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9号,我收到一封署名"七喜"的信。
信上的文字有些虚无缥缈,大意是说如果想找到自己,就来西藏。
这对我很有吸引力,因为我常常找不到自己。
尤其是考试过后看榜单时。
更何况西藏几乎是世界上最圣洁、最纯净的地方,多少人梦寐以求。
不过考虑到我还得上课,还没有安排假期的心理准备。
只好把这封信当作一个诱人的广告。
当我想从信件中查看"七喜"到底是何方神圣时,掉出一张机票。
台北飞香港、再由香港飞上海,而且机票上面竟然是我的名字!
在这诈骗横行的年代,我无法天真地相信这是事实。
打了通电话到航空公司询问。
发现有人已帮我订好了三天后飞往上海的机票。
几经思量,按捺不住冲动,拨了信上留的电话号码。
电话刚接通,正准备询问为什么帮我订机票时,那端反倒先开了口。
"沙子漏完了没?"她问。
"啊?"我很纳闷,"你说什么?"
"你耳背吗?"她说,"我再问一次,沙子漏完了没?"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你答不出来,你手中的机票三分钟内会自动爆炸。"
现在是怎样?在拍电影《不可能的任务》吗?
"漏了三次后,终于漏完了。"我随口说。
"你答对了。"她说,"把台胞证号码给我。"
"为什么?"
"台湾同胞入藏得申请批准。我可以帮你申请。"
"你不是诈骗集团吧?"我问。
"如果我是诈骗集团,我会承认吗?"
"当然不会啊。"
"那你还问。"
我犹豫了一下后,起身拿出台胞证,念了号码给她。
"12月22号晚上,我已经帮你在上海万宝酒店订了间房。"她说。
"如果我不去呢?"
"你不来的话,你手中的机票三分钟内会自动爆炸。"
"你还来这套!"
"总之,"她下了结论,"三天后上海碰头。"
然后电话断了。
我考虑了一天,决定接受邀约,去拜访诸佛的国度--西藏。
我向学校方面请了三天的假,请假的原因写上:
"到上海为两岸学术文化交流略尽绵薄之力。"
"蔡老师。"校长说,"这活动太有意义了,三天不够。"
"喔?"
"我再多给你两天。"校长笑了,"要好好宣扬本校啊!"
"嗯。"我略低下头,心虚了。
请了五天假,连同前后两个星期六、日,我共有九天的假期。
西藏的冬天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我得好好准备御寒衣物。
去书局翻了翻介绍西藏的书,西藏的美自然不在话下。
但去过的人都是挑春、夏、秋三个季节,没人在冬天去。
我心里有些忐忑。
"老师,别担心。"临行前,学生说,"佛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
"为什么?"我问。
"你从没当过人,想必积了很多阴德。"
"最好是这样。"
"记得要平安回来呀,我们这学期的学分就等你来给了。"
"尽力而为了。"我说。
"要平安回来呀!"
"要健康而完整地回来呀!"
学生的声音散在十二月底的寒风中,越来越细、越来越远。
唉,好凄凉。
拉着行李,坐上飞机到香港,然后再转机到上海浦东机场。
在机场柜台询问公交车路线,搭上公交车进入上海市区。
下了公交车,拦了辆出租车到万宝酒店。
进了房,卸下行李,才刚进浴室洗完脸,门铃便响起。
我打开房门,一个三十岁左右留着短发的女子站在门口。
"你就是七喜?"我说。
"我不姓七。"她说,"我姓饶,叫饶雪漫。是个导游。"
"饶小姐妳好。"
我小心翼翼咬字,免得把"饶"发成"老"。
我请她进房,她才走进房门两步,便问:"七喜这名字,让你想到什么?"
"嗯……"我想了一下,"一种饮料厂牌。英文叫7-UP。"
"那么7-UP代表什么?"她又问。
"白雪公主跳脱衣舞。"
"呀?"她瞪大眼睛。
"白雪公主旁边不是有七个小矮人吗?"我说。
"他们都是男的,所以当白雪公主跳脱衣舞时,他们会有生理反应,就UP了。"
"你……"她涨红了脸,几乎说不出话,深吸了一口气后,说,"这答案虽然低俗,但还算是个答案。"
说完后,她给了我上海飞成都,再由成都飞拉萨的机票,日期是明天上午。
还有一张《进藏台湾同胞批准函》。
"药带了吗?"她问。
"药?"我很纳闷,"什么药?"
"你没听过高原反应吗?"她很讶异。
"听过啊。"我说,"不过应该还好吧。"
"夏天也许还好,但冬天的西藏高原,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地的百分之六十,有些地方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高原反应的症状会更剧烈的。"
"我什么药都没带啊,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说,"反正那是你的因果。"
"喂。"
"你只要记得,刚进入西藏,动作放轻,脚步放慢,做什么动作都要慢慢、慢慢地来。适应了以后就没问题了。"
"喔。"
"还有一点最重要,进入西藏前三天,千万不要洗澡。"
"为什么?"
"若是感冒就糟了。还没适应西藏的气候前,洗澡很容易感冒的。"
"真的不能洗澡?"
"我像开玩笑吗?"她板起脸,"我保证你洗完澡后就会进医院。"
"哈哈哈……"我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
小时候家里没热水器,冬天要洗澡时妈妈总是烧一锅开水送进浴室。
但一锅热水哪够用?于是常常得在浴室里发抖等热水。
所以我小时候最讨厌的事,就是在冬天洗澡。
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冬天绝对不能洗澡的地方,那简直是天堂啊。
"我一定会在西藏找到自己。"我笑得很开心。
"也许七喜选错人了。"她仔细打量了我一会,然后说,"你必须再通过一个测验。"
"什么测验?"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给我,说:"仔细看完每一页、每一个字。"
我翻开第一页,里头的字根本不是汉字。
"不用测了,我完全不会。"
"你不必看得懂,你只要看就够了。"
"只要看?"我皱起眉头,"看不懂文字,看有什么用?"
