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觉醒来,玉面小飞龙已消失在身后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辛夷坞 本章:第十四章 一觉醒来,玉面小飞龙已消失在身后

    一觉醒来,玉面小飞龙已消失在身后

    文艺汇演结束的那个晚上,公司宴请新人,白天参加和观看演出的人基本上都出现在晚宴现场。公司领导讲完话后开始挨桌敬酒,连带表示对新人的关心和问候,他们这些菜鸟大多数不怎么会说话,当然也有少部分玲珑世故的,主动回敬领导,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郑微和韦少宜坐一桌,她还不怎么习惯这种单位应酬的场面,只觉得有些人说的话实在肉麻,让她这样一向以嘴甜著名的孩子都听不下去。

    领导一行终于巡到了他们这桌,满桌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听着一个干练漂亮,秘书模样的女子挨个给他们介绍,谁是总经理,谁是书记,还有副总、总工、总会计师、工会主席……一轮介绍下来,包括郑微在内都听得晕晕乎乎,只知道眼前的都是“总”,反正对着领导傻笑总不会错。作为总经理助理的周渠也在其中,本来在郑微眼里自动归类为“大叔”的他站在一群秃头腆肚的领导堆里简直是鹤立鸡群,让郑微深感参照物果然是很重要的。这个时候的周渠并没有对她表现出任何的特别留意,郑微也和其他人一样,一个个弯腰跟领导碰杯。

    似乎领导团对这一桌出现了两个女生深感兴趣,都夸她们是今年中建的两朵小花,还连说以后公司的单身汉之间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不知是哪个“总”提议,让两个女生把酒杯斟满,各自再跟领导喝三杯。周围的人纷纷开始起哄附和,似乎全场注意力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一桌上。

    来的都是大领导,既然发了话,小兵不得不从。郑微端起小酒杯,不禁有几分为难。她不是扭捏之人,不过以前在大学里最多也不过是喝喝啤酒,白酒是半点也没沾过的,集体敬的第一杯她没真喝,酒在唇上碰了一下,已觉得辛辣得不行,她害怕自己受不了这酒劲,醉了可就丢人了。韦少宜似乎跟她一样也是窘得满脸通红,周围有人凑热闹地起哄鼓劲,几个领导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在她们身上,简直就是骑虎难下。

    “女孩子能喝一点酒是好事,显得更有英气,我们中建的女将要的就是这股英气。难得公司领导都在,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跟领导连碰三杯的。”说话的是那个陪同而来的漂亮女子。

    “小施说得有道理。”总经理笑了。

    郑微恨不得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要钱把机会给你行不行。她眼睛不经意瞄到周渠,察觉他似乎微微地朝她点了点头,郑微立刻会意,咬了咬牙,索性一次将三小杯酒统统倒入一个大杯里,然后举杯,大声说,“我没喝过白酒,就让我一口吞下去吧。我敬各位领导一杯。”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已经“咕噜”一声将酒一口气全咽了下去,辣得一张小脸变得通红,眼泪都差点流了下来。

    周渠带头鼓掌,立刻掌声一片,领导连称这个小姑娘有意思,接着就把视线换到了郑微对面的韦少宜身上。韦少宜没有举杯,始终沉默地站在那里。听到有人催促,她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喝酒。”

    那个被称作“小施”的女子笑着说:“平时不喝,现在锻炼一下也没关系。”

    韦少宜依旧不语,最后在众人开始沉默的注视中说了一句,“我不认为我需要这种锻炼,喝酒跟我的工作能力没有关系。”

    大家面面相觑,还是领导见过世面,也不跟她计较,呵呵一笑互相说:“这个姑娘也有性格。”

    “两个小女孩都有点意思。”

    ……

    他们离开的时候,郑微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热,借着酒劲,她朝着韦少宜竖起大拇指,“你够牛的!”

