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的腿伤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恢复,石膏拆掉一阵之后,行动已经没有大碍。郑微老说阮阮在家都快长出青苔了,阮阮便在周五约了她一起到左岸吃晚饭。
见面之后,阮阮说:“你最好别再瘦下去了,眼睛就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看上去像灵异片女主角。”
郑微摸着自己的脸,“我以前小包子脸,那叫青春美少女,现在总算没了婴儿肥,就成古典美女了。”
阮阮扑哧一笑,继而问道:“林静还没打电话给你?”
郑微摇头。
“看来是真的被你惹恼了,你也算完成了一个壮举,修养再好,情商再高的人遇到你都得栽。”
郑微白了阮阮一眼,“你怎么老胳膊肘往外拐呀,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净帮他说话。”
阮阮喝了一口水,认真地说:“说实话你又不爱听,林静对你不错,你自己应该也感觉得到。你得到了一颗钻石,只管带上就好,又何必追究它从哪里来,为什么落到你的手上呢。”
郑微说:“他是什么都好,好得都无可挑剔了,但是他的感情太过于理智和冷静,我总觉得看不透他,这让我害怕。”
“你对他苛求,就证明你心里有了期待,林静会生气,就证明他在这段关系中也没你想的那么理智。既然这样,干吗为难自己,暂且不管有多少爱,你们过去和现在的感情还不足够好好过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像你跟吴江那样的一辈子吗?”郑微在阮阮面前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出了口才知道有可能伤人。
阮阮看着玻璃杯里的气泡,说:“幸福就是求仁得仁。我嫁给吴江之前,他也没有避讳自己结婚就是想要个家庭,而我也一样,现在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微微,我来之前刚在家做了个早孕检验,我怀孕了,我终于可以做妈妈了。”
郑微闻言顿时喜极,她是为阮阮高兴,因为知道阮阮是多希望有个孩子,“很久没有听到好的消息了。太好了,我要做阿姨。不,我应该是干妈……你告诉吴江了没有?”
阮阮笑着说:“还没有,不急,等我去医院得到化验的结果再告诉他都不迟。”
郑微跟阮阮从十七八岁一路走过来,她看得出阮阮的笑容背后似有心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阮阮沉默了一会,坦然对郑微说:“昨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世永打来的,大概是从别人那里问到我的手机号码。”他说他快要结婚了。”
“赵世永?”郑微变色,“那个臭男人,他想干吗?”
“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郑微怒道:“他结婚就尽管结去,专程打电话告诉你又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玩什么花招吧?”
阮阮摇头,“他再怎么不好,说到底也不是个坏人……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竟然记不起来我们多久没见了,三年还是四年?他也该结婚了。”
“阮阮,你应该庆幸跟他结婚的人不是你,他哪点配得上你。我要是他,就识趣地彻底消失在你面前,居然还特意打电话来告诉你婚讯,真是太不要脸了——对了,他打电话不会还有别的事吧?”
“他说,结婚之前,很想再见我一面。”
郑微用力一拍桌子,“简直是无耻,这种要求也提得出来,疯了才会去!阮阮,你肯定拒绝了他,是吧?”
阮阮靠在椅背上,说出的话让郑微目瞪口呆,“微微,你说的没错,疯了才会去……可是我想去。”
郑微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你要去见他?为什么呀?见了面又能怎么样?不行,你不能做傻事,就算你不打算要吴江,也不能找赵世永呀,你忘了他以前是怎么对你吗?一个男人一时不负责任,一世都是这样。何况你还有孩子,你跟他去了,孩子该怎么办?”
阮阮理解郑微的激动,她低下头去笑了笑,“你先别急,我没打算抛夫弃子地跟他去做亡命鸳鸯,你忘了,他也是快要结婚的人了。我只不过想要去看看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太过仓促,总觉得很多事情都还在心里,见一面也好,就当说声再见。我们说好在S市就见一面,然后各自回到原来的地方。”
郑微茫然,她曾经以为阮阮的心就是一口古井里的水,原来只不过把波澜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见一面又能怎么样,你一向理智,难道连这个问题都看不明白?”
