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真的意见来了，十分凶猛，quot;去什么，有什么好去？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quot;可见原来他心中一直替岱宇不值，quot;做什么戏，又给谁看？何用为不相干的人故作大方，告诉甄保育，凌岱宇在珊瑚岛弄潮未返。quot;

    乃意大力鼓掌，啪啪啪。

    维真似动了真气，quot;正在山盟海誓，忽尔见异思迁，对这种人，小器又何妨，记仇又何妨！quot;

    乃意喝彩，quot;好，好，好。quot;

    quot;根本不必叫岱宇知道这件事。quot;

    乃意见维真同心合意，便将帖子扔进废纸箱。

    维真却拾起其中一张，quot;喂喂喂，我们还是要去亮相的。quot;

    怎么说法？

    维真笑笑，quot;同甄家尚有生意来往。quot;

    乃意不由得惆怅起来，公私这样分明，她一辈子都做不到，非得像维真这般活络不行。

    过几日，乃意已浑忘这件事，岱宇却找上门来

    讨帖子。

    乃意据实相告，quot;扔掉了。quot;

    岱宇冷笑，quot;你有什么权扔掉我的东西？quot;

    又来了，半条小命才拣回来，又不忘冷笑连连，看样子她这个毛病再也改不过来。

    quot;我们不想你去。quot;

    quot;我并没有说要去。quot;

    quot;怕你难以压抑好奇心，定要去看看，人家贤伉俪长胖了还是消瘦了。quot;

    quot;你太低估我。quot;又是冷笑。

    乃意不语。

    quot;说真的，他们胖了还是瘦了？quot;岱宇终于问。

    quot;不知道，自茶会回来再告诉你。quot;

    岱宇燃着一根烟，quot;想起来，往事恍如隔世。quot;

    quot;那才好，要是历历在目，多糟糕。quot;

    岱宇嘴角抹过一丝苦苦的笑，乃意知道她说的，乃属违心之论。

    乃意于是问：quot;你倒底去不去，去就陪你去。quot;

    quot;我没有那么笨，你替我找个借口，买件礼物，请他们饶恕我缺席。quot;

    quot;得令，遵命。quot;

    quot;然后，告诉我他们是否快乐。quot;

    quot;人家是否快乐，干卿底事？quot;

    岱宇低头，看牢一双手，不语。

    quot;说到底，你究竟是希望人家快乐呢，还是不快乐？quot;

    岱宇看向远处，quot;你说得对，一切已与我无关，在他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已故世的人物，倘若不识相，鬼影憧憧地跟着人家，多没意思。quot;

    quot;哎呀，quot;乃意拍拍胸口，quot;总算想通了。quot;

    岱宇扭过头来嫣然一笑，quot;还不是靠您老多多指点。quot;

    忽然又这样懂事，真教乃意吃不消。

    岱宇搂着乃意肩膀，quot;你最近怎么了，说来听听，如何同时应付事业爱情学业，想必辛苦一如玩杂技。愿闻其详。quot;

    乃意傻笑着不作答。

    凌岱宇终于觉得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其他的人了，居然关心起朋友的起居饮食来。

    以往，在感情上，她只懂得予取予携：凌岱宇永远是可爱纯洁的小公主，专等众人来呵护痛惜，处处迁就她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之举，习惯把一切不如意事转嫁亲友负担，很多时候都叫人吃不消。

    在乃意心底下，一直怀疑，甄保育会不会也就是为这个反感。

    不知道是幸是不幸，随着环境变迁，岱宇这个毛病好似有改过的趋向。

    半晌乃意才咳嗽一声，quot;呃，我嘛，乏善足陈。quot;

    岱宇看着她，quot;乃意你这点真真难得，你是少数对自己不大有兴趣的人，一说到自身，支支吾吾，岔开话题，不置可否，多可爱。quot;

    乃意汗颜。

    她认识若干爱自己爱得无法开交，爱得死脱的人，一开口，三五七个钟头，就是谈他个人的成败得失，喜怒哀乐，别人若打断话柄，会遭他喝骂，略表反感，那肯定是妒忌。

    quot;乃意，quot;岱宇又怯怯地说，quot;我也太自我中心了吧。quot;

    啊，居然检讨起自己来。

    乃意感动得眼晴都红了。

    quot;不，quot;她连忙安慰好友，quot;你只是想不开，慢慢会好，不是已经进步了吗？quot;

