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与神可以一同交流与舞蹈的美好岁月,居住在滇藏接合部澜沧江峡谷两岸的藏族人经常可以看到神的使者往来穿梭于大地与天庭之间。人们每隔上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这样一些令人神往的话——
“阿爸,快来看啊,一个喇嘛骑着光线飞到天上去了!”
“佛祖啊,感谢你从天上撒下这些金黄的青稞!”
“法力无边的护法神,快来赶走牧场上的魔鬼!”
“神胜利了!”
那个时候,在西藏东部蛮荒隐秘的雪山峡谷中,从青藏高原奔腾下来的澜沧江是下山的猛虎,把峡谷搞得森严肃杀,恐怖晕眩。江水如刀,大风似箭,从峡谷中穿越而过,塑造出这段鬼斧神工的大峡谷,也塑造出这峡谷中的人们,像悬崖一般挺立,如雪山一样骄傲。那个时候,大地经常发生轻微的颤动,这并不是地下的魔鬼大梦初醒后的翻身扭动,而是江底的巨石被洪水挟带,跌跌撞撞地往下游逃窜。它们身躯再庞大,也不是洪水的对手;就像人间一个再厉害的伟人,一个再智慧的高僧,也不是时间的对手一样。可就是时间,当它流淌到澜沧江峡谷里时,也不得不随着波涛翻滚的浪花沉浮、飞溅、跌落、消失。时间像江水,冷酷无情;江水也如时间,不舍昼夜。
在那个单纯的年代,天空是神灵和魔鬼驰骋的战场。人们经常在蓝天白云间看到他们飘逸的身影若隐若现,听到他们征战的呐喊夹带着滚滚雷声,还有神灵们在天空中放牧的白云,他们一高兴就将朵朵白云撒落在高山牧场上,让白云变成成群的牛羊,让云中的甘露滋润大地上的万物,让阳光像阿妈温暖的手指一般抚摸牧场上的青草,地里的庄稼,使它们在四季轮换中有枯有荣。而魔鬼们像放羊鞭一样挥舞而来的闪电,以及被装在一只看不见的巨大口袋里的冰雹、瘟疫等灾害,也时常把人们吉祥的生活砸得千疮百孔。魔鬼的力量不仅可以让大地改变颜色,让江河里漂满尸体,有时连善良虔诚的妇人生孩子,他们也往往插上一手,夺人命脉于无形无声之中。
这一年的夏季,人们惊恐地看到,魔鬼的身影在峡谷里四处闪现。澜沧江西岸的马帮商人都吉的妻子坐胎十月,在上山打柴时竟产下一蛇首人身的婴孩。据说那不伦不类的小家伙难以辨认五官,脖子比头更粗、还长,两只小手的十指像蹼一样地粘连,而双腿则自臀部以下并拢在一起。
那个产下蛇首人身怪胎的可怜女人名叫央金,她哭泣着对赶来救她的丈夫都吉说:“是魔鬼把我的孩子抱走了,换来这样一个怪物。”
那时她正躺在路边的一堆灌木丛上。这种河谷地带的灌木丛生长得粗壮而矮小,没有叶子,茂盛的枝丫密不透风。砍柴人常将它们作为歇脚的凳子坐,时间长了,灌木丛的顶部被压得平整而富有弹性,像路边的一张张墨绿色的床。女人身下淌出的血已经把灌木丛染成了黑红色,想来明年它们将会生长得更加茁壮。
峡谷里勤劳坚韧而苦命的藏族女人生孩子,不能在自家的厅堂或者睡房里生,因为那会被认为是不洁的。她们要么在自家的牛圈里,要么到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去完成这家族血脉的传递。央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大儿子就是那个差一点被认定为转世灵童的阿拉西,她生第二个儿子玉丹时,也是像今天这样,上午早早地带一把砍柴刀出了门,下午回家时就背上背一捆柴,胸前抱着刚生下的孩子了。
都吉是一个厚道的马帮商人,多年来带着自己的马队下走汉地,上走拉萨,最远到过印度的噶伦堡。可是即便他是个见多识广的男人,还是对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没有准备。他望着被妻子腰上的垫裙包裹着的那团血肉,竟然没有胆量再多看一眼。
“魔鬼怎么抢走了我们的孩子?”他愤懑地嘀咕道。
“一条闪电从云层后面窜出来,就把我的孩子收走了。她是个皮肤粉红的小女孩啊都吉。”央金号啕大哭。
魔鬼收走峡谷里的小孩的事这些年常有发生,天上的闪电是魔鬼挥舞在人们头上的一根鞭子,它不仅把小孩的命夺走,有时还把成群的牛羊赶到天上去。都吉恨恨地望着峡谷上方厚重的云层,想象着那条魔鬼释放出来的闪电。“只有那些喇嘛上师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唉!我们回去吧。”
“可是我们怎么把他带回家?”央金指着灌木丛上那包裹说。
“你先走吧,”都吉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脸上堆出比乌云还要厚的难堪。他咬牙切齿地说:“把他交给我。”
央金哀伤地看见丈夫抱着那包裹走下了山谷,走向了山谷下面的澜沧江。山风把她脸上的泪珠吹得像雨点一般四处飘洒,打得山道上的尘土冒出一阵阵小小的白烟。央金只有对着空旷的峡谷无助地大声申诉:
“佛祖啊,我的前世做什么坏事了?”
马帮商人都吉在澜沧江峡谷很有名气,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自古以来就是汉地前往西藏的走廊,一条古老的驿道穿越澜沧江峡谷,蜿蜒通往雪域高原。那些从汉地用马帮驮来的商品,运到峡谷前方的独克宗(注:宗即是旧时西藏一个县的建制。)后,汉地的赶马人一般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一则他们不习藏地的民风民情,二则他们也无法翻越前方一座比一座高的雪山。独克宗有许多马帮驿站,藏族商人在这里买过汉族商人的货物,用清一色的康巴人组成的马帮队伍,继续将藏地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铁器等商品驮往藏区。他们是凭脚力挣钱的人,人们称他们为马脚子,人脚和马腿,数百年来一起在这条古老的驿道上将汉藏两个民族的贸易往来一步步地趟了出来。都吉多年来靠一双坚忍而有力的双脚,以及刻苦精明的经商意识,已经在澜沧江峡谷里为自己积攒下了富可敌国的财富,盖起了在峡谷东岸最庞大壮观的宅院。人们说,都吉家的钱就像澜沧江里的流水,日夜流淌。峡谷里的人们每个夜晚都能听到都吉家的藏银入库的哗啦啦声,甚至盖过了澜沧江的波浪;都吉家银库里的银锭也堆成了山,因为那库房即便在白天也散发着刺眼的白光。
现在,宁静而富裕的生活被打破了。都吉回到自家的宅院时,天刚刚擦黑。喇嘛们诵经的声音从二楼的厅堂里传来,一些平常见了都吉都要躬身致礼的赶马人,现在要么远远地躲着他,要么目光里流露出陌生的恐惧。都吉在大门口伸手抓住一个想躲开他的马脚子阿堆。
“我身上有魔鬼的气味吗?”
