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骑出现在广袤空旷的荒原上,蓝天离他很近,强烈的阳光包围着他,他就像从天边的云团中钻出来的一样。这片高原上的戈壁滩仿佛还在史前社会,巨大的冰川漂砾石在天地间铺展开去,野蛮而苍凉。千万年前冰川萌生了漂向大海的欲望,挟带着山上的岩石一起向大海奔去,可是岩石沉重的步履跟不上冰川轻盈的身姿,它们被大地一路挽留,东一团西一堆,散落在冰川远遁的航道上,就像一个个凝固了的梦,也像满地的冰川之蛋,等待下一个新纪元的轮回重生。
大地干燥、荒凉,强烈的阳光把荒原都灌醉了,使它在骑手的面前不断幻化出一些地狱里的幻景。魔鬼在天际间翩翩起舞,地狱之火却在身边熊熊燃烧。马蹄扬起的尘埃久久不散,仿佛已经形成一片黄色的小云团。那个骑手在荒原上扬马催鞭,不知他是在逃离地狱还是想奔向地狱,他就像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个动物,在世界末日降临之前夺命狂奔。
其实他就是魔鬼的化身,是个在雪域高原四处游荡的杀手。孤独,冷酷,残忍,愚昧。他只为银子、女人、酒这三样事情活着,但却经常吃不饱肚子,找不到一个温暖的火塘,更找不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爱;尽管已经浪迹天涯,却穷得来连买双靴子的钱都没有。颠沛流离和堕落邪恶的生活让这个叫昂青的杀手对人生充满怨憎,在荒凉贫瘠的戈壁滩上,由于孤独落寞,也由于沮丧失意,他经常会咒骂自己的影子,“你老像一条狗一样跟着我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滚下悬崖去呢?为什么我不一刀捅了你呢?”
而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朗萨家族要找的正是这样一个把灵魂抵押给魔鬼的杀手,他们雇他追踪都吉家的后代已有半年多了。澜沧江峡谷的头人扎西平措也是个与魔鬼为伍的家伙,贡巴活佛的悲悯并没有让他看到自己今生的罪恶,反而令他阴毒的心更加凶残。一个人既然连活佛都敢毒杀,那他就活脱脱是人间的魔鬼了。当扎西平措听说贡巴活佛挡在那个朝圣者之前,抢先把有毒的奶渣吃了下去,试图以此大悲心来感化他时,这个心比魔鬼还黑的家伙说:“这些只知道死读经书、爱慕虚荣的喇嘛,我倒真看不出,他的死能阻挡朗萨家族报杀父之仇的刀子。”他给了杀手昂青一驮银子的报酬,出于所有藏族人对磕长头喇嘛的尊敬,扎西平措没有告诉这个家伙要杀的人是一个喇嘛,只是对他说,打听到都吉家的后人阿拉西,就杀了他。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杀手昂青在荒原尽头的一道山梁上堵住了朝圣者一家老少四口,他打算在一个山泉边做今天的活儿。那山泉在半崖上,离下面的山道还有十几步的距离,有一条取水的小径通向它。他断定那家人一定会像所有的路人一样,在这个山泉下稍作歇息,往羊皮囊里灌满水,再继续赶路。昂青想,今天他将兑现一个杀手的诺言了。
他们来了,已经走得口干舌燥,还牵着一匹骡子。朝圣者一家打算今天借宿在山梁下面的那个村子里,他们总是会先到当天的目的地,为后面的洛桑丹增喇嘛打好酥油茶,等他磕完今天的头,他便能在火塘边坐下来喝茶了。玉丹让阿妈和达娃卓玛抱着孩子在路边等他,他爬上山崖取水。当他看见清冽的泉水时,也同时发现了泉水边那个面色阴沉的家伙,一种不祥的感觉漫上心头。他戴一顶宽边破毡帽,身上的藏袍已辨不出颜色,脚下的靴子露出了脚趾头,可是腰间的刀鞘却已现出半截锃亮的刀身,看得出那刀天天都在被擦洗,也像它的主人一样,天天都渴望着嗜血。
玉丹对他笑笑,伸了一下舌头,然后用自己的羊皮囊去打泉水。
“是卡瓦格博雪山下都吉家的人吗?”那家伙的声音沙哑低沉,听上去像铁一般冷硬、冰凉。
“是,你是……”玉丹看见泉水对面的那人已经把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他的心便打了个激灵,仿佛从头到脚被冰凉的泉水浇了个透。他的脑子现在异常清醒。
“我是朗萨家族派来的杀手昂青。”他是个做事不隐名、心硬如铁的家伙。
“嘘——请小声一些!”玉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明白今天已在劫难逃。杀手昂青也很奇怪,在他杀过的无数冤魂中,当他们听说他的名字时,要么跳起来和他搏杀,要么脸色早就白如死灰了。
“我女儿才睡着。昂青,你叫昂青对吗?你要做的事,请不要惊醒我的女儿。”玉丹小声地说,就像和一个人讨论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噢,你真是一个好父亲呢。”杀手站了起来,把一块小石头踢进泉水里,石头入水“咚”地一声响,又让玉丹紧张地往下面看了看,仿佛这也会惊醒他女儿甜蜜的梦。
这时达娃卓玛在下面喊:“哎,打到水了吗?你在和谁讲话?”
