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迅速在脑海中分析整件事。

    张家骏四年前与常春办妥分居事宜，自此一拍两散，他在一段很短的时间之后认识了冯季渝女士，向冯女士求婚，并且在温哥华注册结婚。

    重婚！

    朱智良打开沉重的公事包，取出一只文件夹子，打开其中一页。

    quot;请看。quot;

    那是一张结婚证书。

    男：张家骏，三十五岁，单身汉。

    女：冯季渝，二十六岁，独身女。

    常春抬起头来，quot;他发假誓。quot;

    朱律师点点头。

    quot;我可以向他提出控诉。quot;

    quot;正确。quot;

    quot;冯女士亦可将他告进官里去。quot;

    quot;正确。quot;

    quot;那个混球。quot;

    quot;正确。quot;

    quot;但是他已经不在人世。quot;

    quot;完全正确。quot;

    常春用手捧着头，不信天下有如此荒谬之事。

    半晌常春问：quot;他有两个遗孀？quot;

    朱律师颔首：quot;他同冯女士也还没有离婚。quot;

    quot;一个人怎么可以不住地结婚而从不离婚？quot;

    朱智良答：quot;或许，他爱女人。quot;

    常春啼笑皆非。

    忽然想起来，quot;他俩有没有孩子。quot;

    朱智良看着常春。

    常春颓然，如果没有孩子，怎么会站出来。

    quot;一个女孩，两岁半，当年冯季渝是怀了孕才同张家骏结婚的。quot;

    没想到张家骏还有一个女儿。

    quot;叫什么名字？quot;

    quot;张瑜。quot;

    张琪同张瑜，都是好名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两个小女孩此刻都失去了父亲，都是可怜的小人儿，常春为之恻然。

    不由得问：quot;她爱孩子吗？quot;

    朱律师用手托着头，quot;我不知道详情与细节，事实上那位冯女士昨日下午才找上门来，她开门见山，说是张家骏叮嘱她的，有事，找朱律师。quot;

    常春在这种关头都忘不了调笑，quot;你真是张家骏的红颜知己。quot;这些年来，若不是维持着这一点点幽默感，早就精神崩溃了。

    谁知朱律师叹口气说：quot;是，他视我如好兄弟。quot;

    常春问：quot;你俩的关系，又是如何建立起来？quot;

    朱智良瞪常春一眼，quot;这件事不在本故事范围以内，你自顾不暇，还管闲事？quot;

    常春一想，教训得是，连忙眼观鼻、鼻观心。

    quot;人家冯女士比你厉害精明一百倍，quot;朱智良教训道，quot;人家完全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些什么，人家一开口就问遗产有多少，一坐下就把所有证明文件副本递上来，你？你还做梦呢？quot;

    做梦有什么不好？

    常春但愿天天做其春秋大梦。

    她说：quot;我也不是什么好吃果子，只不过你爱护我，替我着急。所以觉得我蠢，朱律师，张家骏既然没有遗嘱，财产应当怎样分配？quot;

    朱智良摇头沉吟，quot;张琪与张瑜一人一半。quot;

    常春抬起头，quot;如果冯女士比我更迫切需要，我愿意退出。quot;

    朱智良摇头叹息，像是在说，没出息就是没出息。

    常春心中另有想法。

    她十分了解张家骏，他爱吃爱花爱全世界所有享受，且不过只是个高薪打工仔，能有什么东西剩下来？

    大不了是他住着的那幢公寓，还不晓得欠不欠银行的钱。

    quot;您老照办吧。quot;常春叹口气。

    quot;冯季渝想与你见面。quot;

    常春一听，连忙摇头，摇过来摇过去，摇得不能停，摇得不亦乐乎。

    quot;谢谢谢谢，我可不想见她，我至反对天下为公，天下大同，我同她，没有任何关系，朱律师，拜托拜托。quot;常春不住拱手。

    quot;你们当然有关系！你俩女儿的父亲都是张家骏。quot;

    quot;孩子是孩子，我是我，再说，张家骏已经不在了，多讲无谓。quot;

    quot;你们一定会碰头的。quot;

    quot;是吗？quot;常春不以为然。

    quot;你总不能不让小琪琪去见父亲最后一面。quot;

    这一句话唤醒了常春。

    真的。

    她愣愣地看着朱智良。

    朱律师轻轻说：quot;我们华人常常认为父母的所作所为会报应在子女身上，虽然迷信一点，可是你看，孩子们却还真的脱不了关系。quot;