阮阮抬头看着郑微的时候,有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当初失去孩子时那么惨痛,她也没有流泪。“见一面是不能怎么样,我也没有想过要怎么样。四年了,我过得不坏,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在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我才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血是热的,才觉得我的心还会跳。他即使有千般不好,万般辜负,毕竟是我爱过的人,除了赵世永,我再也爱不了别人了。微微,我理智得太久,如果我的一生都要这么过下去,趁我还没有老到鸡皮鹤发,趁他还没有成为别人的丈夫,我想要好好看看他,然后才能回来,死心塌地继续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直到老死。你能明白吗?”
郑微垂下头去沉默,如果她不明白,也不会觉得凄凉。爱情是足以焚身的烈火,不管是聪明人还是笨蛋,爱上了,都成了飞蛾。谁都知道扑过去会成为飞灰,但那又怎么样,百年之后,不管燃烧过与否,我们都将成为尘土。
“什么时候走?机票订好了没有?”她说服自己,阮阮的决定也许是对的。
阮阮擦干眼泪笑着说:“我坐火车去。就像以前那些周末一样坐三个小时火车去看他,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明天就走。”
“那吴江那边会不会介意?”郑微有些担忧。
阮阮说:“我说去看个朋友,他是不会追问的。”
郑微的手机在包里震动,她心念一动,接起来却发现是好一段时间没见了的老张。老张同学在校时成绩不怎么样,一不留神还留了一级,出到社会上却如鱼得水,混得风声水起。他不像大多数同学校友一样,毕了业就削减了脑袋往大公司里钻,而是干起了倒卖建材的行当,开始的时候只是小打小闹,风里来雨里去地混个糊口,但是他头脑灵活,交际广泛,为人又仗义豁达,在建筑行业,好人脉就意味着钱财,所以这几年老张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俨然已经是小老板的模样。他读书比郑微她们晚,又在学校耽搁了一年,现在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女朋友倒是走马灯一样的换,就是定不下来。
郑微跟老张一向投缘,这几年也没断了联系,总是隔三差五地出去一起喝喝小酒。在郑微相亲不断失败的那段时间,老张还和她开玩笑地约定,要是再过十年,他未娶她未嫁,就干脆两人凑合着过日子,好歹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张说:“我刚才在左岸的一楼大厅看到一个人背影很像你,当时跟客户在一起,正想叫住你,一转头人就不见了。你现在是不是在左岸?”
郑微说:“那你应该没看错人,我在二楼吃饭,跟阮阮在一起。”
“正好我刚喝了一轮,肚子里除了酒精别的都没有。要不我过去给你们挨个桌边?”老张一点也不客气。
“你等一下啊。”郑微捂住电话,笑着对阮阮说,“是老张那家伙,这么巧也在左岸呢,说要跟我们一起吃饭,你看怎么样?”
阮阮说:“这有什么关系,毕业后我都没再见过老张了,快叫他过来吧。”
老张风风火火赶到的时候,阮阮的脸上已看不到泪痕。他一坐下来,就夸张地看着阮阮,“今天真有福气,两大美女陪我用餐,阮阮,好几年不见,越来越美丽动人了,让哥哥我后悔当年没下手啊,不过看你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郑微指着老张说,“你放什么心呀,真当你是贾宝玉了?饭还没吃,口水就流了一地。”
阮阮只是笑。
老张嘴里含着刚点的饭菜,不忘对郑微说道:“微微你可是比我上次见你瘦多了,女孩子还有有点肉好,抱上去都舒服。”
“别狗嘴吐不出象牙。”郑微白了他一眼。
有老张在中间插科打诨,时间过得很快,阮阮看了看表,“我看我得先回去了,要不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一步?”
