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吴菲搬出来住,为了不想让妈妈担心,她就也没回家。那时候吴宪工作顺利手头宽裕,未方便约会起见,就又在外面另外租了个单元。吴菲就暂时住吴宪那儿,但她保持着当姐姐的尊严什么都没对吴宪说。
吴宪一边察言观色,一边企图找些让她排解的话题。
某天晚饭后,吴菲拿了些工作上的资料回来加班,吴宪在看球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吴宪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吴菲一眼,问:“姐,你忙着呢吗?”吴菲头也没抬地哼了一声,吴宪站起来到厨房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又给吴菲倒了杯果汁递在她面前,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吴菲说:“对了,姐,你知道吗,那个老女人得乳腺癌了。”
“哪个老女人啊?”吴菲继续翻阅她的资料,头也没回地问到。
“就那个,咱爸当年的相好,取代了咱妈的那个呗,嘿嘿。”吴宪喝着啤酒坐回电视机前。
“哦?你听谁说的?”吴菲这时候才抬头看了吴宪一眼:“真的假的?”
“嗨,反正我就是听说了呗,而且消息绝对准确!再说,我没事儿‘方’她干嘛!”吴宪回头看着吴菲说。
“哦,是吗。”吴菲没什么表情地看回资料。
“听说要切除乳房,完了完了,这下咱老爹该没事干了!”吴宪喝了一口啤酒笑道:“下次谁出国,想着给他带个D cup的塑料娃娃回来让他耍耍!”
“少放屁!怎么说话老像个小流氓啊你!”吴菲笑着怒斥。
然后姐弟俩各自忙自己的,当晚都没再提这件事。然而那天夜里,吴菲做梦的时候却不料地梦见了小时候的家,梦见“霍元甲”,也梦见她爸,在梦里头有时候爸爸和莫喜伦变成了一个人,这梦让她极其沮丧。
又隔了几天,吴菲去药店买了一堆的各种补品,又取了两万块钱,叫上吴宪两个人一起开着车去怀柔他们爸爸的那个家。
等快到吴爸爸家的门口,吴菲在距离十来米的地方停了车,低头想了想,对吴宪说:“你自己去吧,我不下车了。”
“你不去我也不去!”吴宪说。
“你去!”吴菲瞪着眼命令到。
“姐,”吴宪皱着眉望着她“你这是何苦呢。”
“要你管?!让你去你就去!”吴菲说完把吴宪连人带东西都推下了车。
吴爸跟吴妈离婚之后仍住在郊区,娶了那个跟他相好多年的女人,两个一起弄了个小庄园做近郊旅游的生意,起初的几年经营得还不差,也赚了些钱。后来吴宪功课总不好,吴菲想着自己一直梦想出国没出成,那弟弟怎么也得完成这个镀金的梦想,反正考国内的大学无望,不如直接去国外读交钱的学校,在当时的观念里,管它什么水平,只要出国就好。
因此吴菲瞒着她妈去她爸爸那儿闹了几回,要了不小的一笔钱,分阶段悉数给了吴宪,送吴宪去了新加坡,念了个不入流的技术学校。
吴爸爸那时候是生平头一回乍富,他原本也不是对儿女小气的人,只是,他不喜欢女儿拿了他的钱还摆出一副继续阶级斗争的阵势。
吴菲闹也不纯是为了钱,有些她说不出的东西,只有靠要钱才能舒解心头的一阵恶气!结果,几回闹下来,虽然得了钱,却把吴爸爸对这一对儿女残存的一点愧疚也给闹没了。最后一次吴菲去拿钱的时候,是被他爸爸用钱丢出来的。吴菲后来回忆她在院子里咬着牙满地拣钞票的情景,很纳闷,她其实全然已没有任何悲恸,只是,从那以后,跟爸爸多年都没有音讯往来,彼此也不愿意有任何惦念跟牵拌。
最近的几年,吴爸和后娶的老婆也双双步入老年,膝下又没别的子女,庄园疏于管理,慢慢生意也做不好了,只能算勉强维持,晚景颇有几分凄凉。吴菲在人前绝少提她爸爸,直到吴宪从新加坡回来,才又零落地开始有爸爸的消息,吴菲知道吴宪跟爸爸一直有联系,也估摸着吴宪许是偷偷去看了他们的爸爸几回,也不追究,只不闻不问。
至于对那个后妈,吴菲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就记得她少年时,一天吴爸爸下班回家,忽然从包里摸出一条鲜艳美丽的手织围巾给吴菲,这是在吴家历史上从没发生过的事情,吴菲完全没有收到爸爸礼物的经验,一时受宠若惊,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地张着嘴愣在她爸爸面前。
“傻孩子!好看吧!”吴爸爸两颧绯红,笑笑地说完,甚而还空前绝后地在吴菲鼻子上刮了一下,慈爱得像个正常的父亲。
奇怪的是,那围巾在吴菲脖子上系了没几天之后忽然消失了;更奇怪的是,吴爸爸并没有因此而打骂吴菲,只是更不搭理他们母子而已。吴菲一直都匪夷所思,因为“沉默”实在不是她爸爸对待子女犯错时通常表现的风格。等过了好多年之后,在某个只有吴菲和她妈妈共同度过的中秋节,那个答案才终于揭晓。吴妈妈很得意地回忆说,那条围巾被她扔到公共厕所去了,因为那是吴爸爸的那位相好织的。
吴妈妈几乎不会任何“女工(音hong)”,连她自己也引为憾事,所以就更有理由恨那些鸠占雀巢的行为。