    她一度以为自己会醉,头也着实晕了一阵,但是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又慢慢地神志清明起来。她想,职场真可怕。

    第二天就到了决定他们这批新人命运的日子,会议在机关多媒体大会议室举行,领导坐台上,小兵坐台下,在座还有昨天已经见过的那些中层负责人。人力资源部主任最后上来,掏出一张名单逐个念出每个人的归属。

    “×××,第九分公司,××,物业公司……”

    据说散会之后,分到各个公司的新人就会被该公司领导领回去,她忽然有种想笑的感觉,真滑稽,仿佛牲口集市,大家挑中了中意的驴或马,付了钱便可各自牵回家去,从此听天由命,任人奴役。

    正在强忍笑意,她就听到了自己的大名。

    “郑微,第二分公司……”

    她进二分了?她真的进了传说中的二分?郑微偷偷捏了自己一把,是疼的,可是她凭什么呀?

    如果这还不够让她惊讶的话,那么,接下来韦少宜的归属才真正让她大吃一惊,韦少宜被分去了瑞通公司,瑞通就是所谓的三产,虽在中建管辖范围内,但资产和人员编制都在国企之外。三产也就罢了,中建的三产好几个,也不乏效益十分好的,偏偏这个瑞通是个老大难,爹不疼妈不爱的,出过几次严重的安全事故,年年都在亏损的边缘,要人才没人才,要设备没设备,虽说也在G市,但接的都是大家挑剩的工程,既辛苦又没钱。

    郑微困惑,按说韦少宜能够破例进入中建,家里也是有点门路的,何至于落到这种田地?韦少宜本人倒是一脸漠然地坐在那里,平静得仿佛没有对这个结果感到丝毫的意外。

    郑微和其余两个男生是被一个和蔼的中年男子领回二分所在的办公大楼的,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人是二分的副经理,姓王,分管施工和安全。

    正式上班第一天,她被单独叫到了二分人事部办公室,人事部主任对她倒是客气有加,不但让她坐下,还支使人给她倒了杯水。郑微受宠若惊,捧着水就打听,“主任,我去哪个项目部。”

    人事部主任笑了,“你哪个项目部都不去?”

    “为什么呀。”郑微大惊。

    “我们对你另有安排,你的岗位在经理工作部。”

    “经理工作部?”郑微不知所云地重复。

    “是的。”胖胖的人事部主任说,“你很走运,不用下到工地,不但是在经理工作部,而且你将是我们二分的经理秘书。”

    郑微手中的水几乎都要泼出来,“我?!我去做秘书?主任,你不会搞错了吧,我是学土木的,我怎么能做秘书呢?”

    人事部主任似乎被她过于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这种事怎么会搞错。”

    “不行的,不行的,拜托你再考虑考虑,我胜任不了这个岗位,什么呀,让我去做秘书,太荒谬了,简直搞笑嘛,我一不耐心细致,二不善于写文章,而且专业不对口,我四年的土木白学了?”她放下了手中的水,不由分说地站了起来。

    “你先听我说。这不是我的安排,而是上面的决定,除非你不打算留在中建,否则就要服从工作分配。”

    “经理难道以前没有秘书吗,为什么要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去做他的秘书?”郑微百思不得其解。

    人事部主任压低声音说:“我们二分刚面临领导层的人事调整,新上任的公司经理要求对原有的经理工作部人员重新进行整合,你是他点名要的秘书。”

    郑微眼前马上出现了一个秃头的中年人形象,心里哀叹,完了完了,不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被某个色狼大叔看中了,我这样一朵小白花,要是去做了色狼的秘书,岂不是羊入虎口?

    好像是看出了郑微的想法,人事部主任说道:“你不要小看了秘书这个岗位,我们二分历届的秘书都是极其能干的角色,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你前任的前任,叫做施洁,现在是公司总经理秘书,年纪轻轻,副处级,级别是一回事,施洁一说话,总部的部门主任哪个不让她三分;你的前任,刚刚结婚,丈夫是总部总工程师的儿子,现在她是总部外事办副主任。我们二分不同于一般的分公司,这是出人才的地方,你的岗位如果把工作做好了,就是一个极好的跳板。而且你不要误会,办公室秘书绝对不像你想象中那样不堪,看你是个小姑娘才跟你说句题外话,真正做到二分经理这一步的人,也算得上成功人士,越是精明的人,越是不可能对自己的秘书有任何想法,你要做的,只是干好自己分内的工作。”