“打到了。”玉丹往下伸伸头,见阿妈央金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达娃卓玛将手搭在额头上,往上翘望。
“碰见一个从家乡来的朋友,说两句话就来。”他对自己的妻子说。
“嗬,我是你的朋友吗?”杀手昂青问。
“从现在起,就算是吧。朋友,你是来杀阿拉西的吧。”
“正是。这个家伙的命值一驮银子哩。”
“我就是阿拉西。”玉丹沉着地说。从看到杀手昂青时起,他已决心像贡巴活佛那样,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好哥哥的佛缘。
“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一箭就把我东家的阿爸射到了阴间。可惜啊,今天轮到你了。”杀手昂青冷漠地说。
“是一段孽缘,总有了断的时候。朋友,只是想请你不要在我的家人面前杀我。他们都是女人。”
“你想找一把刀来和我搏杀吗?”昂青显然听进了对方的提议。
玉丹说:“不用了。我们在一个老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面前舞刀弄枪的做什么?再说,你要是杀不了我,我们家和朗萨家的孽缘就不能了断。”
“那么我在哪里下手?”杀手问。
玉丹还真为这个问题为难了。自己被杀了是小事,给家人带来绵绵不尽的悲伤才是大事。可是哪有男人的鲜血不惊吓到女人温柔慈爱的心呢?
“我不知道。”玉丹如实地回答。他在想,哥哥这下可以安心地磕他的长头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就在这里动手吧,可是我又不忍心糟蹋了这汪泉水。瞧,这山泉多么清澈啊,像女人的眼睛,这让我想起一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可她却一点也不爱我。唉,我造的孽已经够多的啦,求你行个好,让我的罪孽稍微轻一点。”一个杀手向要被他杀的人求情,这在昂青的杀手生涯中,可是第一次。
“那就等我们回到山路上,我们走一段路后,我回来找你。”玉丹认为这个办法还可行,这样他就有和达娃卓玛、阿妈、还有自己的女儿告别的时间了。
“你不会跑吧?”杀手不相信地说。
“我会把自己的阿妈、妻子和女儿留给你吗?”玉丹反问道。
“唉,”杀手昂青叹了一口气,“魔鬼为什么让我摊上一个拖家带口的好男人。你先走吧,我会跟着你的影子。”他忘了自己也是一个魔鬼。
玉丹下来了,他看见达娃卓玛接过他的水囊,自己没有喝,先去给阿妈的木碗里倒了一碗,然后才往嘴里灌了一口,但并不咽下去,而是等水在口腔里捂温热了,才将嘴对着女儿的小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叶桑达娃并没有睡,睁着黑黑的眼珠看看她的母亲,又看看她的父亲。玉丹忍不住把女儿抱过来狠狠地在她娇嫩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可是他的眼眶不知怎么就湿润了。
达娃卓玛喝下一大口水后,看见丈夫在揩眼睛,她问:“你怎么了,玉丹?”
“没……没什么,沙子掉眼里了。”玉丹慌忙把孩子还给达娃卓玛,借弯腰拾地上的行囊,掩饰住了快要流下来的眼泪。
他从行囊翻出自己的木碗来,又往碗里倒满了水,递到“勇纪武”嘴边,轻声对它说:“阿爸,喝吧。以后……你要自己去找水喝了。”
“勇纪武”一口将木碗里的水饮尽,摇摇头,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一个人的抽泣,它的眼睛扑闪着,两大滴眼泪掉下来了。
“‘勇纪武’怎么啦?”达娃卓玛问。
“没什么。”玉丹抚摸着“勇纪武”的脖子,“风沙真大啊。”
“没有起风啊。”阿妈央金纳闷地说。
“我们该走了。”玉丹庆幸地想,幸好阿妈没有看出阿爸想说什么。
三个人继续上路。阿妈牵着“勇纪武”走在前面,达娃卓玛抱着孩子走在中间,玉丹背着一个小行囊走在最后。只有他知道,还有一个魔鬼尾随着他的影子一路而来。现在,他并不为身后的杀手而害怕担心,他只为前面的亲人而心疼。我要离开她们了,她们以后怎么照料哥哥啊。到拉萨的路还远哩,按现在这个走法,再有一年的时光都到不了。今后谁来帮她们挡风雨,谁来帮她们驱野兽,谁来帮她们背行囊啊?
“玉丹,快些走,阿妈都走在前面去了。”达娃卓玛头也不回地催促道。她感觉身后丈夫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达娃,达娃……”
“什么事?”
“达娃,达娃……”
“怎么啦,玉丹?”达娃卓玛回过头来,看见了丈夫反常而又一往情深的脸。她不知道这是丈夫站在死亡的门槛边留恋人间的面容,也不知道丈夫的每一声呼唤,心中惦记的都是他的两个达娃,更不知道他的心在无声地哭泣。
玉丹强撑着笑脸,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慌乱,“我在喊我的两个达娃呢。”自从孩子出生以后,玉丹一高兴,就达娃达娃地叫,让大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喊自己的妻子呢还是呼唤女儿。一个幸福男人的心里,妻子和女儿的分量一样重,他叫一个的名字,心中盛满的其实是两份幸福。
后面传来一声口哨,尖锐而急促,想追赶而来的死神的呼啸。
这个催命鬼。玉丹心里恨恨地想。
“玉丹,后面有个骑马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达娃卓玛往后面看了看。
“是。”
“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达娃卓玛问。
“他喜欢一个人独自闯荡。”
“他不像一个做农活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做生意。”
“哪有一个人出来做生意的?玉丹,我看他不像一个好人。”
“他做的生意……唉,不要管他了,卓玛,阿妈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阿妈今天心里想着给哥哥打茶,脚步走得飞快。”达娃卓玛说。
玉丹看着母亲在山道前方矮小却壮实的身影,蹒跚而坚定的脚步,还有那一头在阳光下泛着惨白光芒的白发,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对跟阿妈说几句告别的话失去了勇气和信心。并不是后面的杀手催得急,也不是即将赴死令他胆怯,而是面对阿妈苦难的背影,他不能保证自己的眼泪不流下来;面对阿妈满头飘零的白发,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会重新拾起求生的欲望。——阿爸在的时候,阿妈还是一头青丝哩。