郑微说:“对哦,你明天还要赶火车,我跟你一块走吧。老张,你继续花天酒地去吧。”
“这哪能呀。”老张也站了起来,“我送你们回去。”
“你都喝了酒,还能开车吗?”郑微表示怀疑。
老张哈哈地笑,“离喝醉还远着呢。别跟我客气啊,跟我客气就是不把我老张当人看。”
郑微无所谓,阮阮也不是矫情的人,她脚伤刚恢复,并没有自己开车。
下楼的时候,老张也看出阮阮行动还有些不便,就问起了原委,阮阮如实说是在家摔了一跤,老张心疼咋舌的样子让郑微笑了很久。
“我要是把这么个好女人娶回家,非天天捧在手里不可,就算是要摔跤,我也得做人肉垫子,哪舍得让你磕着碰着。”
阮阮说:“那你也赶紧找一个吧,世上的好女人多着呢。”
老张嬉皮笑脸地说道:“男人一旦见过了玫瑰,其余的女人都是野草。对了,阮阮你明天什么时候的火车,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何必麻烦呢,我在楼下叫车就行了。”
老张取了车出来,先把阮阮顺路送回了家,然后再把郑微兜到她宿舍楼下。
郑微下车前,老张熄了火,闲聊般说道:“前段时间我在一个招投标会议上遇到了阿正,才知道你们现在居然在同一个地方上班,也够难为的了。那天我请他喝酒,顺便恭喜他荣升,结果他喝得一塌糊涂。你是知道他这个人的,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偏偏对自己要求得太多,能让他难受成这样的人,我看也没有多少个。”
郑微不怎么想听,“别跟我说这个,没意思。”
“说实在的,我算是一直看着你们两个过来的,阿正和你都是我老张的朋友,我不想多事掺和,也没有把你们硬送作堆的意思,只不过看到朋友不开心,就觉得自己心里憋得慌。听说你又找了一个,那男的还是检察院的?唉,要我说啊,好的话就赶紧定下来吧,女人最要紧归宿好,你要是过得好,把婚给结了,那边也好断了个念想。”
郑微嗤笑,“得不到才会念想,送上门去他未必真的会要。功名利禄在手,就偶尔嗟叹往昔,有些人,要的也仅仅是念想而已。”
“你还别恼,那天他喝多了之后,我就是这么劝他的,男人嘛,谁没个初恋忘不了。你猜他怎么说,他吐字不清地说那不是他的初恋,是末恋。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你说他那么心气高的一个人,弄成这样,不是造孽吗?”
郑微在脸上抹了一把,“老张,你车上空调开得太凉了。我上去了,你回去小心点,没事别喝那么多,小心没娶老婆就喝死你。”
老张大笑,“我这样的人要是娶了老婆才是暴殄天物呢。回去吧,下回再一起吃饭。”
G市开往S市的城际列车还是在下午六点多始发,大约到了上车的时间,郑微给阮阮打了个电话。阮阮说她已经在车上了,出门的时候在小区门口遇上了老张,非把她送到了车站,再亲自送到月台。
“那我就放心了,你的腿,还有肚子里的宝宝都要留点神。早去早回吧,赵世永要是敢欺负你,你可别给他机会啊。”郑微说。
“没事的,别想得那么可怕。车要开了,我回来后再打电话给你。”火车的汽笛声在催,阮阮的声音是愉悦而轻快的,这让郑微仿佛觉得时光倒流到当年,沉浸在爱情甜蜜里的阮阮风雨无阻地去赶她的火车。
这时郑微也开始觉得,即使她赴的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约会,但为了这一刻的快乐,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仿佛心灵相通一般,阮阮在挂电话前轻轻说了一句,“微微,我现在觉得幸福。”
郑微在大院食堂里解决了自己的晚餐,回去洗了个澡,就躺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很奇怪,千看不厌的《大话西游》这天晚上也没能让她笑出声来,心里莫名地闷得慌。
紫霞仙子说:“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郑微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辗转不安。
半夜,手机铃声将郑微惊醒,本来就睡得很浅,静悄悄的夜里突兀的音乐声更让她莫名得心惊。
郑微最怕半夜的电话,总觉得那是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的前兆。上一次午夜被电话惊醒,是妈妈在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急救,现在想起还惊魂未定。但是她更不想关机睡觉,总害怕会错过什么。
手机屏幕显示的是个陌生的电话,郑微有些怀疑是六合彩信息,不过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郑微郑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郑微的心像被鼠宝的爪子挠了一下,“我是,你哪位。”
“我是××公安局××分局的干警,请问你是不是阮莞的家属或朋友,她现在人在××医院,伤得很严重,你的号码是她手机里最后一条通话记录,能否麻烦你代为通知她的家属,尽快赶到××医院急诊室。”
郑微的脑子轰的一声,后面那个干警说了什么完全听不清了。她所有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印证,跌跌撞撞地披上外套,抓起包就往医院跑。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请问要去哪里?”