"看就对了!"她提高音量。
我不敢再顶嘴,低下头,快速扫过每一个字,扫完后再翻页。
这本书很薄,不过才二十多页,不过纸质相当坚韧,颜色偏黄,而且纸上还有不规则纹路。
"看完了。"我将书还给她。
她接过后,又从包里拿出两个像饼之类的东西。
伸手递过来,说:"这是藏民的主食--糌粑。你吃吃看。"
"谢谢。"我没接过,"我先洗个手。"
"干嘛先洗手?"
"咦?"我很疑惑,"吃东西前先洗手很正常吧。"
"不用洗了。"她把糌粑收回包里,"你通过测验了。"
"啊?"
"这本书的纸是藏纸,藏纸主要原料是一种叫狼毒草的有毒野草,因此藏纸不怕虫蛀鼠咬,也不会腐烂。用藏纸制成的经书,即使历经千年仍是完好无损。"
她顿了顿,接着说:"狼毒草连狼都怕,何况是人。你刚刚用手指翻了书,如果不洗手就直接吃东西的话,恐怕……"
"恐怕怎样?"
"死是死不了,不过或许会拉肚子吧。"她终于露出微笑,"总之,恭喜你。你通过测验了。"
"这算哪门子测验?"我大声抗议,"这是整人而已嘛!"
她没理我,收拾好东西,说:"我还有旅游团要带,比你晚一天出发。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拉萨机场接你。"她说,"你试着在西藏寻找自己,如果还是找不到,可以到珠穆朗玛峰脚下的村庄,或许可以得到解答。"
说完后,她留下手机号码,便走了。
我满肚子疑惑,坐在床边沉思。
不知不觉间,把手指伸进嘴里轻咬着,这是我的习惯。
然后心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哇!
狼毒草啊!
可能是心理作用,早上起床后到坐上往成都的班机前,总是觉得嘴唇隐隐发麻。
到了成都机场,先到转机柜台办理登机手续。
我递给服务人员那张《进藏台湾同胞批准函》。
"你是台湾同胞?"他看了我一眼。
"嗯。"我点点头。
"去西藏的目的?"
"这是个好问题。"
"嗯?"
"没事。"我说,"到西藏旅游。"
可能因为现在是冬天,而且我只是一个人,因此他打量我的眼光带点狐疑。
办好登机手机,登上成都飞往拉萨的班机,机上多数是藏胞。
三个小时后,飞机抵达拉萨贡嘎机场。
我谨记饶雪漫导游的吩咐,一离开飞机,便放慢速度,放慢脚步。
行人从我身旁匆匆而过,连三岁小孩都走得比我快。
我好像变成刚登陆月球的阿姆斯特朗,在机场太空漫步。
从下飞机到走出机场,如果不包括提领行李的时间,短短的路程我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刚走出机场,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长发女子,五官透着一股艳丽。
她手上捧着一条白色哈达走到我面前。
我弯下腰低下头,她将哈达挂在我后颈上。
"扎西德勒。"她说。
"谢谢。"我说。
"为什么这么久才出来?"她问。
"因--为--我--要--慢--慢--适--应--高--原--气--候--啊。"我一字一字,缓缓说。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跟我笔下的人物好像。"
"嗯?"
"我叫沧月,是写奇幻小说的作家,我小说中常会出现鬼怪人物。"
她说:"那些鬼怪通常都是这样说话的。"
为了避免得到高原反应,被美女小小嘲笑一番是可以容忍的。
她领着我走向车子,才走了半分钟,我就已经落后十多步。
她钻进车子,系好安全带,倒车出来时,我还有三十米的路途。
当我终于上车后,她说:"我下次想塑造一个长痔疮的小说人物。你走路的姿势给了我灵感。"
从机场到拉萨市区,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沿途我们几乎不交谈,只有经过聂塘大佛时,她简单介绍一下。
聂塘大佛就在路边的山壁上,是彩绘浮雕石刻佛像。
相传是元朝帝师八思巴所建。
车子顺着雅鲁藏布江的支流--拉萨河走,四周都是山。
道路和偶见的藏式民居,应该都在河谷两岸。
西藏果然不愧是高原,放眼望去都是山,山山相连。
人们只能在切山而出的河谷两岸居住。
"夏天西藏很美,花红草绿;但现在花谢了,草色也染上灰。"快到拉萨市区时,她终于主动开了口,"为什么冬天来西藏?"
"听说冬天的西藏很干?"
"嗯。"她点点头。
"正因为干,天空完全没有云,只是纯净的蓝。"我说。
她视线略微朝上,我相信她跟我一样会发现,天空没有一丝杂色,是一气呵成的蓝。
"没想到冬天的西藏天空这么清澈、纯粹、湛蓝。"她说,
"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夜市里的人非常稀少,逛起来便会少了一点味道。"我说,"但西藏的游客如果太多,西藏深层的美,就听不见了。"
"听不见?"
"西藏的美,不光是用眼睛看,还要用"心"去"听"。"我说,"所以我决定冬天来,倾听西藏的声音。"
我说完后,她沉默了一会。
直到车子进了拉萨市区,她才开口:"我今年夏天失恋,一度有轻生的念头,朋友劝我来西藏。夏天的西藏真的好美,我逐渐忘掉失恋的苦痛。但冬天一到,我似乎又想起以前那股失恋的剧痛。"
"生命还是值得热爱的。"我说。
"刚刚在机场看到你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句老话。"
"哪句话?"
