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债还得快，昨天才叫海明把她当兄弟，今日时辰一到，果然有人把她当男孩看待。

    这个人而且就是她在等待的他。

    quot;过来这一边。quot;他催促她。

    原来他一直把她当男生。

    丹青只得暂时权且与他同心合力把罐头抬到储物室。

    然后拍拍手，脱下帽子，让他看清楚她的性别。

    然后惨到这种地步，丹青也就没有顾忌，豁出去了。

    quot;喂你，quot;她指指他的胸膛，quot;你姓甚名谁，速速报上。quot;

    对方这才看到她是个眉清目秀的女生，十分不好意思。

    他嚅嚅问：quot;前天在外头锁门的，也是你？quot;

    quot;这里只得我一名伙计。quot;

    quot;糟糕，真对不起。quot;

    丹青煽动自己：生气呀，骂他是个亮眼瞎子，抱怨他好了，趁这大好机会，理直气壮教训他。

    但是丹青只能够耳目清凉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用力按捺，无奈不去。

    他向她敬礼，quot;真正对不起，我看到男性制服……唉。quot;

    quot;请坐，别解释。quot;

    quot;你恐怕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了。quot;他试探地说。

    丹青在心中问：喂，讲呀，阁下到底叫什么名字？

    于是她问：quot;无名氏，你喝咖啡还是红茶？quot;只觉对着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心旷神怡。

    quot;我是乔立山。quot;

    quot;你呢？quot;

    quot;我，我是小兄弟。quot;

    quot;喂不要这样好不好。quot;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丹青看着他尴尬的表情仰头大笑。

    乔立山知道她不生气，倒也安下心来，quot;黑咖啡一杯。quot;

    丹青见没有其他客人，很想与他共坐，但理智还是战胜，风气在开放，少女还是矜持点好。

    她站在柜台后面，用手托着两颊，看住他。

    乔把一大叠书放在茶几上，坐下，远远问：quot;你经营这爿店？quot;

    quot;非也非也，我是伙计。quot;丹青猜他是一名学生。

    quot;对，现在你们流行做暑假工。quot;他拍拍额角。

    丹青大奇，quot;什么你们我们，你是上一代的人，与志摩兄达夫兄地山兄是同学？quot;

    quot;并不是这个意思——quot;

    quot;说话要小心点啊。quot;

    乔立山莞尔，是应该这样，统共只有十多岁，要是小觑她，把她看得比真实年龄更小，她会跳起来拼命。同样的话，过廿年才同她说，她会喜孜孜乐开了花。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丹青问：quot;你住附近？quot;

    quot;不，我来看朋友。quot;

    丹青笑吟吟追问：quot;女朋友？quot;语气很天真，不觉多事。

    乔立山并非弱将，即时答：quot;男女都有。quot;

    丹青瞄他一眼，他可不比张海明，完全是两回事，他老练慧黠，很伤人脑筋。

    丹青怔怔地问自己，为何要舍易求难呢。

    有女客在这暧昧的时刻推门进来，丹青呆住，这几天吹什么风，把这一带的风流俊秀人物都带到娟子咖啡室来了。

    那女郎坐下，同丹青说：quot;两杯冰薄荷茶，加蜜糖。quot;

    两杯。

    还有谁要来？

    乔立山很含蓄，没有正面注视人家，但要是说他眼角没有带到那个倩影，丹青就不相信。

    女郎成熟而性感，穿整件头大圆领黑色裙子，随便一坐，已经风韵怡人。

    丹青自嘲，难怪老乔叫她小兄弟，人比人，比死人。

    女郎眼角看着门口，分明是在等人。

    丹青十分好奇，静静等待。

    一辆红色开篷车停下来，引擎咆喉两声，然后熄止。

    丹青脸上变色，缓缓站起来。

    不。不可能是这个人。

    同一辆车，到底要接载多少不同的女伴？

    但下车推门进来的，明明是林健康。

    女郎在等的人，是顾自由的男朋友，小丹瞪大眼，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心中怒意压制下去，她真想拿扫帚来拍走林健康。

    岂有此理，要见面也走远一点，同一间咖啡室，同一张桌子，太不留余地了。

    林健康却不知道有人在一角咒骂他，坐在女郎对面，顺手放下车匙，取起冰茶就喝个干净，并且转过头来说：quot;小丹，我来同你介绍，这是我朋友洪彤彤。quot;