    话要说得婉转，不能直接打击她，可是也不得不指出事实，唉，做人家朋友不简单。

    岱宇苦笑，quot;我还有得救？quot;

    乃意不忍心，quot;小小挫折，何用自卑，岱宇，我看好你，不要让我失望。quot;

    quot;乃意，你真是煲冷醋专家。quot;

    quot;岱宇，晒完太阳戏毕水，也该有个正经打算了吧？quot;

    quot;韦律师也那么说，我总是提不起劲，quot;岱宇摇摇头，quot;不知是否遗传，一身懒骨头。quot;

    任乃意要是有那样的条件，任乃意可能会做得比她更彻底。

    茶会那日，区维真与任乃意因想早走，到得很早。

    新居看得出经专家精心炮制，光是道具，已叫人眼花缭乱：威士活的瓷器，拉利克的水晶，蒲昔拉蒂的银具……

    乃意暗暗摇头，肯定这些都是林倚梅的妆奁，做坏规矩，世上女子干脆不用出嫁。

    任家没有嫁妆，只得人一个，乃意吐吐舌头，要不要拉倒。

    幸亏那区维真粗枝大叶，根本没把这些考究的细节看出来。

    如果岱宇也来了，也许会觉得安慰，甄保育夫妇不快乐。

    不必凭空猜臆，毋须捕风捉影，人家根本毫不掩饰不和状态，甫新婚，已经相敬如冰。

    甄保育坐在露台上抬头仰看蓝天白云，一言不发，林倚梅在厨房吩咐仆人作最后打点。

    区维真搔着头皮小小声说：quot;气氛不对。quot;

    乃意只得走到倚梅身边搭讪说：quot;别忙嘛，坐下来，我们聊聊天。quot;

    倚梅递一杯茶给乃意，quot;岱宇可打算来？quot;

    quot;她出了门。quot;不算谎话，到停车场也是出了家门。

    倚梅摊摊手说：quot;岱宇若果看到这种情形，一定笑死。quot;

    乃意连忙维护朋友，quot;岱宇不是这样的人，况且，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事情。quot;

    倚梅不禁叹息：quot;任乃意任乃意，我真佩服你，贯彻始终，朋友眼里出西施，在你心里，凌岱宇居然浑身上下浑无缺点，你比甄保育还要厉害，他头脑是清醒的，只是无法自拔。quot;

    quot;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说别的，你的手臂无恙吧？quot;

    倚梅将两条手臂尽量伸直平放，乃意很清楚看到，左臂已经短了三五公分，并且，高低不齐。

    quot;这条膀子已废。quot;倚梅颓然。

    乃意安慰她，quot;不要紧，你有内在美。quot;

    倚梅一听，陡然大笑起来，quot;任乃意，怪不得你可以成为小说家。quot;

    乃意悻悻地，quot;你们甄家这几个人，没有一个好侍候。quot;

    quot;对不起对不起。quot;

    乃意好奇，quot;告诉我，甄佐森怎么了？quot;

    quot;好得不得了，城里花铺所有毋忘我都被人一扫而空，他才不愁寂寞。quot;

    轮到乃意嘻哈大笑，quot;佐森不是坏人。quot;

    倚梅温和地说：quot;你有一双善良的眼睛，看不到人家劣迹。quot;

    quot;那是我的福气。quot;

    外边露台上区维真问候友人：quot;婚姻生活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quot;

    甄保育好似没听见这条问题，改问：quot;最近有否见过岱宇？quot;

    quot;她很好，请放心。quot;

    保育讪笑，quot;这上下一定想对我三鞠躬多谢我不娶之恩。quot;

    区维真没给他留面子余地，quot;你说她不应该吗？quot;

    quot;当然理直气壮。quot;

    quot;保育，倚梅付出良多，你应好好珍惜。quot;

    甄保育呵呵地笑，quot;这么说来，猎物应对猎人感激不尽？quot;

    维真变色。

    甄保育像是把要说的话统统已经说尽，伸长了腿，头枕在双臂之上，双目遥视天空，像是要看透大气层的模样，世上之事，或大或小，或悲或喜，再也与他无关。

    维真坐在老朋友身边，为之语塞。

    那边门铃一响，又来了一位客人，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出现的正是甄佐森。

    此人手中捧着一大束紫色毋忘我，乃意一见，不禁绝倒，甄佐林一进门，不知做错什么，已惹得笑声连连，一副尴尬相。

    趁倚梅去插花，乃意问他：quot;尊夫人好吗？quot;