    话虽如此,可是郑微依旧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打死她都没想过自己会做文职,小说里的秘书也多,不是性感妖娆的甜心就是梳个包包头,带黑框眼镜的老处女,她玉面小飞龙应该在工地上挥斥方遒,怎么能做领导的跟屁虫。

    于是她转了一圈,犹自负隅顽抗,“我没有经过这方面的培训,一直以为我将来会是个工程师,文秘方面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需要一个土木毕业,有一定专业知识的秘书,而不是一个外行的花瓶。”说话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人事部的门口。

    “周主任……不,周经理。”人事部主任也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看着门口的人说。

    郑微狐疑地望过去,顿时傻了眼,那个人不是周渠又是谁,他就是二分新上任的经理?这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任何大学生在新工作面前都是一张白纸,不懂就要从头学,我做事一向认真,所以我的秘书也不好当。这样吧,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不做也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另外的工作安排。希望你认真想清楚,我的办公室在六楼。”

    郑微在矛盾中挣扎了一天,她一方面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事秘书这一行,另一方面更没想到她的顶头上司会是周渠。其实倒不是说有多排斥这个岗位,她只是没有心理准备,压根就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她后来给阮阮打了电话,阮阮的声音怪怪的,好像哭过,郑微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感冒了。听了郑微的话,阮阮也想了很久,“你们人事部主任说得也对,真正事业上成功的男人,一般不会蠢到对身边的人动脑筋,做秘书确实是跟我们的专业不一样。但也没人规定工作必须跟专业对口,况且这是个最接近领导的职务,在人情世故方面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对于你以后的提拔也是有好处的,只要别彻底地丢了专业知识,锻炼几年,你会更全面,发展也会更好。这是我的看法,关键要是要你自己决定。”

    郑微挂了电话,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周渠说的是有道理的,她的专业知识在同学里并不拔尖,以后顶多也是个勉强够格的小技术员,既然如此,何不另寻出路?秘书,周渠的秘书,小飞龙版的秘书,好像听起来也不算太坏。

    第二天一早,神清气爽的郑微出现在六楼的经理办公室,她往周渠的办公桌前一站,便一副壮烈成仁的模样说道:“领导,我来了。我的办公桌在哪?”

    周渠所在的经理办公室是一个大的套间,郑微的办公桌就在外面的小单间,任何员工和访客进出周渠位于里间的大办公室,都必须经过她的桌前。

    郑微半是新奇半是摸索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两个多月,慢慢地也从开始的晕头转向变得从容了许多。其实相对于CAD制图和钢筋配比率的计算,办公室工作要容易掌握许多,她主要的日常工作无非是代替周渠接待一切的访客,过滤电话和邮件,安排他的日常行程,做好上传下达、文件收发,偶尔也需要为他准备和搜集一些文字材料和会议记录。简而言之,她就是周渠在工作上的一个全职保姆,领导的跟屁虫,她一切的工作重心就是围绕着周渠行动来开展,以服务好领导为至高宗旨。对于自己的工作,郑微的总结便是以下内容:出差:领导未行我先行,看看道路平不平;吃饭:领导未尝我先尝,看看饭菜香不香;开会:领导未讲我先讲,看看话筒响不响。

    所以,名义上她虽然在经理工作部主任的管辖范围之内,但是实际上她只需听从周渠一人的吩咐,无论请假或外出,只有在周渠的认可之后方可作准。在拥有两千员工的二分公司,周渠是负责全面工作的一把手,作为他的秘书,不说普通员工,就连各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在这个小姑娘前面都要礼遇三分。郑微性格又讨人疼,平时不管是工人还是领导,只要出现在经理办公室,她一概都笑眯眯地接待,在办公楼里遇见了同事,不管老的还是少的,男的还是女的,她就像嘴里抹了蜜一样甜,什么好听就挑什么说,哄得一个两个心花怒放,谁不说新来的小秘书是个鬼灵精一样的丫头。偶尔她在周渠的授意之下将许多不愿意接见的不速之客拦在门外,或者一时冲动办事不够圆滑,大多数人也都不与她计较。就连周渠不时也被她逗得开怀大笑,连称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马屁精。

