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笑了好久,才注意到我正盯着他,“这有什么可笑的呢?”他反问我。然后做了一个忘记这些的手势。他拿着爸爸的照片看了看,又看了看我说:“是的,他一定永远是个男人,不会变成老头。这样的爸爸无论怎样都该去爱呀!”
“我很爱他的。非常爱他。”
关于盒子的图案,皮特的解释是,这说明我和水城有着莫大的联系,想到托马斯,我又觉得一阵寒冷。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皮特去接电话。已经是白天了啊,我和皮特整夜都没睡觉。他接电话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很凶地骂了对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电话是V打来的。
“皮特,我们应该去找V,我觉得她现在会很危险的。她和我一样,是从那个世界来的。”
“我把这些消息告诉她,你好好待在家里,哪都别去。”
我本来想说什么,可又咽了下去。
“不放心是吗?担心我和V?宝贝儿,你知道你最大的特点就是,你的眼睛会说话。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告诉我,你爱上我了。放心,我会和V说清楚的,她应该不是真的喜欢我才对。至于为什么,就要你以后自己去问她了。我现在就去,你要听话。”
皮特说着,穿上了衣服,给我一个深深的吻。“回来以后我要一整天抱着你,宝贝儿,我爱你。”
我等待皮特的时候一点也不慌乱。不知道为什么,在皮特这个又小又乱的公寓里,我觉得很温暖和安全。到处都是皮特的东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皮特的味道。我枕着皮特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正看着我,充满温情的。
“嗯,天黑了吗?”
“是啊宝贝儿,我已经准备这样看着你直到天亮了。你一定累坏了吧?”他皱着眉毛抚摩我的额头,“想吃点什么吗?”
“我来给你做吧!”说到做饭我立刻来了精神,爬起来就往厨房跑。皮特把我拦腰抱住。
“不,宝贝儿。让我和你这样待着吧!我想这样和你待着,什么他妈的都不做。”
我和皮特手拉手躺在床上,他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全身心地平静。他对我说:“V很好,没碰到什么倒霉的事情。她说过两天来看我们。”
“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但是一想到皮特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似的呢。”
“哦?你觉得我看起来会比你倒霉吗?”
“你太坏啦!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对我说过什么样的话吗?”
“干嘛问这个?”
“突然想起来了,我可是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呢。我啊,以后要把你说的话讲出来做对照的。”我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了,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大好。我只是想让皮特知道,我有多在乎他。皮特立刻来了兴致,他坐起来,扬着眉毛,点点头说:“好吧宝贝儿,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咳嗽了两声,学着皮特的样子,拉住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宝贝儿听我说,我现在和你一样迷惑,你对我来说那么陌生。……但我说的做梦和睡着的梦不一样。当我在家洗澡,看电视,不停地按遥控器,换五百多个频道,抽烟,找不到啤酒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自己在做梦。我想我应该出去,找一个人爱。证明我自己不是孤单的,所以我出门了。……我觉得我该对你说,我是专门来爱你的。就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我喘了一口气,摇着头表现的有点烦躁,接着说,“不不不,该死,我不是来回答你的问题的。”
皮特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游离,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我有点失望,低下头,小声问他:“怎么了?我学得不像吗?我知道自己不该学你的……”
“哦,不。”皮特卡了一下壳,“不,宝贝儿,你,你太厉害了!”他使劲吻我,吻我的嘴唇、眼睛、手背。大声笑起来。接着对我说:“宝贝儿,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简直是天才啊!”
我也笑了,能看见皮特笑大概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吧?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是因为我记性很好。可是他已经决定要难住我了。在我详细地描述了他那天的穿着、打扮、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从客厅里抱来一摞稀奇古怪的书来,他让我读其中的一页,然后问我上面的内容。
“好吧,嗯……告诉我,第三行倒数第二个词是什么?”
我笑得更厉害了,我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整页书的内容。
“我说,你到底能记住多少东西?”
“所有的事情。”我想了想又说,“不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忘记所有事情,只记得你。”
过了好久,他说:“宝贝儿,我爱你。”
我们开始新一轮的寻欢作乐。
和皮特在一起的日子是那么快乐和短暂。水城的时间被赋予了新的魔力,这就是,莫名其妙的天黑和天亮。好像我上一秒看窗外是白天,和皮特接完吻以后天就黑了。我每天为皮特做的料理让他大开眼界。他经常从各种烹饪书上找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然后让我给他做,于是他不再凌乱的餐桌上汇集了世界各地的美食。荷兰加青豆的爱尔登汤、西班牙海鲜饭、英国的炸鱼排和牛排,甚至还有毛里求斯的芒果椰子鸡胸卷。你能想像皮特的吃相吗?我想单单看见这些名字,很多人就会流口水了吧?