    这无耻之徒，他真好意思，还光明正大的展示胜利。

    丹青瞪着他，不出声。

    林健康也不以为意，付了帐，带着女郎离去。

    只见他们走近车子，林健康用双手握住女伴的纤腰一托，就把她送进车座，连车门斗不用打开。

    那女郎只是笑。

    丹青心里充满悲哀，是，不关她事，但是这样的欢愉如果建筑在另一个女孩子的痛苦上面，又有什么快活可言？

    车子绝尘而去。

    唉呀，这一切莫叫乔某人都看了去才好。

    她警觉的抬起头，已经来不及，乔立山正看着她笑。

    如果是海明，早给她教训一顿，但因为老乔是老乔，丹青只过去替他添咖啡。

    脸上还讪讪的。

    没想到他问：quot;男朋友？quot;

    小丹抬起头，过半晌才会过意来，啊他误会了这件事，于是也学着他先头那语气狡慧地答：quot;女朋友的男朋友。quot;

    乔立山点点头，quot;原来是打抱不平。quot;

    丹青苦笑，quot;我有吗，我敢怒不敢言，这年头，谁肯为谁仗义执言，谁有宗旨，谁有正义感，还不统统是各人自扫罢了。quot;

    乔立山一怔，小女孩竟然说出这样沧桑的话来，十分意外。

    quot;假使我真是英雄好汉，应该拍案而起，直斥其非。quot;

    quot;不要内疚，没有几个人做得到。quot;

    quot;他怎么可以那样！quot;

    乔立山说：quot;他有权那样。quot;

    quot;你帮他？quot;丹青忿忿不平。

    乔立山但笑不语。

    丹青随即明白，颓然说：quot;是，他有权选择。quot;

    quot;我知道你会明白。quot;

    丹青略为腼腆，看向窗外。这个下午，虽然叫她看见许多不如意的事情，但乔立山出现，已经足以补偿。

    quot;那一叠书是什么？quot;她搭讪问。

    quot;资料。quot;

    quot;有关什么？quot;

    quot;很偏僻，有关十九世纪华侨漂洋过海抵陆加拿大做苦力的故事。quot;

    quot;啊，那真是血泪史。quot;

    乔立山笑，quot;小兄弟，你好象懂得蛮多的。quot;

    quot;写人文学论文？quot;

    他改变话题，quot;一个人守着店堂，不觉寂寞？quot;

    quot;同客人说说话，一天很容易过。quot;

    这提醒了他，看看腕表，挽起书，quot;改天再见。quot;

    丹青即刻问：quot;几时？quot;

    乔立山答得也快：quot;随时。quot;

    丹青为之气结。

    他拉开玻璃门，客气的道别，挥手而去。

    丹青不置信有这般机灵的人物，同她过去所认识的异性完全不同。

    无论如何，她盼望再见到他。

    把钞票放进收银机，小丹听见清脆的叮铃响。

    娟子咖啡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这是一个小型舞台，不断上演浮世绘，客人担任主角，剧目天天换新，店里伙计兴之所至，也可偶而上台客串，不过，千万不要喧宾夺主，假戏真做。

    娟子开这间饮品店，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丹青明白了。

    她把地方收拾干净，上楼去查看娟子的起居室。

    一进门就嗅到一股隐约的幽香，这只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经用的午夜飞行。

    娟子是那样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样标致，品味特别。

    才分别数天，丹青已经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亲的电话跟至，大声责备前妻：quot;一年到头不在家，误解新潮，自以为时髦，明明没时间照顾孩子，偏偏又死霸着女儿不放。quot;

    丹青问：quot;有什么荆棘，情绪不佳？quot;

    quot;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横手抢了去。quot;

    quot;这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quot;

    阮志东叹口气，quot;对不起，我太累了，语无伦次。quot;

    疲军焉能作战？白天办公，晚间不好好休息，还陪着名媛满城逛，那还不累得贼死，活该。

    quot;小丹，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这无用的父亲。quot;

    也许这个夏季太长太热，没有人受得了，都开始崩溃。

    quot;爸，你找妈什么事？quot;

    quot;无事。quot;

    小丹听他那口气，明明有事。

    过一阵，他说：quot;我与你母亲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结婚。quot;

    丹青不能相信这个悲惨世界里所发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后忽然记起结婚纪念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quot;可惜妈妈出门去了。quot;

    quot;告诉她，老板不是重视她，而是欺侮她。quot;

    quot;她不知岂非更好，知道了又怎么样？quot;

    quot;小丹，有时你比我们还要懂事。quot;

