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周任课教师还没来呢。头三天进行入学教育,开大会、讲纪律、看电影、听讲演,之后便是拉学生到附近另一个市的专门营地,举行为期 5 天的军训。这是入学教育的第二天,八月二十二日。六点钟起床的音乐就响了,到了六点二十分,广播里歌声大作,古今音乐一路奔腾,是该正式起床了。匆忙洗漱完毕,赶到食堂无论逮到什么吃一点,就往教室跑。但每天贪睡的总是大有人在,起床太晚,赶不上早餐,便在小卖部买了面包饮料之类,在早读或课后解决。七点钟就上早读了,迟到了班级会被扣纪律分,本人会被扣德育分。班主任那里也会收到一张张“牛肉干”,详细记录本班某某学生,姓甚名甚,学号若干,所犯何事,扣分多少。这种宽二寸、长五寸的灰色纸条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叠,巨细靡遗地罗列学生触犯各式各样校规的情况。每天有专人送达,学期末班主任还要对以上记录进行核实统计,以此作为评选“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优秀团干部”、“五星级学生”的依据。
管宿舍的阿姨和臂上戴着红袖章的高年级学生干部,从早到晚,从宿舍到教室,一路严阵以待,坚决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任何一个胆敢犯规者都必将被记录在案。此外,学校安排的值日老师也在早读、午睡、自习、晚睡期间, 逡 巡监视,随时处理相关情况。为了防止老师偷懒,学校每天还安排一位领导值日,查早读、晚睡前都要全体在某处集合、签名,之后才各自出发。每天巡查完毕,还要在专门印制的值日记录上描述各班学习纪律等情况。
这些叠床架屋的对学生一举一动的密切监控,让初来乍到的刘大悲头晕眼花。由校领导、教师、职员、校学生干部、班级学生干部,从里到外,从宏观到微观,编织的一重又一重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想一想都让人喘不过气来。更让刘大悲啧啧称奇的乃是学校命班主任在班上宣读学习的《嘉树中学德育守则》, 16 开纸 23 页满满停停,从《十大禁令》第一条不准谈恋爱到《宿舍卫生管理条例》被子的折叠方法,蚊帐的悬挂时间,床下每人最多只能摆两双鞋、鞋跟一律朝外,与床梆保持平行 —— 广东人民的创造性的确可惊!纵令申韩复生,也制定不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无微不至细如牛毛的“学校律法”!
看到高二高三的学生一天到晚都穿校服,也让刘大悲同学惊讶不已。内地的学校偶尔也会订校服,但有校服只限在重大的集会场合穿。而更多的学校压根就不知校服为何物。广东则不同,学生暑假报名时便开始量身定做,等到九月开学不久,随着季节推移,秋冬春夏,长衫短裤,四 季 齐备。于是三年里只要在校,就被强制穿校服。不用说,这事每天都有专门的学生干部检查,你一旦不穿,就会被记在“黑名单”上 —— 等着班主任或级长的“亲切接见”吧!与校服对应的是所谓“校卡” —— 每人脖子上挂一个塑料牌子,贴有大头照,写着姓名、学号。这玩意也是要每天出入挂的,星期天晚上回校不戴校卡还进不了门,要让班主任亲自去领人呢!和学生聊天得知,原来广东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都穿一摸一样的校服、佩校卡的!
了解到这种情况,刘大悲觉得好像自己不幸生在沦陷区,伪政府治下的子民人人都要挂“良民证”;又像工作在农科所兽医站,每头种牛种马种羊种猪脖子上都要编号挂牌子,以证明自己是“良种家禽”。他就这样成了一名“亡国奴的总管”兼“育种站的兽医”。如果再把当班主任奉命灌输学校规条的这份近乎“牧师”的工作加上,他就是真真正正的“三位一体”了。
“黄凯昨晚跑得怎样,达标没有?”
下午在去大礼堂开集会的路上,刘大悲问和林嘉妮一道走的欧阳菲菲。
“七分三十六秒。”
“嘿,这小子还不错嘛!倒是个人才呢!不做体育委员倒是可惜他了!”