阿堆拼命地摇头,脸都给憋红了,但却说不出话来,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魔鬼是没有气味的。”说这话的是云丹寺的贡巴活佛,他刚从楼梯上下来。“他们只有带给人们的恶行。”
“活佛!”都吉忙跪下叩首,“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她招惹上魔鬼了。”
“不是她招惹了魔鬼,而是魔鬼缠上她了。”贡巴活佛说。“那个孩子呢?”
“我……我我……”都吉的脑海里翻腾起澜沧江的波浪。孩子一入水,蓝色的江水立即变得一片通红,波浪跳起来有房子那么高,都吉那时感到被卷走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心。
“你造孽大了,都吉。”贡巴活佛依旧语调平稳地说,“那毕竟是一条生灵。也许我的咒语可以赶走那小生命中的魔鬼。”
都吉一愣,自下午见到妻子以来的所有焦虑与羞愤一齐涌上来,像江水一样地淹没了他。他两眼顿时一片漆黑,一头栽倒在贡巴活佛的脚下。
“把他抬到火塘边去,让温暖的火塘驱散他心中的漆黑鬼。”贡巴活佛对从屋里赶来的都吉家的两个儿子阿拉西和玉丹忧心忡忡地说,“看来魔鬼的孽障遍及我们西岸的众生了。”
那两个儿子就像草原上健壮的小马驹儿,刚学会奔跑就被生活中的坎坷绊倒了。他们一齐扑在都吉的身边,“阿爸阿爸”地叫成一片。贡巴活佛忽然发现,已长成一个小伙子身胚的阿拉西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他忧虑的怨憎之气,一种叫做“烦恼魔”的魔鬼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若隐若现,阴鸷的笑脸透出已将阿拉西当成掌上玩物的惬意。他想起多年以前这个孩子差一点就被确认为后藏一个大活佛的转世灵童,可是造化却如此捉弄这个本来具备慧根的孩子,让一个人生命里深藏不露的佛性得不到适时的张扬。
活佛叹了口气,将手摸在阿拉西的头顶上,急速地念诵了一段经文,暂时赶走了他身后的“烦恼魔”。那个家伙在活佛咒语的驱赶下像一只被击伤了的乌鸦,带着一阵黑烟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孩子,生活中魔鬼的身影随处可见,不要让它进入我们的心就成,心魔才是最大的魔鬼。快扶你阿爸回家去吧。”
这个曾经被佛的眼光关注过的孩子阿拉西,已经像普通人一样在高山牧场上一年又一年地长大,长成了一个英武的康巴青年。蓬松的头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飞扬;挺拔的身段,像山崖上的劲松迎风挺立。还有动人的歌喉,矫健的舞步。一个康巴年轻人该有的优秀才能,他都有;而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发现的慧根和佛缘,却是许多人都不具备的。他出生时带着他的前世某些明确无误的印记,不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像人们久已熟知的某个老朋友;他的哭喊浑厚低沉,起伏如峡谷深处的江水,像寺庙里那些喇嘛们的念经声,引领得牛圈里的牛们也一齐哼念起来,来帮忙接生的一个老阿妈骇得目瞪口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是她当天早上去寺庙磕头时听到的经文。她就像捧着一尊金贵的佛像,一时不知该把孩子放在哪里好。这个婴孩却忽然说起话来,“外面出彩虹了。”那老阿妈抬头从牛圈的门口望出去,果然见一条绚烂的彩虹飞架在都吉家的房顶,一阵适中的骤雨夹带着花瓣纷纷落下。老阿妈激动得把婴孩塞到央金的怀里,微微颤颤地跪下叩起了长头。“你就是佛菩萨啊!”