    丹青无言。

    电话那头传来不悦的女声：quot;同谁说话，没完没了。quot;

    quot;爸爸，改天再讲。quot;

    阮志东没有异议，从善如流，挂断线路。

    从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万苦，拆散一个家庭，投奔自由，结果，还不是照样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厉害。

    叫丹青怎么同情他。

    葛晓佳习惯在旅途天天与女儿通讯息。

    闲话几句，她问小丹：quot;有没有人找我？quot;

    quot;爸爸。quot;丹青据实而报。

    quot;什么事？quot;提起这个人，葛晓佳以鼻子发音。

    quot;结婚纪念日，问候。quot;

    葛晓佳象吃了一记闷拳，半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问：quot;没分手的时候，他一向不记得。quot;

    quot;或许你们应该出来谈一谈。quot;

    quot;火辣辣大太阳底，谈什么？quot;

    quot;那么搁到初秋，大家总该见个面。quot;

    quot;秋天？quot;葛晓佳冷笑，quot;太远了，不知还活着不。quot;

    小丹只得问：quot;公事进行还顺利吗？quot;

    quot;客户早已被强敌抢去，还派我来自讨没趣。quot;

    丹青沉默一会儿，quot;几时回家？quot;

    quot;明天。quot;

    quot;我爱你，妈妈。quot;

    quot;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quot;

    小丹要在挂上话筒，走近浴室，关上门后，才敢长叹一声，她怕母亲听见，虽然明知她没有可能听得见。

    换上大毛巾浴袍，她扭开电视机。

    这才想起一整天都没有见过海明。他就是这点好，见到他，不会心跳，见不到他，不会心酸。

    无论他在不在面前，都给人一种温馨。

    丹青喜欢海明。

    决定把他介绍给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伦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后，他俩如果会面，沛沛便有个忠诚伴侣。

    丹青掏出信封信纸，写将起来，把张海明简单的描绘一下，专等沛沛寄上地址。

    似有心灵感应，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叠叠，吓一跳，拆开一看，六张纸。

    小丹骇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肠，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这封信写得密密麻麻，起码三四千个蝇头小楷，不能说不惊人，不知是怎么样子夙夜匪懈做出来的，为图一吐为快。

    读完那封信，丹青长叹一声，十分惆怅。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来，几乎没夜夜以泪洗脸，她一点也不习惯当地的生活，不喜欢那边的食物，住屋，公园，什么都看不顺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个人留在监护人家里，父母已经回到本市。

    可怜的沛沛。

    接着门铃响，丹青放下信纸去应门，是宋家派来的佣人，送一个包裹上来，指明是宋文沛送给阮丹青的礼物。

    小丹十分感动，这种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分，沛沛还不忘替她选购礼物。

    连忙打开包纸，原来是一条裙子，宛如昨天那个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开得极低，露出一大片肌肤。

    丹青把裙子在镜前比一比，衣领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小丹，学习扮女孩吧，对你有好处，否则异性都把你当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话中意思，缓缓取衣架挂好裙子，欣赏半晌。

    再过两个月，丹青也得动身到外国去生活。

    她叹口气，出门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觉得天气热不可当了，已经开始留恋所见的一草一木。

    下午，海明来看望她。

    小丹觉得沛沛的信可以公开，况且，她打算把她介绍给他，于是将信交给他细阅。

    看完之后，海明只笑一笑。

    丹青问：quot;没有意见？quot;

    quot;头三个月是这样的。quot;他把信还给丹青。

    quot;沛沛比较敏感。quot;

    quot;开始人都会觉得不惯，过一阵子，认识了新朋友，建立社交关系，一切会得好转，届时，催她也不回来。quot;

    quot;沛沛不会这样容易习惯。quot;

    海明笑笑，不答。

    他总是不想过分逆小丹意思。

    quot;暑假过后，你会代我去探望她？quot;

    海明看着丹青，quot;你好象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quot;

    quot;张海明，你恁地多心，难得你打算留下来？quot;

    quot;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quot;

    quot;你太多忌讳了。quot;

    quot;小丹，我们别为一个远地的朋友发生龃龉。quot;

    丹青闭上嘴，不再同他讨论宋文沛的问题，得不到共鸣，称属话不投机。

    气氛僵住。

    本来张海明也有一点牛脾气，对牢丹青，却施展无方。

    quot;丹青，quot;他试图打破僵局，quot;稍后去看场电影。quot;