    朱智良没有孩子，朱智良问心无愧，绝对可以撇清。

    quot;我还没有同琪琪讲呢。quot;

    quot;赶快向她解释，不能再拖延。quot;

    quot;怎么同一个六岁半的孩子述及生与死？quot;

    quot;请教儿童心理医生。quot;

    常春决定求助于专家。

    经朋友介绍，她把小琪琪带到医生处。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先坐下来，东南西北聊了一会儿，琪琪很健谈，对医生也不见外，絮絮诉说着学校里的事。

    渐渐入巷，医生问：quot;爸爸爱你吗？你想念爸爸吗？上一次见爸爸是什么时候？quot;

    常春沉默了。

    她心如刀割地坐在一角。

    忽然之间琪琪抬起头，对医生说：quot;爸爸已经去世了。quot;

    医生吓了一大跳，连忙看向常春。

    常春蹲下问女儿：quot;你是怎么知道的？quot;

    小琪很平静地答：quot;哥哥告诉我的，哥哥叫我别怕，还说，他会像爸爸那样爱我同保护我。quot;

    这一下子，不要说是常春热泪盈眶，连医生都鼻酸。

    医生趁势问：quot;你知道去世的意思吗？quot;

    小琪点点头。

    quot;说给妈妈及医生听。quot;

    小琪说：quot;爸爸去了一个更好更舒服的地方，将来我们也去那里与他会合，不过暂时我们见不到他，他不能再陪我到公园以及看电影。quot;

    常春急问：quot;这也是哥哥告诉你的？quot;

    小琪点头。

    常春真想拥吻她的小哥哥安康。

    医生问：quot;你觉得难过吗？quot;

    小琪琪又点点头，就在这一刻，她哭了。

    常春把女儿紧紧抱在怀中。

    她的思潮飞出去老远老远，去到琪琪刚出生那一刻。已经雇了保姆，张家骏仍然不放心，半夜起来好几次，坐在小床边，凝视幼婴的小脸蛋，而她，悄悄起来，在门缝偷偷看他们父女。

    一刹那都烟飞灰灭了。

    追思礼拜的日子已经定出来。

    常春去商场替小琪找黑色的小裙子及小帽子。

    终于找到一件深蓝镶白边的水手服，还算过得去。

    她自己有现成的黑白套装，专为参加丧礼用。

    没想到安康说：quot;妈妈我陪你们去。quot;

    常春只想把事情简化，quot;康儿，你需明白，这件事与你无关。quot;

    安康不以为然，quot;我妹妹的事怎会与我无关。quot;

    他挺一挺胸膛，俨然一个小小男子汉。

    quot;好，好，quot;常春赞叹，quot;你也一起来吧。quot;

    很多成了年但专门卸膊的男子也许还得向十岁的安康学习，真难得他有保护妇孺之心。

    安康还把他父亲叫了出来做司机。

    一家沉默肃穆地驶向教堂。

    安福全索性坐在最后一排，待仪式过后，接他们回家。

    常春领着两个孩子坐在左边，她的目光无法不落在右边一个黑衣少妇上。

    那少妇雪白皮肤，剑眉星目，一头短发，膝上抱坐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儿。

    奇是奇在那孩子穿着与小琪一式一样的水手裙，小儿还不识愁滋味，笑嘻嘻小小脸蛋转过来，常春吓一跳，她长得竟然与小琪一模一样，似同一模子印出来，不用贴邮票都寄得到，原来同父异母的两姐妹都像张家骏。

    常春打量那少妇，那少妇也打量常春。

    不用说，那少妇一定是冯季渝女士了。

    此时琪琪说：quot;那边那个小女孩像是洋娃娃。quot;

    安康看母亲一眼，quot;她长得同琪琪似姐妹。quot;

    根本就是两姐妹。

    忽然之间，那小小孩儿挣脱了母亲怀抱，双脚落地，向常春这边走来。

    而小琪也在这时候迎上去，伸出手来，握住幼妹的小手。

    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若不是大小有别，活脱就似孪生儿。

    常春与冯女士遥望，无言。

    朱智良律师到了，先与冯女士说几句话，才过来同常春打招呼。

    常春低声揶揄道：quot;亏你吃这口饭。quot;

    朱律师也气了，quot;谁让我嫁不出去。quot;

