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奋在好几个征婚交友网站上注册登了记,把自己的征婚启事原封不动地贴上去。结果,响应的人很少,有,也是五十岁上下的大姐居多,给他留的言,大都是什么“希望和你共度平淡幸福的晚年”、“我和你都已步入人生的黄昏,难道你还那么虚荣地希望我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吗?”之类的,看得秦奋差点儿背过气去。
还有一个上海籍的女人是来声讨的:“什么叫‘上海女人免谈’?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就是物质,怎么样?就是喜欢红酒跑车豪宅,又怎么样?张爱玲要活着,她也会喜欢。像你这样自称‘小康’的穷光蛋,一辈子别想讨到老婆!去死吧!”
除此之外,秦奋还收到了一批这样的留言,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三四岁之间,照片都是如花似玉的大美女,穿着暴露,姿态挑逗,写的是“茫茫人海,哪里是归宿?身心疲惫的你,不想来找我吗?”、“工作的繁忙,生存的压力,你累了吧?我会帮你释放压力,重振男人的雄风。”、“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互不影响家庭,在虚伪的社会里保留一份难得的真情”等等。对这样的信,秦奋是全删。
秦奋开始了主动搜索,主动给觉得不错的人写信留言,这样做一下子就有收获了。给他回信的人很多,有的简短,有的长篇大论谈理想谈人生,但不管怎样,还都是态度认真,是正经来交友的。
就这样,秦奋遇到了第一个约会对象。这个人的网名是“tiantian”,他们通过电子邮件沟通了几次,感觉不错。秦奋把自己的照片发给她,她回信说“很喜欢”。秦奋要她的,她却说从不把自己的照片随便外传,因为以前发生过某杂志和某广告未经她本人授权就刊登她照片的“侵权事件”,打起官司来耗时费神,还老得出头露面,十分不爽。
秦奋琢磨:那这位甜甜必是个大美人儿啦!要像自己这么砢碜的,就是满大街散发自己的肖像,也不会有人来侵权。顶多是被江湖上搞优生优育的小册子登一下,提醒未婚男女要避免什么样的错误组合,才不会生出这种五官比例都不对的孩子来……得嘞!那就见吧,我不想让女人图我的财,我可没说我就不图女人的色了!
798,目前北京最时尚的地方之一,要说艺术与金子银子、高雅与流俗媚俗能这么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在全世界它也得数头一号。甜甜把约会地点就定在了这儿。在一间包豪斯风格的旧厂房改造的咖啡馆,秦奋走了进来。约会对象还没到,他就自己坐下来,好奇地四处打量。咖啡馆的装修很别致,天花板和墙壁上裸露着粗粗细细的管线,墙上还刷着红色的大标语,写的是“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故意做了旧,显得油漆斑驳。
透过玻璃窗向外望,连这儿的人都不一样!穿着打扮稀奇古怪的多,脸上都透着炫耀的神色,好像只要出现在这里,就证明自己是一个独特的人、特有个性的人、站在最前沿的人。像他这么张着嘴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的,一看就是上这儿“塔儿哄”来的。他赶紧合上嘴,闭上眼,冷静了一下。然后挥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一冲动,居然来了句英文。
这时,一个细腰穿着黑色鸡心领紧身t裇和宽大裙裤的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秦奋的面前。男人对他优雅地一笑:“我可以坐吗?”
秦奋戴着墨镜,打量他一下,说:“我约了人。”
男人仿佛没听见,一拉椅子就坐了下来,含着笑说:“秦奋你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帅。”
“我帅?”秦奋一惊,摘下墨镜说,“你认错人了吧?”
男人未开口脸先红了,羞答答地说:“我是永安,城建开发总公司的永安。我变化有那么大吗你都认不出?”
城建开发总公司是秦奋过去工作过的单位,他在那儿待了好几年,认识的人不少。但出国后就都渐渐断了联系,听说有的人发了财,也有的人已经内退了,还有个别的进了监狱。那么眼前这位是谁呢?秦奋仔细端详着他,突然想起来了:“对对对,你是工会的,部队文工团转业过来的。”
没错,这个人当时很活跃,唱歌跳舞什么都会,还会拉小提琴。秦奋又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叫张以哲。男人——张以哲听了秦奋的话后,嗲声嗲气地纠正他说:“什么工会呀,我是团委的。”
“反正是张罗玩儿的事的。你那时候是小白脸,现在沧桑多了,你要不说我都认不出来了。”
张以哲含羞带怨地瞪了他一眼:“讨厌!人家有那么老吗?我比你小不少呢。”
秦奋被他这种眼神儿吓一跳,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热情地说:“真够巧的,十几年没见,在这儿碰上了。”
张以哲脸又红了,说:“什么巧啊?我约的你。”
秦奋又是一惊:“你约的我?”
张以哲点点头,提示他:“tIAN,tIAN。我改名字了。想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他就是甜甜?网上交友的tiantian?秦奋脸色一下就变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再仔细看这老爷们儿一眼,别提多扫兴了,忿忿地说:“你这不是给我捣乱吗,我登的是征婚广告。”
以哲说:“想见见你,你的广告上又没说男人免谈。”
秦奋道:“那不是废话吗,我还能找一男的?我又不是同性恋。”
以哲抬起眼帘,也不说话,眼神忧郁地望着秦奋。
秦奋被他这么一看,脊背上嗖嗖几道小凉风儿,全身直发毛,突然反应过来,抬眼又闪开,不敢跟他对视,双手搓着脸说:“你是……?”