"蝼蚁尚且偷生。"说完后,她终于笑了。
车子到了饭店,我下了车,还是用蝼蚁挣扎求生的姿势走路。
"西藏人有句俗话:傻瓜是不会得高原反应的。"她说,"所以你放心,你不会有高原反应。"
"最好是这样。"
"雪漫明天就到了,有问题可以找她。我走了,再见。"
车子重新起动后,又听见她说:"我也会用心倾听西藏的声音。"
我提着行李,走到柜台办理手续。饭店大堂的藏式彩绘,别具风味。
进了房,卸下行李,简单洗个脸后,天色也渐渐暗了。
离开饭店到街头走走,拉萨虽小但还是像座城市,没想象中荒凉。
我钻进一家藏式茶馆,点了碗藏牛肉面。
面条的外观跟一般面条相似,只是用青稞粉制成,口感较粗韧。
牛肉是牦牛肉,很有嚼劲。汤头也很清甜。
吃完面便慢慢走回饭店,不用洗澡的冬夜显得格外幸福。
到目前为止,身体似乎没有高原反应的症状,真是可喜可贺。
看了一会电视,觉得困了,倒头就睡。
睡到一半却被电话铃声吵醒,是柜台打来的。
"您好,本饭店即将停电,请问您需要蜡烛吗?"
我看了看表,十二点半耶!睡着的人还要蜡烛做啥?
"好吧。"我叹口气。
我躺在床上,没多久"咚"一声,电果然停了。
然后门铃响起,我下床打开房门,吓了一大跳。
漆黑的世界里,突然有人拿支蜡烛,火光映在脸上。
应该叫沧月来住的,这一定可以提供她写奇幻小说的灵感。
把蜡烛放在电视旁,正准备再入睡时,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深夜的拉萨气温是零下,没电的话就没暖气,那……
赶紧套上毛衣,再从衣橱里翻出一床棉被,盖了两层棉被才敢入睡。
高原上的日出特别晚,八点多天才微微亮。
我等到九点多天色看来像是平地的早晨后,才出门。
拉萨的出租车很有人性,只要在市区内都是十块钱人民币。
到了布达拉宫山脚下,我下了车。
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宫殿,依山而建,气势磅礡。
还没来西藏前,早就在电视、书本或明信片上看过布达拉宫了。
但亲身站在山脚下仰望布达拉宫,还是被它的气势所震撼。
红、白、黄色石块的主体建筑,在纯蓝天空的衬托下,更显壮丽。
布达拉宫严格限制每天游客的数量,因此旅游旺季时若没先订票,恐怕得排上二十四小时以上才有机会入内参观。
虽然由于青藏铁路开通,进藏方便多了,游客大幅增加,但冬天进入西藏的游客依然少之又少。
所以我根本不用排队,直接买了票,登上布达拉宫。
爬上又高又陡的石阶梯,高原稀薄的空气让这段路途更吃力。
要进入宫门前,被墙上色彩鲜艳的彩绘佛像吸引住目光。
我拿出数码相机拍个过瘾,因为一进宫门后就不准拍照了。
带着虔诚谦卑的心,我脚步放轻,仔细欣赏每一寸的美。
我从红宫进入,红宫高四层,有各类佛像殿。
还有存放历代达赖喇嘛法体的灵塔,从五世达赖到十三世达赖,但独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灵塔。
白宫高七层,是历代达赖喇嘛生活起居和政治、宗教活动的场所。
我从白宫后面的甬道下山。
离开布达拉宫,我到围绕大昭寺的环形街道--八廓街逛逛。
这条已有一千三百年历史的街道,两旁尽是古老藏式建筑,
白墙黑框,彩色窗帘。
店铺里面琳琅满目的唐卡、饰品、法器等,让人流连忘返。
回到饭店后,刚躺下休息没多久,电话便响了。
"我是雪漫。"她说,"晚上到玛吉阿米来吃饭。"
"玛吉阿米在哪?"
"你随便问个人就晓得了。"
"你也是人啊。"我说,"我现在就随便问你。"
"到八廓街一问就知道了!"
电话挂了。
天色已逐渐灰暗,我躺在床上看着今天拍的数码相机图文件。
正赞叹布达拉宫的宏伟气势时,突然直起身。
因为我看到有张佛像壁画上,有两个光圈。
记得当时是在室内,也没有阳光,怎会出现光圈呢?
而且其它的照片都很正常啊。
莫非……?
我带着满肚子疑惑走进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是一间藏式小酒馆,在八廓街东南角。
周围都是白色藏式建筑,只有这座两层小楼涂成黄色,酒馆在二楼。
今晚刚好是耶诞夜,酒馆内的气氛颇为热烈。
雪漫所带的旅游团员共有七位,在靠窗的长桌坐下。
他们今天傍晚时分才到拉萨,听说已有两位团员有高原反应。
桌上点了两盏酥油灯,摆满藏式、印度、尼泊尔菜肴。
另外还有香浓的酥油茶,以及店家自酿的青稞酒,酒味甘甜柔顺。
在西藏过圣诞节,那真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在佛的国度里庆贺耶稣的诞生,也是挺有趣的。
这场盛宴的气氛很欢乐,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互相道声耶诞快乐。
我起身四处看看,这里的每一件摆饰、每一样器皿,都充满浓厚的西藏风味。
当我看到墙上一幅彩绘佛像时,突然又想起佛像壁画上的光圈。
我便坐了下来,拿出数字相机,再仔细端详一番。
"你怎么看起来晃晃悠悠的?"
我闻声抬头,看见一个体型高大的男子,脸上挂着微笑。
"因为我的心支离破碎了。"我说。
男子发出爽朗的笑声,然后坐了下来,在我对面。
"我叫石康。"他说,"目前是这家店的老板。"
"目前?"
"老板出国玩去了,让我帮他看一个月。"
"喔。"
"喜欢这里吗?"
"非常喜欢。"
"知道为什么店名叫玛吉阿米吗?"
我摇摇头。
"三百多年前的某个月夜,这里来了个神秘人物。恰巧这时也有个像月亮般美丽的少女走进店里,少女的容貌和笑颜深深印在神秘人物的心里。从此,他常常光顾这里,期待与那位美丽少女重逢。"
石康说到这,斟了一杯青稞酒,递给我。接着说:"神秘人物后来写了首诗,那首诗在西藏几乎人人都会吟唱。"
"什么诗?"