他不能去跟阿妈告别,他也不敢去。从小他就承认,自己没有哥哥勇敢。他常常为自己的胆怯而害羞,当哥哥杀了白玛坚赞头人,为父亲报了仇后,在他的心目中,哥哥就像一尊维护家族荣耀与骄傲的护法神。他甚至认为,达娃卓玛那样深情地对哥哥的爱,——他怎么不知道达娃卓玛爱情的深度呢?——他一辈子也得不到,如果哥哥不当喇嘛,他永远只是达娃卓玛爱情中的小阿弟。她当然也爱他,但她给予他的爱,和对哥哥的爱,也许有着天壤之别。在这一点上,玉丹比谁都清楚明了。
但是只有神灵知道,他是多么的爱他们呵。
好吧,现在就让我来作个补偿吧。他想。他最后深情地凝望着前方的两个亲切的背影,默默地对她们说,贡巴活佛啊,求你给我勇气,让我像个好男儿那样去死。阿妈,达娃,朝圣路上人的灾难该结束啦。非人的灾难就只有指望你们了。他最后把亲人们的背影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眼帘,融进自己的生命,然后转身向魔鬼走去。
几分钟以后,达娃卓玛没有听到身后玉丹熟悉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山道上空空荡荡,惟有山风呜咽。她还在催促自己的丈夫,玉丹,脚步加快啊!她不知道一场悄无声息的杀戮已经完成,她也不知道玉丹已经用自己的死证明了世界上最深厚、最广博的爱。这至死不渝的爱用生命与鲜血凝结而成,一份给了达娃卓玛,一份给了他的哥哥洛桑丹增喇嘛。
杀手昂青没有料到这桩活儿会做得如此利落。被杀者沉着勇敢地向他的刀尖走来,仿佛每走一步都放下一袋金币,每走一步都减少一份人生的烦恼与苦难,每走一步,还多增添一份荣誉与自豪。在对手骄傲的胸膛上,他不得不捅进那一刀,让人家升向天堂,自己下地狱。
昂青已经听见了被杀者妻子的呼叫,这个与魔鬼为伍的家伙,这一次忽然感到害怕了。他慌忙翻身上马,逃之夭夭。
那时,在这场杀戮的后面,洛桑丹增喇嘛还在光秃秃的荒原上继续自己的修行。头顶的太阳依然很大,连草都不见一根,只有一些耐旱的荆棘,枝条上全是刺,似乎多长一片叶子都显得奢侈。喇嘛伏身叩向大地的时候,常常被这些荆棘拉扯,好在他穿的那身袈裟已经布缕条条了,荆棘们不过是将破烂不堪的袈裟再一遍一遍地梳理而已。
天上有一只兀鹫在巡弋,它大约很久都没有找到肉吃了。有时它发现大地上那个人影会长时间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凭它的直觉这人快不行了,它等待着一场饕餮大餐。兀鹫估计要不了多久,这人就再也不会起来。前几天它和它的伙伴们在这片荒原上才掏空了一匹倒毙的马,那马也像这个人一样,竭力挣扎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倒在地上成了它们的一顿美食,它和伙伴降落到马身上时,那马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哩。可是今天两个多时辰过去,地上的那个人影永远都在蠕动,那人偏偏歪歪地爬起来,再偏偏歪歪地跪伏向大地。似乎这就是那个人在大地上的行走方式。兀鹫失望地一振翅膀,冲向干热的蓝天。
喇嘛全身已经和这褐色的大地浑然一体,尘埃追逐着他的身影在荒原上一起一伏。除了两个眼珠是黑的,眼仁是白的外,他的头发和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大地打磨得像一块岩石一般坚硬、粗糙,与其说这是一个人,不如说那是一块在大地上永不停歇挪动的石头。
大地已被炎炎烈日灼伤了,它在颤抖。洛桑丹增喇嘛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一切都被阳光扭曲,歪歪斜斜地升向天空。一些魔鬼的身影也呈现在喇嘛的前方,他们也被晒变形了,无精打采地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喇嘛每一次伏向大地,都不想再爬起来,都在渴望天上的神鹰赶快下来,把自己沉重疲惫、破败不堪的肉体带到天上去。它的阴影游荡在他前方的地上,像一条在尘土中无声滑行的蛇。他现在多么想喝一碗茶呀!可是打茶的人呢?
出门一年多来,他天天伏身向大地,已经能辨别出大地的语言,阅读大地的文章。什么时候这里曾经有河流匆匆而过,什么季节里大地上曾经鲜花盛开碧绿如茵,远行人的身影在何方魔鬼的足音有多远,他都比一般人清楚。有一次他在一面山坡上听出了泥石流爆发前酝酿力量的争吵,他果断地放弃了磕头,让大家尽快通过那一段山路,他们刚刚翻过那山坡,一面坡便飞起来,滑进了山谷。今天早晨的太阳一从远方的地平线跳出来,就有火辣辣的感觉,地上的露珠竟然是苦的,他在磕第一个长头时,就尝到了这些苦涩的露珠,他还看见它们像小石子儿一样地到处滚落。喇嘛的心有一些慌乱,不似以往那样专心致志了。
前方的那个村庄叫格布村,它位于这片荒原的尽头,那里有一片树林,也就有了人家。昨天有一对外出回村的父子曾经给朝圣者一家布施了一小口袋青稞。他们说有好多年这里没有见着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喇嘛了,他们希望喇嘛磕头的时候也为村子里的人们祈福祈祷,他们会在村庄里为喇嘛一家打好酥油茶的。叶桑达娃昨晚哭闹了一整夜,浑身发烫,好像是病了。因此今天一大早,洛桑丹增喇嘛就催促玉丹夫妇带着孩子先去村子里等他,这样孩子在野外就少经一些日晒风尘,阿妈央金本来说留下来陪洛桑丹增喇嘛,但喇嘛对她说,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去吧,孩子的病还不知轻重,反正天黑时我们在前面的村子里汇合。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骑逆着阳光从前方的道路上飞驰而来,喇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你可真是神灵派来的信使啊。
很快,那人到了喇嘛的面前,洛桑丹增双手合十高举在头顶,拦下马来。
马背上正是那个刚杀了玉丹的昂青,只不过他一点也没有杀手的荣誉感,只有一个心虚者的失魂落魄。他看见路边的喇嘛,忙勒住马头,扔下一砣干牛肉,算作是对磕长头的人的布施,也算是对自己刚犯下的罪孽的解脱。然后他一松缰绳,想继续赶路。
“尊敬的施主,请等一等。”
“我只有这些了,喇嘛上师。”骑手说。
“我并不需要你的布施,我只需要你的慈悲。”
骑手一惊,险些从马背上跳下来,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喇嘛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甚至在慌乱中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喇嘛没有在意骑手的惊慌,他问:“你来的路上,可有看见一个老妇人,一对夫妻和一个孩子?”