在这个孩子身上还有很多奇异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他能听懂动物的语言,牧场上的牛羊面对青草时的喃喃自语,父亲的马帮里那些负重的马儿和骡子相互的交谈,成天塞满了他的耳朵,让他从小就显得硕大无比的脑袋不堪重负,头疼欲裂。尽管没有哪个马脚子告诉过他赶马的故事,可赶马人一路上的经历填满了他的脑子。那些走过的村庄、险碍,经受的风霜雪雨,呆在家里的阿拉西不把它们复述出来,脑袋里就再没有空间去听骡马们讲的更多故事。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身上的这种特异功能才慢慢消失。
天快要亮时,都吉才从黑暗的深渊中挣扎出来,火塘边大儿子阿拉西神色凝重,二儿子玉丹则歪倒在一边睡过去了。三楼专门供奉神龛的佛房里,从云丹寺请来赶鬼的喇嘛的念经声时断时续地传来,仿佛是在睡梦深处的呓语。
阿拉西看见父亲醒过来了,忙凑上前来,“阿爸,你好些了吗?来,喝碗药汤吧。”
他把煨在火塘边的一只土罐里的药汤倒出来,递给都吉。“喇嘛上师们已经为药念过经,把法力加持进去了。”阿拉西说。
都吉忽然觉得儿子已经到了可以当家里中柱①的时候了。如果自己和央金被魔鬼缠上了,儿子这一辈可得平平安安地把家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阿拉西,你们该讨媳妇了。”
阿拉西犹豫片刻,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下摆说:“阿爸,我们兄弟俩听你的。”
半年以前,都吉以一个藏人对儿女婚嫁的传统习俗和作为商人的实际考虑,决定让自己的两个儿子阿拉西和玉丹共同娶家里的管家顿珠的女儿达娃卓玛为妻。那年月兄弟共妻的习俗在峡谷里很普遍,人们认为这是家族财产永不分割的最好选择,也是做儿子的对父辈的最大孝心。千百年来峡谷里的藏族人家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里谋生,置下一份产业已相当不容易,怎么能因为娶妻生子而瓜分父辈乃至祖宗的家产呢?只有土司头人家,才有可能娶两个甚至三个妻子。这是神赋予他们的福祉,平民百姓虽然也享有爱的权力,但在贫瘠的土地上,爱情的果实多少也有些苦涩。不过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习惯了大地赐予人们的一切灾难与恩赐。
都吉早已把两个儿子共同的家庭生活安排好了。当达娃卓玛娶进门,待她和大儿子阿拉西圆过房后,他将跟随顿珠外出赶马,都吉早就计划在拉萨开一间商号,作为峡谷和印度货运线路的中转站,阿拉西将成为拉萨商号的少掌柜。而小儿子玉丹就在家担负起照顾他的嫂子——同时也是妻子——的责任,等一两年以后,玉丹长大成人了,他就可以去拉萨替换他的哥哥了。
“留在家里的人不会寂寞,出门在外的人也会有个挂念。”都吉在决定这门亲事时曾经这样对两个儿子说。
阿拉西的回答是:“阿爸啊,我听你的。”
小儿子玉丹说:“阿爸,我知道当兄弟的本分。”
和健壮刚毅的阿拉西比起来,玉丹就像是另一个家庭里的孩子。他的皮肤白皙,身材颀长,高原的太阳似乎晒不黑他的脸庞,酥油糌粑也养不壮他的身胚。“这个家伙长得像个母羔羊。”都吉经常这样评价自己的小儿子。玉丹生来就羞涩腼腆,目光柔和,性格内向。也许因为他哥哥阿拉西太强壮,玉丹便像大树下的禾苗,永远也茁壮不起来。他从小就跟着阿拉西到牧场上放牧,一切困难都有阿拉西来扛,他受哥哥强悍刚烈性格的保护,野兽来了有哥哥去驱赶,风雨来了有哥哥来遮挡。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一个雪山下的牧童应该承担的风险和艰难对付下来。但是他内心细腻,情感丰沛,当他听说和哥哥一同娶达娃卓玛为妻时,他险些流出了眼泪。这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由于幸福。如果分管爱情的神灵可以说话,他会告诉我们,玉丹早就暗恋上达娃卓玛了,甚至比阿拉西还早,事实证明那爱也比阿拉西更强烈。
管家顿珠的女儿达娃卓玛,是峡谷里最勇敢也最漂亮的姑娘。她和阿拉西兄弟一起在牧场上长大,有着比兄妹还要亲的感情和经历。当两家的父母想把他们三人撮合成一个家庭时,三个年轻人反倒显得羞涩和生疏起来了。甚至连一头雪豹也没有使他们走得更近一些。
一年前的夏天,在高山牧场上,一头雪豹偷袭了达娃卓玛家的一头公犏牛,它三扑两扑,就将犏牛的脖子咬住了。那头公犏牛虽然足有雪豹的一倍大,可是它的对手敏捷、凶残,果敢。犏牛拼命地蹦跳,拼命地挣扎,喷涌而出的鲜血洇红了雪豹的头,这更激起了它嗜血的欲望。达娃卓玛那时刚十六岁,一头强悍的雪豹在她面前,就像草丛里蹿出来的一个不讲道理的横蛮家伙。
“不要吃我家的牛!求求你,不要吃呀!”她对它乞求道。
可是雪豹并不听她的,牛和豹在草地上滚作一团。无计可施的达娃卓玛眼看着雪豹就要把牛拖进森林里去了,她只好一把拉住了雪豹的尾巴,她想用自己的力气把牛从雪豹的口中拖出来。雪豹根本没有把身后的干扰放在眼里,它死死地咬住牛的脖子,只把那钢鞭一般的豹尾一甩,就将孱弱的达娃卓玛从一头抛到另一头,可是倔强而勇敢的小姑娘并没有松手,豹尾仿佛生在她的手上一样,她成了依恋在雪豹的尾巴上飞舞的蝴蝶。如果不是人在哭喊,牛在哀鸣,雪豹在咆哮,看见的人还会以为这是一场游戏哩。
在另一面山坡上放牧的阿拉西听到喊叫声冲过来了,他端着一杆火绳枪,可是却不知道往哪儿射击,他看见人、牛、豹在草地上翻滚,谁也甩不开谁。他高喊道:“放开手,卓玛!”
这声音在拼死厮杀、呐喊与嚎叫的三方面前,就像蚊子哼鸣一般细小脆弱,他们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阿拉西再次喊道:“求求你啦,卓玛,我要开枪了!”