    如果说在二分里,郑微对谁心存一丝畏惧的话,那便只有朝夕相处的周渠。周渠是个矛盾而有意思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来对下属起到震慑作用的领导,相反,大多数时候他面带笑容,举止言谈也相当随和,甚至偶尔有下属跟他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也不以为忤。虽说也是工科出身,但他并不像大多数技术人员一样沉闷无趣,工作之余,他的爱好涉猎甚广。喜欢音乐、热爱运动、见闻广博,下得一手好棋,他会在下班时间礼貌而独到地夸奖女员工的香水,也会注意到郑微的新裙子,并予以表扬。但是,包括郑微在内,没有人敢在他的随和之前有丝毫的放肆和忘形。起初新官上任之时,二分还有少数几个资深的中层负责人不把他放在眼里,明里暗里偶有抵触心理,对他交代的事情阳奉阴违。周渠也不跟他们计较,有时找到他们谈话,也是笑容可掬,尊重有加,但言谈之间却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让人无从辩驳。他的原则向来是先礼后兵,心里有数的大多暗自收敛,遇上冥顽不灵的,收场大多不甚光彩。郑微上班几个月,就曾见到两个中层老主任直接落马,一个内退,一个至今在后勤部种花。就连郑微也明白了周渠笑容后面的铁腕和精明,他平时对下属的工作干涉不多,可心里明镜似的,谁也不愿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差池。

    周渠在工作上相当细致,许多事情喜欢亲力亲为,郑微要做的只是一些琐碎的日常事务,工作量并不大,但是他对她要求甚高,凡事稍有不满意便会打回去让她重做,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点头为止。郑微曾经由于一份文件用订书机装订不够工整对称而被他要求反复在废纸上练习,直至下意识地养成在文件或资料左侧两厘米处下钉,无论何时用直尺衡量订书钉均在同一水平线上为止。平时他加班多晚,不管是凌晨一点或是两点,郑微必须奉陪到底,次日不得以任何理由迟到——从上班第一天开始,他就要求她必须在他到达办公室之前的五分钟出现在她的位置上。只要他熬夜之后能按时上班,她绝无偷懒的借口;他在工地的烈日下一站几个钟头,她也定然要在他身后曝晒到底。刚开始上班的时候,还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他会在某个时间出现在她面前,轻敲她的办公桌,说:“郑秘书,我提醒你一件事,现在已经到了你应该提醒我开会的时间。”只要他一叫她“郑秘书”,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被他抓到了小辫子,不需他责骂,自己已汗如雨下。

    她以往并不是一个细致的人,从小也没侍候过谁,开始的时候难免委屈,暗里抱怨他不近人情,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习惯,自觉在做事的过程中再三反省,力求谨慎,唯恐出现纰漏。周渠明里挑她毛病的次数慢慢减少,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做事简直脱胎换骨。其实她也明白遇上了周渠绝对是她的福分,他虽严厉,但相当有耐心,骂过之后并不往心里去,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会她做事的方法和为人处世的原则。所以她对周渠始终心存感激和崇敬,她可以在下班时跟他下棋,两人面红耳赤互拍桌子叫骂,也可以在饭桌上私下取笑他酒量不佳,但是一到上班时间,立刻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造次。她在后来的工作中接触到许多其他分公司的秘书同行,他们当面对自己的领导毕恭毕敬,可大多背后讽刺暗骂,不以为然。只有她,她对周渠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和崇拜,他事业顺利她会由衷开心,他遇到困境她会感同身受地担忧,人前人后不自觉地对他维护。他对于她而言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既是领导,又亦师亦友,亦父亦兄。这种感情完全出自一片赤子之心,全无半点杂念,他和她朝夕相处,即使孤男寡女单独在办公室里加班至深夜,也从不疑有它。郑微连想都没有往别处想,人前人后两人俱是坦坦荡荡,一个是风华正茂的上司,一个是年轻娇美的秘书,日日同进同出,公司上下也从未有过流言飞语。就连周渠的妻子,某会计事务所的注册会计师魏存晰也对郑微喜爱有加,郑微也一口一个魏姐地叫,许多次应酬场合周渠不胜酒力,魏存晰也要郑微亲自和司机送他到自家楼下才肯放心。