“看见……没……看见。他们是你什么人?”骑手慌乱地说。
“是我的阿妈和弟弟一家。”
“你阿弟叫什么名字?”
“他叫玉丹,是个善良厚道的好兄弟。”
“那么……那个叫阿拉西的家伙呢?”昂青感到快要从马背上跌下来了。
“正是我这有罪之人啊。”喇嘛回答道。
“佛祖啊!罪孽……” 这个行事莽撞的杀手大叫一声,知道自己杀错人了,可是现在就是借他十个魔鬼的胆量,他也再不敢将手里的刀指向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昂青看到自己眼前的荒原在沉沦,大地在开裂,地狱之火从大地深处喷出,真奔他而来。一个人纵然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也不能不怕地狱的烈火。洛桑丹增喇嘛也奇怪地看见了一团地火从远处的一个地缝窜了出来,正对着这个骑手的脑袋飘过来,就像飘来的一团红云。
骑手再次惊叫一声,打马跑了。
那团地狱之火追逐着骑手,永远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可怜的人,他活不过今天晚上。喇嘛悲悯地想。但是骑手怪异的举止也使洛桑丹增喇嘛心头升起不吉祥的云雾,家人出事了?会是叶桑达娃吗?她的生命那样地弱小,这一路的风尘别说一个婴孩,就是大人也吃不消呢。他跪在地上念了一通经文,请求神灵告诉他该怎么做。经文一念,他的脑海里便一片血光,那血光和天空中的尘埃搅裹在一起,向远方迤逦而去;而且左手顿时失去了知觉,麻木得抬都抬不起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这时他看见前方的天空上,并排着三个太阳。神的昭示让喇嘛决定暂时放弃磕头,先去找自己的家人。
洛桑丹增喇嘛赶到玉丹身边时,他的血已经冷了。阿妈央金和达娃卓玛已经哭成了泪人,两个女人面对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措手无策,她们就像还在一场噩梦里没有醒过来。
男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要面对的凶险和他们心底里的勇气,女人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她们只需要知道一个结局。但是她们面对结局所承受的打击,也和男人们面对死亡的灾难一样巨大。
喇嘛跪在弟弟身边,用一双温热的手掌去捂他心窝上的刀口。他触摸到了兄弟那颗忠勇的心,左手立即就恢复了知觉。弟弟那颗流血的心在哭泣,冰凉的血让他战栗,仿佛在告诉他一段孽缘的代价。这时他才明白神灵的昭示,兄弟之情,情同手足,现在他的一只手臂要断了。
格布村的人们不知怎么得知了玉丹遇害的消息,也许是达娃卓玛和阿妈央金凄厉的哭声穿透了荒原,也许是玉丹的热血让大地也感到了悲痛。一群提刀舞棍的年轻汉子在一个阿老的带领下骑马赶来,他们对洛桑丹增喇嘛说,要去追杀那个天理不容的杀手。
面对亲兄弟的死亡,作为一个修行者,洛桑丹增喇嘛努力平息自己心中的伤痛,努力观想贡巴活佛在死亡面前的庄严和慈悲。他劝阻了那些要去帮他复仇的善良人们,他对他们说:“我的上师告诉我,不管别人如何对待你,都要对他施予慈悲。那个杀我兄弟的人,脚上连一双好靴子都没有,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一处温暖的火塘,地狱之火正追逐着他的马蹄扬起的尘埃,我担心他死的时候,身边恐怕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这难道不是对一个恶人最好的报应吗?人心中的杀心一起,报应也就像影子一样会跟随终生。我不愿意你们为了自己的善良和侠义而背负上杀生的罪孽。我也是动过杀心并有罪孽在身的罪人,在朝圣的路上,我每磕一个长头,不是在为自己的来世祈福,只是在一点一点地洗涤身上的罪孽。如果当初我能以慈悲去对待别人的杀心,以宽恕去看待别人的贪婪,我就不会走上这赎罪的朝圣之路,我的上师也不会为了我的佛缘而奉献自己宝贵的生命,我的弟弟更不会面对一个杀手的马刀。生命无常啊生命无常……我们藏族人说,明天和来世何者先到,我们不会知道。可是,可是啊……”喇嘛终于泣不成声,泪如雨下,高声向苍茫大地呼喊道:
“今后我在世界上哪里找得到这样好的兄弟!”