"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每当升起那明月皎颜,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会冉冉浮现在我心田。"
"那位少女叫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不是人名。"石康摇摇头,"玛吉在藏文的意思是未染,可解读成圣洁、纯真。阿米的原意是母亲,藏人认为母亲是女性美的化身,母亲的身上有女性所有内外在的美。因此玛吉阿米的意思应该是纯洁的少女或未嫁的姑娘。"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你知道那位神秘人物是谁吗?"
"不知道。"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啊?"我大吃一惊,"难道当初仓央嘉措时常溜出布达拉宫,就是跑来这间小酒馆吗?"
"没错。"石康哈哈大笑,"就是这里。"
仓央嘉措虽然五岁时即被寻访为转世灵童,但当时西藏政局混乱,于是他被秘密隐藏着,直到十五岁时才坐床,入主布达拉宫。
二十四岁时康熙下令将他执献京师,在押往北京途中,他病故于青海。
但也有人说他没死,而且逃掉了,然后辗转各地弘法传教。
无论何种说法,布达拉宫都不会有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法体灵塔。
"仓央嘉措在西藏一直是个传奇人物。"石康说,"他也真是特立独行,身为活佛,却写下大量浪漫的情诗。"
"嗯。"我点点头,"我也拜读过他的诗歌。"
"不在布达拉宫当活佛,却时常溜到这里与情人幽会。"石康笑了,
"他的诗句也曾提到他在雪地留下脚印而使形迹败露呢。"
"或许仓央嘉措始终不觉得自己是活佛,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喔?"石康的表情有些惊讶。
"仓央嘉措十五岁时才坐床,这年纪坐床,已经不算小孩了。或许在世俗中待久了,会觉得自己比较像人吧。"
"或许吧。"
"我听过一种说法,仓央嘉措坐床前有个爱人。当他在布达拉宫时,之所以会常溜到这儿来,那是因为这家店里端酒少女的侧面,很像他的爱人。"
石康又在我杯子里斟满酒,并比了个"请"的手势。
"或许仓央嘉措就常坐在我这个位置,静静地望着那位美丽少女。"
我举起酒杯,望着柜台,绑马尾的藏族姑娘正忙碌着。
石康也转过身,看了柜台一眼。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负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是?"
"仓央嘉措的诗句。"
"当一个平凡人,好像比较幸福。"石康说。
"嗯。"我点点头。
我和石康同时沉默了一会,然后石康举杯邀我干杯。
"想知道台湾版的仓央嘉措结局吗?"我说。
"台湾版?"
"嗯。"我笑了笑,"因为我是台湾人。"
"哈哈。"石康笑了,"有朋自远方来,得再喝三杯。"
说完后,我和石康又干了一杯。
"他既没有在青海病故,也没有四处流浪传教,而是回到家乡,与爱人重逢。"
"这结局挺美的。"石康又哈哈大笑。
"或许是因为台湾的小说家非常同情仓央嘉措,便编了这个结局。" 我说,"这就是所谓,小说家的善念吧。"
"你也写小说?"石康问。
"偶尔而已。"
"你的本业是?"
"水利工程师。"
"喔?"石康微微一愣,"很难想象。"
"大家都这么说。"我笑了笑。
"为什么你刚刚一直看着相机发呆?"石康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你看看。"我将相机屏幕转向他。
"咦?"石康只看一眼,"怎么会有两个光圈?"
"我也百思不解。"
"相机给我。"石康站起身,"我去打印出来。"
"好,相机给你。"我说,"但这家店给我。"
"二十分钟内我没回来,这家店就是你的。"石康边走边说。
十五分钟后,石康回来了,手里拿了张A4大小的纸。
"只差五分钟。"我说。
"好险。"石康笑了。
印成纸张的相片,光圈更明显了,我和石康仔细琢磨着。
但始终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或许是佛菩萨显灵呢。"石康开玩笑说。
"是吗?"
"大昭寺有个活佛,你可以去问问看。"
"活佛想见就能见?"
"当然不行。"石康摇摇头,"但你还是可以碰碰运气。"
我和石康又讨论了一会,还是得不出解答。
把这张A4的照片对折两次,夹进台胞证内,我便起身告辞。
刚走出玛吉阿米,抬头望了一眼星空。
三百多年前仓央嘉措离开这里要再溜回去布达拉宫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回到饭店门口,吓了一跳,里面黑漆漆的。
摸黑走到柜台,服务员说今晚停电,但十分钟后电就会来。
我打开手机,借着手机的微弱光亮,摸索着前进。
好不容易爬上四楼,找到自己的房门号,用钥匙开门进去。
躺上床,四周都是黑的。
我思索着明天该去哪?