    常春噤声，这分明是讽刺她嫁过多次。

    牧师出来主持仪式。

    短短三十分钟的追思礼拜很快过去。

    就这样与张家骏永别了。

    在座除了这几个人，也没有谁来致最后怀念。

    人一走，茶就凉，张家骏那些猪朋狗友一个也没到。

    司琴的是位清丽脱俗的少女，一曲奇异的救恩充满感情。

    常春默默祈祷：上帝，赐我耐心爱心，力气力量，带大我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看到他们成家立室。

    鼻子越来越酸，终于又落下泪来。

    安康一只手始终搭在母亲肩上。

    常春握住儿子的手，这时，她发觉十岁孩子的手已经相当强健有力，很像是可以保护她的样子。

    常春掏出手帕抹干眼泪，抬起眼看到冯女士已站在她身边。

    常春不愿意与她打招呼。

    在大被同眠与小家子气之间，她没有选择，她情愿被人误会她小气。

    张家骏同她分手之后的事，与她无关，正如离婚启事所说，自此男婚女嫁，各走各路。

    常春低下头。

    可是该死的朱智良律师不放过她，朱女说：quot;这位是常史必灵，这位是冯季渝。quot;一径为她俩介绍起来。

    到了这个地步，常春被逼欠欠身。

    安康好奇地看着冯氏母女。

    教堂里主礼人士统统散去，倒是个谈话的清静处。

    可是朱律师犹自不心足，quot;我们去吃杯茶吧。quot;

    常春连忙说：quot;我累了。quot;

    冯女士看着安康，又看着张琪，忽然之间困惑地说：quot;我一直不晓得张家骏结过婚。quot;

    常春心中一声糟糕，这些对白可是儿童不宜，她连忙与安康说：quot;你同你父亲先走一步，我有点事。quot;

    安康不知多想听下去，故十分勉强地问：quot;妹妹呢？quot;

    quot;妹妹陪我。quot;

    安康只得与他父亲先离去。

    谁知那冯季渝竟把常春当作自己人，一点也不顾含蓄礼貌，张口便问：quot;那大男孩不是张家骏所生？quot;

    常春忍不住白她一眼，十三点，三八。

    朱智良连忙咳嗽一声，冯季渝立刻噤声。

    好在冯女士立刻道歉：quot;对不起，我忘形失态了，这些日子我受了刺激，竟不知道控制自己。quot;

    朱智良说：quot;张家骏的确吓了我们一跳。quot;

    quot;谁会想到他有两任未曾离婚的前妻。quot;

    常春随即发觉能这样坦白也是好事，至少心事不会郁在胸中导致生瘤。

    冯季渝接着说：quot;常女士，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或许可以去喝杯茶。quot;

    常春此际发觉后座一角有个人一直在注视她们。

    那是个穿西装面貌端正的壮年男子。

    常春已约莫猜到他的身份，于是向冯季渝投去一眼。

    冯季渝居然略见腼腆，证实常春猜测不差，那位男士，当然是她现阶段的异性密友。

    聪明能干的女士哪愁寂寞。

    常春轻轻说：quot;我实在累了，想休息。quot;

    冯季渝不加勉强，quot;下次再赏脸吧。quot;

    她俩各自领回自己的女儿。

    常春再也忍不住，打开手袋，取出皮夹子，给冯季渝看琪琪幼时小照，quot;像不像？quot;

    冯季渝一看，啧啧称奇，quot;简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quot;

    朱律师也说：quot;遗传这件事，可真是神秘。quot;

    距离拉近了，可是常春仍然不想同冯季渝坐在一起喝茶。

    这确是她的狷介。

    朱律师说：quot;史必灵，我送你。quot;

    冯季渝笑笑，她想，史必灵，倒是个别致的好名字。

    在车里琪琪问母亲：quot;那小女孩是谁，为什么同我长得一模一样？quot;

    常春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刀阔斧，大力删剪剧情，只说：quot;人有相似。quot;

    反正她俩以后没有必要再见面，两女均随母亲生活，各人自顾。

    女性越来越能干，越来越独立，这个世界快成为母系社会。

    朱智良看常春一眼，像是在说：quot;这又是何苦，她俩明是姐妹将来可能要倚靠对方。quot;