    丹青不耐烦的答：quot;我同你说过我不爱坐戏院，一句话要说多少次？quot;

    海明的鼻子碰到灰，讪讪地蹭一会儿，实在无地自容，趁丹青转背，他赌气地悄悄开门溜走。

    小丹一抬头，已经不见了他。

    每次一听要把宋文沛介绍给他，就生那么大气。

    他并没有见过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追还来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给他，越是想要，越劝他要，越是不肯。

    不是不犯贱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总想征服险峻高峰，在所不计。

    海明离开之后，来了一家三口陌生人，两夫妻，孩子约莫三四岁，顽皮得不象话，按都按不住，满屋跑，见什么揪什么来玩，似只小人牌炸弹，又似一阵旋风。

    坐了一会儿，年轻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犹自尖叫，把整张台布连杯带碟扯到地上。

    丹青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待他们走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写张字条，贴在门口：十岁以下儿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项收拾，满头大汗，这次蚀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怪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总要到了中年才会发觉幼儿可爱，丹青适才只想拧住小家伙打他一顿。

    quot;小丹。quot;

    丹青一乐，quot;妈妈，quot;连忙迎出来，quot;早班飞机回来的？quot;

    葛晓佳一见女儿汗流浃背，心疼地嚷：quot;季娟子干吗，训练奴隶乎。quot;quot;阿姨不在。quot;

    quot;她去了哪里？quot;

    quot;巴黎。quot;

    葛晓佳立刻沉默下来，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亲很知道娟子此去为何为谁。

    因为母亲脸上没有惊喜，小丹又联想到，娟子此行，好友并不苟同。

    小丹说：quot;妈妈你倒是有兴致来这里看我。quot;

    quot;反正有空，给我一杯冰咖啡。quot;她挑个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两杯，坐在母亲对面。

    quot;娟子几时回来？quot;

    quot;没说。quot;

    quot;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谁？quot;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缓缓摇头。

    葛晓佳叹口气，quot;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克星。quot;

    丹青干笑一下，quot;不一定是去看他吧。quot;

    葛晓佳扬起眉，quot;今天我烧两味好菜给你尝。quot;

    小丹高兴地说：quot;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这就回家。quot;

    张海明这时却再度光临，quot;丹青，我想清楚了——quot;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声已来不及。

    丹青连忙趁这机会与他言和，quot;海明，这是家母。quot;

    海明讶异地说：quot;是真的？实在看不出来，恍如一位大姐姐。quot;

    葛晓佳一听这话，哪去管真情还是假意，只觉双耳受用，又深深喜欢这年轻人乖巧出息。

    当下就说：quot;小丹是你的朋友吗？quot;

    丹青心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原来张海明亦谙此招。

    海明连忙过去为伯母拉椅子递烟灰缸，招呼周到。

    quot;小丹，把海明请到舍下便饭吧。quot;

    丹青经过海明身边，喃喃地说：quot;巧言令色鲜矣仁。quot;

    但却捞到一顿便饭。

    取什么舍什么，轻而易见。

    海明很快与伯母混得极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后又把自己母亲的二度结婚照片取出给她看，两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

    丹青躺在沙发中，带着微笑，很乐意看到母亲开心。

    他们渡过一个很热闹的黄昏。

    饭后送走小朋友，葛晓佳才说：quot;我已经辞了职。quot;

    发布过这项坏消息，她名正言顺当小丹脸斟酒喝。

    quot;妈妈，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载。quot;

    quot;即使生活不成问题，天天起来做些什么呢？quot;

    quot;真可怜，连享受都忘了，喏，看报纸喝红茶，约人午饭，逛街饮下午茶，同女儿说说笑笑下盘棋，或相偕旅行去。quot;

    葛晓佳摸着女儿的头发，quot;你过了这个暑假就要走的。quot;

    quot;那么把这个家解放，我俩去外国过新生活。quot;

    葛晓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quot;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quot;

    quot;一起去。quot;

    quot;走不动。quot;

    quot;心理作用。quot;

    quot;再说吧。quot;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困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闭上眼，不如意事，浑忘一半。

    丹青叹口气，她打不破母亲这层心理障碍。

    半夜，她听见无线电幽微的音乐声，起身查看，原来是母亲开着收银机睡熟了。

    丹青熄掉机器。

    父亲这一刻在做什么？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钟，拨电话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说些不相干的话。