就依石康的建议,去大昭寺吧。
"咚"的一声,电来了。
大昭寺位于拉萨古城中心,公元647年兴建,距今超过一千三百年年,是藏传佛教最神圣的寺庙,历代达赖或班禅的受戒仪式都在这举行。它也是西藏最早的木结构建筑,融合汉、藏、尼泊尔、印度的风格。
大昭寺带给我的震撼超过布达拉宫,不是因为它的建筑辉煌壮丽,而是顺时针绕着大昭寺磕长头的虔诚藏民。
立正,口诵六字真言,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向前一步。
双手保持合十移至额头前,再走一步。
双手继续合十移至胸前,跨出第三步。
膝盖着地后全身伏地,掌心向下双手伸直向前划地,额头轻扣地面。
起身后,周而复始。
这些虔诚的藏民,双手和膝盖戴着护具,满脸风霜,风尘仆仆。
身子匍匐于地,掌心向前划地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靠着坚强信念,用身体丈量土地,三步一拜,缓缓绕行。
即使只是顺时针绕着大昭寺走一圈,也得花几个小时吧。
远在各地的藏民,沿途跋山涉水,餐风露宿,一路磕长头,可能得花上数年才能抵达心中的圣地。
遇到要涉水时,也会在河岸边磕满河宽的距离,再设法过河。
而在大昭寺旁边,也有一群在原地磕长头的藏民。
虽然他们并不需要步行,但每个人都认为最少要磕满一万次头,才能表达虔诚。
我在大昭寺外被这些磕长头的藏民深深打动,呆立许久。
终于醒过来后,买了票,走进大昭寺。
沿顺时针方向参观寺庙,从画满彩绘佛像的千佛廊,穿过夜叉殿、龙王殿,绕过数百盏酥油灯,来到觉康殿。
觉康殿最著名的,就是释迦牟尼十二岁时的等身像。
这尊金身佛像由印度送给中国,再由文成公主带入西藏。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历史价值、文物价值或是艺术价值,最重要的是,这尊佛像跟两千五百年前真实的释迦牟尼一模一样。
等身像是释迦牟尼得道后,应徒众要求所建造和真身一样的佛像。
据说参照了佛祖母亲的回忆,并由释迦牟尼亲自开光。
我很庆幸这时的游客非常稀少,于是不知不觉间,学习大昭寺外磕长头的藏民,在佛像前原地磕长头。
我祈求佛祖保佑这世界祥和安康,也请保佑我这次西藏之行顺利。
一次又一次,不知道磕了多少次头,直到听见有人说:"你是从台湾来的?"
我停止磕头,站起身,回过头看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喇嘛。
"你怎么知道?"
我很纳闷,莫非我长着一副蕃薯脸,所以一看便知从台湾来的?
"你的台胞证掉了。"
他手里拿着浅绿色的台胞证向我晃了晃。
我摸摸外套口袋,台胞证确实不见,可能是刚刚磕长头时掉了。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台胞证,说了声谢谢。
瞥见夹在台胞证内的A4照片,我鼓起勇气说:"请问……"
"有事吗?"他闻声回头。
我将照片摊开,递给他,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看了照片一眼,似乎吓了一跳。
"想见活佛吗?"他突然问。
"可以吗?"我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可以吗?"
"应该可以。"
"那我该怎么做?"我很紧张。
"献哈达就行。"他微微一笑。
我赶紧到大昭寺外面八廓街上买了条白色哈达,再回到大昭寺。
他引领我走到一个房间,然后他走进房间,我在门口候着。
当他探身出来朝我点个头后,我带着紧张与恭敬的心走进房。
活佛坐在铺了藏毯的床上,床边脚下摆了盆木炭火炉,炭火正旺。
我双膝跪地,双手捧着哈达高举过头,身体弯腰前倾,双手平伸将哈达捧到活佛足下。
活佛用手接过,将哈达挂在我后颈上,然后用两端打了个结。
眼角瞥见活佛右手拿了本经书,将经书轻放在我头顶。
活佛口中喃喃出声,似乎在念着经文。
我闭目聆听,直到诵经声停止。
"你可以起身了。"身后的喇嘛说。
我缓缓站起身,弯着腰低下头,退后两步至喇嘛旁,再直起身。
"扎西德勒。"活佛双手合十。
"扎西德勒。"我赶紧又弯腰低头,双手合十。
活佛微微一笑,看起来年纪虽超过七十,笑容却像纯真的孩子。
本想开口询问照片上的光圈,但又担心这样很不礼貌。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旁的喇嘛开了口:
"每个光圈代表一尊佛菩萨。"
"啊?"我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喇嘛。
"活佛刚跟我说,这表示你与佛有缘。"喇嘛又说,"他提醒你,要随时随地记得心存善念。"
"嗯。"我双手合十,朝活佛点了点头。
活佛又对着我微微一笑,口中说了几句话。
活佛说的应该是藏语,我听不懂,不知该如何应对。
"蓝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喇嘛说。
"什么?"
"活佛的话翻成汉语,大致是这意思。"
喇嘛提醒我该离开了,我便跟着他走出房门。
"那是金刚结,可以避邪。"喇嘛指着我胸前哈达上的结,"记得别解开。"
"我知道了。"
我跟喇嘛互道了声"扎西德勒",他将照片还我,便走了。
我登上大昭寺顶层绚丽的金顶,俯视大昭寺广场,又遥望山顶上壮观的布达拉宫。
沉思了许久,才离开大昭寺。
经过一排排圆柱形的转经筒,我开始顺时针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转经筒外壁刻上六字真言,转经筒内部也装着经咒。
藏民相信每转动一次转经筒,便等于诵了一遍转经筒内的经咒。
转了一会经,便在八廓街上随意漫步,走着走着来到玛吉阿米。
我走进店内,上了二楼,刚好遇见石康。
石康拉着我在靠窗的桌子坐下,然后拿了壶酥油茶过来。
"见到活佛了吗?"
"见着了。"我说。
石康有些惊讶,问起活佛的种种,我告诉他活佛说的那两句话。
"蓝天刺白矛?"石康猛搔头,"枯柳披金衣?"
我摇摇头,表示我也不懂。
"蓝天刺白矛这意思太简单了。"
我和石康同时转过头,一位穿黑衣黑裤戴黑帽的年轻男子站在桌旁。
"你们看。"黑衣人右手指向窗外,"那就是蓝天。"
我和石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拿根白矛刺刺看就知道了。"黑衣人又说。
"混蛋!你说啥啊!"石康站起身。
黑衣人一溜烟跑到楼梯口,说:"我不是混蛋,我是神秘人蔡骏。"
说完后,便跑下楼。
石康说西藏这地方虽然圣洁,但还是有疯子。
"不过枯柳这句倒让我想起一样东西。"石康突然说。
"什么东西?"我问。
"公主柳。"
石康带我走到大昭寺前的小广场,在著名的"唐蕃会盟碑"旁,有一座围墙,围墙内种了株柳树。
据说这是当年文成公主亲手栽种的,所以当地人称"公主柳"。
石康说公主柳夏天时仍有茂密翠绿的叶,冬天叶子掉光了,
或许可视之为枯柳。
我们在公主柳旁待了许久,也研究了半天,始终猜不透"枯柳披金衣"的意思。
天色暗了,卖藏饰品的小贩也开始收摊,我们便离开。
"难得来西藏一趟,你多出去走走。"石康说,"边走边琢磨,或许可以得到解答。"
我想想也是,便点点头,再跟石康告别。
回到饭店房间,简单洗个脸后,打算下楼吃晚饭。
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门上发亮的数字:4、3、2、1。
发亮的"1"突然变暗,电梯内的灯光也瞬间熄灭。
啊?又停电了!