他点燃了火绳,但在就要击发的那一瞬间,他看见达娃卓玛几乎是在雪豹的背上飞来飞去,人和豹已浑然一体。情急之下阿拉西一抬枪口,霰弹贴着雪豹的耳朵飞向天空。枪口离雪豹如此的近,枪声就像一个巨大的炸雷在它的耳朵边轰然炸响。那牲畜一下给震懵了,竟然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用迷惘的豹眼看着那个赶来的救援者,然后才訇然倒地。如果是一枪打在它身上,也许还不一定能制服它,相反会更激怒它,可这一枪大约震破了它的耳膜,使它难受得在草坡上翻滚起来,嗷嗷乱叫。最后它滚下了山坡,再也不敢来了。
达娃卓玛和那头犏牛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仿佛还深陷在一场噩梦中不能自拔。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卓玛叫了一声“拉西哥……”,她本想扑到他的怀里,可是面前这小小的一步难倒了敢和雪豹搏斗的姑娘,她的双脚一软,瘫倒在了草地上。
“起来吧,卓玛妹妹。”阿拉西走上前去,把手伸给了达娃卓玛。
她拉住了他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刚才她勇敢地抓住豹子的尾巴时,她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点害怕,可是当她牵住阿拉西的手、感受到他手掌里的温暖,触摸到他的肤肌时,她就像摸到冰一样,连说话都不利落了。
“牛……牛……”她的牙齿磕得嗒嗒嗒响,好像有一匹小马在嘴里跑。
“别管牛啦,它已经不行了。”阿拉西把卓玛拉起来,差一点就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他看见她膝盖和手肘处血肉模糊的擦伤,还有右脸颊被拉开了一大道口子,皮肉都翻在外面了。
“你的脸出血了,卓玛。”阿拉西说着想用手去拭擦卓玛脸上的血痕。
达娃卓玛躲开了,她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草,胡乱在脸上揩揩,顺势蹲下去捂着脸哭泣起来。
“卓玛,豹子要拖走牛,就像凶猛的江水要带走江边的石头。峡谷里还没有人敢去抓豹子的尾巴。”
那天是阿拉西将受伤的卓玛背回去的,在快要到村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打柴人,那个家伙打趣道:“嘿,阿拉西,新媳妇还没有过门,你就把她背在背上了。”阿拉西当时感到卓玛的一颗心,就像一阵乱拳,慌乱地敲打在他结实宽阔的后背上;他还感到两个人散发出来的体热,几乎要把他熔化;他更察觉到,一对像含苞欲放的莲花一般的小乳房,在他滚烫的内心里滚来滚去,像远方的春雷,催生着万物勃勃生长的欲望。
央金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一个月后,都吉匆忙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举办了婚礼。澜沧江西岸的人们脸上惊惶失措的阴云,才被婚礼上嘹亮的歌声和旋转的舞步赶走了。按照峡谷里的习俗,婚礼举办后,新娘还要在娘家和父母住一个月,一方面她在父母身边再尽最后的孝心,一方面也让新娘面对新生活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达娃卓玛的父亲顿珠是个精明忠诚、性情活泼的马锅头②。他孤儿出身,是都吉把他的命从一个遭受瘟疫的村庄里,在死人堆里拣出来的。几十年来他忠心耿耿地为主子效劳,每年都要带着都吉家的马帮队伍去一趟遥远的拉萨和印度。他和死神数度擦身而过,阎王派来的小鬼多次与他结伴同行,但是他用自己的经验和勇气一次次地甩掉他们。在波密③的原始森林,一群身份不明的野人把他掠到他们居住的森林里,他们全住在树上,像猴子一样在茂密的树林里飞来荡去,如履平地,他在那里做了三年的野人。在后藏的一座雪山下,他曾经被一头巨蟒吞进了肚子里,但是他用随身带的康巴藏刀划破了蟒蛇的肚子,逃了出来。在印度噶伦堡的一条河谷,他亲眼目睹了长有六个头三十二只胳膊的黑蓝色魔鬼和一个印度大法师的鏖战,他们从天上战到人间,河谷里的那条小河里全是魔鬼黑色的血液。他还在漫长的马帮驿道上碰见过格萨尔王的军队,他们威风八面,白马白铠甲,就像传说中那样疾行于云端和雪山之巅。
多年的马帮生涯使他胆识超群,眼光比峡谷里的人们更为开阔。因此当都吉请的媒人来跟他说亲,想让他的两个儿子合讨达娃卓玛为妻时,他并不感到意外,相反他把这看成无上的荣誉。这意味着今后他及他的家庭都融入了主子的家族事业中,就像汉人说的那样,找了一棵大树乘凉。他也问过女儿的意思,女儿的回答令当父亲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说:
“阿爸,能嫁给拉西哥,是女儿一生的吉祥。拉西哥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女儿多一个人疼爱……哎!”
这一声长叹从卓玛姑娘的内心深处言不由衷的滚落到嘴边,一不小心就将她甜蜜的爱心里深藏着的悲凉泄露出来了,顿珠当然知道。但是他认为,等女儿嫁过去以后,她就知道两个丈夫的好处了。况且,女儿这桩婚事自被提亲以后,她心思上的微妙变化,做父母的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这简直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一个正在爱的人,她哪怕只是摆动一下裙子,头上多别一朵野花,当父母的也就知道了她为谁而打扮,为谁而梳妆。
峡谷里像达娃卓玛这样一女嫁二夫的女子有许多。新媳妇过了门,如果闹得人家兄弟不和,没有人会责怪那两兄弟,只会怪那姑娘不会为人处事。一个聪明的姑娘总会在自己的两个甚至三个男人中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把家庭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
阿拉西兄弟的两间新房就并排设在二楼厅堂的右侧,上方是都吉夫妇的房间。一家人吃完晚饭,在火塘边喝完茶时,都吉感到今晚火塘里的柴火都燃烧得特别地旺盛,一根胳膊粗的栗柴,似乎在眨眼之间就化为灰烬。两个儿子都满面红光,年轻的皮肤下血液流淌得比江水还要迅猛剧烈,而他们嘣嘣乱跳的心,仿佛两匹找不到群的小马驹儿,在宽广无垠的牧场上东奔西突。玉丹的头上甚至还能看到蒸腾的热气,都快把火塘上方悬挂着的一块腌肉蒸熟了。