    丹青当然没有那样做。

    第二天，葛晓佳比女儿早起，摊开英文报纸在看聘人栏，一只手夹着香烟。

    丹青问：quot;猎头族没与你联络？quot;

    quot;我想了解市价。quot;

    丹青看到母亲的黑眼圈，摇摇头。

    她放下报纸，quot;行头窄，来来去去是那一百数十人，真想转行。quot;

    quot;无论怎么样，妈妈我一定精神支持你。quot;

    她拍拍丹青肩膀，quot;卖嘴乖。quot;

    随后她又问：quot;阿姨有无音讯？quot;

    小丹摇摇头。

    葛晓佳担心，quot;不是不回来了吧。quot;

    quot;不会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quot;

    葛晓佳翻过一页报纸：quot;和宜董事总经理陈佩华宣布委任张君玉为宣传推广主任……咦，这两个死对头又碰在一起了，还肩并肩齐齐看着摄影机言笑甚欢呢。quot;

    quot;谁比较可爱？quot;小丹问。

    quot;谁还讲这个，又不是小白兔竞赛，能办事就好。quot;

    葛晓佳喝干了咖啡。

    quot;妈，你还得会公司吧。quot;

    quot;当然，一个月通知。quot;

    小丹有点难过，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轻易放人，起码扣留三个月，甚至半年。

    quot;我同你一起出门。quot;小丹说。

    quot;你何用这么早？quot;

    quot;去图书馆。quot;

    quot;同海明一道去？quot;

    丹青微笑，母亲倒是记得他。

    quot;他是个好男孩。quot;

    quot;我也认为是。quot;

    quot;幸亏你爹终于答应背起你的留学费用。quot;

    quot;对他来说，真不容易，quot;小丹承认，quot;我很有点压力。quot;

    quot;你不用他那笔钱，他也还不是胡乱花到别人身上。quot;

    小丹不敢搭腔。

    葛晓佳的牢骚一直发下去：quot;什么一万块一条裙子，三万块去乘玛丽皇后号。quot;

    丹青陪笑，quot;妈妈，时间差不多了。quot;

    葛晓佳转过头来，略带怨恨的说：quot;你仍然爱他是不是。quot;

    丹青沉默一会儿，才答：quot;是，我仍爱他。quot;

    那语气，旁人听了，不会相信说的是她父亲。

    太年轻生这个女儿，父女只差二十八岁，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长得不象父亲，骤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东此刻的伴侣一见到丹青，便如一条刺截在眼中。

    心情坏的时候，葛晓佳觉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报了仇。

    心情平稳的时候，又觉大势已去，再多十个女儿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葛晓佳当下取过外套，一看，说：quot;噫，皱成这样。quot;

    小丹连忙说：quot;我即刻帮你熨，你且去化妆。quot;

    quot;那佣人是管哪一门的？quot;

    quot;她也有的忙的，我来做也一样，不消三分钟。quot;

    这半年来葛晓佳很容易生气，一点点小事跳起来，丹青只得尽量容忍。

    许多事业女性营营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将至，忽尔性情大变，狂躁抑郁，还以为压力过大，肝火上升，谁不知岁月不饶人，到了一定年纪，荷尔蒙产生变化，自动调整，是，即使才华盖世，一样会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亲。

    只为她穿上外套，将公事包递到她手中，送她出门。

    就剩她们母女俩了，天老地荒，相依为命。

    丹青握着手，叹口气，能够照顾母亲到耄耋，也算福气。

    下午，回到咖啡室，发觉店门已经打开，但卷闸门仍然低垂。

    回来了。

    丹青微笑。

    quot;娟子阿姨，quot;她扬声，推门进去，quot;几时到的？quot;

    楼上传来回音，quot;这里，小丹，这里。quot;

    娟子探头下来，一络长发垂在脸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quot;去了这几天，一点音讯也无。quot;

    quot;倒有两三天在空中飞，无暇同你通电话。quot;她笑。

    娟子下得楼来，小丹看到她的双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梦中的白手套，娟子双手带着双白手套，身上穿着白衣裳。