    当郑微在工作上慢慢退去了毛躁之后,周渠对她的信任也益发明显。他的办公桌从不允许除了她之外的人整理,来人来客都放心交由她过滤,他叫她传递的机密投标文件从来由她封装,并且,他会在她的面前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对某人某事的不满和牢骚,甚至包括对自己上司的抱怨。有情绪的时候他人前克制,在她面前也毫不避讳地大发雷霆。对于她的信任,郑微的回报就是即使在梦中,也反复提醒自己,有些话只能记在心里,绝对不能诉之于口,就连说梦话也不行。

    郑微秘书生涯中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出现在工作大半年的时候,一日周渠出差在外,二分的工会主席不知情,拿着一份年末公司运动会的经费申报表来到经理办公室,想获得周渠的签字同意。工会主席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姓李,为人亲切又热心,特别喜欢郑微,人前人后都说遗憾没有儿子,否则非把郑微娶回家去做儿媳妇不可。郑微叫她李阿姨,有事没事也喜欢跟李阿姨闲话长短。她告诉李阿姨领导不在,李阿姨就顺便在郑微对面的小沙发坐了下来,边聊天边倒苦水,无非是二分今年忙了一年,员工都辛苦了,工会想为员工做点实事,搞些大家喜欢的活动放松一下,只是苦于没有经费。她问:“微微呀,你说我报的这个金额周经理会不会批呀。”

    郑微笑着说:“这事我哪知道。”

    李阿姨就说:“你不知道谁还会知道,我就随便问问你,依你看周经理会怎么样?”

    “这个呀……”郑微有些为难,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阿姨就是私下问问,我问了张副和钱副两个副总,他们都说周经理肯定会同意,我才敢把这个预算表拿过来,你也知道,他在资金方面抓得紧,谁想没事找涮?你整天在经理身边,多少也比我们明白他的心思,你就给个话,好让我也心里有个底。”

    郑微含糊其辞地说:“要是为员工办实事,经费又合理,我想周经理应该会同意的。”

    李阿姨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五天后周渠出差回来,上班第一天下午,就把郑微叫进了他办公室,二话不说就把一份文件扔到她的面前,“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工作上一向要求严格,但是从未有过这样针对她的凌厉,郑微顿时有些懵了,连忙拿过那份文件,这不就是前几天李阿姨拿上来的经费申请表?

    “我怎么了?”她犹自懵懂地说。

    周渠一拍桌子,“我什么时候同意过这笔开支,你知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工会已经在做活动的前期筹备工作,所有的钱都是从李主席掌管的工会会费中垫支的,就等着我出差回来签字,然后到财务部领钱后填补回去。活动可以搞,但是我不认同她们以往那种铺张的方式,刚才我问是谁批准她们在我回来之前提前准备的,她们说是你亲口说过,周经理一定会同意的……郑秘书,你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郑微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明明想辩驳,却无从说起,她的的确确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但又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我……我没有让她们准备前期工作,是李阿姨……”她抓着那份文件,六神无主。

    “行了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在这个岗位上,首要第一条就是谨言慎行,灵活机变,宁可不说,也别让人抓住话柄,你倒是好,别人设好圈,你立马傻不拉唧地往里跳。”

    郑微红着眼说:“李阿姨说,张副跟钱副都说过你会同意的……”

    周渠失笑,“这种话你也能信,老张和老钱在副经理的位置上那么多年是白干的?他们会傻到代表我在李主席面前说这种话?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工会那是看准了我不会同意,拿你这个傻瓜垫背,先斩后奏罢了。”

    这个时候郑微还不忘给李阿姨开脱,“李阿姨是领会错我的意思了,都怪我多嘴。”

    周渠也不多说,直接示意她走到他办公室隔出来的休息室里,让她别出声,然后一个电话把李主席叫了上来。

    话没说几句,周渠还来不及发难,李主席已经痛定思痛地反省,“经理,这次的确是我不对,但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看经理您出差在外,不敢打扰,但是又怕等到您出差回来后筹备时间不足,就上来问了郑秘书的意思,她说周经理肯定会同意,我们都以为那是经理您的意思,谁知道她一个小秘书敢擅自说这种话。”

