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菲辞职之后,除了尽量避人耳目地继续跟老莫幽会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事做。为了避免听她妈妈说她,吴菲就故意找茬儿跟她妈对峙。这样的日子,让她忽然有点相信爱因斯坦的理论,原来时间可以因为主观的心情而客观地变短或变长。
时间的变化除了忽短忽长之外,也会偶尔在某个特例的时间特别给人以短暂的停滞的感觉。
台湾的的“9·21”大地震那两天,就过得很长。
那是个特别无聊的下午,吴菲想到有个很重要的本子丢在办公室忘了拿回来,就打了个电话给老莫说让老莫帮她找着了给她。老莫在电话里面说他正在处理一个重要的事情,让吴菲自己安排。
吴菲对老莫的回答有些不满,也没别的办法。虽然想到又要跟办公室的那些人碰面,心里多少有点芥蒂。但逡巡了一阵,并无高招,只好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结果她那天去的时候大家都挤在会议室看电视,一办公室的人忽然之间都心系对岸,大家谁都没有特别注意她。
吴菲自己白准备了半天的冷酷表情全没用上,心里暗暗不平。心想,台湾地震跟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这问题刚一冒出脑海,忽然典范也跟着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吴菲随即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台湾地震原来跟她有点子关系!
从这一联想萌生的第一刻开始,吴菲就试图联络典范。结果典范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吴菲一边觉得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一边很是紧张地担心起来。
很多人在潜意识当中都有会盼着世界上的各种“大事件”能跟自己沾上关系。吴菲是“很多人”中的一员。“9·21”也算得上“大事件”了。吴菲被突发的肃穆心情折磨上了。何况,对典范的挂念是一种很不同的心情。由于无法与人分享,所以就暗自觉得这份担心非常矫情。对哦,这时候吴菲要是跟人说,她在担心XXX,肯定被人笑死,因为典范是个在对岸相当知名的艺人。
到了事发之后的第三天,吴菲正在家里瞎忙叨,忽然收到典范的短信,说“我是D,还活着,I miss U……”那大概那是发给很多人的,所以语气很“公共”。但吴菲还是为此还愿似的登时觉得身轻气爽,跑到外屋抱着吴妈又搂又亲。觉得不过瘾,只好约老莫。等见了面,又苦于这理由又不便分享。吴菲没折,只好胡乱编造了几个别的借口,顺势跟莫喜伦亲昵了一通,把得知典范平安的一腔喜悦演绎成对情人奇怪的性亢奋。老莫乐得坐享其成,并不深究。
地震的事沸沸扬扬的又闹了一阵子,好容易略有平息,某天晚上,吴菲正在闲散的失眠中,典范忽然打电话来。
两个人像往常一样先聊了点儿别的。
典范忽然问地震的时候吴菲有没有担心他。吴菲说有。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隐瞒了当时的焦虑程度,故意把那个担心说的相当敷衍。典范听罢在那一头沉默了几秒。
“怎么了?”吴菲问,仍假装敷衍。
“没怎么。”答的也很敷衍。
“到底怎么了?”吴菲又正了正腔调追问。
“是没怎么啊!”典范那一头更是矜持起来。
“怎么了?”
“没怎么。”
“怎么了?!”
“真没怎么……”典范又沉默,然后,没等吴菲再问,就自语似地说“如果真的死了,都不知道要通知谁。”
吴菲听说,马上领会,咳了咳,故意笑道:“都死了,还要怎么通知呢?”
“也是呵,忘记了。”典范是敏感的,立刻转势,在电话那边故意表现轻快,表现的很“剧情”。
吴菲又停了停,才柔声笑道:“我当然有担心你。对啊,那天,收到你短讯,我就好高兴,高兴到立刻强迫我老公到郊外跟我做爱,这就是为庆祝你平安。因为临时起意,都忘记要采取措施,所以哦,如果我会因此有小孩,那小孩就要算在你头上!”
典范听完大笑起来,说:“真恶心啊,你这女人!”