    甄佐森自斟自饮，quot;她当然好得不得了。quot;

    quot;你别黑白讲。quot;

    quot;小姐，你太天真了，你以为女人真是弱者？甄氏建筑的亏空，统统由我而起，刮下来的脂膏，却不入我口袋，你明白没有？quot;

    真是一笔烂账。

    quot;夫家的刮在囊里不算，娘家人亦不放过，quot;甄佐森用嘴向倚梅呶一呶，quot;直想把所有人抽筋剥皮，方才心满意足。quot;

    乃意没想到会听到这许多是非。

    quot;嘴巴还不饶人，一天到晚嚷嚷：把我娘家的门缝子扫一扫，够你们甄家过一辈子的。quot;

    倚梅出来听到，quot;大哥在说谁？quot;

    甄倚森不语，干尽杯中酒。

    quot;人已经走了，什么事也该一笔勾销了。quot;

    甄佐森放下杯子，quot;我还有事，先走一步。quot;

    倚梅并无留他。

    甄佐森走到门口，回头对乃意说：quot;你看到保育没有，简直为魂离肉身现身说法。quot;

    然后拂袖而去。

    客人渐渐聚集，乃意暗示维真告辞。

    倚梅却挽留他俩，quot;少了你们，简直不成气候，尝尝点心再走，厨子手艺不错。quot;

    乃意偷偷问维真：quot;怎么回事，甄保育的想法忽然变了。quot;

    没想到维真丢了一个书包：quot;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quot;

    quot;什么意思。quot;乃意白他一眼。

    quot;那意思是说，人心不足，娶了这一个嘛，又觉得那一个知心投机，娶了那一位，又觉得这一位贤良娴淑，无论选了谁，都一定后悔，必然是错。quot;

    乃意眨眨眼。

    quot;你呢，quot;维真忽然问女友，quot;会不会有同样烦恼？quot;

    quot;我？quot;乃意答，quot;我从来没有选择余地，多好，不必花脑筋。quot;

    维真爱惜地看着乃意，quot;真的，人还是笨笨的好。quot;

    乃意不知怎么回答他好。

    维真说得不错，要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到了家，不知恁地，总觉得他异常得小，异常得傻，时时刻刻需要照顾呵护。

    相反，看法则完全不同，像甄保育适才说林倚梅：quot;你同她放心，人家不晓得多能干多精明，有的是办法，永远屹立不倒，一柱擎天。quot;

    这样，就大告而不妙，表示毫不关心了。

    当下乃意握住维真的手，quot;我们该走了。quot;

    维真站起来，仍然比她矮好几个公分，乃意对该项差距已经完全视若无睹。

    世事一向奇怪：当事人若全不在乎，旁人也就不会特别注意，事主如耿耿于怀，好事之徒马上大感兴趣。

    倚梅见他俩坚持要走，只得无奈送客。

    才走到大门，乃意不经意抬头，看到半掩着门的书房里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乃意立刻被慑住。

    她轻轻对男伴说：quot;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把车子开过来，等我五分钟。quot;往书房走去。

    维真想叫住她，已经来不及。

    乃意走近书房，轻轻推开门，房里光线柔和舒适。

    有人对她说：quot;乃意，请进来。quot;

    乃意如被催眠，双腿不听使唤，轻轻转到沙发另一边去看个究竟。

    没有错，她没有猜错，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个人，正是美与慧。

    只见穿着高雅黑衣的两位女士微微笑看住乃意，quot;请坐，老朋友了，何必拘礼。quot;

    乃意受不了这一击，低声嚷：quot;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梦中人，quot;她停一停，quot;抑或，我此刻就在做梦？天啊，千万别两者分不开来就好。quot;

    只见她俩笑不可抑拍拍沙发椅子，叫乃意坐到她们身边，方便讲话。

    在真实的光线看去，美与慧的年纪，仿佛不会比乃意更大，quot;真有办法，quot;乃意赞叹，十岁八岁时见她们，也是这个样子，总也不老。

    发式服装含蓄地依附潮流--慢着，看出破绽来了，quot;在梦中，你们穿白色衣服。quot;

    quot;好眼力。quot;美赞道，quot;瞒不过你。quot;

    quot;你们到底是谁？quot;乃意低喊。

    慧诧异，quot;不是一早已经告诉你了吗？quot;

    quot;不，除却担任痴情司，在真实世界里，你俩扮演什么角色？quot;

    quot;呵，我们只是过客，没有身份。quot;美微微笑。

    quot;你们来这里干什么？quot;