    ……

    直到李主席离开后一会儿,郑微才打开休息室的门慢慢走了出来,周渠冷冷看着她,一句话不说。他无须一句废话已经让她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亲切的李阿姨,热心的李阿姨,掀开那层笑脸,一切如此真实而丑陋。

    她哭也哭不出来,双手手指紧紧地在身前纠缠,指节苍白。

    周渠最后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太多人情世故你还不懂。我希望你记住这一课,郑微,无论是工作和生活,都切记凡事三思而后行。”

    那天下班,郑微在办公楼下邂逅李阿姨,阿姨的笑脸一如既往亲切,“微微,去哪呀,跟男朋友约会吧,这么行色匆匆的。”

    郑微笑得甜甜的,“哪里有什么男朋友呀,还等阿姨介绍呢。我先走了,阿姨再见!”直到看不见李阿姨的背影,郑微的笑脸才慢慢地卸了下来,她觉得刺骨的心寒。

    很久以后,当有人称赞已是资深员工的郑秘书为人精明谨慎,讲话做事滴水不漏,郑微都在心里苦笑着感激李阿姨,感激那些给她上过一堂又一堂课的凉薄的人们。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变得丑陋,世界原本如此,不过是她往日太过痴傻,等她终于一觉醒来,心怀孤勇,不顾一切的小飞龙已消失在身后。

    毕业正好一年,郑微就被一枚红色导弹炸得晕头转向。回到原籍教书的何绿芽和师兄修成正果,他们的婚礼在一个七月的周末举行。除了远在北京的黎维娟和新疆的朱小北,其余三人都准时出现在小镇上的婚礼现场。卓美毕业后胖了一圈,她跟家里介绍的理想对象登记了,说不上多爱,而日子依旧平稳安逸。郑微和阮阮见面之后两人几乎寸步不离,她们都在感叹,果然越是简单的人越容易获得幸福,绿芽也一样,大学时候说不谈恋爱的她居然第一个把自己嫁了出去。看着她依偎着老实憨厚的师兄,在朴素而简单的新房里淡淡微笑,这种幸福女人的光辉让原本在402并不出众的她显得如此夺目。美丽的阮阮,可人的郑微这一刻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何绿芽的爱情如同小溪,涓涓溪流,终入江河,而那些波澜顿起的爱情反倒远不如它永恒。阮阮说得对,在爱情里付出的心血和收获的幸福从来不成正比,越想去爱的人就越得不到爱。

    晚上,除了卓美喜宴后赶回了家,阮阮和郑微都在绿芽的挽留下住在了小镇上,黎维娟打来了电话,絮絮叨叨地教了何绿芽不少婚后掌握经济命脉的秘诀,最后,还是感叹,“你是我们‘六大天后’中第一个嫁出去的人,真希望借着你的东风,一个两个都找到好的归宿,一个比一个嫁得好。”三人听了,相视一笑。

    然后是朱小北,电话一通,郑微就对着话筒大喊一声:“猪北,葡萄干吃腻了没有,我想死你了!”

    朱小北的笑声一如往日干脆,她说:“你们知道我现在人在哪里吗,我刚从我初恋情人的家里吃完晚饭回来……呵呵,别急着羡慕我,今天是他儿子百日宴,他娶了个当地的维族姑娘,生的孩子漂亮得就像混血一样……以我如此优异的基因拥有者,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我和他的孩子,也绝对不可能比这个小孩长得更好。他过得好,我真开心,绿芽,你结婚了,我也为你开心……我真开心……”

    把幸福的新娘新郎送回了洞房,阮阮和郑微散步走回镇上的招待所。阮阮忽然说,“微微,回去后我请假去你那跟你住几天好不好?”

    郑微大乐,“这当然好……不过,你不用上班吗?”

