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早上,这个温润的江南城市意外地下了半个小时的雪。
施家乐先是嗤之以鼻,切,滥竽充数,后来转念一想,无鱼虾也好。还没来得及再小人反复一番,雪就停了。只得一个人在店里锥胸顿足,呀呀呀,看你错过了什么。
再后悔也来不及,事如春梦了无痕。
把大门打开半扇,已经没有雪花溜进来,进来的是一个小人儿。
这小子长得甚是墩实,身上堆了厚厚的冬衣,险些看不见眼睛眉毛在哪里。小小腿儿短短,远看象是一只球,滚动着就进来了,施家乐大喜,敢情好,今年的圣诞老人改职送子观音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居然大方地给予回应,“抱抱。”努力地把小嘴巴从围巾里噘出来,淡淡的贝壳红,光泽润滑,看得施家乐咽口水。
这等帅哥以身相许,如何可以不动心?抱了再说。
两手一环,才知颇不简单,这小家伙连皮带毛怕不有二三十公斤,抱得施家乐一个踉跄,差点折了老腰,这样子,他居然还不领情,拼命挣扎着要下地来,一个劲儿回头张望。
跟着进来的是个年轻女子,一把接起小人儿,好家伙,臂力当真了得,人家还意定神闲。施家乐自愧不如。
“抱抱,你又调皮了,嗯?”年轻女子一边问,一边用额头去蹭小家伙的鼻头,庠得他咯咯咯笑起来。
“阿姨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她就抱我。”
啊,原来会错情,人家只是名字叫抱抱,施家乐顾影自怜,都没有人需要你的拥抱。
“你好,这小子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名字会骗人,老来这一招,对不起啊。”
施家乐怔了一下,哪里哪里,脸上表情不对是因为想起往事,与这活泼可爱的小儿何干?
“请坐请坐,他那么重,抱着很累吧。”
听见这话,那家伙不乐意了,往母亲大人身上爬了爬,挂得更紧一些,然后回头瞪了施家乐这离间小人一眼。噫,睫毛好长,而且顺着眼角往下,愈来愈密,也不翘,只有生气的时候可以一睹真容。
“哪里,巴不得能永远抱着他。”
嗯,等到他长大,就不会这样缠着你腻着你抱着你。
小人儿开心了,静静地坐在妈妈怀里,开始数她的手指头。施家乐看着那稚嫩的小手在一双掌心里逐个拨过去,心里暖暖的。
“咦,你的指甲那么短?”光秃秃,看起来不甚美观呵。
“怕伤到他。”
嗯,也不戴诸般饰品,衣服料子柔软舒服,做了妈妈,就有大半身子不属于自己了。
也不怕慈母多败儿。施家乐在心里小声嘀咕,动机明显不纯,是由羡生嫉吧:)
“嗯,想请你帮一个忙,可不可以?”
“当然,请讲。”
“我想,那个,画一张照片。”
画一张照片?似乎没学过这样的搭配,拍一张照片,画一幅肖像,这样才是施家乐的理解范围。
“呃,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模样,只能按照自己的想象来,但是又希望是照片,这样看起来。。。真实一点。”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看在她那可爱宝宝的份上,施家乐一拍胸脯,“没问题。”
她抱着小家伙挪到桌边,施家乐急急为她拉过一张椅子,侍候她坐下。
那小人儿开始玩自己的手指头,这边厢,施家乐的视线绕过他的大头,等候客人发话。
“我想,他们的年纪应该在三十上下。”
施家乐记下,三十上下,按照直觉,应该是一男一女,那算是目前的社会中坚分子了。经济充裕,生活美满,衣着整洁,工作努力。
“不不不,嗯,他们三十岁的时候,是七六年。”
啊,错了。那就要更正,虽然生活稳定,但负担颇重,肩扛老小三辈,又生活在那个按部就班的年代。
“职业,职业,你说什么职业比较好?”
施家乐断定她是个写小说的,不然怎么凭空捏造这许多事情?不过有问必答向来是家乐记优良服务内容之一。
“男的嘛,当然是做技术工作比较好,最好戴着眼镜,方的那种,黑框最好。女的,嗯,作老师不错,温和耐心,适合家庭生活。”
“嗯,不错,就是这样。那,穿什么衣服呢?”
这个时候,那小家伙不甘寂寞,拉了拉他妈妈的衣襟,“妈妈妈妈,你看。”
施家乐和他妈妈同时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只是一双小手,说实话,还有点儿脏。
看了半天,看不出端倪来,他妈妈仿佛有些汗颜:“抱抱,你要妈妈看什么?”
他把手举得高高,“你看,我都长毛了。”
这下子两个大人齐齐折腰,施家乐让人家妈妈先看,这小人儿的手背上,稀稀落落长了几根汗毛,随风摇摆。
“哟,抱抱都长汗毛了,快成人了。”
哼,搅局,过几年长胡子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还拉着他妈妈这般发嗲:“妈妈妈妈,我都长胡子了。”肉麻。
接着商量。
“男子嘛,十数年不变,中山装,风纪扣不用扣了。女子,你看也穿中山装呢,还是旗袍,抑或花衬衫?”