“你们今后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我想再给你们两兄弟讲一个朝圣的故事。”都吉再不说话打破火塘边的沉寂,他担心自己的舌头也会被火塘的热量烤焦。藏族人的火塘边从来就是神话与传说的荟萃之地。佛祖的慈悲在这里散发出永恒的温暖,神灵的故事让人们内心有了依托,魔鬼被火塘的光芒驱赶得远远的,格萨尔王和他漂亮的王妃时常来火塘边和主人拉家常,被他降服的魔怪时而变成一阵阵青烟从火塘上面的天窗中飘升而去,时而成为窗外呼啸的风声逃之夭夭。在藏族人的火塘边,家庭里的孩子们一年又一年地成长,一年又一年,开始认识外面的世界和祖先的历史。
“有一年,一个到拉萨朝圣的康巴人,带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兄弟一起踏上了漫长的旅途。”都吉不紧不慢地开始了自己的故事。“他们走到一处魔鬼经常出没的地方,被当地的魔鬼挡住了去路,魔鬼要他们献出一条人命才可以通过。康巴人献出了自己的儿子,对魔鬼说孩子你拿去吧,我有女人,还可以再生。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又一个魔鬼出现了,仍然是要一条人命,康巴人又献出了自己的妻子。魔鬼问难道你妻子不如你兄弟的命重要吗?康巴人回答说,女人没有了,我可以出家当喇嘛,而亲兄弟只有一个,他身上流着和我的父母一样的血液啊。”
都吉两夫妇早早地进自己的房间了,把这个暧昧而令人激动的夜晚留给了三个年轻人。虽然两兄弟都有各自的房间,可是那相隔的一面墙,并不能隔断他们对同一个女人的思念。
阿拉西在走进自己的房间前,回头望了望还坐在火塘边的弟弟。因为他感觉到玉丹的目光一直黏着他的背影。两兄弟目光相遇时,就像一注泉水跌落进一个深潭,哥哥的眼睛就是那潭,弟弟的目光就是那飞泻的山泉。哥哥的眼睛充满了巨大的怜惜,别着急,阿弟,我会让达娃卓玛也爱上你的;弟弟的目光想表达的是:哥,我的爱会和你的爱融在一起啊,就像两股泉水流进同一个深潭里一样。
①峡谷地区的藏族人盖房子,厅堂正中央的那根巨大的圆柱最为讲究,它是顶梁柱,也是家中父权的象征。
②马锅头是马帮队伍的头领。
③现位于西藏林芝地区。
藏东一带的崇山峻岭中,天上的神灵是飘逸潇洒的,峡谷里的江水是奔放不羁的,密林中的飞禽走兽也是自由自在的。唯有人,被一系列高耸入云的雪山所阻挡,被切割深切的峡谷所隔绝,被险恶的自然环境所限制。人一来到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他的命运就依赖着大地的悲悯。生于牧场成为牧人,生于坡地耕种庄稼,生于密林成为猎手。就像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东岸,由于地势相对平缓一些,有成片的坡地,密集的村庄,农耕比较发达;而西岸地势非常陡峭,巴掌大的平地都没有几块,因此西岸的人们擅长赶马走四方。
尽管东岸有精明强干的白玛坚赞头人执掌着尊贵的朗萨家族,可是峡谷里的财富这些年来似乎都流到西岸那些赶马人家里去了。白玛坚赞头人对此深为恼怒,他常常站在峡谷的东岸,望着那边在驿道上进进出出的马帮队伍,愤愤不平地说:
“就是澜沧江水,流得也没有西岸那些家伙们的银子快!”
朗萨家族历史悠久,据称是吐蕃赞普们的后裔,但是一千多年来,像江水一样无情的命运将曾经显贵的古老家族冲到了藏东的澜沧江峡谷里。虽然在白玛坚赞头人头顶的发髻中,那个象征着贵族世家的一寸见方的金佛盒,依然闪亮如初①,他天天都用一块英国丝绒布仔细地擦洗它,从不让身边的仆人做这活儿,那是头人每天早上起来的必修课。他总是一边擦洗一边在心里祈祷神灵保佑家族再度振兴发达。
可是白玛坚赞头人不得不悲哀地发现,头上的白发,比财富增长得还要快;脸上的皱纹,比澜沧江切割出的大峡谷还要深;从身体内流走的精力,比大风吹走的往事还要多。白玛坚赞头人站在峡谷里,常常有被风干了的感觉。——被无情的岁月风干,被贪婪的欲火风干,被魔鬼们呵出的一口口瘴气风干。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只峡谷里的狐狸,也可以把一个古老家族久远的血脉吸干。
朗萨家族每年都有到高山牧场上去狩猎的古老传统,这既训练了后代们的骑射本领,也不失为家族的一次势力展示。那时雪山下奔跑潜藏的动物比牧场上的牛羊还多,但要猎杀它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们有些是神灵豢养的,有些则是魔鬼的帮凶。在这年寒风凛冽的一个冬日,头人的狩猎队伍和一只狐狸不期而遇。
那是一只红色的狐狸,在狩猎队前方约两箭远的地方拼命逃窜,就像一团地火从山冈上滚过,而比火更夺人眼帘的,则是那狐狸仿佛在燃烧的毛色。它在疾风中奔逃、跳跃,肥硕而健美的臀部抖动出一路的妖气,把在后面追赶的男人们的心撩得忽悠忽悠的,使他们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下的女人在快乐的巅峰时的起伏和妖娆。有几个猎手禁不住打起了尖锐的口哨,连近日来总是郁郁寡欢的头人也骑在马上哈哈大笑。那时,他们仿佛不是在追逐一只红色的狐狸,而是像在扑向一个面对男人仰面躺下、臀部在扭动摇摆的风骚娘们儿。
其实,通常人们在峡谷上方的草场和森林里见到的都是些黄色和灰褐色的狐狸,红色的狐狸首先让人想到的是它珍贵的皮毛。一个骁勇的康巴男人头上的高统狐皮帽会让他显得更加高大威武,如果它是一顶红色的狐皮帽呢?佛祖,只有尊贵的家族的主人才可配得上戴啊。
头人的狩猎队伍里跟着他的小儿子达波多杰、管家益西次仁以及几个小厮,马队在山道上踢出的火星溅落到峡谷里,把山茅草都点燃了。那红狐最后被逼到一道悬崖下,一眨眼就不见了。人们围着这扇不大的岩壁找了半天,终于在陡峭的岩石上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管家益西次仁说:“老爷,这不可能是个没有底的山洞,我们用烟把那家伙薰出来吧。”
白玛坚赞头人哈哈笑着说:“但愿你们不要把它的毛熏黄了。”
阵阵的浓烟在旷野里的风吹送下灌进洞里,不多久,洞里就忽然传一阵轻微的响动,两个身手敏捷的小厮饿虎扑食般压向洞口。浓烟中只听到一个小厮高喊:“我抓到它了!”
白玛坚赞头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荡开来,就听那小厮惊叫起来,“哎哟,它咬我!妈的,怎么是一只山猫?”