扎杰是一个只剩下一副尸骨的英雄,这尸骨现在还在草原上四处游荡。有时游牧的牧人看见他,还会冲游荡的尸骨磕头。在星光闪耀的夜晚,英雄的光芒从尸骨上放射出来,十里之外,人们也清晰可见,像一盏照耀着英雄梦想的指路明灯。吟诵英雄故事的歌谣在这片草原已经传唱了许多年,唱的是多年以前魔鬼统治下草原的黑暗,唱的是侠士扎杰和魔鬼派出的独角龙搏杀的英雄故事,唱的是天上的星星陨落时,英雄的灵魂飘往天堂。还唱了英雄身上的宝刀像雪峰一样挺立,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寒光,像闪电一样开天辟地。现在这宝刀还挂在英雄的尸骨上,等待另一个英雄去佩带它。
英雄的尸骨在草原上行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人们看见英雄游荡的尸骨,无不挥泪崇拜,无不心生悲悯。人间英雄像珍珠一样地罕见,像星星一样地高远,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英雄就愈显高大神秘,凡人就愈显渺小卑微。在这片草原上 ,你要当英雄,先想好自己是否会成为另一副游荡的尸骨,就像扎杰那样。
很久以前,这片肥美的草原被一群只长一个角的独角龙霸占,它们是受魔鬼差遣的凶猛动物,体大如象,狡诈如蛇,嗜血如狼。当它们奔跑在草原上时,大地像鼓一样地被擂响,当它们放声嗥叫时,声浪像洪水一般席卷一切。草原上的虎豹熊罴,都被它们赶尽杀绝,然后它们开始慢慢地享受草原上温驯的牛羊和牧人。这些家伙肥厚粗粝的舌头一舔,可以舔掉人的一只胳膊;它们身上的皮像岩石一样,牧人们的刀剑砍上去,不是卷刃,就是折断;火绳枪的霰弹就像是给它们搔痒。更不用说它们头顶上的独角,比铁更坚硬,比剑更锋利。那角还翘起个漂亮的弧形,任何动物被它一顶一翘,就被抛到了天上,然后它象脚一般的巨蹄,在对手落地之时兜头一脚,蹄下的生灵要么五脏迸裂,要么粉身碎骨。
扎杰来到这片恐怖的草原上时,并不像现在这样,只有一副尸骨,那时他是一个游历天涯的独行侠士,身跨骏马,腰佩宝刀,英武挺拔,长发飘拂。那个年代,你只要有一把宝刀,有一身的胆量,有一匹好马,世界就在你的手上,最美的姑娘也在你的怀里。那天他打马从草原上经过,白云下一个美丽的姑娘对他说,如果你真心爱我,就请留下来;如果你是真正的英雄,就请你杀光横行草原的独角龙。
英雄扎杰笑着说,别说独角龙,就是两个角的龙,三个角的龙,九个角的龙,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姑娘说,英雄,我们只请求你杀一个角的龙。你每杀一条独角龙,就可以在这草原上挑一个姑娘陪你。
英雄问,那么,草原上有多少条独角龙呢?
姑娘说,不多,只比一群牛多一些,大概也就两三百头吧。
英雄笑了,那么多的姑娘,我可享受不起。
姑娘说,真英雄就该有这样的福气。
于是扎杰为了爱情,为了英雄梦,开始了一个人和独角龙的战争。扎杰的英雄气概来自于腰间的宝刀,那是他的父亲找遍全世界的好刀之后,相中的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刀。那刀在扎杰出门追寻自己的英雄梦那天,由父亲亲自挂在他的腰间。刀一上身,扎杰就成了一个英雄,就像春天一到来,万物便开始复苏生长一样,宝刀也让扎杰身上的英雄气概一天天地增长。到他来到独角龙肆虐的草原上时,无人可匹敌的独角龙,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些跳动的小蚂蚱而已。况且,在他的身后,还有那么多美丽姑娘期盼的目光。
英雄扎杰捕杀独角龙的故事,就像扎杰和姑娘们的爱情一样,多年以后人们都还在传唱。他把独角龙引到一棵大树前,独角龙猛冲过来,扎杰一闪身躲在了树后,独角龙锋利的角深深地扎进了树里,然后扎杰唱着歌儿挥刀斩下独角龙的头。他的宝刀快如闪电,可以直刺独角龙的心脏。他用独角龙硕大滴血的心脏拌糌粑吃,这让他浑身是胆,豪情万丈。独角龙在他的刀下纷纷倒毙,姑娘们在他的身下幸福地歌唱。在那些美好的夜晚里,成群的独角龙在草地的边缘哀号,而帐篷里却夜夜传出欢快的歌声。
只剩下最后一头独角龙了。它是兽中之王,魔鬼的近亲。英雄扎杰和它周旋了三个月,都没有杀死它。扎杰把它引到树前,但它把树连根拱翻;扎杰把它引进陷阱,可它从陷阱里一跃而起。后来扎杰用坚韧粗大的牦牛绳做了一个圈套,圈套一头坠上一块巨石,在秋天时扔进快要封冻的湖里,到了冬天,扎杰把独角龙引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湖面的结冰有一人多厚,就像一件坚实的白色铠甲,把曾经碧蓝如玉的湖泊死死罩住。他们在冰上搏杀,搅起冲天的白雾,扎杰边打边退,独角龙步步紧逼,最后它踩进了扎杰设好的圈套,它一抬脚,套绳就拉紧一次,它愈挣扎,套绳套得愈紧。它被坚韧的牦牛绳套牢了,它被厚实的冰层拖住了。扎杰哈哈大笑,一连串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飞出来。姑娘们在岸边亭亭玉立,呐喊助威,暗自盘算今晚谁可以光荣而幸福地走进扎杰的帐篷;男人们在想如何用洁白的哈达和青稞酒来迎接他们的英雄。那力大无比的独角龙被套绳牢牢地套住了,可它还不服输。它蹦跳挣扎,巨大的蹄子震撼着厚实的冰面,使整个湖泊都摇晃起来,让岸边的树瑟瑟发抖,湖边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姑娘们的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天空也打了个冷噤。但是勇敢的扎杰这时跳下马来,持刀向前。他要举刀直刺独角龙的心脏,他就要喝它的血了。他就像行走在一面被击打的鼓上,震动不已的冰面将他一弹三尺高,他跳起又落下,落下又弹起。狡猾的独角龙打算用这种方式让对手近不了身,它愤怒的巨蹄蹂躏着冰面,把平整的冰面击打得到处是巨大的坑,它的怒火从头顶的角上喷射出来,那是魔鬼才有的绿色火焰,人们看得清清楚楚,绿色的火焰在冰面上燃烧,厚重的冰被融化了。魔鬼在这关键时刻助了独角龙一臂之力,冰面开裂了,发出骨头折断、心被撕裂的脆响和呻吟。岸边的姑娘们齐声尖叫,男人们跪了一地祈祷神灵的护佑。扎杰都听见了,可是这更让他勇往直前,在他的刀离独角龙的心脏只有一臂之距时,湖底的魔鬼忽然翻了身,窜了出来,和独角龙一道击败了英雄扎杰。