    慧笑一笑，quot;近来风流冤孽，绵缠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quot;

    乃意似懂非懂，不过她已习惯美与慧的言语方式。

    美握住乃意的手，quot;谢谢你帮了岱宇，我们感激不尽。quot;

    quot;我并没有出什么力，quot;乃意腼腆，quot;是她自己帮了自己。quot;

    慧莞尔，quot;那么，至少你也帮她自助。quot;

    充其量不过如此，quot;我还没有开始呢，quot;乃意起劲地说，quot;正想拉拢她同韦文志律师，还有--quot;

    美忍不住笑着打断她，quot;够了够了，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你不是造物主，切莫越界。quot;

    慧提点乃意，quot;一切顺其自然吧。quot;

    乃意怔怔地，一旦放下这个担子，她倒有丝舍不得的失落。

    过半晌她问慧：quot;到底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quot;

    慧笑着说：quot;噫，大作家，读者们还等你慢慢写出来看呢。quot;

    乃意骇笑，quot;我？quot;指着胸口。

    quot;为什么不是你。quot;

    quot;我就算写得出，也都是假的。quot;

    美吟道：quot;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quot;

    乃意尴尬地笑，quot;又来了，你俩真是哑谜专家。quot;

    这时美与慧已不肯多讲，一人一边搭住乃意的肩膀，quot;岱宇因你超越迷津，重新做人，实在感激不尽。quot;

    乃意见她俩有总结此事的意思，顿悟，quot;我们可是要道别了？quot;

    美与慧但笑不答。

    乃意慌起来，quot;舍不得舍不得，不要离开我，岱宇一事已经证明我是好助手，下次再用我如何？quot;

    美摇摇头，quot;你这个痴人。quot;

    慧劝道：quot;憨紫鹃，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凉快去。quot;

    乃意如遭雷殛。无比震荡，quot;谁，我是谁，你们叫我什么？quot;

    偏偏区维真在这个时候推开书房门进来，quot;乃意，你对着满架子的书说什么？等了二十分钟都不见你，原来在此演讲。quot;

    乃意再回头，已经不见了美与慧。

    落地长窗的白纱帘拂动，也许她俩已经过露台兜往大厅，但是更有可能，她俩己回到幽微灵秀地去了。

    维真见乃意怔怔地，宛如不知身在何处，不禁摇头说：quot;越发钝了。quot;

    他拉着女朋友离开甄宅。

    乃意非常惆怅，这是最后一次见美与慧了吧。

    但愿她俩精神时常与任乃意同在，否则的话，一个女子，既不美，又不慧，前途堪悲。

    半晌，乃意才回到现实世界来，问维真：quot;我们到哪里去？quot;

    quot;约了岱宇呢，忘了吗？quot;

    凌岱宇穿着最时髦的五十年代复古红底白圆点密实泳衣，身子浸在水内，双臂搭在池边，正与一个英俊小生说话。

    那人，看仔细点，正是韦文志律师。

    游泳季节尚未开始，天气清凉，泳池里没有几个人，岱宇兴致这样高，可见心情不错。

    韦文志递一杯酒给岱宇，岱宇就他的手喝一口，仰起脸，笑起来，把长发拨往脑后。

    区维真把此情此景看在眼内，十分困惑，轻轻问乃意：quot;一个人，可以这样靡烂地过一辈子吗？quot;

    乃意quot;嗤quot;一声笑出来，quot;为什么不可以，城内若干名媛，就是这样过生活。quot;

    维真便不再言语。

    过一会儿，乃意说：quot;我觉得韦君真适合岱宇。quot;

    quot;那自然，他可以补充她的不足。quot;维真早已与女友一个鼻孔出气。

    quot;你看他俩多享受多陶醉。quot;

    过一刻，乃意看向维真，不知恁地，他俩从未试过沉醉在对方的怀抱里，从开始到现在，乃意与维真始终维持文明友好的关系，互相关怀，却不纵容对方，清醒、理智、愉快，但绝对没有着迷。

    可惜。

    维真似看穿女友的思维，他温柔地说：quot;爱可燃烧，或可耐久，但两者不可共存。quot;

    乃意大大惊呀，quot;什么，quot;她赞叹，quot;谁说的？quot;这话闪烁着智慧。

    维真笑笑，quot;一位作家。quot;