郑微机械地回答,“××医院,麻烦快一点。”
司机在后视镜看到了她的模样,问了句,“小姐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郑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是湿答答的。不会有事的,谁都不会有事!阮阮这样的一个人,老天也会庇护的。
她这才想起要给吴江打电话,阮阮所在的医院并不是吴江工作的地方,他接到电话也吓了一跳,说立刻就会赶过去。
郑微一路飞奔到急症室,手术室里的灯是亮着的,门口站着好几个带着大盖帽,穿着不同警服的人。
“阮莞是不是在里面?”郑微白着一张脸问。
几个大盖帽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负责人的打量了郑微一会,“请问你是……”
“我是郑微,她的好朋友。她到底怎么样,不会很严重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上火车之前还是好好的。”
那个负责人神情严峻地把事情的原委跟她说了一遍,其实过程很简单,火车开到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候,铁路公安局的警察在车厢里发现了一名重案通缉犯。在逮捕的过程中,那名歹徒竭力反抗逃脱,并且手中持有凶器。参与围捕的干警中有一名年轻的警员,年轻冲动,一时情急之下居然不顾规定在人群密集的车厢里开了两枪,一枪正中歹徒后背,另一枪则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在慌乱的人群中闪躲不及的阮阮。
“这是我们工作的重大失误,真的很抱歉。开枪的干警已经被拘留,医生也在对阮小姐进行全力的抢救。关于这件事,我们一定会给家属一个交代。”
郑微欲哭无泪,警匪追逐,枪战上演,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好像只应该出现在电视剧里。而她和阮阮都只是普通人,平凡地生活,挣扎着去讨一点小幸福,然后甘之若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边,发生在她最最要好的朋友身上。枪伤!阮阮那么柔弱的身体,还怀着刚满月的孩子……她靠在急症室的墙上,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郑小姐,还好吧。”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着重叠的焦虑面孔。
“车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子弹是不长眼睛的,难道老天也看不见吗,这样对待一个怀揣着最后一点甜蜜的女人又是为什么?
郑微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心里默念:定可以度过这一关的,阮阮是这样,孩子也是!
她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所有的神佛不都应该站在善良的人这边吗?
手术室灯终于灭了,白大褂上血迹斑斑的医生走了出来。郑微屏住呼吸,听到医生清晰地说:“很抱歉,子弹嵌在心脏三尖瓣膈瓣,我们通过手术切开右房后,发现弹头残片没入心脏表面难以取出,病人送来的时候已有心包填塞心源性休克,由于弹头引起的室颤,最后还是抢救无效。请问哪位是死者的亲友?”
郑微的心里有一面镜子,被人重重一击,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是无数细碎的破裂声,延绵不绝。
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只听懂了一个词:死者!
美丽通透的阮阮,陪着郑微走过青春岁月的阮阮,成了医生口中的“死者”,郑微第一次发现,白色原来是世界上最绝望的颜色。
身边的大盖帽脸色也变了,有的相互交头接耳,有的在跟医生交涉,还有的似乎在安慰她。郑微浑然未觉,指甲牵进了掌心的肉里,痛也是钝钝的。她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一声碜人的号哭,她的阮阮,她对幸福的那点期待再也回不来了。
郑微不顾一切地痛哭,迸发的眼泪能否把心中的苦痛冲刷至稀薄?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愿望无疾而终,但是不应该是阮阮,她本应该过着最平静的生活,现在却为了一个完全没有理由的意外死在了手术台。
熟悉的电话铃声在郑微对面的那个警察手里响起,“……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相信着爱能永久啊……”这首《我们都是好孩子》是阮阮最喜欢的一首歌,还是郑微替她下载的手机铃声。
那个警察打开手机,“是一个叫赵世永打开的,你要不要接一下?”
郑微这才想起了也许还在S市苦苦等待的赵世永。“我接。”她拿过电话,“喂”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痛哭让她的声音改变,赵世永居然分辨不出电话那头并非阮阮,他吞吞吐吐地说:“阮阮,对不起,我未婚妻和我妈今天忽然到我这里开,我现在暂时去不了S市,你能不能等我一天,我明天马上飞过去,一定要等我……”
如果赵世永此刻站在郑微的面前,她毫不怀疑自己克制不了撕碎他的欲望。
“你没来!”