    丹青连忙注意她面部表情，幸亏她喜气洋洋，呵不止这样，娟子阿姨简直容光焕发，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梦境忘掉一半。

    quot;阿姨，为什么穿手套？quot;

    quot;我在抬藤箱，怕刺。quot;

    quot;那几只箱子里装的是书，怪重的，抬它作甚？quot;

    quot;不要了，丢出去。quot;

    quot;哎呀，不要给我，都是些旧的电影及时装画报，我最爱看，quot;丹青嚷：quot;觅都觅不到，怎么可以扔掉。quot;

    娟子笑，quot;给你？一过暑假你就要走，难道带着它们一起留学？quot;

    quot;可是都二十年的历史了。quot;丹青舍不得。

    quot;算了。quot;

    quot;为什么要扔掉它们？quot;

    quot;腾出地方来作正经用。quot;

    quot;不够空间吗？quot;

    quot;是，想把储物室装修一下，充作书房。quot;

    quot;阿姨，你不是已经有书房？quot;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迟疑一下，如何微笑道：quot;过一阵子，有朋友来探访我。quot;

    丹青究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听到这里，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画报……

    有些比小丹的年纪还大。

    她咚咚咚奔上楼去，只见藤箱子已经拉了出来，杂志都收进纸盒子里，预备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种委曲的感觉，她不舍得，这些册子是她童年回忆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处，蹭在储物室，翻阅它们。

    她对六十年代潮流的认识，就来自这个宝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书堆中，顺手拾起一本南国电影。

    封面是那位著名的大眼睛电影皇后，樱桃红的菱形小嘴，正对着小丹笑呢。

    小丹把杂志掩在胸前，决定把它们都扛回家。

    讨厌，全为了这个叫胡世真的人。

    quot;丹青。quot;娟子叫她。

    丹青别转面孔，明显表示不满。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孩的情绪，这便是十七岁的阮丹青。

    quot;你预备带着全世界的杂物，直到寿终正寝？quot;

    quot;我没有那样说过，但这些书籍无论如何跟着我。quot;

    quot;好好好，quot;娟子叹口气，quot;我不同你争吵，你拿走好了。quot;

    quot;还有什么要扔出来的，趁我还在，快快让我接收。quot;

    娟子看她一眼，不响。

    丹青佯装翻阅杂志，也不说话。

    娟子忽然问：quot;丹青，你怕？quot;

    小丹猛地抬起头，quot;怕，我为什么要怕，怕什么。quot;

    娟子不响。

    过了一会儿，小丹站起来，quot;是的，我怕失去你。quot;

    娟子笑着转过头来，quot;怎么可能，真事个多心的孩子。quot;

    quot;先是这些书，然后就轮到我，这里再也没有我歇脚的地方。quot;

    quot;丹青，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quot;

    丹青悲哀的坐下来，quot;然后我将被逼永永远远留在加拿大，因为回不来，因为没有人爱我。quot;

    这是丹青内心至大的恐惧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说下去，quot;一走你们就忘了我了。quot;

    quot;丹青，不会的。quot;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quot;即使会，又怎样呢，你前面有一整个美丽新世界等着你去开拓，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环境，还有新的活动新的感情，怕的应当是我们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让你丢在脑后。quot;

    quot;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quot;

    quot;既然大家都念旧，那更加应该放心。quot;

    丹青抚摸娟子戴着手套的手，quot;不要离开我。quot;

    娟子笑，quot;还不下楼去，生意都叫你赶跑了。quot;

    丹青本想问：胡先生几时来，但终于忍住。

    她不想知道，她不喜欢他。

    连同旧杂志一同被淘汰的，还有两只旧樟木箱。

    小丹把这件事详细的告知宋文沛，写在信中：quot;真没想到娟子终于会这样没心肝quot;，心中舒服不少，后来又觉得是讲了阿姨坏话，但，也顾不得了。

    怎么接收这些东西？说笑罢了，母女两人只住小小公寓，家私电器都要量过尺寸才敢买，一点空余的地方都没有。

    小丹闷纳异常，其中一只樟木箱子盖上雕刻有丹凤朝阳图案，丹青最最熟悉不过，自小用手指摩挲，每一个弯位她都知道。

    如今都要诀别，比同宋文沛分开还要糟糕，因为说不定几时会与沛沛重逢，而这些旧物，一旦出门，永不相见。

    有客人推门进来。

    quot;门外堆着的东西都是废物？quot;

    小丹抬起头，quot;乔立山，是你。quot;

    他的笑容比什么时候都要爽朗，一整天，丹青至今才觉得有一点点人生乐趣。

    quot;门外那些书本都不要了？quot;