有些时候我们也会出去走走,在水城惟一的一条被葡萄藤笼罩的街上散步。皮特会一改往日玩世不恭、很跩的样子,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摘葡萄。他知道水城所有有趣的事情,除了我所知道的阵雨和云朵,他还带我去看会骂人的玫瑰花,那是一座古老的哥特式建筑,我们没有见到房子的主人,院墙外面的一整片玫瑰花都在一边吐口水一边骂脏话,像一群英国足球流氓那样。
“也许,是曼联又输球了吧?”
“如果赢球的话,它们就会停止骂脏话吗?”
“谁知道呢?也许它们会骂对手太笨。反正它们觉得只有骂人才是它们的人生,至于为什么骂人它们才不管呢。”
后来皮特带我去了一个让我终身难忘的地方,那个地方和水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那是一个废弃的建筑物。那所钢铁房子看起来并不大,外表已经很残旧了。它坐落在水城的东北方向,被粉红色的水环绕着。
“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吗?”
“呃,准确地说,只有我来过。宝贝儿,闭上眼睛。”
我想让你知道,如果信任一个人的话,即使闭上眼睛,被他牵着向前走,都不会觉得不安和害怕。我信赖皮特,在黑暗中跟着他的脚步,我越来越清晰地闻到一种奇妙的香味,不像是生命散发出来的,像是石英、水晶之类的味道。我只能这么描述,因为闻到这种气味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些。我听见皮特打开了一扇什么门,他拉了我一下,我突然飘浮起来了。是的,我进入了一个失重空间。我紧紧拉着皮特的手,闭着眼睛笑。
“好了,把眼睛张开宝贝儿。”皮特的声音变得很缓慢,像从水里发出来的。
做梦已经不能再形容我所看见的景象了,因为它美得无与伦比。我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飘浮着,身边是飘浮着的像星星一样闪光的透明晶体。我仰面飘起来,头顶比繁星灿烂的夜空还要深邃。这些星星一样的东西随着我运动的气流飘浮,我根本抓不住它们。皮特松开我的手,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头朝下倒立在空中看着我。他露出最灿烂、最干净、也是最得意和狡猾的笑。
“太美了,皮特,真是一个大惊喜啊!”
“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更大,更大的惊喜呢宝贝儿。”皮特在空中做着各种奇怪的造型,然后像游泳那样来到我身边。
星星的光芒把他的脸照亮,他的眼睛也像星星那样闪烁起来,他抱住我,我们一起在失重的星空里旋转起来。我对皮特说:“还记得你说,我看你像看太空猴子那样。这么说来,你真的是太空猴子啊!”
“是的宝贝儿,我就是太空猴子,不过太空猴子现在想吃了你。因为你越来越会饶舌了。”
即使在失重的状态下,我也逃脱不了皮特有力的手臂。他抓住我的脚腕,用整个身体包裹住我。“嗯,在太空里对技术性要求很高啊!”皮特用嘴唇堵住我的笑声。“不过,我还是要试一下的。”
我们好像是在星空中似的,又像在水中。可我觉得,我更是在皮特烂漫的爱里,我们很容易就会因为失重而分开,可皮特并不气馁,他把我抱到这个铁房子的顶端,抓住什么东西把我固定在他的身子下面。
“宝贝儿,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任务,你得合作点儿。嗯?”
就这样,我们倒挂在铁房子的天花板上,完成这次艰巨的任务。我头晕目眩,被眼花缭乱的星星和皮特充满张力和粘稠的爱搞乱了,变得意乱情迷起来。我们变换着姿势,像气体那样的自由和缠绵,皮特的喘息潮水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在我的血液中跳跃。让我完全不想停下来。
这才是真正的大惊喜吗?皮特的话像一个真正的预言,还有更多更大的惊喜来临了,那时候我还并不知道。
一天早上我醒来,皮特已经坐在我身边了,他抽着烟,在读什么东西。我凑过去吻他的脖子,“你在看什么呢?”