结冰的湖翻滚起来,天上被白雾和黑雾笼罩,人们再也听不到英雄扎杰爽朗的笑声和动人的歌声,再也看不到英雄矫健的身姿和他明亮的宝刀。黑白两种颜色的雾在虚空中搏杀,从湖面打到草原,又从草原打到雪山上。人们只能在雾中听到英雄的呐喊和魔鬼的狞笑,只能从撒落在草原的血雨里判断英雄的悲壮。白雾和黑雾厮杀了三天三晚,血雨也在草原上下了三晚三天,英雄的热血终于流尽了,白雾退去,黑雾笼罩人间。整整一个冬季,人们白天出门也要点火把,整整一个冬季,人们没有看到太阳,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在草原的远方陨落。
春天来了,春风终于吹走了统治人间的黑雾。可是人们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了英雄,姑娘们在一个冬季全都变得白发苍苍,心力交瘁;男人们在冬季里也都沉默无语,悲怆沮丧。大地上重新传来恐怖的足音,那条独角龙从魔鬼的世界里又回来了,只是它的角上神奇地挑着英雄白骨森森的尸骨,不知是它不能将英雄从角上甩下来,还是英雄扎杰还想和它继续搏杀。它走到哪里,英雄扎杰的尸骨就跟到哪里,永远都在它的头顶上方,保持着赴汤蹈火、舍生忘死的骄傲姿势。那把明亮的宝刀还挂在英雄尸骨的腰间,在独角龙的眼前晃来晃去,随时威慑着胡作非为的独角龙,迫使它远离牛羊和渴望平安吉祥的人们。从那以后,独角龙再也不敢来骚扰草原上的牛羊,它不得不整日整夜地和英雄扎杰搏杀。在天气阴霾的黄昏,在风和丽日的夏季,在凄风苦雨的荒原,人们都能看得见英雄扎杰和独角龙仍然在天空和大地上追杀。多年过去了,英雄的尸骨依然完美如初,连一个趾节骨都没有脱落一根,就像英雄的美名在人们口中传诵时,一个细节,一个音节,一滴眼泪,一声叹息,都完美得令人扼腕,高贵得令人敬仰。
“这就是英雄扎杰的故事。他是我的儿子,天底下最勇敢的儿子。”
闻名雪域高原的刀相师、没鼻子的基米的英雄故事讲完了,讲述者和听讲者,泪珠撒落一地。英雄扎杰的故事在没鼻子的基米的火塘边讲了一天一夜,可是谁都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没鼻子的基米栖身的山洞外的星移斗转,日升月落。
达波多杰问:“那片有独角龙的草原在哪里呢?”
他已经知道,只有一段英雄的传奇,才可铸就一把威名远扬的宝刀。这段传奇的上半部分已经演绎完了,下半部分的光辉故事,即将属于他。
“哪里的草原像天空一样辽阔呢?哪里的草原离天最近呢?哪里的草原上湖泊像珍珠一样撒落,野兽和牛羊像星星一样繁多呢?”没鼻子的基米问。
“你说的是羌塘草原。”老管家益西次仁说。
“那我们就去那里吧。明天就出发。”达波多杰坚定地说。
没鼻子的基米说:“老爷,我随你们一起去,好吗?我要把我英雄儿子的尸骨带回故乡。他已经在梦里告诉我啦,说该是让他回家的时候了。我还想去看看那把创造了英雄美名的宝刀,看看它的刀刃是否依然锋利。那真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刀啊,它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的一块石头打造出来的。星星上掉石头,是三百年才有一回的事情。那石头带着一团火从天而降,烧红了半边天空。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坚硬的石头了,打刀的师傅把它丢进火炉里炼了七天七夜,才把它熔化成铁水,打成了雌雄两把宝刀。”
达波多杰两眼放出痴迷的目光,“我仿佛已经看到那刀身的光芒了。”
“刀鞘上的光芒才更加耀眼哩。”没鼻子的基米说,“那上面有三颗印度来的珍珠,三颗拉萨来的猫眼石,三颗汉地来的翡翠。铸刀师傅的刀一打成,我就知道这就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宝刀,我用我的两个女儿换来了两把刀的刀身,那个铸刀的铁匠已经五十多岁了,可他还是一个老光棍,我眼都没有眨一下就把两个女儿给他送过去了。然后用我一生为人家相刀积攒下来的全部财富,换成了九颗宝石,镶嵌到了刀鞘上。雌刀四颗宝石,雄刀五颗宝石。宝刀要有好刀鞘,跟男儿要有千里马,女人要有豹皮衣一个道理。一个刀相师,当然要有世界上最好的宝刀,就像一个国王,肯定要娶全国最美的女人做王妃一样。我把两把宝刀分别给了我的大儿子昂青和小儿子扎杰,我对他们说,好男儿一生中只须做一件事,那就是身跨骏马,腰佩宝刀,离家远游,闯荡世界,建立英雄的美名。”
“你有两把宝刀?”达波多杰惊讶地喊道。
“我有两个儿子么。他们都为了这个世界上的宝刀而生,也为宝刀而亡。”没鼻子的基米哀伤地说。
达波多杰问:“师傅,你的小儿子成就了你的英雄梦,但你的大儿子呢?那个叫昂青的,他不是还拿着另一把宝刀吗?”
