤读以充实学问。quot;乃意咕咕笑。

    美忽然自退稿中抽出一封信，quot;这是什么？quot;

    咦，乃意接过，先头没看见这封信。

    信封写着明报机构。

    quot;你有没有投稿到上述报馆？quot;

    忘了，乃意拿着信壳，手微微颤抖，忽觉不值，仰起脸叹息一声，十划还没有一撇，已经这么辛苦，要做大作家，大约如造血汗长城。

    quot;长嗟短叹干什么，看看是什么好消息。quot;

    乃意哗一声撕开信皮，连信肉一起扯出。

    quot;啧啧啧，这算什么，粗心大意。quot;

    quot;不拘小节。quot;一直到成名，乃意从来不用拆信刀。

    quot;信里说甚么？quot;

    quot;任小姐，读过你的稿件，文风十分清新，惜白字同错字颇多，英语文法夹在中文中也有点别扭，试誊清修改，连同结局，再寄给我们。quot;

    quot;瞧，皇天不负苦心人，有志者事竟成。quot;

    乃意怪叫起来，quot;他们并没有打算把我捧作明日之星。quot;

    由此可知，各人准则不同，对任乃意来说，她百分之百怀才不遇，但听听智慧怎么讲：quot;有机会尝试，已应满足，继续一次又一次努力，直至目的达到，怕受挫折，则永远不会向前。quot;

    乃意苦笑，quot;你不是想提醒我失败乃成功之母吧。quot;

    quot;我们还以为你已经忘记这句格言。quot;

    即使不记得这一句，还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这些。

    quot;世上可有不劳而获？quot;

    美立刻摊摊手耸耸肩，quot;我们亦加班加得不耐烦，何尝不希望坐享其成。quot;

    慧说：quot;我们同你做一单交易如何。quot;

    乃意答：quot;听听你的馊主意。quot;

    quot;你负责把所有愁眉苦面，伤春悲秋的女孩子带到乐观坚强的平原去，我们则帮你成为一流作家。quot;

    乃意大奇，quot;普渡众生，有何秘诀？quot;

    quot;答应我们，你将来用的题材要积极乐观。quot;

    乃意并不笨，立刻耍手拧头，quot;不不不不不，这不是要我允诺一辈子写孙叔敖司马光的故事吗，我情愿做九流作者，自由发挥创作，你们找别人去传福音也罢。quot;

    慧为之气结，对伙伴说：quot;我们简直不是她手脚。quot;

    美苦笑。

    慧对乃意说：quot;一流同九流之间分许多等级，你真的考虑仔细了？quot;

    乃意斩钉截铁地说：quot;我写的所有作品，都必需是我喜欢写，愿意写的故事。quot;

    美讶异，quot;乃意，你还没有开始哪，大作家的身份十划尚欠一撇，大作家的脾气倒已经摆将开来，过不过分？quot;

    乃意说得有理，quot;宗旨要先摆定。quot;

    慧不悦，quot;我们又没有叫你诲淫诲盗。quot;

    quot;那是另外一件事，创作不能听令他人，创作的精萃要有自由。quot;

    quot;九流作家，祝你成功。quot;慧讽刺乃意。

    乃意不在乎，quot;好说好说。quot;

    她恭候美与慧离去之后，便坐下写信给编辑，讲明考试在即，一切要待六月以后再说，接着忍不住，略略透露一点少女寂寞情怀，才收住了笔。

    任太太推门进来说：quot;弟弟写信来问你加紧温习没有。quot;

    乃意顿生误会，小孩子得寸进尺，越俎代庖，还属情有可原，这母亲，一本正经帮他传话，还借小弟来教训长姐，简真不明事理。

    当下她不声不响，埋头温习。

    这样一个能活泼磊落能说会道的女孩子，在家中却不发一言，迹近孤僻，日后她更发现一宗奇事：与广大读者沟通丝毫不成问题，并且是一项成功的事业，但与家人，她却始终未能做到最最简单的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