烟雾散去,人们看见,被按在地上的确实是一只黑色的山猫。它身上褐色的斑点就像魔鬼嘲笑后飞上去的唾沫。
“狗娘养的,撒下的是青稞,结出来的却是稗子。”白玛坚赞头人恨恨地说。
可是,比红狐变成了山猫更让人们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哩。山洞里忽然传出一阵女人的啜泣,那是让所有的铁血男儿听了心都会软化的温柔刀子;那哭声带着的眼泪虽然你没有看见,可是它就像你在清晨里看到的甘露。它仿佛不是从山洞里飘出来的,也不是从一个女子的口里哼唧出来的,而是天国的仙女在唱一支让人骨头发酥发软的歌谣。
那半壁上的洞口不要说一个女子,就是一个好猎手也难以钻进去;更不用说这深山僻野里,哪来比这优美动人的歌声还要娇弱撩人的女子?除非她是格萨尔王的王妃。
“我进去看看。”头人一向莽撞剽悍的小儿子达波多杰今天一如他血性张扬的个性,放下猎枪就要往洞里钻。他是一个满头鬈发的家伙,那炸开了的头发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叛逆和桀骜不驯。
益西次仁一把拉住了他,“小少爷,让阿旺先进去看看吧。”
达波多杰回过头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该属于我的吉祥,别人拿不走;该是我的祸,谁也不会要。”
他身后的白玛坚赞头人颔首赞许。头人的儿子就应该这样,不管面对魔鬼还是仇敌,都要展现出尊贵家族的骄傲来。
达波多杰像深入虎穴的英雄一般地爬进去了。那天,当他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个康巴男儿的英雄气概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人生中会有这样荒唐的一幕。
达波多杰把那个女人从岩壁上抱下来时,所有的男人不是感到害怕,而是觉察到了生命的残酷;这不是为那孤独地栖身于岩洞中的女子,而是为自己为什么在命运中没有和这样仙女般的姑娘相遇。她不仅仅是漂亮绝代,而是带着一股美轮美奂的妖气。凡人是不可抗拒这种妖媚之气的。
白玛坚赞头人直截了当地问: “你就是那只红色的狐狸变的么?”
“是的。”女子也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你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女妖了。”白玛坚赞头人拉起了弓箭。
“不,阿爸。”达波多杰挡在了那女子的身前。“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那是他一瞬间的决定,也是他一生的苦难选择。因为他说得斩钉截铁,让山谷里的风都打了个哆嗦。这个被峡谷里的姑娘们称为“鬈毛多杰”的家伙,是个自有人类以来的旷世情种,既野心勃勃,又儿女情长,尽管他今年才十八岁。
“小少爷,可可……她她她她……她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啊!”管家益西次仁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我们藏族人还都是猴子的后代哩。娶狐狸做妻子有什么错。”达波多杰一点也不考虑一个男人和狐狸精变的女人在今后漫长的爱情岁月中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因为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有些女人,即便你明知道她是狐狸精,就像被达波多杰挡在身后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那样,但是男人们还是要义无反顾、舍生忘死地爱她。
“峡谷里那么多貌美的女子,你偏要爱上一个长过尾巴的。”白玛坚赞头人嘀咕道。
“我现在看不见她的尾巴,只看见她迷人的眼睛和动人的脸庞。阿爸。”达波多杰沉静地回答他的父亲。
“不管你是一只狐狸还是一个漂亮女人,”头人想了想又说:“妈的,世上有几个男人不被狐狸精变的女人弄晕了脑袋瓜呢?你跟我们走吧,让我们看看,是男人更聪明,还是狐狸更狡猾。”
这个美得惊世骇俗的漂亮女人就这样被带回了尊贵的朗萨家族,据她自己说她叫贝珠,随同她一起来到家族的,还有那只被抓获的山猫。贝珠说那是她的一个妹妹的转世,如今在这个到处都是人的世界上,就只有她们两姊妹相依为命了。峡谷里任何一个男人第一眼看见她时,都会忘记了她是一只狐狸的身世,也忘记了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成功地使人们相信,她过去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美搅动了整条峡谷,就像大风横扫了乌云,洪水带走了泥沙,暴雨荡涤了尘埃。她在家族里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长辈对她疼爱有加,常常被她的小花招搞得一会儿泪水涟涟,一会儿喜笑颜开;年轻的一代则在火塘边被她的眼波绊倒,在走廊里为她的笑声心痛,在月光下为她裙裾的窸窣声夜不能寐。更严重的是,她的妖气迷醉了家族里的所有男人。那是一种真实甚至可以嗅到的气味,比酥油茶的乳香更诱人,比青稞酒的醇香更甘洌,而和狐狸的腥气相比又更甜腻。它不是从她的口中或者身下沁出来,而是从她顾盼有情的眼波中流淌出来的,就像从一口深不见底的魔洞里冒出来的雾气,弥漫在她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
在这个叫贝珠的女子刚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古老的朗萨家族焕发了生机,阴森的头人大院处处满堂生辉,连马厩里的马儿,都会唱歌了。在一个星月辉映的晚上,羊圈里的牛羊们一夜之间产下的羊羔和小牛犊竟然挤暴了围栏,它们在地上到处爬行,仿佛自天而降的财富在大地上翻滚,朗萨家族的仆人们忙到第二天太阳当顶,才把所有到处乱跑的羊羔和小牛犊捉回圈里。那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只小牛犊的背上,还多长出了两只牛角。寺庙里的喇嘛们殷勤地为自己的大施主解释说,四只角的牛犊说明东岸的福祉就要来临了,吉祥的福气就是这样,当它要来临时,就像节令到了,禾苗始终要破土而出,鲜花终究要开放,连牛都会多长出角来。