停了停,又很柔弱很缓慢地说:“这时候,只有你会逗我笑,好窝心。”
说完,仿佛回味似地叹息,又笑。这一次,笑得比较由衷,听不出惯性的装饰。
等笑完,不知道被哪一根神筋支使,典范忽然破天荒地说起他的私事。在认识这么久之后,吴菲首次听说,典范生于一个单亲家庭,妈妈以前住台湾南部,家里开杂货铺。因为人长得美,所以不安分,很年轻就跑出来,到了台北,起初也是在杂货铺帮忙,后来就不特别做什么。典范始终不知道他爸爸是谁。妈妈没结过婚,但一直有爱情。等典范长大,她人生全部的赌注似乎就都在典范。再待他成名之后,妈妈就更有理由和实力天南地北地到处放肆地谈恋爱。
典范说他妈妈最喜欢听的赞扬是别人当她和他是姐弟,最常常做的事情是想勾引谁或抛弃谁未遂的时候都让典范出面摆平。
典范也做不了别的,有的无非是钱和名——对那些被他妈妈抛弃的人使钱,主要是为了封口;当他妈妈爱上新目标的时候,典范也只能默许她拿自己当筹码,典妈也很识时务,总会挑到对方家的亲戚朋友中有小女生是她儿子fans的那种人坠入情网。
“到后来,我都不太相信,血缘有什么比别的关系更特别的地方。”典范道,语气哀伤:“地震那天,我妈跟人家在澳洲渡假,等找到我,第一件事竟然也还是问到钱。”
吴菲没有说什么,就只是认真地在听,等听典范说完,故意打岔问:“你饿了没?我忽然好想吃你上次带给我的凤梨酥跟牛肉干,辣的那种。最好再配一杯冻顶乌龙,那真是人间美味!你呢?有没有想吃北京的什么?”
“有,我好想吃北京的冰糖葫芦,我觉得糖葫芦好像一个人的人生!”
“怎么说?”吴菲问。
“对呀,起先你吃到的是糖,你就以为一切都是甜的,是透明的甜美的,等到你真的咬下去,才发现内核根本就很酸,甚至是苦的,可是,你已经来不及松口,因为你已经被这种酸酸甜甜的混合给迷住了,要走又走不开……”
“呵呵,你想太多了。”吴菲笑着打断他,她不想让典范知道,他的话她已经在电话这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挂了电话之后,吴菲继续失眠,想到明天反正也是无所事事,她就任由自己天马行空地感慨起来:想着典范,想到,就算认识他那么久,也假模假势地关注了他那么久,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他的任何“家事”。
忽然有些替“典范”不值,每天乱哄哄地过着没有什么正常心态的公众人物的生活,可是,灾难过后的午夜梦回,醒来,最多也只是打电话给一个像她这样对他一知半解的陌生人。
正胡思乱想,电话铃又响起来,吴菲知道还是典范,怕铃声吵醒她妈妈,就赶紧接了。但接起来之后,两个人又都没出声。沉默了一阵,之后,那个深夜,典范用重感冒或抽烟过度才能导致的诱人的沙哑嗓音柔美地问吴菲道:“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吴菲这次没有再开玩笑,也没有再拒绝,轻声但恳切地说:“好。”
这的确是她第一次由衷地想听到他的歌声。
然后,典范的声音在他自己弹的稀稀拉拉的吉他伴奏中,从海峡的那一边传过来:
冬天的时候遇见你,
然后我就和你在一起,
我怕冷怕坏天气
还有圣诞节
蓝色盛装下
冷冷的孤寂
也许这是我冬天的忧郁
暖气不足就放弃真理
我们拥抱着假装甜蜜
不去想到底
是不是爱情
有没有默契
打算等春天了就离开你
趁那些流言还没有变成回忆
打算等春天了就离开你
让自己练习面对孤独的勇气
冬天的时候遇见你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
你是消遣
我在演戏
这一季是否有情义在延续
其实你和我都将信将疑
吴菲听到一半才恍然发现那是她之前写给老莫的那首诗,名字叫《冬季忧郁》。当时也是因为老莫的不解诗情,她才把它寄给了典范,没想到典范竟然把它当歌词,真的为它谱了曲。
等他的歌声悠然地停下来之后,吴菲被余留着的气氛凝住了,不禁发觉自己已流下眼泪。她对那些眼泪有些不解,就想,有时流泪大概是只为了证明感官在被外力触动后功能还基本健全。
那沉默的瞬间很像张爱玲在里勾勒的某幅情景,只是,像吴菲这样平凡的人,并没有遇到“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无处容身”的殊荣,因此也不必全情体会劫后余生之时对生命突发的真正的放肆。
“这是我自己第一次作曲呢!”典范唱完轻声道:“只是还不知道能不能收进专辑。公司觉得这首跟整张唱片的企划有些些不搭,还说歌词还是写的比较大陆味儿,我说没错啊,因为就是大陆妹写的啊。”
“我更希望它不会被用。”吴菲叹道。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它只是我的,因为它是我的。”吴菲道。
“它就是你的啊。不管怎么样我都还是很爱,它是我写的第一首歌耶。不,应该这样讲,它是我们两个写的第一首歌呢!真的耶,这样想想觉得好酷哦!”
典范说完笑起来,笑声里面忽然没了刚才的阴霾,吴菲在电话这边舒了口气,想象着典范的笑容和无可挑剔的美丽门牙,也微笑了。
等第二天醒来,吴菲帮她妈妈买菜,在超市里看到冷冻的冰糖葫芦,想到典范,忽然感到一阵类似亲情的心疼,也不管能不能吃,就买了两串,然后跑到邮局用快递寄去了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