“老师,等下开会做什么啊?”
“听报告。”
“谁讲的?”
“我啊。”
“你?”
“怎么,觉得老师我不够格?”
“不是……”
“那是什么?”
“怎么没听你说。我好鼓动全班同学使劲拍巴掌啊!”
“嘿!我还真没看错你!挺会拍老师马屁嘛!”
“刘老师,你就把我想得那么坏?”
“你要‘那么好’,我就不选你做班长了!”
“既然知道我坏还要选我,为什么?”
“坏女孩才可爱嘛!哈哈……”
开大会的时候,礼堂里坐满了高一 16 个班八百多号人。挂在大厅柱子上的电风扇呜呜呜呜呜只是疯转,然而炎热依旧无动于衷,从学生到老师,个个挥汗如雨,汗流浃背。再加上学生的讲话声、班主任的训斥声、人来人去调整位置的脚步声,让整个会场充满了烦躁不安的气氛。最后,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胖胖的李副校长上台宣布:下面有请新毕业的青年教师代表刘大悲老师谈谈大学生活。然后没等刘大悲上台,他就先把刘吹嘘了一通,毕业于北京某著名高校啦,才华横溢,年青有为,从今年八百多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而且是唯一的一位应届生,打破了嘉树中学多年来只招收有教学经验老师的惯例,为周校长亲自破格录取。想来他的大学生活一定是丰富多彩的。现在大家掌声有请。
在一片雷动声中,刘大悲手里拿了几张讲稿模样的东西,慢悠悠走上台,坐下,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扩音器,抬起头,凝重的目光环视台下密密麻麻的老师学生一圈,说道:“天气这么热,还委屈大家来听我的讲演,真是对不住各位啊!”说着,从座位上起身,站到讲台外,深深地向台下鞠了一躬。掌声顿时哗啦啦像暴风一样响起。他又重新坐下,开始侃侃而谈,眼睛注意着台下观众的表情,时不时低头在他拿的几张纸上瞅两眼。起初是平静的,渐渐就充满热情,他谈着大学里许多趣闻乐事,举重若轻,就像在自己班上一样,还是那么滑稽诙谐,把一件严肃的事视作儿戏握在手玩耍,又把一件搞笑事用那么庄严神圣斩钉截铁的口吻讲出来,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学生们被迷住了,连几位领导和其他老师也听的津津有味,笑得前俯后仰。最后,讲完了,他照例说谢谢,台下热烈的掌声为他谢幕。掌声渐息的时候,他站起来,举起讲台上的稿纸向听众翻来覆去展示 —— 原来竟是两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这一下,掌声更以疯狂的味道长时间轰鸣,许多学生站起来吹口哨、嗷嗷乱叫!直到刘大悲走下台,坐到本班学生中间,掌声还没有停止……
“老师,今天你简直太帅了!”
“就是、就是,我们给你鼓掌把手都拍肿了!”
“全年级不知道有多少个人崇拜你!我一个初中同学说:他想转我们班……”
……
晚自习的时候,刘大悲一进教室,就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纷纷向老师道贺。他在教室转悠,学生们都朝他嘻嘻而笑,他也快乐的微笑着,却不怎么敢迎着大家的目光了,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踱到教室靠窗的第二组第三排时,一个穿短袖的女孩轻轻扯住他的 t 恤下摆。刘大悲停下来,注意到女孩穿一件粉红短袖,深红的草莓图案星罗棋布。
“老师,问你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那么厉害呢?唉……”还没等刘大悲回答,她的眼睛也不看老师,只是望着前排椅子的靠背,接着说道:“我恐怕一辈子都赶不上你了,你看你的记性那么好,几年前的事情讲起来,好像昨天才发生的,连一个个细节都不放过。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个黑洞,倒什么下去都被吸得无影无踪了,唉……”
刘大悲让这个自言自语唉声叹气的女孩逗乐了。他仔细看她,发现她长得很漂亮,几乎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了。一张饱满的鹅蛋脸,光洁的额头,端正的带着肉感的鼻子,嘴唇的颜色很鲜艳,眼睛不大,似乎小了一点,但咕噜咕噜的像两颗玻璃珠兀自在水晶盘里滚个不停。她的面庞天生带着笑意,乐滋滋的,连忧愁的时候都仿佛淘气撒娇的样子。不知怎地,看到她,刘大悲恍惚了一下,他心爱的一位诗人的诗句不自觉地浮上心头:
开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的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见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掉落到你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
“你叫什么名字啊?”刘大悲好奇地问。
“啊,什么?你连我都不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聪明可爱宇宙超级无敌的江若童!老师你也 太衰 了吧?!我到校都两天了,你连我都不认识?我暑假报名的时候都记住你了!哎,真是!坏死了!”