    丹青惊喜地反问：quot;难道你有兴趣？quot;

    quot;当然有。quot;

    quot;嗳呀，太好了，quot;小丹拍起手来，quot;上天可怜。quot;

    quot;我一直在找这种资料，可惜没有人提供，事不宜迟，我马上搬回家，免得他人捷足先登。quot;

    乔立山立刻转出门去。

    丹青心花怒放。

    嘿，自有识货的人当宝贝一样的收了去。

    乔立山这家伙有缘有福。

    当下游什么客人上门她都不管，只帮乔立山把书本抬上一辆小小货客旅行车。

    忙得一身大汗，脸上少不免沾上灰泥，似长了胡子。

    乔立山笑道：quot;今天收获可大了。quot;

    一眼看到丹青小面孔上红卜卜那副滑稽相，不由得掏出手帕替她擦汗。

    他是无心，小丹却紧张得不知身在何处。

    quot;谢谢你帮忙，我先把宝库安顿好，再来喝咖啡。quot;

    quot;喂乔立山。quot;

    quot;什么事？quot;他回头。

    quot;我能不能借阅这些书？quot;

    他笑，quot;当然可以，它们本来是你家的，不是吗？quot;

    小丹松口气，quot;谢谢。quot;

    他挥挥手驾车离去。

    小丹没想到轻而易举掌握到机会上乔家去作客。

    她回到咖啡室去，洗一把脸。

    装修工人前来报到，娟子阿姨正指点他们开工。

    海明过了探班，问：quot;大展鸿图？quot;

    丹青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同海明说：quot;不晓得是否过度痴心，只希望一切不要更改，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陪着我。quot;

    好一个张海明，不慌不忙，斯文淡定的说：quot;人类对未知有天生恐惧，所以新不如旧，你这种想法情有可原。quot;他分析得很好。

    丹青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位好朋友。

    那日回家，小丹告诉母亲：quot;阿姨有客自远方来。quot;

    葛晓佳脸色郑重，quot;娟子这么告诉你？quot;

    小丹点点头。

    葛晓佳苦笑。

    quot;妈妈，你不与阿姨谈谈？quot;

    quot;她不说，就是无心与我商量，我怎么开口。quot;

    quot;但你们就似姐妹一样，还顾忌这些不成。quot;

    quot;有分别的，之所以我俩友谊数十年不变，就是因为懂得尊重对方的私隐。quot;

    小丹说：quot;我认为世界好似即将崩溃，私隐仿佛不算什么。quot;

    葛晓佳笑了，知道女儿关心娟子。

    quot;阿姨也一大把年纪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quot;

    不一定的。

    quot;她那朋友胡世真，很讨人喜欢，擅长说话，相貌英俊。quot;

    但是丹青已经决定与他对敌。

    象她们那种年纪，不可理喻，下了决心之后，勇往直前。

    丹青这是才想到对母亲表示关怀。quot;今天有没有运气？quot;她问。

    quot;事实上，不坏。quot;葛晓佳微笑。

    quot;把一切都告诉我。quot;

    quot;今夜我有约会。quot;

    quot;是异性吗？quot;

    quot;是。quot;

    quot;单独？quot;

    quot;是。quot;

    丹青笑，quot;好极了。quot;很多时间，母亲只与同年龄同环境的女伴吃喝玩乐，小丹十分不以为然，有什么希望呢，聚到天老地荒也不管用，到头来孑然一人回家。

    今天是一个突破。

    小丹问：quot;要我跟你熨衣服吗？quot;

    quot;不用了，我买了一件新的。quot;

    呵这就已经很隆重，母亲最近不轻易置新衣，一则意兴阑珊，再说能省就省。

    葛晓佳打算在女儿开学的时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个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环境，才放心回来工作。