是他给了阮阮一个不得不赴的约定,而他居然没有来。郑微在流着泪长长地叹息。
赵世永终于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你不是阮阮?郑微?是郑微吗?阮阮在哪里?她是不是不想再听我的电话,你告诉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让她等我。”
“她等不了你了。”郑微咬着自己食指的关节,才能让声音连贯。
“你是在哭?出了什么事?”赵世永也开始害怕。
“阮阮她死了。”
电话那段安静得诡异。
郑微忽然哭不出来了,这就是阮阮爱着的男人,她飞蛾扑火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他甚至不配做火焰,只不是一捆半干不湿的废柴!然而如果阮阮还在身边,她会不会也只是苦笑着说:“是我决定要去见他的,没有人逼过我,他有什么错?”
郑微对赵世永说:“你害怕了吗?不要怕,她是死在火车上的一场意外,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在法律上你没有罪,就连在道德上,谁也谴责不了你,你只不过是有事不能来,即使你来了,她也永远到不了你们约定的地方,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去结婚,好好过日子……”
郑微听到了细碎的哭泣,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说下去,“赵世永,我只是想知道,你余下来的后半辈子,如果梦到了阮阮,会是什么感觉?如果我是你,我一生都不得安宁。往后的日子,我不管过得多幸福都会觉得自己可耻……赵世永,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电话是被身边的人从近似崩溃的郑微手中夺走的。她靠着墙缓缓蹲坐在地板上,法律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它居然不能把这种男人判为死刑。我们希望负心的人不得好死,可是他偏偏活得好好的,短暂的伤痛过后,他还是会结婚,生子,顺利老去。
郑微为阮阮不值,也为她庆幸,如果这场劫难注定避无可避,阮阮死在了到达S市前的火车上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因为这样,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人的失约,永远不会失望。
在阮阮临终的最后一刻,想着赵世永在等着她,心里想必是幸福的。
吴江匆匆出现在手术室的走廊上,他看到郑微的眼泪,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医生,你要找的死者家属在这里。”郑微指着吴江漠然地对医生说道,她看到了吴江瞬间的惊痛。
她差点以为吴医生是只为普济众生而存在的圣人,想不到圣人也会心痛。
“郑微,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微看着门半开着的手术室,“你终于做完手术了?那就再去看一眼你的妻子和孩子吧……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孩子的事吧?都怪阮阮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何况你那么忙,又怎么有空注意到这个。接下来都是你的事了,我要回去了。”
她抓紧外套的前襟,想要给自己一点温度——如果那里还有温度。
告别吴江的时候,她没有说再见。
老张的车停在医院门口,他的人呆呆地站在长廊的尽头。
今天晚上真热闹,他们一个个出现了。如果阮阮的灵魂就在上空俯视这一切,她会不会不习惯?她在那些一个人等待天亮的日子里早已对孤单习以为常。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是我亲自把她送上了火车,我亲自把她送上死路?”老张像在问郑微,又像是在问自己。
郑微没有回答他,就这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原谅她不能给他安慰,每个人最终都能自己舔着自己的伤口。
郑微上了最靠近医院大门的出租车,这一次,司机对于她的异样没有多问一句,在医院门口跑车的人只怕早见惯了生离死别。
出租车把郑微送到了楼下,她在付钱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的窗口,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光。她忽然就害怕了这个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四年多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对司机报了个地名,车都没下,直接开往另一个地方。
司机依言将她载到了G市颇具风格的一个南派园林式小区其中一栋的楼下,郑微来过这里两次,凭着记忆,她居然在这样的半夜时分顺利地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敲响了那道门。
敲门声响了好一阵,郑微才听到脚步声,门开了,带着睡意的林静站在门口,他惊讶地看着外套下还穿着睡衣的郑微,再回头看了看客厅的挂钟,指针显示在凌晨两点半。
“你这是干什么?”林静问道。
郑微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里面有别的人吗,有的话我马上离开。”
“胡说八道什么?”林静薄责道,“半夜三更的,先进来再说。”