电梯内的紧急呼叫铃似乎失去了作用,按了几次也没回音。
试着在电梯里喊:"来人啊!救命啊!"
外面也没回应。
打开手机,带来一点光亮,而且手机内也还有讯号。
想了一下,只能拨电话给雪漫。
"我被困在电梯内了。"我说。
"那是你的因果。"雪漫淡淡地回答。
"喂!"
雪漫拨了通电话到饭店柜台,柜台来了人到电梯门口。
"里面有人吗?"外面的人轻轻敲着电梯门。
"有。"我说。
"您再忍耐一下,我们正紧急发电。"
二十分钟后,电梯门开了。
我走出电梯,柜台的藏族姑娘给了我一个歉意的笑。
活佛提醒我要随时随地心存善念,因此我也没抱怨,甚至还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又拨了通电话给雪漫,感谢她的帮忙。
"我们明天会到林芝。"她说,"车上还有空位,一起去吧。"
我回了声好,然后到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吃完晚餐回饭店,不敢再搭电梯,只好爬楼梯回房。
隔天一早,拉着行李在饭店门口等着雪漫团的旅行小巴来接我。
"早上好。"柜台的藏族姑娘说,"要去哪玩?"
"林芝。"我说。
"那是金刚结吗?"她突然指着我胸前问。
"嗯。"我说,"大昭寺活佛打的。"
"那么你一定可以看见南迦巴瓦峰。"她说。
正想问南迦巴瓦峰是什么时,车子刚好到了。
拉萨到林芝约四百公里,走的是风景最美,路况却最险的川藏公路。
沿途经过达孜、松赞干布的故居--墨竹工卡、工布江达等。
车子总在群山间盘绕,山的外貌都不一样,有时像白发老者;有时像身上穿着灰绿色藏袍的朝圣者;有时像傲骨嶙峋的侠客。
车子在海拔超过五千米的米拉山口略事休息。
依旧是深邃且清澈的蓝天,不远处的山头上满是积雪。
整个山口被蓝、白、红、绿、黄的五彩经幡覆盖,一片幡海旗林。
经幡迎风飘扬,据说每飘动一下便意味诵经一次。
在这风势猛烈的米拉山口,我可能已经听了上万次诵经声。
走了十个小时才到林芝地区首府所在地--八一镇,晚上在此过夜。
一路上舟车劳顿,我吃过晚饭后便立刻钻入被窝睡觉。
隔天起了个早,吃完早餐后走出饭店,四周的山上飘了些白云。
这是我进藏第四天后,第一次看见蓝天里有白云。
林芝果然不愧有"西藏的江南"之称,气候湿润多了,平均海拔也"只有"三千米。
饭店外面停了辆Jeep四轮驱动越野车,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车旁。
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哝说着:"零下一度啊。"
"是本好书。"我说。
他微微一愣,然后笑了笑,说:"没错。"
我和他在车边聊了起来,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年轻而帅气。
他说他叫韩寒,是个赛车手,从成都沿川藏公路开到这里。
待在林芝三天了,一直没看清楚南迦巴瓦峰的样子。
"南迦巴瓦峰?"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名字。
南迦巴瓦峰是世界第十五高峰,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
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为中国最美的十大名山之首。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评选结果,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它的难见性。
南迦巴瓦峰所在地空气湿润度大,以致云层偏低,所以能见度很低。
人们常说珠穆朗玛峰一年只有二十九天接受世人的瞻仰,但能清楚看见南迦巴瓦峰全貌的天数,比珠穆朗玛峰还要少。
"前两天只看见南迦巴瓦峰的朦胧身影。"韩寒说,"刚听说色季拉山上是零下一度,空气又湿润,恐怕会下雪。那就更难见着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离开拉萨时那位藏族姑娘的话,便说:"别担心。今天一定可以看见南迦巴瓦峰。"
"为什么?"韩寒很疑惑。
我指了指胸前的金刚结,告诉他拜见大昭寺活佛的事。
"可以跟我一道去看南迦巴瓦峰吗?"韩寒问。
"有何不可。"我说。
韩寒很高兴,请我上了车,我们便出发。
车子开始爬上色季拉山,翻越色季拉山的途中可以远眺南迦巴瓦峰。
一开始山上还是云雾袅绕,爬了一会云层似乎散去一些。
我们边欣赏四周的美景边聊天,心情很愉悦。
突然间,韩寒大叫一声,然后将车子停在路旁,打开车门跑出去。
我也跟着离开车子,只见一座雪白的山峰突然矗立在眼前。
那就是南迦巴瓦峰。
南迦巴瓦峰与我所站的地方,垂直落差达四千米以上。
对仰观者而言,这种视觉震撼是非常强烈的,
也因此更能感受所谓山之高与峻。
此时约早上十一点,蓝天只是单纯的蓝,没有半点白云,空气清净。
南迦巴瓦峰的全貌一览无遗,毫无掩饰。
韩寒又叫又跳,从车上拿出脚架,拼命拍照。
我静静体会这种视觉上的震撼,身子某部分好像已飘向南迦巴瓦峰。
然后我突然想起"蓝天刺白矛"这句话。
不远处有个朝圣者正三步一拜,沿路磕长头,从山上往下。
这种绕着心中的神山沿途磕长头的方式,应该是所谓的"转山"。
他来到我面前时,我看了一眼,他的外貌看来像是汉人。
当他不知道第几千或几万次从匍匐于地到爬起身时,动作突然停了。
"那是金刚结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
韩寒似乎也对这位朝圣者好奇,便走过来询问。