    阮阮说:“我怀孕了,微微。”

    ……

    郑微退后两步,用一种不可思议眼神打量阮阮,“真的吗,真的吗,阮阮,你真的要做妈妈了?太神奇了!”她喜悦而又小心地盯着好友平坦如初的小腹。

    阮阮只是笑了笑,喜出望外的郑微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于是试探着问:“阮阮,你告诉赵世永了吗?”

    阮阮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郑微不解,“说了还是没说呀?”

    “我前几天还见过他,我说,世永,我可能怀孕了,他吓得面如土色,话都说不清楚,只会不停地重复,不会吧,不会吧,我们明明做好了安全措施……”阮阮笑着摇头,“我明知道他一直都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真正见到这一幕,仍然失望。所以我后来跟他说,我开个玩笑,骗你开心而已,他这才如释重负。”

    郑微气急,“这个该死的赵世永,要不是他做的好事,怎么会有孩子,竟然这点担待也没有。阮阮,你怎么能说开玩笑呢,这么大的事,你得跟他说马上结婚,就算他家里再不近人情,现在也没道理再阻拦你们。”

    阮阮说:“我不会跟他结婚的。”

    “为什么呀。”郑微怒道,“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他还不肯结婚的话,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我了解世永,如果我说,为了孩子我们结婚吧,他会答应的。问题不在他身上,是我,微微,是我不能嫁给他了,在我说出怀孕,他惊慌失措的那一刻,我的爱情就彻底地死了。这些年,我缝缝补补这段感情,始终不愿意离开他,那是因为我珍惜我青春的时候最初最好的感情,现在才发现,这段感情从来就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长大了,他还没有。”

    “但是,你们还有孩子,那个臭男人不要也罢,孩子怎么办呀?”郑微担忧不已。

    阮阮把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仿佛想感受那里传来的微弱感应,神情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但是她说,“可惜它来的不是时候,我爱孩子,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没有办法伟大,我不想苦情,不想为了这个冲动含辛茹苦,这个代价太大了。微微,我要打掉它,这就是我得在你那里住上几天的原因。”

    郑微拉住阮阮的手,哽咽地说:“你放心,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有水滴溅在两个女孩紧握的手上,落下来时温热,转瞬冰冷,不知道是谁的眼泪。

    回到G市,郑微就陪阮阮去了市里最好的医科大附属医院,重新做了一轮早孕检验,确定怀孕并推算出大概在45天左右,中年的女医生低头写着病例,头也不抬就问道:“生下来还是打掉?”那口气淡漠冰冷得仿佛在阮阮肚子里的不是一个即将成型的生命,而是一个肿瘤。

    阮阮咬咬牙,“打掉。”

    由于胎儿未满50天,尚可以用药物流产,走出了诊室,阮阮忽然显得有几分虚弱,郑微让她坐在走廊上,自己去排队领了药。晚上,在郑微的宿舍里,阮阮一个人在书桌前坐很久,然后趁郑微出去倒水,就着桌子上打开的啤酒一口气将药咽了下去。她还记得,赵世永第一次教会她喝啤酒的时候曾说,啤酒入口的味道虽然苦涩,但你轻轻让它流淌过舌尖,再细细地品味,你的舌尖上就仿佛盛开了一朵清芬的花。现在这朵花凋谢,嘴里除了苦,就是淡然无味。

    第二天回到医院,在产科特有的药流休息室里,阮阮吞下了第二颗药,她的宫缩比同一病房里的其余十来个药流的病号来得更快更强烈,别的女病号都有丈夫或男友陪同,她身边只有郑微。郑微坐在床沿,看着她紧紧地蜷在墙边,哼也不哼一声,脸颊两侧的碎发却都已被汗水浸湿,凌乱地黏在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

    郑微吓坏了,跌跌撞撞地跑到隔壁的诊室,把情况告诉值班医生,医生只是淡淡地说,个人体质不同,服药后的反应也是大相径庭,有人不过是像来了次例假,有人却疼得像鬼门关上转了一圈,都是正常现象,不用大惊小怪。郑微急怒攻心,人都那样了,还说大惊小怪,但她毕竟克制住了自己,这个时候跟医生起冲突太不明智了,她只得寸步不离地守在阮阮身边,祈求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半个小时后,阮阮强撑着坐了起来,让郑微陪着她去了趟洗手间,她关着门在里面很久,郑微不敢催促,又担心得不行,只得在洗手间外无头苍蝇一般徘徊。大概过了十分钟,阮阮才全身被水浸过似的走了出来,手上是一团白色纸巾,她在郑微搀扶下回到诊室,医生打开那团纸巾,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一小块肉状的物体,然后拿出一根棉签,随意地拨动翻看了一会。