他侧身让她进来,关上门,“今天晚上多少度知不知道,你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就被忽然扑入他怀里的那个柔软的身体打断,林静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有些狼狈地挣开,她又不管不顾地缠了上来。
“郑微,你找我就只能有这件事了吗?”他似乎还为那天她最后一句话耿耿于怀。
郑微抬着脸看他,那张生动的圆脸只剩下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林静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一时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想吗?”她问。
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饥不择食?如果单纯地要找个女人,你不是上选。”
意外的是郑微没有被他激怒,她苍白着一张脸,“可是我想,你就当帮我,别不理我行吗。”
在他困惑的时候,郑微又贴了上来,垫着脚尖去吻他的脸。林静却触到了她脸上冰凉的一片,带着微微的咸。
“哭了?怎么了,别哭,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终于确定必然是有了什么变故,也顾不上先前对她可恨言行的恼意。
“嘘……别说话,林静,你抱着我。”她把自己嵌入了他的怀里,像只冬夜里哆嗦着乞求温暖的小兽。
林静原本并没有那个心思,却经不起她一再纠缠,她要温度,他便只能给,渐渐地也被挑起了兴致。
两人一路摆脱障碍到了卧室,双双跌倒在还残留着林静先前体温的卧床上。
林静回应郑微的疯狂,用相同的索取加诸她的身上。他感觉到这一晚的郑微如此需要他,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即使这一切或许都事出有因,然而当她最渴望一个怀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他,这已经足够了。
他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去要去拉亮床头灯,郑微一把按住了他,“别开灯,就这样。”
他进入她体内惊人的顺利,她体内有种特别的湿滑,郑微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他,在他的动作下发出介于最极致的痛苦和快乐之间的低吟。
高潮来得比他们想象中要快且强烈。事后,林静想要退出来的时候,发现她依旧抱着他不肯松手,他安抚地停留了许久,最后拨开她脸上的发丝,轻声说:“我等会儿再陪着你,听话。”
他坐起来的时候还是拉亮了灯。借着灯光,林静这才发现两人交合之处竟是鲜血淋漓,白色的床单也血迹斑斑,他初见之下不由得心惊肉跳,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边手忙脚乱擦拭着污渍,边怒道:“你吃错药了是不是,来那个为什么不早说,这不是明摆着作践自己的身体吗?简直太不可理喻了!”
郑微任他斥责,没有半句辩解。她在林静转过身去之后,对着他的背影无声地流泪,最后说出的一句话也支离破碎,“林静,阮阮她死了,她死了……”
她太痛了,这难以言语的痛如果找不到一个出口,她觉得自己也会死。
林静愣了愣,“阮阮?吴江的妻子阮莞?”
她除了哭泣,连点头都无能为力,好在他明白,什么都不说,转身拥住她,任她的眼泪如同没有尽头一般流淌。
林静抱着她去浴室里冲洗彼此身上的液体,她乖乖地任他摆布,直到他撤去了脏污的床单,两人躺在床上,她面朝着他蜷在他怀里,头抵着他的胸口,双腿屈起,如同新生的胎儿回到了安全的母体里,安静而纯白,直至陷入梦境。
有梦真好,郑微知道阮阮是舍不得不告而别的,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月台上,笑容清浅。
阮阮说:“微微,别哭,我很幸福,这是我想要的结局。”
郑微果然就不再哭,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她、阮阮、小北在宿舍里喝着啤酒畅谈梦想,谁也想不到,一语成谶,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郑微从梦中醒来,阮阮归去了,天还没亮。她依旧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林静却没有睡着,郑微察觉到他以最轻微的动作缓缓起身,仿佛竭力不去惊醒她,下了床,走出卧室的露台。
她好像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然后从露台的方向飘来了淡淡烟味。她从来不知道林静也会抽烟。
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林静又以同样的动作轻轻躺回她的身旁,关了床头的灯,帮她掖了掖被子,就在郑微即将再度被睡意吞噬之前,她感觉他的唇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眉心,带着残留的烟草气息。
郑微依旧没有动,林静的呼吸也渐渐均匀,也许她永远不会告诉他,这个晚上,她清醒着承受了他眉心的浅浅一吻,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枕上,这滴泪终于与悲伤无关。
不管她追问多少次“你爱我吗”,也不管他给过多少次肯定的回答,都比不上这云淡风轻、无关欲望的一吻。这一刻,郑微终于愿意相信,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毕竟还是爱她的,不管这爱有多深,不管这爱里是否夹杂着别的东西,然而爱就是爱,毋庸置疑。