这位朝圣者叫路金波,是内地的出版商。
一年前到西藏后,深深被磕长头的藏民所打动,也开始磕长头。
这一年来绕着神山转山,绕着圣湖转水,为土地与世界祈福。
路金波对金刚结很感兴趣,我也简单告诉他大昭寺活佛说过的话。
"你们知道南迦巴瓦在藏语中的意思吗?"路金波问。
"不知道。"我和韩寒同时摇头。
"南迦巴瓦的意思,就是直刺蓝天的长矛。"
"啊?"我很惊讶,不禁又转头看了一眼南迦巴瓦峰。
我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蓝天刺白矛"。
"那么枯柳披金衣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路金波摇摇头,又说,"不过半年前我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时,倒是对寺庙外的高原柳印象深刻。"
我默记扎什伦布寺这名字,打算前去。
"可以请你为我祝福吗?"路金波说。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
"谢谢。"
路金波点个头后,转身继续三步一拜,往山下磕长头。
"要记得按时给作者版税啊!"韩寒朝他的背影大喊。
韩寒了却观赏南迦巴瓦峰的心愿,想往西到拉萨,邀我同行。
我心想雪漫她们会待在林芝玩三天,便决定与韩寒回拉萨。
沿途偶见沿公路磕长头的藏民,在绵延的山路中,他们的身影看似寂寞,在我眼里却很巨大。
我和韩寒都觉得,这是我们在西藏所见,最令人感动的景象。
韩寒毕竟是赛车手,回拉萨的旅途快多了。
当我闭目休息时,南迦巴瓦峰的景象便浮上脑海。
车子突然剧烈颠簸,我便睁开双眼。
"这里在修路。"韩寒说。
看了看四周,发现是水资源局的工程,像是兴建电厂。
原本不以为意,又闭上眼,但脑中的白矛突然刺破蓝天。
我明白了。
西藏河川上游的水量常来自融雪,冬天天气冷,融雪量少。
而且西藏冬天的降雨量远比夏天少,因此冬天河川水位很低。
西藏主要依赖水力发电,冬天水位低、水量少,发电量自然更小;但因为冬天必须常开暖气的关系,用电量却比夏天大。
这说明了西藏冬天的发电量根本不够,所以得赶紧兴建电厂,
也说明了为何这次我在拉萨天天遇到停电。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开始担心起什么。
不过水力发电是干净的能源,不会对环境造成污染,应该可以放心。
但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晚上八点半回到拉萨,布达拉宫的夜景非常灿烂夺目。
我们找了家川菜馆(其实西藏的内地菜几乎都是川菜)吃麻辣锅。
吃到八分饱时,服务员走过来说:"十分钟后即将停电,可不可以请你们先付帐?"
韩寒觉得很夸张,我倒是已经见怪不怪。
韩寒年轻,身手较敏捷,掏钱包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因为他很会赚钱,人又帅,如果不让他请客,他会折寿的。
活佛提醒我,要心存善念,所以我抱着慈悲的心让他请客。
我建议韩寒到拉萨的另一头找饭店,"为什么?"他问。
"如果我猜的没错,拉萨会采取轮流停电。"我说。
我们果然在没有停电的区域找了一家饭店,互道了晚安后,便进房歇息。
虽然可以开着暖气睡觉,但我反而有些失眠。
一早醒来,韩寒说要载我到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看看。
"你才刚到拉萨,不多待几天吗?"我说。
"反正我要到珠穆朗玛峰,日喀则是顺路。"他笑了笑,"从珠穆朗玛峰回来时,再留在拉萨玩几天。"
日喀则距拉萨约三百公里,走的是中尼公路,路况好多了。
过了曲水大桥后,我们先往南到羊卓雍错游览。
"错"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因此所谓羊卓雍错便是羊卓雍湖。
羊卓雍错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海拔四千四百四十一米。
往羊卓雍错的途中得翻过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岗巴拉山口,山路狭窄。
弯道据说有九十九道弯,车子常贴着悬崖边盘旋而上。
一旦两车交会,恐怕得提心吊胆,稍一不慎便会堕入万丈深渊,尖叫十几秒后也未必会碰到地面。
还好冬天人车非常稀少,沿途并未与任何车辆交会。
"这地方练习赛车技术最好。"韩寒笑着说。
车子抵达山顶,圣湖羊卓雍错便在眼前一览无遗,湖平如镜。
据说夏天时湖水是碧绿色,但此时四周的山无半点绿意,天空却是纯粹的蓝。
湖水的颜色便跟天空一模一样,水天一色。
羊卓雍错在群山环抱中显得雍容娴静,完全没有波动。
站在山顶俯视清澈且湛蓝的湖水,湖水好像是天上的神画上去的,并非真实存在人间,我们只不过是看到神的绘画作品而已。
远处的山峰还有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羊湖水力发电站,利用羊卓雍错跟雅鲁藏布江之间超过八百米的落差进行水力发电。
但眼前的羊卓雍错是如此平静,既无流入的水,也无流出的水。
千百年来她便这么静静地躺着,连呼吸时也看不见起伏。
如今要放水发电,她是否会被惊醒?
虽然羊湖水力发电站是抽蓄发电站,亦即用电尖峰时放水发电;用电离峰时,再用多余的电力将雅鲁藏布江的水抽回羊卓雍错。
换言之,抽蓄发电的最大意义是在调配用电,并非增加电量。
因为放水时产生多少电,把那些水抽回也就要相同的电。
如果西藏的电量始终不够,又该如何调配?