“不管你是不是人的种,你给我们带来了吉祥。”白玛坚赞头人乐呵呵地对贝珠说。因为在羊羔牛犊满地的前一个夜晚,贝珠当着朗萨家族所有人的面,把一捧捧揉得有指头般大小的青稞面团撒向大地,并且祈求道:“如果神灵可以把天上的白云变成羊群,我乞求这地上的青稞团也变成洁白的羔羊。”后来细心的人们发现,凡是贝珠撒过青稞团的地方,都爬满了成群的羊羔。
三个月后,峡谷里春暖花开,满山的杜鹃花一直开到了天边,也开在新娘的头饰上。那个由一只红狐变成的女人顺利地成为了朗萨家的儿媳妇。只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她没有嫁给头人的二儿子——那个把她从山洞里抱下来、从白玛坚赞头人的箭头前救下来的——达波多杰,而是嫁给了朗萨家族未来的接班人、头人的大儿子扎西平措。这场奇怪的婚配只有到山上的杜鹃花几度花开花落,头人的两个儿子才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由狐狸精变成的尤物就是这样,不但可以毁掉一个男人的爱情,还可能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脉。
而白玛坚赞头人那时却固执地认为家族的命脉正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知子莫如父,头人的一双儿子是同父异母兄弟,大儿子扎西平措的母亲来自一个破落了的贵族人家,她和白玛坚赞头人生下的儿子正如大部分贵族的后代一样,阴鸷,狡诈,精于算计,按头人自己的话说,扎西平措脑子里的马儿跑得飞快,可就是不肯骑上鞍已备好的战马。他是个想法多于行动的家伙,也难怪他母亲的家族要衰败。而二儿子达波多杰的母亲却是牧场上山歌唱得最美最甜的一个牧羊姑娘,她在一个晚上被带到头人的帐篷里来,在酒与歌声的欢娱中,一个叛逆的情种被播下。他的血脉里既有一个贵族的高贵,也有牧羊姑娘的野性。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完成生命的一次轮回,更重要的是要为澜沧江峡谷里的爱情传奇抒写最精彩动人的篇章。
朗萨家族婚礼上的喧嚣盖过了澜沧江的波浪。一只红狐狸变成的漂亮女子成为了头人家的大儿媳妇,非但没有令这个古老的家族蒙羞,反而让朗萨家族的人自豪。由神灵指定的贵族世家都有超出尘世的神秘色彩和神奇传说。在藏东一带的崇山峻岭中,许多贵族头人都把自己家族的传说和自然界威猛雄壮的动物联系在一起。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家族据称是牦牛的后代,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则被认为是熊的后裔,还有的家族要么和狼有姻亲关系,要么和豹子是表亲等等。既然藏族人的灵魂寄存在大自然中的某个动物或植物身上,既然在生死轮回中生命忽而为人忽而为动物,人和它们中的一员成为一家,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朗萨家族的大宅院内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厉而欢快的山猫的尖叫。树上夜宿的鸟儿们被这从未听见的山猫叫声惊得一飞冲天,有的一直逃到了云层之上,久久不敢回到自己的窝里栖息。天上的一颗星星也被骇得掉了下来,在远方的夜空中划了一道白线。从那个时候起,峡谷里的人们才知道,有一种叫声是可以令星星陨落的。
白玛坚赞头人宅院里的人们更是夜不能寐,心神不宁。头人推了推睡在身边的妻子洛追,“是那只山猫在叫春吗?”
“不,” 洛追睡眼惺忪地说:“是你的儿子太勇敢啦。”
“嘿嘿,扎西这小子,太莽撞啦!”
洛追羞涩地说:“你当年还不是一样。”
白玛坚赞又笑了,伸手把洛追搂了过来,然后翻身压了上去。
头人在洛追身上舒服了,他耳边的尖叫声还在有节奏地从隔壁房间传来,刚才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应随着那节奏,在身体已经臃肿得像一座小山一般的洛追身上跋涉,但是他轻车熟路、如履平地。头人感到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嘿,家族的血脉接上去了。”他惬意地笑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那边和他一样快活的儿子。
洛追说:“没见过在床上这样叫唤的女人,和她带来的山猫一样。唉,她不会当一个本分的妻子的。”
白玛坚赞头人自信地说:“你放心,扎西是我最聪明的儿子。天上一只飞过的鸟儿有没有眨一下眼睛,他都知道。”
在那边的新房里,一对新人正在进行声音与肉体的搏杀,肉体冲撞得越猛烈,声音叫得就越尖锐。开初强悍的扎西平措以为把自己娇嫩的新娘弄疼了,可是当他放缓了冲撞时,他发现身下的贝珠就像马儿不加鞭子一样奔跑不起来;而他放马扬鞭时,仿佛人和马已经浑然一体,御风而行啦。只是那叫声尖锐得有些令他心烦意乱,精力难于集中。“别叫别叫,别叫啊!一条峡谷里的人都听见啦。”他急促地说。
可是那叫声却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动听。这声音既坚硬又柔软,既刺激又销魂,既让人心惊肉跳,又令人豪情万丈。而且,他发现,身下的贝珠叫一声,栖息在外面树上的那只山猫就跟着应答一声。隔壁房间甚至大宅院里的人们一定分不清哪是贝珠的叫床,哪是那只山猫的叫春。扎西平措终于明白当初她为什么非要坚持把这只山猫带到家里来了。他在冲锋的间歇里感叹道:
“嘿嘿,干这活儿就跟赛马一样啊!你跑得越快,身边的人呐喊声就越高。”
“你是一个好骑手吗?”贝珠娇滴滴地问。
“我从来都跑第一。”扎西平措自豪地说。
“那是你的马好。”
“不,是我更聪明。”
“不见得啊,扎西。有个活佛说,太聪明的人会抓不住马缰绳。”
“是吗?”扎西平措搓揉着新娘两个丰满的乳房,有些茫然地问:“那么,女人的缰绳在哪个地方呢?”