    常春只是别过了头。

    常春与常夏倒是事事有商有量，但那不同，她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到这个时候，常春才感激父母只结一次婚，是，他们感情欠佳，吵吵闹闹数十载，但是他们终于白头偕老，实是一项成绩。

    她常春就做不到。

    朱律师一边驾驶一边问：quot;万一你有什么事，你会把琪琪交给谁？quot;

    quot;常夏。quot;

    quot;好，quot;朱女说下去，quot;假如冯季渝把小张瑜交给你，你会不会接收？quot;

    quot;人家好好的，干吗要托孤？quot;

    quot;万一，我是说万一。quot;

    常春硬着心肠答：quot;不关我事。quot;

    朱律师只得叹一口气。

    琪琪好奇地问：quot;妈妈什么叫做托孤？quot;

    quot;那是大人的事，孩子们不用担心。quot;

    到家了。

    常春替女儿更换衣裳，嘱她乖乖做功课。

    不知恁地，靠在长沙发上，常春昏昏睡去。

    忽见一人推门进来，径向琪琪卧室走去，常春急得唤住他：quot;喂，喂，你是谁？找谁？quot;

    那人转过头来，不置信兼伤感地答：quot;常春，你连我都忘了。quot;

    是他，是张家骏！

    常春怔怔看住他，一点也不害怕，只觉不好意思，她胡乱找一个借口：quot;你瘦多了。quot;

    张家骏忧郁地说：quot;我来看琪琪。quot;

    quot;她很好，我在有生之年都会好好照顾她，你放心。quot;

    张家骏点点头，quot;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母亲。quot;

    常春忍不住问：quot;你去瞧过瑜瑜没有？quot;

    quot;我这就去。quot;

    常春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只觉胸前闷塞，一觉醒来，原来琪琪的脸压在她心口，红日炎炎，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常春啜啜亲吻琪琪的脸，呢喃道：quot;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琪琪是妈妈的宝贝蛋。quot;

    安康走过，知道那是母女间至独特的感受，做儿子的将来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能享受得到，便耸耸肩轻轻走开。

    常春紧紧拥抱女儿。

    她在心中说：quot;张家骏，有生之年，我都会尽我卑微的力量照顾琪琪，你放心吧。quot;

    现在的母亲不比从前的母亲，现代女性力大无穷，站出来，发起雌威，吼一声，还真管用，正是要面子有面子，要人情有人情，出钱出力，在所不计。

    不比以前，孤儿寡妇只会搂作一团哭泣，任人欺诈。

    常春多年来身兼父母双职，挥洒自如，暗自惆怅，又是另外一件事。

    话虽如此，不过朱智良女律师讲得对，琪琪应得的那一份遗产，却应当争取。

    第二天，安福全约常春午饭谈正经事。

    常春同常夏说：quot;算是幸运了，不能共同生活，不能做朋友，却还不至于反目成仇。quot;

    做妹妹的只得如此说：quot;他们确还算是有人格的人。quot;

    常春感喟道：quot;我知道有人离了婚二十年还不能摆脱前夫来要钱。quot;

    常夏的答案很简单：quot;报警。quot;

    常春依约去见第一任前夫。

    安福全开门见山，quot;史必灵，老老实实，你有没有困难？quot;

    常春于是老老实实答：quot;没有，安康大学学费都已准备好了。quot;

    安福全放下心，很钦佩地说：quot;史必灵，你真能干。quot;

    这句赞美之后有多少血汗泪，且莫去理它，此刻常春却挺起胸膛，接受荣誉。

    她且谦虚道：quot;这是做现代女人至基本条件，人人如此。quot;

    安福全公道地说：quot;史必灵，我这个小男人不会叫你辛苦，安康的学费归我。quot;

    常春客气，quot;谁出都一样，不必计较。quot;

    分了手反而相敬如宾起来，可见双方是情不投意不合，人还都是好人。

    当下常春微笑，quot;没有旁的事了吧？quot;

    他只是担心他的儿子。

    安福全却忽然轻轻说：quot;我也许会结婚。quot;

    常春一怔，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人，故此客套地微笑，似一个长辈般口吻：quot;是董小姐吧？quot;

    quot;是，quot;安福全承认，忽然无缘无故替新对象申辩，quot;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quot;

    常春连忙附和，quot;我肯定她是。quot;

    安福全笑了。

    接着，常春最怕的那件事来了，安福全说：quot;也许，几时有空，大家可以见个面。quot;