清晨终于来临,郑微醒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的枕头已经空了,她睁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晨光,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但是有些人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推门进来的林静已经穿戴整齐,看见她醒了,就坐在床沿,把她的电话递到她手里,“打个电话去请假吧,你这个样子不适合去上班。”
郑微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周渠不在,她把电话打给了经理办公室主任,主任很快同意了,这个时候她暂时不出现在公司,也许是好的。
“继续睡还是起来吃点东西?”林静问她。
“我还是想睡,你上班去吧,我走的话就给你锁门。”
“没事,我也请了一天的假。”
“我真的没事,你不用特意留下来陪我。”
“是不是非我要承认昨天晚上我也很累,而且受到了惊吓,你才确定我也有休息的必要。”
郑微终于笑了起来,闭上眼睛又躺了一阵,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他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他都是压低了声音讲话,郑微依稀听到是交代工作上的事,后来估计他是将来电设置为震动,再没听到铃声,只知道他都走到露台上去接电话。
林静讲完最后一个电话走回房间,郑微已经坐了起来。
“不睡了?”他笑着说。
郑微实话实说,“你的电话好吵。”
林静无奈,“最近事情比较多。”
“是二分的事情的吧。”
他没有否认。
郑微的睫毛轻颤,“林静,你一个月没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林静说:“我是觉得我们在这个时候分开一下也是好的,我们都说公私分明,但是要分得清楚其实并不容易。二分的案子,我的压力也很大,每天都有各方面的人打电话过来,各有目的。你担心周渠,我可以理解,现在我能够告诉你的是,从二分目前的账目上发现的问题并不大,而且冯德生这个人相当重义气,居然大包大揽地把许多罪名都主动承担下来了,他的罪是免不了,周渠那边,如果在财务档案方面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他的问题不会很大,你可以放心。”
“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这些。”郑微说。
林静笑笑,说:“那天我从你那边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也确实是恼了。我承认我是在介入中建的案子中时,才间接得知你当时的一些近况,这让我觉得重新跟你在一起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我是个行动主义者,当我渴望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只要有机会,我不会放过,所以如果没有在吴江的婚礼上遇到你,我也有了要去找你的打算,当然,我也不否认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接近你时有便利,但是如果陈孝正他更有决心一些,又或者换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绝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郑微一惊,但是她没有追问,听着林静继续说道:“事业对于男人来说是很重要,但是我们心里有一些东西也需要好好呵护。我说过我不是完人,不过也绝对没有卑劣到利用女人的感情来达到目的的地步,微微,七年前我觉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依然后悔,而且这种后悔在后来的日子里,每见到你一次,或听到你的消息就更加深一些。我希望跟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是你,如果这不是爱,那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不敢说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之类的话,但是只要我在你身边,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幸福,护你周全。”
郑微不说话,林静也觉得心里有点没底,似乎他记事以来所有的挫败感和无能为力感都集中在眼前这个有点麻烦的人身上。他在想,他现在说这些是否操之过急,怎么会犯了恋爱中的少年人才有的毛病,于是他选择了退一步,“当然,我说这些只是表明我的态度,如果你不想改变,我们可以维持现状,只要你别再说 ‘那个’来了,我就没有必要出现那样的话,真的有点伤人……我的话说完了,你好歹也说一句吧,你安静下来我真不习惯。”
郑微扭过头来说:“你别吵,我在回味。其实一起床就被人表白的感觉挺不错的。”她说完,专注地打量他的房间。
林静松了口气,带着点喜悦抓住她放在被子外的手,“看什么?”
郑微说:“林静,我真佩服你,你房间那么一尘不染的,住在我那个乱糟糟的地方居然也面不改色。”
林静笑,“我那不是入乡随俗吗,说真的,别的都还算了,你那张床会让我的关节炎提早二十年出现。”
郑微把头缓缓地靠在林静肩上,长舒了口气。
阮阮,有时我们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