    作家？为什么任乃意没有构思这样好的句子？

    维真又说：quot;我同你，都不是易燃物体。quot;

    quot;但是你会照顾我支持我，会不会？quot;乃意充满盼望。

    谁知维真无奈地答：quot;乃意，我人微力薄，能力有限，即使尽力而为，也不会变成超人，假如空口说白话，只怕令你失望，不过我答应你，一定会全心全意站你背后。quot;

    听了这话，乃意愣住。

    忽觉无限凄凉，原来想真了，他们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生关死劫，都得靠自身挨过，天如果在明天塌下来，他顶不住，她也顶不住，不过，乃意想到维真一定会在该刹那把她搂在怀中，已经泪盈于睫，哽咽起来了。

    她还要装作不在乎，把头转到另一边，故作讶异状说：quot;岱宇过来了。quot;

    凌岱宇已披上毛巾外套，一见乃意，便轻轻问：quot;怎么样？quot;

    乃意当然知道她的心意，立刻答：quot;人家生活得很和洽，十分愉快。quot;善意谎话，乃属必需。

    难怪维真嘉奖地微笑。

    岱宇发一阵子呆，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quot;讲真的，林椅梅忍耐力强，适应能力高，确是个贤妻良母人才。quot;死心塌地地服了输。

    乃意问：quot;你呢，你打算玩一辈子？quot;

    quot;不知道，没有打算，管它哩，懒得理。quot;她喝一口香槟，咯咯咯笑起来。

    年轻有为的韦文志就是为这个着迷吧？

    都会中人人朝气勃勃，孜孜不倦，为什么？为些微利益，为子虚乌有的名气，为一时锋头，渐渐演变成蝼蚁争血，再厌恶，亦不能免俗，沉沦日深，不能自拔。

    忽尔在功利社会遇见对俗世俗事毫无兴趣的女郎，香槟作伴侣，跳舞到天明，至情至圣，心无旁骛地纵容私情，饮泣、欢笑，都毫无矫情。是值得着魔。

    韦律师为此几乎不想上班工作苦干。天天巴不得忙不迭将工夫赶完，脱离劳形之案牍，奔向岱宇那蔷薇色天空与她进入另一个逍遥世界。

    他绝望地需要她。

    失去她大抵也不致于死，但是精魂已失，生存没有意义，怀着恐惧，这段感情更令他精神抽搐。

    他无时无刻不想缠着她。

    韦文志自嘲地问乃意：quot;此刻我处境尚算安全？quot;

    乃意拍拍他的肩膀，quot;甄保育那一章已告终结。quot;

    quot;可是，凌岱宇感情书可能是本巨著，长达一百章。quot;

    乃意白他一眼，quot;痴儿，亏你还读那么多书，这等浅易的道理你都不懂，即使占有一章，已经受用不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我同你，不过在浩瀚宇宙其中一个小小星体上暂时寄居数十年，说什么天长地久，废话。quot;

    韦文志看着乃意，心中激荡不已，一股痴念渐渐释放开来。

    乃意笑吟吟地看着他。

    韦文志也自笑起来，过一会儿，自去侍候岱宇。

    维真轻轻问乃意：quot;你同他说了些什么，我见他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的样子。quot;

    乃意笑：quot;我同他讲，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quot;

    维真也笑，quot;我才不相信两句话会令他醍醐灌顶，感激铭心。quot;

    quot;维真，我们走吧，不理他们。quot;

    乃意说得出做得到，任务已毕，一派潇洒，专心写作读书。

    维真顺理成章地考入法律系，故时刻与他的学长韦文志联络。

    乃意第一个长篇小说印出单行本，她捧书爱不释手，抱着它进入睡梦里。

    维真取笑她，quot;看着己作，神色温柔爱怜，前所未见，文章肯定是自己的好，信焉。quot;

    一个个字做出来，涓滴属于一己心思，不爱才怪，所以，列位看官，千万不要问一个写作人quot;你最喜欢自己哪一本书quot;，永远没有答案，因为字字看去皆有汗，本本辛苦不寻常。

    这个时候，乃意的工作已经有了个良好开始，她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正当职业，只要养得活自己，兼夹有兴趣做，便是理想工作。

    转眼间又一年，乃忠这小子又回来了。

    多年独立生活使他对家人感情淡薄，拎着姐姐的书，他踌躇地说：quot;可是，这算不算艺术？quot;