撒娇好像从来都是漂亮女孩的专利,她们总觉得全世界都应该认识自己似的,如果全世界都记住了自己,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没记住,那一定是全世界的错误。江若童也不例外,她就这么理直气壮的向刘大悲老师使用她的专利。刘老师初觉惊讶,一个小女孩居然跟他这样讲话。但若童的表情是那样纯真,嘴唇努起来、鼻孔里气哼哼的,想批评她都觉得残忍,又这么好玩,拿她没办法了。
“江若童啊 —— 这么鼎鼎大名,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怎么写啊?哪个若哪个童?是不是弱智的‘弱’,儿童的‘童’?名字果然起得好 —— 弱智儿童! ……”
“不是啦!是‘若是的若’,儿童的童,好像一个小孩子的意思……”
“什么,不是‘弱智儿童’?原来是‘弱视儿童’,怎么,你眼睛不好吗?”
“草头下面一个右啦,那个‘若’啊,唉呀,老师,跟你解释不清的,我写给你看啦……”
“哦,又不是弱视儿童啦!那是‘弱势儿童’,弱势群体!你经常被人欺负吗?”
“不写了,被你气死了!喔,好呀,我知道了,原来老师你是故意欺负我!哼!不想和你说话了,你坏死啦!”
刘大悲哈哈大笑着走开去,江若童前后左右的同学,有听到她和老师对话的,也都笑了。若童却觉得受了戏弄,弯弯的眉毛沉下来,眼睛瞪视自己的桌面,腮帮鼓鼓的,谁跟她说话都不搭理。
军训后放假归来,已经九月,正式开学了。照例他们要写周记,于是刘大悲老师那里就收到一大堆关于军训五天中间千奇百怪的记述了。但无非是训练如何苦、军营里的饭菜如何难吃且数量稀少、教官如何惨无人道、炎炎烈日下或是霏霏细雨中他们如何克服困难,勇于接受挑战;或者讲自己因某事被罚或被奖,夜里怎样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但从中如何得到锻炼、心理上变得坚强。也有记快乐事情,例如教官休息时为他们讲当兵故事、唱流行歌,组织大家和另一连的同学进行拉歌比赛,打军体拳的时候如何洋相百出、姿势“美妙”,半夜三更“紧急集合”时许多人如何裤子袜子乱穿一气狼狈不堪,某某人被罚的搞笑经历等,有的甚至把军体拳的一招一式名称都详细记录下来,以示此段经历的珍贵难忘。此外,女生们照例要赞美一通教官的英俊帅气,男生们也要表扬一下教官严厉背后的温柔、温柔背后的勇敢,以及自己对这群保家卫国的最可爱的人的钦佩之情。
诸如此类的记载,无不过甚其词,带着严重的夸大口吻,显示出感情受到强烈震动的痕迹。作为班主任的刘大悲老师,自然陪吃陪住陪练,甘当“三陪”。学生们受训,自早到晚,他就在旁边关照着。军训第二天,有两个男生生病,他还亲自送他们回家一趟。这一次其实运气蛮好,因为几天里多许都是阴天或者下雨,并没有被南中国八月震耳欲聋的太阳好好“亲热”一番,只在最后一日进行会操阅兵的上午,他们在大雨里高喊口号淋了一回。但这一次,刘大悲同学也跟着倒霉,他拿了数码相机在雨里拍摄学生“英勇无畏”的场面,自己结结实实地享受了一顿“天沐”,彻底“湿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