    她每拨动一次,郑微就觉得自己的心剧烈地抽紧一下,几次下来,几乎无法呼吸,阮阮却一直虚弱而冷静地看着医生的动作,仿佛看别人的游戏。

    “好了,胚胎排出完整,你们可以走了,回去按医嘱服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被医生叫住了,“唉,这个你们带走,在前面卫生间前的垃圾桶扔了吧。”

    阮阮把它抓在手里,经过卫生间的时候,轻轻将它抛入了垃圾桶,走了几步,郑微忍不住转身,阮阮制止了她,“不要回头。”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郑微尤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生命就这样灰飞烟灭,只因为它出现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步履有些蹒跚的阮阮对她说,“有些残忍是吧?以前我们怎么就不知道,感情也会是血淋淋的。这样也好,我还清了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郑微无言以对,正想得出神,就听见一个迎面走来的男子叫了声,“哈,是你呀,爱哭鬼!”

    她环顾四周,除了她们再没别人,可那男子分明一副陌生面孔,她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你跟我说话吗……你哪位?认错人了吧?”

    那男子哈哈大笑,“怎么可能认错,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四年前还是五年前来着,反正是我研二的时候,你在我的宿舍里,蹲在我面前揪着我的裤子哭得气动山河,鸟兽皆惊的,最后还是我把你请上了公车。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你哭完拍拍屁股就走了,我后面几个月里都成了那栋楼著名的负心人,在女朋友面前解释了好久才说清楚。”

    郑微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想,原来是他,林静以前的舍友,这事可够丢脸的,如果我赖皮到底,他是不是也拿我没办法?

    那男子不知她的想法,见她沉默,便自动认为她认出了自己,熟络地问:“怎么,你病了?”

    “哦,没有,陪朋友来看医生。”

    那男子点了点头,“这样呀,我老婆刚生了个儿子,我来接她出院。林静不来接你?”

    “林……啊?”郑微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那男子向来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立刻觉察出自己有可能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啊,你没跟林静在一起呀?我以为……那次你刚走的第二天,林静就从美国打电话回来,让我把他留下的那本童话书立刻邮寄过去给他,后来我告诉他,书被一个哭得很剽悍的小姑娘带走了,他很久都没有说话。你们后来没联系?”

    郑微匆忙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朋友有点不舒服,我们要先走了。”

    “唉,等等。”那男子相比跟林静交情不错,又说了一句,“去年林静回国,他还说过要去找你,你们没遇上吗,他现在在……”

    “我不想知道!”郑微立即打断他,而后才感到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对方毕竟是好心,何况他曾经在她最痛苦地哭泣时安慰过她,“对不起,已经过去的事情,我真的不想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学法律的人特有的敏感,那男子重新审视了变了个人似的女孩,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和便签纸写下一行数字,“林静的号码,你拿着,拿着吧,联不联络他是你的事。”

    郑微双手背在身后,最后阮阮将那张纸片接了过来。告别那男子,坐上计程车的时候,阮阮把纸片放在郑微的腿上,有气无力地说:“傻瓜,何必逞一时的意气,跟自己过不去呢?”

    郑微拿起纸片,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团,然后摇下车窗扔了出去,车窗玻璃摇上来的时候,她看着玻璃上反射出来的人影,那双眼睛里似有泪光闪烁。

    那个人说林静一年前回来找过她,她并不意外,只是他已经走了四年,1460多天,在这些日子里,在她最伤心绝望的时候,他在哪里?

    阮阮叹了口气,“郑秘书,你知不知道从车窗往外乱扔废弃物是要罚款的?”

    郑微一直面朝窗外,很久之后,她才说:“如果我愿意接受罚款,警察叔叔会不会把证物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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