会不会因而放的水多、抽回的水少?
如果这样,那么美丽的羊卓雍错是否会逐渐苍老?
正胡思乱想间,韩寒拍了拍我肩膀,说该上路了。
绕回曲水大桥,沿着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河--雅鲁藏布江西进。
四点半左右,终于抵达后藏首府和政教中心--日喀则。
扎什伦布寺就在日喀则西北方,是历代班禅的驻锡地。
寺内有五世至十世班禅的法体灵塔。
扎什伦布寺西边有座强巴佛殿,"强巴"是藏语"未来"的意思。
未来佛也就是汉地的弥勒佛,释迦牟尼佛涅盘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将下生人间成佛。
刚走进强巴佛殿只觉得庄严,不经意抬起头时突然震惊。
有尊佛像约七层楼高,矗立在眼前,感觉伸长了手就能碰触。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镀金铜像,佛像高二百二十四米,莲花座高三十八米,总计二百六十二米。
佛像上镶嵌了各类宝石,眉宇之间更镶了一颗核桃般大小的钻石。
昏暗的寺内照明,让佛像看起来像是"画"在墙壁上,有些虚幻。
我左右移动了几步,才确定佛像是立体的,而且真实存在。
说来奇怪,不管我站在哪里,总觉得强巴佛正微笑地注视着我,
彷佛说:"嘿,你来了。"
我心里暖暖的,有一种幸福感。
走出强巴佛殿,韩寒便问:"你为什么一直在笑?"
"有吗?"
话一出口,才发觉嘴角挂着笑。
然后我索性笑了起来,韩寒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觉得我疯了。
时间快六点半,很快便要天黑,我们准备离开扎什伦布寺。
走到围墙边时,发现围墙外立了一排约三层楼高的高原柳。
江南的柳树总在水边,婀娜多姿,像含羞的美人。
但高原柳不同,虽然树枝依旧茂密且婀娜,但树干总是挺立。
眼前的这排高原柳,叶子早已掉光,看似干枯,却有一股坚毅之气。
而且株株高大挺立,全身金得发亮。
我脑里突然响了声闷雷,这不就是"枯柳披金衣"?
原以为只是阳光的反射,但举目四望,并没有阳光射进扎什伦布寺。
即使是寺庙的金顶,此时也已显得有些灰暗,
但这排高原柳却发着金光,像传说中的金色佛光。
耳畔隐约传来喇嘛们的诵经声,我仰头注视金色的柳,倾听诵经声。
突然间,脑海里浮现一幅影像:
二十年前,我考完大学联考准备填志愿的那个午后。
我记得从没在志愿卡上填上水利系,所以当发榜结果是成大水利时,我甚至打电话去询问是否计算机出错?
这些年来,这个谜团始终存在心中。
但此刻脑海中的影像清晰地显现,那个午后我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
然后我好像突然领悟了什么东西,于是低下头开始划志愿卡。
我看到我在志愿卡上划了成大水利的代码,我甚至还看到代码。
我心下突然雪亮。
没错,我确实填了水利系。
"喂!偷生的蝼蚁!"
脑海中的影像被打散。我转过头,竟然看见沧月在十步外。
"你怎么也在这?"我往她走了几步。
"你走路变正常了。"沧月笑了笑,"没得到高原反应吧?"
"我已经忘了有高原反应这件事了。"我也笑了笑。
沧月说那天从机场载我到拉萨后,便到处走走,今天刚好来日喀则。
"我已经听见西藏的声音了。"她说,"生命果然值得热爱。"
"是啊。"
"我得好好写篇小说,宣扬蝼蚁尚且偷生的观念。"她又笑了。
"最好是这样。"我说。
沧月挥挥手,道声再见便走了。
我和韩寒在日喀则找了家宾馆,吃过晚饭后便休息。
我躺在床上,想起这二十年来时常埋怨当初念了冷门的水利,而不是热门的电机、机械或信息,以致常觉得郁郁不得志。
但现在心中法喜充满,这一世当个水利工程师是有特殊意义的。
刚闭上眼试着入睡,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彷佛又响起,
而金色的高原柳在脑海里越来越大,最后整个画面充满金色。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彷佛得到新生。
韩寒要继续西行到定日,然后前进珠穆朗玛峰;我则要回到拉萨。
我和韩寒道别,并感谢他这几天的帮助。
"要好好拍电影啊!"韩寒的车子起动后,我朝车后大喊,"别光顾着和女孩子谈恋爱啊!"
"师兄!"韩寒将头探出窗外喊,"这样也是一种执着啊!"
我到贡觉林路上搭车回拉萨。
下午四点左右回到拉萨,一下车我便直奔玛吉阿米。
"哇!"石康带着一壶青稞酒走近我,"几天不见了!"
我和石康聊起这几天的所见所闻。
"原来蓝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是这意思。"石康似乎恍然大悟。
我说我的假期结束了,明天得回台湾。
石康说他这代理老板的身份今天也会结束,明天真正的老板会回来。
"明天我送你到机场吧。"石康说,"然后我也想去珠穆朗玛峰。"
离开玛吉阿米,我打了通电话给雪漫。
雪漫说他们晚上会回拉萨,见面再说。
"我要回台湾,不去珠穆朗玛峰了。"一见到雪漫,我便说。
"你找到自己了?"雪漫问。
"算是吧。"我说,"而且我从此不再迷失,所以也不需要寻找。"
"恭喜你。"雪漫说,"那么你不用再到珠穆朗玛峰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七喜是谁?"
"别执着了。"她说,"何况你知道自己是谁就够了。"
"我可不可以再执着最后一次?"
"嗯?"
"让七喜再帮我买回台湾的机票吧。"
"这不叫执着!"雪漫大声说,"这叫得寸进尺!"
"说说而已。"我笑了笑。
雪漫拿出一张藏纸要递给我,我说等等,然后先戴上手套再接过。
字条上面写着: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
--仓央嘉措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