“唉!”没鼻子的基米深深叹了口气,“前不久一只鸟飞到我的梦里,告诉我说我的大儿子昂青也死了。他误杀了一个去拉萨朝圣的人,天上飞下来一块石头砸死了他。他没有当成英雄,只成了遭报应的杀手。”
一个月后,达波多杰带着自己的两个仆人和没鼻子的基米来到了藏北草原,大地如此辽阔,天空如此之低,前方的白云仿佛伸手便可揽入怀中。那时正是夏季,碧绿宽广的草原铺展到天边,把天都映蓝了。英雄的故事在吹过草原的风中仍在流传,但是英雄的足迹却远在天边。他们从一个游牧部落到另一个游牧部落,都可以听到英雄扎杰的美名,还找到不少扎杰的后代,他们和英雄扎杰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英武挺拔,长发飘拂,只是他们腰间没有扎杰的宝刀,因此他们做不了英雄,只能做一个在牧场放牧的普通牧人。没鼻子的基米看到这些没父亲的孩子时,老泪总是一次次的淌下来,让人不明白那究竟是因为幸福,还是由于悲伤。
他们沿着英雄扎杰散落在草原上的种子,追寻着英雄浪漫故事传播的方向,在一座破旧的白塔边,他们遇到了一个酒醉的少年。这个看上不过十来岁的小家伙几乎不用问,就知道是英雄扎杰的后代。他的头发飘到肩上,一双孤独但坚定的眼睛,与他实际的年龄不相称;颀长的身子略显单薄,可掩藏不住早熟的轩昂豪迈之气;看不出颜色的羊皮藏袍上曾经镶满一个手巧的母亲精心缝制的金丝花边,现在却满是发馊了的酒味。“一个过早落魄了的少年英雄。”过路的人这样对达波多杰说。
没鼻子的基米走上前去,在那孩子面前蹲下,捂着自己的脸问:“你是英雄扎杰的儿子吗?”
少年像个被废黜了的王子一般,懒洋洋地看了看没鼻子的基米一眼,“英雄扎杰的名字也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提起的?”
达波多杰有些气恼,提马过去一鞭子抽在少年的身上,“狗奴才,睁大的你眼睛看好了,他是英雄扎杰的父亲。”
少年的眼光里闪过一道亮光,随即又暗淡下来,重新恢复到从前心灰意冷的模样,“别说英雄扎杰的父亲,就是大英雄格萨尔王来了,也成不了什么事啦。”
“难道魔鬼统治了草原了么?”没鼻子的基米问。
“魔鬼没有统治草原,我从未见面的爷爷,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那少年抹了一把鼻涕,“但是,那头挑着我父亲尸骨的独角龙,已经被一个活佛降服了。它现在是念青唐古拉山的护法神。”
“你说什么?”达波多杰惊得从马上滚了下来,抓住孩子的双肩猛晃道:“谁降服了独角龙?他在哪儿?” 他每日每夜都在设想,为了拿到那把宝刀,自己该如何和独角龙搏杀。如此,刀到手之时,就是他达波多杰英雄扬名之日。
“念青唐古拉山脚下,离这里有七天的马程。”少年冷冷地说,“如果你要去找它,成就自己的英雄名声,你要想清楚,敢不敢跟一个护法神打仗。”
达波多杰愣住了,使妖魔变成护法神,是佛法的力量,非人力可为之。在这片佛土上,有许多的妖魔鬼怪,当人们不能战胜他们时,佛法便显示出它无所不能的力量。法力非人力可比,英雄也和活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英雄创造历史,活佛缔造神话。
“如果你不敢和护法神打仗,”那少年用讥讽的口吻继续说:“就只有像我这样,在酒中寻找我父亲扎杰的身影。”
达波多杰不无懊恼地说:“有些人真是生不逢时,总是活在英雄的身影之下,就像苍鹰飞过天空,凡人的心比天高,也只能仰望。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看一看。独角龙不在了,那把英雄佩带的宝刀总还在吧。”
四人告别了英雄扎杰的儿子,向天边的雪山奔去。念青唐古拉山离天很近,不知不觉人就走到了天的边缘,挺立在白云之上。晚上睡觉的时候,星星一不小心就落到了怀里,月亮伸手扯过来就可以当被子。而白天,神灵在雪山上匆忙赶路的身影清晰可见,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不真实的,是梦中的某个曾经见到过的场景。
他们在雪山脚下找到了那个降服独角龙的活佛,把成群的牛羊供奉给了寺庙,那是达波多杰用自己身上的一颗十二个眼的猫眼石换来的。活佛是一个瘦削苍老的老僧,像一棵枯树一般干硬弯曲,饱经沧桑。这个叫觉色的活佛谦逊地说:
“我并没有降服什么独角龙,我只是从雪山上把一头牛带回来了,另外还带回来了一个人的尸骨。”
“一头牛!不是一条体大如象的独角龙?”达波多杰忘了在活佛面前应有的谦逊,高声叫道。
“是一头牛。”觉色活佛依旧语调平稳地说:“只是它有一只角,见到有佛缘的人还会淌眼泪,他属于神灵。人们现在都来供养它。”
“尊敬的色觉活佛,你是说……没有独角龙?”达波多杰惊讶得合不拢嘴,“那只角上顶着英雄扎杰尸骨的独角龙呢?”