    这一切都要花费，得设法开源节流。

    今天这个约会，在葛晓佳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丹青独自留在房中看电视。

    暑期过后，到那边去升学，不知道要流落在什么住所。

    倘若是宿舍，照沛沛的报导，看电视，要到娱乐室，一排排椅子，一百数十人坐在一切看一个荧幕。

    小丹自问不算不合群，但真的要过这种没有私隐的大家庭生活，却还不惯。

    奇是奇在许多娇生惯养的同学都仿佛认了命似的。

    有些去念寄宿中学，一间房放八张床，小丹无法想象她们怎么睡的觉。

    卫生间统统在走廊另一头，每次洗澡，非得带齐所有用品衣物不可，似两万五千里长征。

    都知道是非常吃苦的一件事，所以走之前，都戚戚然。

    但还是希望有机会走。人就是这样矛盾。

    也许可以恳求父亲给她照样买一架小小电视机。

    但是学期还没有开始，先挂住这些无聊的事情，又象过份。

    电视长篇剧说些什么，小丹全看不进去。

    电话来了，是海明。

    丹青乘机问：quot;海明，你宿舍房间里有无电视机？quot;

    quot;相信我。quot;他回答：quot;你不会有时间看电视。quot;

    quot;情况那么坏呀。quot;

    海明象是怕进一步的证据会吓坏她，不予回答。

    quot;你的留学生活是否快乐？quot;

    quot;当然，每天都学多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是至高享受。quot;

    quot;你的看法是标准男生角度。quot;

    海明笑，quot;还在为你的同学宋文沛担心？quot;

    quot;不，为我自己。quot;

    quot;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可能事先排演生活每一个细节。quot;

    小丹承认他说得对。quot;找我有什么事吗？quot;

    quot;聊聊天而已，再也不敢请你看电影。quot;海明苦笑。

    丹青自觉过份，于是说：quot;明天来喝咖啡，我请你。quot;

    她并没有履行这个诺言。

    才打开咖啡室大门，小小红色跑车就驶过了停下。

    它的主人林健康推开门，quot;她来了没有？quot;声音非常非常的不耐烦。

    她，她是谁？

    丹青冷冷的反问：quot;你指顾自由还是洪彤彤？quot;

    林健康遭此抢白，有的尴尬，咦，这小子打扮的女孩子还是只小辣椒呢，看不出来。

    他连忙说：quot;顾自由。quot;

    quot;没来过。quot;

    quot;约了我在这里等，又迟到，quot;他挑张桌子坐下来，抬头看钟，quot;看，两点已经过了十分。quot;

    丹青看着他，quot;早些时候，并不见你有类此抱怨。quot;

    林健康一怔，随即讪笑，不知他笑谁。

    丹青好象决定管这宗闲事似的，她说下去：quot;顾小姐对你很好。quot;

    林健康神色温柔了一点，他缓缓点头。

    quot;两杯冰茶？quot;丹青呶呶嘴，quot;她赶来了。quot;

    顾自由一头一脑汗扑进来，脸色苍白。

    其实，丹青想，他要是等，一定在，要是不等，何用赶，干脆施施然好了。

    他示意她坐。

    丹青把冰茶端到桌前，不忍看这场戏，避到楼上，让他俩静静谈判。

    娟子出去了，有张字条压在梳妆台上，留下电话号码，必要时找得着。

    丹青取过水晶玻璃杯子，擦一点午夜飞行在耳畔，本来幽幽的香味在一个这样的下午变得更加惆怅。

    小丹听见清脆的杯子破裂声。

    她连忙赶下楼，刚刚看到林健康的车子开走。

    顾自由伏在桌子上。

    两只冰茶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再难拾起。

    小丹叹一口气，取出扫帚，细细扫净地板，又取出吸尘机，除去每一粒碎片。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去推顾自由，女郎没有动，小丹加一点力气，女郎仰面连椅子摔倒在地下，不醒人事，口角漏出白沫。

    丹青吓得双膝发软，互相碰撞，幸亏还记得海明家的号码，一共拨了三次，才接通，叫他立刻赶过来，跟着通知附近派出所。

    海明与警察几乎是同时赶到的。

    顾自由立刻被救护车带走。

    丹青一颗心扑扑跳，要用双手按住，不然象是要从喉咙跃出似的，她吓得浑身发凉。

    倒是海明做了咖啡加白兰地给她喝。

    quot;顾小姐不会有大碍，你放心。quot;

    quot;她是吃了药才来赴约的。quot;

    quot;想必如此，到了此地便发作。quot;

    丹青抬起头，quot;他正眼都不看她了，这样牺牲又有何用？quot;

    海明默默无语。

    丹青说：quot;做人真是累。quot;

    海明忽然笑。

    丹青瞪他一眼，quot;速速解释你那不怀好意的嘲弄。quot;

    海明答：quot;我从没见过象你那样热心却又悲观的人。quot;

    下午，娟子回来，丹青把店交回给阿姨。

    娟子讶异，quot;竟发生这样的事。quot;但是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