    乃意见他对俗世事一无认识，看样子真正适合一辈子藏身学术界象牙塔内，不禁笑得肚子痛，过半晌才答：quot;乃忠，至矜贵的艺术，乃是令大众快乐的作品，艺术并非小撮人之特权，艺术必须自势利阶层手中解放出来。quot;

    既然乃忠喜欢高深莫测，似是而非的辩证法，乃意便满足他。

    果然，他听了之后，怔怔地思索，不再发表意见。

    对这位兄弟，乃意恐怕永远不能与之肩并肩诉衷情，自他留学第一个暑假起，他们便把对方视作假想敌，只有竞争，没有商量余地，下意识要把对方比下去。

    第一回合，乃意胜利，但是她知道弟弟比她小好几岁，他的前途，未可限量。

    乃意同维真诉苦：quot;你看我多无聊，同小弟争出息。quot;

    维真看她一眼，quot;有竞争才有进步，无可厚非。一些家庭，大哥太爱弟妹，处处维护，形成不平均发展，弟妹终身倚赖长兄，一事无成。quot;

    乃意吞吞吐吐，终于讲了老实话：quot;维真，我想专注写作，放弃大学。quot;

    quot;不行？quot;

    quot;咄，我毋须你批准任何事宜，我只不过把你当作朋友，特此通告。quot;

    quot;你一定要花这三年时间。quot;

    quot;给我一个理由。quot;

    quot;毕业之后，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大学课程无用。quot;

    quot;去你的。quot;

    quot;相信我，这三年对你日后处世态度以及气质量度有很大帮助。quot;

    乃意不语。

    维真的声音忽然缩得很小很小，quot;你就当作陪小子读书吧，我只恐怕你的时间多出来，投入社交应酬界，生活多姿多彩，日渐老练，与我脱节，日久生变。quot;

    乃意抬起雪亮的双目，为什么不早说呢，区维真先生。

    quot;请原谅我这一半私心，其余一半，请相信我，是真为着你好，我知道你的收入已可支付大学费用有余，乃意，进修有益。quot;

    乃意内心渐渐软化，外表只是不做出来。

    她希望维真再恳求美言几句。

    谁知那小子词锋一转，不再退缩：quot;又，我听乃忠说他肯定要读到博士，你才区区学士，已经逊色，倘若连这个衔头都没有，如何见他。quot;

    乃意笑吟吟看着他，喏，这便叫软硬兼施了。

    矮子多计谋，维真现身说法，紧点松点，松点紧点，便控制住身边人。

    乃意沉吟，quot;我考虑考虑。quot;

    quot;我早替你报了英美近代文学，将来你至少晓得海明威费兹哲罗乔哀斯略脱这干人，定对写作有帮助。quot;

    乃意唱反调：quot;文化往住是一个人的包袱，需用资料，乃可抄书，炒香冷饭，照样是门营生，书读多了，这个不屑，那个不肯，事事过不了自己那关，迂腐迂回，白白灭了志气。quot;

    维真气结，quot;好一个市井之徒。quot;

    乃意有现成的答案：quot;可幸我生活在现实世界里。quot;

    维真看着她，quot;乃意，一个人做出一点点成绩之后肯不骄傲真是很难的事，你说是不是？quot;

    乃意若无其事，quot;吃那么多苦，就是为着一日可以骄傲，不然还有什么意思，校长，我很钦佩你的理想，但是你那套与人性不合，我无力效法。quot;

    区维真忍不住用双手捧起乃意的脸，quot;你这刁钻女，有朝一日我向你求婚，乃是因为你那套歪论永不使我沉闷。quot;他大力吻她额角一下。

    乃意笑嘻嘻，quot;我的读者亦有同感。quot;

    她的读者真待她不错。

    一日报馆通知任乃意去取一个包裹。

    编辑小邱笑道：quot;是一位老先生亲自送上来给你的。任乃意，你扪心自问最近写过些什么，得罪了什么人，这会不会是包裹炸弹。quot;

    乃意骇笑。

    编辑说：quot;真羡慕你们，得到读者厚爱，送花送糖，就差没送金币，我们做编辑的，一样做个贼死，就没好处。quot;

    乃意想一想，quot;但是你们有退休金。quot;

    上帝是公平的，小邱一想，也就不再言语。

    乃意好奇心炽，没等回家已经迫不及待将油皮纸包裹拆开，一看，是一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