“我是。”
“可是我不是……当然我不反对你是……”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以前也以为我不是,后来才知道是不敢面对没有勇气。”
男人目不转睛凝视着秦奋,继续说道,“你可能忘了,有一次团委组织去十渡旅游,游泳的时候我的脚抽筋了,是你救了我,我当时把你抱得很紧,你一直安慰我,从那以后我见到你就觉得好有安全感,见不到你就想……”
秦奋慢慢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想起了十渡,也想起这个tiantian当年的俊俏时髦模样。那年头一般人的穿着还都挺土,男的大多还是中山装、军装,脚蹬一双“三接头”牛皮鞋的,就算超酷了。可是张以哲的穿着打扮却与众不同,夏天是大尖领瘦身花衬衫、细腿裤,春秋常穿掐腰灯芯绒夹克衫或皮夹克,下配紧绷绷的牛仔裤,冬天呢子大氅、高腰尖头大皮靴。服装的颜色大都是米黄明黄、绛红深紫,要不就是从头到脚一身皂,连鸭舌帽都是黑的。当时单位里的人都风传他们家有亲戚在香港。后来有个人事处的小子偷偷查了他的档案,才弄明白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家是三代赤贫,到他爹这儿,小时候在布店当过学徒,会打算盘,因为行为不轨,没出徒就被开了。后来在小学校当校工,在德胜门的冰窖里干过,还送过牛奶。他爹聪明伶俐,肯吃苦,一来二去在泡子河开了一家牛奶厂,成资本家了。所幸解放前夕奶厂倒闭,又是一贫如洗,所以成份还是工人,在新社会成了领导阶级。他能进部队文工团,就多亏奶厂经营不善。
他当时给人的印象就是行为鬼鬼叨叨,在社会上什么人都认识,不稳定。有一次跟一伙儿人在家庭里跳黑灯贴面舞,让警察给抄了,给了个团内记大过的处分。但是他为人很正直,爱憎分明,有什么说什么,有点儿浑不吝。秦奋有好几次看见他跟领导吵架揭领导的伤疤,语言尖酸刻薄,但说的句句是实情,围观的群众听了莫不人心大快。他是挑着兰花指指着领导的鼻子开骂的,腔调儿像梅兰芳,所以大伙儿就更爱他了。要说以娱乐的方式讥讽现实揭露丑恶损毁权威,张以哲要算是早期的开创者之一。
秦奋想起来,在那次十渡郊游之后,有一天张以哲还约过他见面,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他讲,地点是东单公园,时间是晚8点。秦奋莫名其妙地去了,两个人站在路灯下,秦奋只觉得他大口大口地直喘气,却什么话也不说。秦奋问他要跟自己讲什么,他前言不搭后语,吭吭唧唧,明显地是在那儿搪塞装孙子。当时秦奋特生气,认为他是故意拿自己开涮,所以愤怒地掉头而去,从此也不大搭理他了。现在他才明白,人家绝不是在涮他,很可能,那天晚上人家是在调动极大的勇气,要对他一诉衷肠。他这一走,伤了人家十来年的心!不过,这个心,恐怕是要让朋友永远伤下去了。
想到这儿,秦奋抬手止住张以哲的话,态度诚恳地说:“你先走了一步,我还没到那种境界呢,我理解你们,可我现在还没觉得女的没劲呢,我还是想找一女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没结婚?”
“没找着合适的。”
“也许是你心里就排斥女人。看过李安的《断臂山》吗?你不觉得同性之间也会酿出凄美的爱情吗?”
秦奋说:“李安的电影我都喜欢,就这一部我受不了。我老想看那里面的女演员,看见俩男的在一起那个我就赶紧闭眼,身边好多人都特喜欢那部片子。我也检讨自己为什么那么庸俗,心里那么大地儿,八五八书房怎么就装不下男的,腾出一女的地填进来的又是一女的。”
以哲哀怨地望着他说:“你很看不起我吧?”
秦奋正色道:“没有!绝对没有!你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你们这种人都挺聪明的,有才而且特善良。中国我不知道,刚回来,要在美国文艺界,你要不是犹太人和你们这种人你都站不住脚抬不起头来。”
秦奋放松了一点儿,不那么紧张了,问道:“假如我是,我说的是假如啊,我的角色应该是男的还是女的?”
以哲含情脉脉地回答:“你可以既当男的又当女的。当然我一直在心里是把你当一个大哥哥的。”
“那你还是把我当一哥吧。”秦奋觉得十分无趣,低头看看手表,示意自己要走了。
张以哲直视着他,两手把一只ChANEL的包抱在胸前,温和地说:“别急着否定自己,回去了好好想一想,不要轻易放弃。”
“行,我想想,想通了我一定先约你。”
“哥……”
“哎。”
“你皮肤真好,白。”
秦奋离开咖啡馆,赶紧跑回自己的车里,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把后视镜掰过来照自己,端详了片刻突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这叫他妈什么事啊!”
秦奋坐在车里正想着,车窗上突然贴上来一张脸,吓得他一哆嗦。一看,还是那个tiantian。
秦奋把车窗降下来,张以哲兰花指递上一张照片,满怀深情地说:“这是我们原来照的一张合影,里面有我,忘了给你。”
秦奋接过了照片。这时手机响了,他一边看手机一边和张以哲挥手告别。
手机里发过来一张女人的照片,女人长得不难看,而且慈眉善目,年纪也不算大,看上去也就三十以下。下面一行字:有兴趣咱就约见,没兴趣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