贝珠妖娆地笑了,“你自己去找。”
扎西平措忽然想起了她曾经是只狐狸的身世,“你有尾巴吗?”他说着把手伸到了贝珠丰腴的臀部下。
贝珠夹紧了双腿,“愚蠢的猎手才会去摸狐狸的尾巴。”她扭动着身子说。
扎西平措其实跟他弟弟一样,从看上这个女人第一眼开始,就深深地迷上她了。他举世公认的聪明在贝珠面前,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刚才,他想抓住狐狸的尾巴,但是这个狐狸变成的女人妖娆的身子在他怀里一扭动,他本来清晰的脑子就被搅晕了。而且,他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个在他身下如此欢乐的女人,不会成为一只斗过猎手的狐狸,她再狡猾,也不可能比他的聪明跑得远。
实际上跑得更远的是贝珠的叫床声。它不但骇掉了天上的一颗星星,还揉碎了一个人的心,让这颗心从此支离破碎,一生都没有得到安宁。这个倒霉的家伙就是扎西平措的弟弟达波多杰。他在对面的房间差点没有一刀把自己捅了,因为那叫声既像一首夜夜都要唱响的情歌,也像刀子一般刺入到他的体内,搅得他柔肠寸断,坐卧不安。他在贝珠和那只山猫此起彼伏的叫声中,能清晰无误地分别出哪一声是他内心深处的痛,哪一声是寂静的春夜里树上的那只山猫无耻的叫春。如果达波多杰的热血就像干柴,那他嫂子的叫唤则像火镰上打出的火星,沾上一点点就熊熊燃烧起来了。更何况这哪是什么火星,简直就是旱季里遍地燃烧的山火。这个小娘们儿在婚宴上,在长辈面前低眉顺眼,彬彬有礼,打茶敬酒,中规中矩。可当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小叔子递上一碗酥油茶时,她明亮妩媚的眼波释放出阵阵妖气,一下就被达波多杰吸进去了。从此那妖气便搅乱了这个家伙的一生,旷世情种达波多杰从此陷入对自己嫂子不能自拔的单相思的陷阱里。
遗憾的是白玛坚赞头人没有看到这一点,他只需看到家族发展的蓝图就够了。在贝珠被带回来不久,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土司家提亲的媒人就来到了朗萨家族,他们相中了头人俊朗英武的二儿子达波多杰。白玛坚赞头人与野贡土司有臣属关系,但又相对独立。他只要每年向土司交上一定数额的岁赋,澜沧江峡谷这一段就是他的天下。如果能和野贡土司家族联姻,那还有什么他做不到的呢。因此,头人当然不会让达波多杰娶贝珠。在贵族头人们眼里,儿女们的婚姻不过是家族财富与权利的某种延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土司要出嫁的女儿曲珍是个连放牛娃也看不上眼的大麻子。“即便是满天的星星,也没有这个贵族土司家可怜的千金脸上的麻子多。”峡谷里的那些黑头藏民私下里都这么说。
野贡土司家来的媒人说,土司家的三小姐久仰达波多杰的英名,在每个月亮升起来的夜晚都能听到他嘹亮清脆的歌声,雪山上的雪莲因为她对达波多杰的思念而开放,澜沧江翻滚的波浪带下来了她满腔的愁绪;野贡土司家已经用天上的星星装点了新娘的头饰,用太阳之火点燃了新房的火塘,为上门的女婿备好了印度来的虎皮,尼泊尔的玛瑙,汉地的翡翠和绫罗绸缎;在达波多杰上门的那一天,太阳和月亮将走到一起,山上的杜鹃花将常开不败,从澜沧江上游淌下来的将全是醇香的酥油茶和甘甜的青稞酒,而不再是没用的江水。
“你就听他们吹吧,阿爸。”达波多杰得知自己将要去野贡土司家做上门女婿时,懒洋洋地对白玛坚赞头人说,那时他们正送走土司家的媒人,骑马走在峡谷的山道上。“就是一只百灵鸟也唱不过那些媒人的嘴。”
“傻小子,你的吉祥到了,你还以为是一阵风哩,”白玛坚赞头人说。
达波多杰哼哼两声:“还不知是谁的吉祥呢?那个土司家的麻脸小姐倒是磕头碰见菩萨了。阿爸,曲珍的脸就像一颗掉进了沙灰里砸扁了的柿子。”
头人勒住马,回头对儿子说:“麻子有什么不好?达波多杰,有的人脸上只长了一颗痣,就被认为是福痣。那一脸的痣呢?那会是多大的财富?”
“阿爸,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财福在哪里?”
“在澜沧江对岸,”白玛坚赞头人用马鞭一指西岸道。
“阿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对岸是赶马的商人都吉家。他们家又没有养女儿!”
“哈哈,你小子毕竟还是嫩了点。”白玛坚赞头人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儿子,你要记住,我会老的,将来澜沧江东岸会属于你的哥哥,而你的未来就在西岸。现在它是都吉家的,可是我们可以将它夺过来!那片土地以后就是一个叫达波多杰的老爷的领地。”
“可是,可是,我们怎么夺得过来,阿爸?”
“嘿嘿,强大的野贡土司家族难道不为他的女婿和女儿着想吗?我们两家一连起手来,都吉不过是一片被江水冲走的树叶而已。”
“阿爸,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和都吉家打仗?”
“哪里有不靠战争就得来的领地?”
达波多杰鼓起勇气说:“阿爸,你知道的,我喜欢贝珠。我不想离开家。”
“你不是那个狐狸变的女人的对手,她会害你的。”头人一针见血地说。
“那谁是她的对手呢?”
“你的哥哥,他的聪明和狐狸的狡猾结合起来,朗萨家族的财富便可以多得来把澜沧江阻塞起来。对岸那些家伙只会靠脚力赚钱,如今这个世道,真正有权有势的,是那些会动脑子的人。马蹄跑得再快,没有人的脑子快;人跑得再远,没有人的想法远。”
“就……就让我也作嫂子……贝珠的男人吧。人家西岸都吉家的两兄弟都合讨了一个妻子呢。”达波多杰已在心里向佛祖许了一万个愿,如果他不能完全占有贝珠的爱,就祈请慈悲的佛祖把这份爱留一半给他吧。谁叫他是当兄弟的呢。他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会好好爱她的,甚至比哥哥更爱。”
白玛坚赞头人挥起马鞭给了小儿子肩膀上一鞭子,“我可不愿我的两个儿子都被一只狐狸迷住,兄弟共妻是那些黑头藏民才喜欢做的事儿。记住,一个贵族的婚姻并不仅仅是爱情。在自家的床上找不到的快乐,到牧场上找个牧羊姑娘就是了。”头人以自己往昔的爱情现身说法。
达波多杰挨鞭子的地方火辣辣的。那一鞭子决定了他们两兄弟命运多舛的爱情,也将达波多杰的春梦抽跑了。但是那颗深藏不露的爱心,却是再重的皮鞭也打不跑的。他在心里发誓,就是太阳把月亮熔化了,他也不会去野贡土司家。他今生的爱情,即便是凋零的桃花被风吹走,即便是湖里的月亮被涟漪揉碎,他也要催马扬鞭,升天入地,将它一片片、一丝丝地拾掇起来。哪怕它已然破碎,不再完美。但对一个被无端剥夺了爱的权力的人来说,他永远都在期待凋零的桃花再浴春风,湖里的月亮跃上夜空,梦中的情人春宵共度。既然一只狐狸可以变为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乌龟会长毛,兔子会长角,老鼠也会蹿到天上去。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存在着绝对不可能中的可能,你只要把心锻造成铁,把牙磨砺成钢,要实现这一切都不会很难。甚至比阿妈把酥油和茶打在一起,便成了酥油茶还容易哩。
①藏族贵族男子头顶上的特殊装饰,普通西藏人即使身家百万,富甲一方,也只能梳一条长辫,不准有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