    常春连忙说：quot;我忙得不可开交，改天再说吧。quot;

    安福全同她生活过，当然知道她脾气，只是笑。

    回到店里，埋头做账，半晌抬起头来，只觉寂寥，人人都结婚去了，只剩她一个人。

    常春又讪笑，她也不赖呀，有两次正式结婚记录，足以交差有余。

    现在想起来，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与精力。

    两段婚姻，两个孩子。

    当年两次都紧紧把孩子抓着，除出常夏，人人都不以为然。

    常夏说得好：quot;只有你的亲生儿会来扫你的墓。quot;

    常春没想得那么远，吓一跳，quot;这话好难听。quot;

    常夏讪笑，quot;痴儿，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何必避忌。quot;

    常春低下头，恻然。

    然后她记得她问：quot;做人一生营营役役，究竟是为什么？quot;

    常夏耸耸肩，quot;自古至今，不知多少哲人问过这个问题，谁知道答案？quot;

    常春抬起头，这爿小店，将她关住近十年，这是她的营生，她，她孩子的衣食住行学费，统统在这里了，她的前夫尊重她，也是因为她生活上妥妥帖帖，不令任何人尴尬羞愧。

    所以常春不敢离开牢狱似的工作岗位，日日重复着枯燥的点货做账手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且努力储蓄，希望有一日可以为自己赎身，退休消闲去。

    助手过来说：quot;常小姐，我下班了。quot;

    常春猛地惊醒，呵，又是一日，她惆怅地说：quot;你去吧，我来锁店门。quot;

    助手走了良久，常春忽然听见有人用手叩玻璃墙，她几疑是张家骏来接她下班，当中那十年根本没有过，琪琪还没出生，而她，常春，犹有余勇。

    玻璃门外是稀客。

    她是冯季渝。

    常春大叹倒媚，谁叫她打开店门做生意，真正过门都是人客。

    她不得不站起来，挂上一个疲乏的笑容，打开门，quot;我们已经打烊了。quot;

    但是她遇见的是顽强的冯季渝女士，一点也不客气，一手顶住玻璃门，便进来坐下。

    常春只得叹口气。

    冯季渝四下打量。

    她忽然说：quot;我明白了。quot;

    常春真想问她明白了什么。

    冯季渝自动揭晓谜底，quot;原来张家骏送我的小礼物都来自贵店。quot;

    常春一听，quot;嗤quot;一声苦笑。

    她问冯女士：quot;有事吗？quot;

    看情形冯季渝也上了一整天的班，看上去也很累，quot;朱智良说你的店在这里，我特来看看。quot;

    该死的朱女。

    冯季渝忽然伸出手臂，反过去捶捶腰身。

    常春一怔，这一下她看出瞄头来了。

    不会吧。

    可是……常春在心中嘀咕，竟有这种事？

    冯季渝吁出一口气，quot;明人眼前不打暗语，史必灵，我找你来商量一件事。quot;

    quot;请说。quot;

    冯季渝侧侧头，此刻她的脂粉有点褪色，额角与鼻梁都泛油，常春便想，不比我这个老姐姐好很多嘛，不由得同情起来，决定听她说些什么。

    冯季渝开口：quot;昨夜我梦见张家骏。quot;

    常春一愣，说：quot;日有所思，夜有所梦。quot;

    quot;他来看瑜瑜，他不放心孩子。quot;

    常春不出声，没想到冯女士梦境与她的相似。

    quot;我同他说，有我一日，瑜瑜必定无事，他可以放心。quot;

    两个女人给张家骏的答案也一样。

    然后，冯季渝说到正题上去：quot;朱律师在统计张家骏的遗产。quot;原来如此。

    常春笑笑：quot;公事公办。quot;

    她起来收拾杂物，掏出锁匙，准备关店，作势逐客，不打算多讲。

    冯女士说：quot;我希望两个孩子可以平分。quot;

    常春答：quot;朱律师会看着办。quot;

    quot;张家骏没有遗嘱。quot;

    常春温言说：quot;孩子们在家中等着我呢。quot;

    冯季渝只得站起来。

    常春关灯锁上玻璃门。

    冯季渝问：quot;为什么我对你有强烈好奇心而你对我不感兴趣？quot;

    常春答：quot;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已没有精力去管闲事。quot;

    她俩边走边谈。

    冯季渝说：quot;我一直认为你会了解我的窘态。quot;