“哦,你爸爸的信。在窗台上看见的。”他把信交在我手上,“还有这个。”他递给我一张黄色的大纸,像是地图什么的东西。
的确,这是一封爸爸给我的信,还有一张水城的地图。信里写到:
兔子:
来吃烤###!我等你啊!
爸爸
这封信没有寄信人的地址。这么说爸爸已经到水城来了?我要快点见到他。我打开了那张地图。上面很清晰地标明了水城所有的街道和建筑,连郁金香旅馆也注释得很清楚。在左上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大麻叶的标志。我知道这就是爸爸让我去的地方。
“爸爸的意思,是让我去找他吧?他已经来水城了?托马斯会不会去伤害他呢?”
皮特看来已经对这件事情想了很久了,他严肃地对我说:“我和你一起去那个地方。”
“没准是一个圈套呢?我们现在不知道托马斯究竟要做什么,我是和他一起来到水城的,他一直掩饰得很好,还要想办法帮我回去的……”
“宝贝儿,来。”皮特拉住我的手,“我让你,再仔细地回忆一下托马斯说出它身世那天的情景。我需要你能想起来的,最详细的样子。包括所有细节。”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一点点地告诉皮特。
芥末云朵,托马斯流眼泪,着魔一样地胡言乱语,中国唐朝,红楼梦……
皮特听完问我:“托马斯在讲这些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吗?”
“眼睛吗?”我又想了一遍,“是闭着的。”
“确定?”
“确定。”托马斯的眼睛绝对是闭着的。
“那这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它只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事情好像有点眉目了,我连忙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宝贝儿,要知道你不该总爱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孩子才说的话。水城里的云朵有时候是会让人说实话的。一个人撒谎,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他对我挤一了下眼睛,他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走吧我的宝贝儿,我们去看看牙买加来的老爹。”
我们上路了,原来水城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我从来没有在水城走过这么多路,我怀疑它在我不知不觉中扩充了面积。皮特因为要见我的爸爸,特地穿了和他一样的夏威夷衬衫。他果然了解爸爸的性情呢。而我则穿着爸爸最喜欢的护士服和白色丝袜。我们走到水城的边缘。不远的水中有一块光滑得近乎透明的巨大的圆形大石头,像史前动物留下的卵。我想像不出这样的石头上为什么长着一棵榕树。
皮特指着那块岛一样的石头说:“那就是你爸爸做标志的地方。”
“可是我们要怎么过去呢?”
我把护士裙子脱了下来,要游到那块石头上去。皮特拦住了我:“这水可没你想的这么深。”
他脱掉鞋子,慢慢地踩进水中,“看,一点事都没有。不过,”皮特说着抱起我来,“还是不要让我的小公主着凉的好。”
我们爬到了那块石头上。爸爸当然不在,我早该知道爸爸不会在。但是我看见了一条头巾挂在榕树的树叉上。头巾上印着鲍勃·马利的肖像,还夹杂着爸爸那乱糟糟的头发特有的鸟类的味道。
“爸爸……”我很想念你。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爸爸,无论皮特怎么轻轻拍我的头,吻我的眼睛,我都跪在冰冷的石头上轻声抽涕。叫爸爸的名字。好像我要在这里经历生死,等待爸爸出现似的。我真的太想见到他了,尤其是看到他的信,可他现在到底在哪啊?“爸爸,我该怎么样,怎么样才能再见到你呢?我一点儿也不怪你,不怪你把我丢在东京。我相信你一定是爱我的……”我对着天空说了太多对爸爸说的话,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的水流越来越急速,好像我们所在石头漂了起来,正在移动。水中的风景,天上的流云,绚烂的晚霞,都在渐渐离我们远去。皮特把我抱在怀里,我们就这样一直待着,我们好像第一次相爱,置身一幅温情的风景画。可我却是第一次在皮特面前哭得那么伤心。我们还是孤单的,我们孤单地在水中移动的岛上,这个岛绝对不会靠岸。
天黑了,水城的灯火闪烁起来,在水中变成另一副迷情的模样。
我停止了哭泣,站起来对皮特说:“我们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我问皮特:“你早就知道爸爸不会在的吧?”
“嗯,虽然不是那么确定,我只是想和你到那个地方,想我们一起到那里去。现在至少看见了爸爸的一点东西。不是吗?”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你的记性出差错了吗宝贝儿,要知道,我是专门来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