吴宪二十来分钟后从他们的爸爸家出来,吴菲正坐在驾驶座上抽烟,车始终没有熄火,她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爸爸和一个陌生的女人送吴宪到他们的院门口。
那两个人远远地、翘首往吴菲停车的方向望过来。
在吴菲印象里,这是唯一的一次,她在她爸爸脸上,终于找到一丝他对她有些期许的表情,虽然是远远的,但,这样一个表情,在她心里,似乎,已经默默地等了将近三十年。
吴菲忍不住泪眼婆娑,她忽然无力正视或承受她自己的期待,他们隔着反光的距离和吴菲自己的眼泪使一切显得并不真切。
车里那时正响放着卡拉丝如天籁一般的歌声,那是普西尼的作品《Gianni Schicchi》中的经典唱段,那也是吴菲最喜欢的唱段。没有人告诉过吴菲,那唱段的名字,正是叫做《我亲爱的爸爸》。
吴菲把CD的音量放到最大,脚下又用力踩了几下油门,等吴宪一上车,她就放下手刹,以起飞一样的速度绝尘而去,把他们父女间最后一次见面、和彼此终于的谅解都留在了北京郊区的某一丛无名的黄沙之中,不问过去,也没有将来。
等晚上到家,老远就看见莫喜伦穿着黑色的风衣瑟瑟地站在吴宪家公寓门口。姐弟俩停好车,吴宪挽着吴菲走上前去,等到了莫喜伦跟前,吴宪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用拿烟的那只手轻轻戳着莫喜伦的胸口缓缓地说:“姐夫,今儿,我是看在我姐面上叫你一声‘姐夫’,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出了什么事儿,我就知道,我姐,她是个好女人!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嫁给了你,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你就必须得好好对她!听见没有?下回,你要再让我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我告诉你老莫,你就最好别在让你那个倒霉女儿出现在北京!否则,只要让我知道,我找人做了她,你听得懂什么叫‘做’吗?我吴宪说到做到!”说完使劲把烟头掷在地上,一脚上去用力碾了个粉碎,脚上穿着典范送他的那双钉着黄线的“Dr.马丁”的短靴,行为和装扮非常登对。
那是唯一的一次吴宪像个流氓一样说话而吴菲没有喝止他。
莫喜伦没跟吴宪争执,只是低头跟吴菲说:“咱们回家吧?”然后又回头平静地对吴宪说:“谢谢你这两天帮我照顾你姐姐。”
回家的路上,老莫一边开车一边试探地伸手拉吴菲的手,吴菲没有抗拒,他就抓地更紧了,甚而还把吴菲的手拉到面前贴了贴他自己的脸。吴菲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原谅莫喜伦,她只是知道在那几天里,她特别需要有“家人”的感觉,是除了吴宪之外的,真正的“家人”,而只有莫喜伦身上,能散发出最贴近这种感觉的气息。
等过了两个红灯,老莫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你帮我救美美的事?”
“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你女儿,ok ?”吴菲很懊恼自己的遐想被打断,就恶声恶气地嚷。
“ok,ok不提不提,我的好老婆!我老婆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老莫忙不迭地哄劝道。
又沉默了一会儿,吴菲忽然用哭腔自语说:
“我后妈得癌症了。”
“你后妈?怎么从没听说你有个后妈?”莫喜伦诧异地问。
“是啊……”吴菲答非所问,恍然发现自己是泪流满面。
莫喜伦回头看她,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抱着她,安抚道:“我们来想想办法,没关系的,什么癌啊?要不要我来找个外国医生看看?”
“我们回家吧,小爸。”吴菲没有接老莫的话,又对他用以前他们恋爱时的称呼,然后顺势歪过去躺在他腿上,像当年偷情时一样,伸手紧紧抱着老莫的膝盖,努力去感受她一直不确定的,在他们之间曾经似有若无的爱情和已然木已成舟的姻缘。
吴菲很奇怪,她和莫喜伦认识以来,每次他们之间关系的递进,总是要借助着其它的因素。她也始终不愿承认,她和莫喜伦之间有一些彼此都存在着的错觉,那错觉让他们相信爱其实也曾经眷顾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从物理表现上来说,那是比任何人都更密切的关系。然而,错觉,到头来,似乎那充其量也就只能是个错觉。
“爱”在他们之间,像在很多其他平凡的夫妻之间一样,为了继续,才偶尔吝惜地挤出个别错觉,让大家的生活仿佛像放烟火,靠一瞬间依傍出的美丽,继续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