那女子踌躇了一下,“嗯,我想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肯定有一点爱美心,但是旗袍,那个时候,穿的人未必多吧,就花衬衫好了。”
“好,长相呢?要知书达礼型,忠厚老实型,还是美貌与智慧并重型?”
“我,我也不知道,嗯,有点象我就可以了。”
嗯,都说写作人写着写着就以身代入了,这位也不例外。
施家乐细细地按照她的模样描写:“细眉毛,大小适中的眼睛,圆鼻头,菱型嘴,容长脸庞。”
可是她在心里暗暗地记着:“眼光亲切慈和,脸上时时挂笑,这些都不是假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目光里有一点空虚跟无望,耳朵生得不好,按照相学上的说法,这是五官里的父母官,大约天伦之乐不多吧。”
密密麻麻记了一大页,才算大功告成,那小家伙在一边已经不耐烦了,下地去四处跑,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奔过来拽他妈妈过去看。
“妈妈妈妈,你的生日。”
可不是那本月历牌上,施家乐圈出来,十月家乐记开业的那一天,刚好是人家母亲大人的芳辰。
“抱抱真聪明,抱抱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呢?”
那小子前翻后翻,找不着七月。因施家乐不喜欢过七月,故此大笔一挥,已将之从家乐记的日历里删去。嘿,这下子您小人家就找吧。
果然,他困惑之极:“妈妈,我没有了。”
两个人齐齐大笑声中,客人抱起小家伙,回去了。
留下施家乐一个人在店里回味那小子的粉香。呆了半响,才拍着脑袋去做正事。
从书坊租了大批的杂志,专拣那种登老照片的翻,画一张照片,要求未免太高,十亿人口,难道找不着两个长得相象的人?
况且,顾客也没指定他们一定要是什么样子。
把一幅画做成照片的样子是太难,可是要把一帧照片搞得象画,这个倒容易。
俗话说,无商不奸,就算开的是家乐记这样的店,也是奸商。
取照片的母子两个,准时登门。
女子看见镜框里的照片,呵了一声,象是不敢置信,伸出手去抚摸,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喃喃自语:“就是这样子的。”然后一滴一滴的眼泪掉下来。
抱抱慌了,施家乐也慌了。
扶她坐到沙发上,给她一杯热茶,但她依然有些恍惚,象是突然间见到了不可能的人与事。
施家乐转过头去低低问那小子:“喂,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怎么啦?”
抱抱把嘴巴凑到施家乐耳边,声音更低:“我不知道,你是大人,怎么也不知道?”
谁说大人就一定要知道,年纪越大,困惑越多,又没有可以询问的人,更加惨。
只好等她静下来自己说。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一九七六年的八月,可能不会有很多人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可是她永远不能忘记。一场自然灾害,就改变了诸多命运。
除夕的晚上,当赵丽蓉那小老太太一口唐山话逗得全国人民笑不拢嘴的时候,她却为未曾讲过的乡音,一次次悄悄落泪。
她的养父母对她不算不好,在她懂事的时候,就把身世告诉她,并且一样地待她。说话常用请,谢谢,麻烦你。她感激他们,愿意待奉他们到老。可是,除此之外,她还想要一个家,想在这世界上拥有一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人。故此一毕业就急急结婚,生下抱抱。
哦,抱抱。只有在抱着他的时候,才觉得在这世间自己是不孤单的。
美食华服,都是身外之物,她这般渴望不再能有机会拥有的天伦之乐。
施家乐说不出话来,只得陪着静默。
“可是,你的生日不是十月份么?”
“我是早产儿,应该是十月生,然而象是父母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提前让我降临在这世上,我在医院的保育箱里保住了小命,可是,也失去了自己原有的一切。”
她突然止不住,哭出声来:“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带着我,为什么不抱起我一齐走?”
吓坏了旁边的小抱抱,拼命把他的大头往妈妈怀里钻。用他的小手,去擦她的眼泪。
施家乐终于明白了她眼里的无望因何而来,生来就注定的命运,我们以什么能力来抗衡。逆来的,我们顺受,只是你何时顺来呢?
只能用苍白的语言安慰她:“那你更加不能负了父母的心愿。”
她很快平静下来,吸了吸鼻子。“嗯,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看着抱抱长大成人。”
听着更叫人心疼,生命如果是要刻意好好经营,究竟是什么味道?
抱抱抱抱,你一定要对她好,让她快乐。不然,你就不配叫抱抱这个好名字。
抱抱牵着妈妈出去,趴在妈妈的肩头,左手搂着她的脖子,右手抱着相框。冲着施家乐挤了挤眼睛,可能算是告别,也可能是鼻子庠想打喷嚏,施家乐百愁之中,居然笑了出来。
她的背影笔直,看上去是无比坚强的女子。可是施家乐知道,那只是看上去。
在心底,终其一生,她都在渴望,永不得见的那双手,将她高高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