色觉活佛平和地说:“我从雪山上修行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头牛蹲在一副尸骨边淌眼泪,我就把他们都带回寺庙里来了。”
“难道那条顶着英雄扎杰的尸骨到处游荡的独角龙,是人们的传说吗?”达波多杰嘀咕道。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生活在传说中的民族啊。”活佛说。
“那副尸骨上有一把刀吗?”没鼻子的基米急切地问。
“有一把刀。”活佛回答道。
“刀呢?”达波多杰问。
“还在尸骨的身上。”活佛说。
“可是……可是独角龙怎么会变成了牛?”达波多杰依然不解地问。
觉色活佛微微闭了双眼,轻声说:“年轻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转换的。在因缘大法中,前世的恶魔,只要具足善根,在六道轮回中洗清罪孽,今生同样可以结出佛果。”
“那么,活佛,请带我们去看看那头牛吧。”达波多杰说。
“我要先去看我儿子的尸骨。”没鼻子的基米借遮挡自己的鼻孔,把一张已经泪流满面的脸大半遮住。
“尸骨和那把刀在一起,连我都不能把它从尸骨上取下来。那是一把英雄佩带的刀。”活佛说。
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先去看牛,它就放养在寺庙后院的空地上,周围的树上挂满了经幡,拴牛的树下还有成堆的糌粑和酥油做的朵玛①。那头牛跟草原普通的牦牛比起来大了整整一轮,虽然它现在已经因为苍老而显得消瘦、孱弱,但他依然威风凛凛——有谁见过如此庞大的牛啊?它的头上的独角更为神奇,想必那就是挑着英雄扎杰的尸骨游荡了许多年的角吧,还有那不同凡响的眼神。看你一眼,便可让人灵魂震撼。
达波多杰呆呆地看这怪异的牛,喃喃地问:“你就是那条人们传说中的独角龙吗?”
牛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活佛降服了你,使你变成了一只角的牛吗?”他又问。
牛惭愧地望着达波多杰,不予回答。
“你是英雄扎杰的好对手吗?”
“哞——”牛充满崇敬地长啸一声,算作回答。
“别问了,老爷。”益西次仁说,“它现在已经是皈依了佛法的护法神了。我们该像对神灵磕头那样,向它顶礼啦。”
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一起对牛跪了下去,他嘀咕道:“佛祖,英雄都让人家当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干什么呢。”
不多一会儿,没鼻子的基米和他勇敢的儿子、英雄扎杰一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和扎杰的骷髅一起走过来的。那英雄的尸骨依然完好无损,竟然还能走路。他紧跟在他的父亲后面,就像所有的儿子都曾经紧紧牵过自己父亲的手那样,此刻父子俩的手,紧握在一起,父子俩的身子,也紧紧相依。他看上去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大挺拔,威风凛凛。只是骷髅一走动,全身的骨骼就哗啦哗啦地响。周围的喇嘛们一点也不惊奇,因为自从这骷髅被活佛带回寺庙后,他们经常看见他在月光下的寺庙里到处走动。拴有那头独角牛的寺庙后院,是他最爱去的地方。在行走的骷髅面前深感惊讶的只是小厮仁多和益西次仁,老管家差一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惊叹道:
“佛祖啊,英雄真的是不会死的。”
没鼻子的基米一手捂着脸,一手牵着他儿子的手自豪地说:“他一直在等我呢。我一去,说,扎杰,阿爸看你来了。他就从地上站起来了,就像早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样。看看,这骨头还是热的;看看,他还可以走路哩;看看啊,多健壮的儿子!”
没鼻子的基米拍拍他儿子肩上的骨骼,把一副骷髅拍得哗啦啦一片乱响,骨节与骨节间还迸发出欢快的白灰,呛得人忍不住要流眼泪。
“你就这样带他回家吗?”益西次仁问。
“难道一个父亲不该带久不归家的儿子回去吗?”没鼻子的基米生气地反问。
“他可以骑马吗?”益西次仁又问。当惯了管家的人,就是喜欢瞎操心。
没鼻子的基米再不说话捂着自己的脸,“我儿子,我儿子在独角龙的头上骑了那么多年了,天下什么样的马不能骑?”他最后用世界上最理直气壮的语气高声宣布:
“英雄该凯旋了!”
“刀,还是取不下来?”从英雄扎杰的骷髅和没鼻子的基米一起走过来时起,达波多杰贪婪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挂在尸骨架上的刀。他一点也不为一副会走路的骷髅感到意外,他的心已经被那骨架上的宝刀紧紧攥住,刀鞘上的五颗宝石,依然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活佛都取不下来,我们凡人怎能取下它呢?”没鼻子的基米说。
“让我来试试吧。”达波多杰上前一步。
“你要小心。”骷髅身后的一个老喇嘛说。
“小心什么?”达波多杰问。
“小心自己也成这个样子。”那个喇嘛回答道。
“那不很好么?”达波多杰说得很干脆。
“老爷,你只要不碰坏我儿子的尸骨,这把宝刀就归你。”没鼻子的基米说。
“你儿子是真正的英雄,谁也伤不了他。”达波多杰说完一把抓住了宝刀的刀鞘,他身上的热血“腾”就窜到脑门上了。
这把宝刀属于我了。他对自己说。
你的英雄传奇结束了,下面该看我的了。他对尸骨说。
那真是很神奇的一幕,寺庙的喇嘛们,没鼻子的基米和益西次仁,甚至连觉色活佛都感到神灵的法力已经加持到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人身上。人的身上有多少根骨头啊,又有多少条筋络啊,尸骨身上的刀已经和那些骨头连在一起了,刀柄上的缨须也和尸骨上干枯的筋络缠绕交织,刀就像这副尸骨多长出来的一根骨头,它支撑着骷髅的英雄气概。可是这个看上去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抓住刀后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跪在英雄的骷髅前,小心翼翼地将刀从尸骨上剥离了出来。没有动着一根筋,也没伤着一根骨头。那神奇的一幕,就像从湛蓝的湖里摘下一个真实的月亮。
在这整个过程中,人们默默无言,骷髅也默默无言。刀砉然下身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从尸骨身上发出的一声深深的叹息。
①一种供奉给神灵的圆形酥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