    常春停下脚步。

    冯季渝摊摊手，quot;当年我与张家骏匆匆忙忙在外国结婚，不过为了替孩子弄一个合法的身分，我同他根本合不来，我俩并无婚姻生活。quot;

    常春不出声，过一刻她说：quot;过去的事，不必多提。quot;

    她已讲得十分婉转，她根本不想做这个听众。

    冯季渝失望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知难而退，她没想到常春竟然会建起铜墙铁壁来保护自己。

    是应该的。

    冯季渝说：quot;再见。quot;

    她转头踽踽向另一头走去。

    常春不忍，叫住她：quot;我送你一程可好？quot;

    是冯季渝摇摇手，quot;我自己叫车。quot;

    常春劝：quot;这种时候哪来的空计程车，你身子不便，待我送你。quot;

    冯季渝颓然，quot;瞒不过你的法眼。quot;

    两女上了车。

    天忽然下起雨来，交通挤塞。

    常春用汽车电话同两个孩子联络过，然后打开车中一只旅行袋，取出一筒巧克力饼干及一支矿泉水，交给冯季渝，quot;吃点东西，现在不是挨饿的时候。quot;

    冯季渝有说不出的感激。

    她那童言无忌的脾气又来了，quot;张家骏怎么会同你这么体贴细心的女子分开？quot;

    常春笑笑，quot;也许他不想多一个母亲。quot;

    冯季渝说：quot;我喜欢孩子。quot;

    常春揶揄，quot;看得出来。quot;

    quot;我仔细想过，许是自私的做法，我们这干事业女性，挨得过四十岁，也挨不过五十岁，晚年没有孩子相伴，景况凄惨。quot;

    常春看看她，quot;孩子不一定会在晚年陪你。quot;

    冯季渝笑笑，quot;那是另外一个问题。quot;

    quot;一个女人独自带大孩子，真是够辛苦的。quot;

    quot;可是他们像安琪儿那样的面孔……quot;

    常春接下去：quot;养到六个月就可以拧他们的面颊，出奇地结实。quot;

    quot;一岁便会讲话，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纹有路。quot;

    常春说：quot;没有他们，世界肯定沉沦。quot;

    quot;幼儿是世上最痴缠的一种人，见到母亲出门上班会得哭泣，呵呜呵呜，小小脸蛋只剩一张嘴，哭声似小狗，真凄凉，听到他们哭，母亲背脊如中利刃。quot;

    常春是过来人，当然莞尔。

    没想到冯季渝是好妈妈。

    常春沉默。

    交通一寸一寸那样移动。

    常春又错过一个路口，要多兜二十分钟，才到冯季渝指定的大厦门口。

    quot;谢谢你。quot;

    quot;不客气。quot;

    冯季渝进去了。

    常春把小车缓缓退出去。

    这是琪琪妹妹的妈妈呢。

    除出一表三千里之外，现代人另有牵三绊四由失败婚姻带来的亲戚。

    哭得如一只小狗，形容得真传神，发起脾气，他们又像小猫，咪呜咪呜，不住扭拧。

    回家迟了，琪琪硬是缠着妈妈不放，整个人挂在母亲身上看电视、吃饭、玩耍，常春浑身是汗，总要哄得囡囡入睡，才能匆匆淋浴，多年来都是这么过，倒在床上，不消一刻，黎明已白，第二天又来了。

    如此生活其实非常苍白，套句新派诗人的常用语，也许就是quot;一点灵性也没有quot;。

    常春茫然，不是这样过又该怎样过？每晚在派对度过生活亦不见得更充实。

    常春埋头在女儿耳朵边，quot;去睡好不好，妈妈总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有得睡不去睡，妈妈却想睡没得睡。quot;唉，若不是为他们，长眠不醒更好。

    琪琪仍然呜哩呜哩。

    常春希望孩子们快快长大，去，去，去跳舞，让妈妈在家好好睡一觉。

    常春打一个呵欠，眼皮直挂下来。

    安康拿了手册过来。

    密密麻麻小字，逼着常春打起精神看一遍，签了名。

    一边身子越来越重，终于，琪琪压在母亲的臂膀上睡熟。

    常春把女儿抱到小床放下。

    这一刻，她又不舍得琪琪长大，她凝视女儿的脸片刻，想到再过二十年，琪琪也许会坐在小床边看牢孩子，更有种天苍苍地茫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