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胡同一号院内院的主人一大早就被粗重的拍打门环的声音所惊醒,打开院门,冲进来臂戴红袖章的一男一女,他们一拍自己左臂上的红袖章说道:“我们是北清大学红卫兵,今天到你们家里破四旧。现在家里只许进人,不许出人,把全家人都集中到一个屋子,家里的东西一律不许转移、藏匿和销毁。一会儿大队人马就过来搜查。”说着,他们一个在院门口、一个在当院站定,两个人的红袖章上“红卫兵”三个字是毛泽东的笔迹,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方院子。北房是三间,门在中间,一进门便是客厅,客厅各有一门通左右两间。靠西的一间住着这家的男主人鲁湘岭,是一位年已六旬的作家,靠东的一间住着女主人方可人,40多岁,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西北角的耳房是厕所,东北角的耳房是贮藏室。东西厢房各是三间,也是中间开门,进门堂屋,左右各有一门通两边屋子。
西厢房堂屋左右的两间屋子住着大女儿和二女儿。大女儿叫鲁敏,在天津南开大学上一年级。
二女儿叫鲁继敏,在北京上中学,高二。东厢房两边的屋子里住着三女儿鲁续敏和最小的小女儿鲁敏敏。鲁续敏上初三,鲁敏敏上初一。南边,中间大门占去了一间屋子的宽度,左右各一间房,西边是厨房,东边是放煤、放菜、放自行车的空房。靠厨房的西南角是一个露天的水池,是一家人洗墩布、洗脏物的地方。厨房及卫生间都各有水龙头。靠放煤、放菜的空房的东南角上,又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堆放着许多杂物。院子是青砖地面,四边的房子都有高出地面的水泥阶,屋里也是水泥地面,青砖墙和红木门窗显得雍容、整洁。
大女儿鲁敏在天津上大学,其余三个女儿在北京上中学,也大多住校,周末才回家团聚。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无所谓周末不周末了,四个女儿昨天晚上正好聚到家中,今天一大早便面临着被抄家的局势。一家人很快聚到了北房正屋的客厅里。
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看到突然冒出来的四个女孩,有的年龄还和他们相当,立刻有了不同的感觉。原准备抄的是写过很多资产阶级文学作品的作家,及至他的女儿们一出现,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面对的是几个大中学生及他们的父母构成的家庭,敌我气氛显得不浓了。男的红卫兵长下巴,厚嘴唇,剃着马桶盖一样的头,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对四个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出来的刚刚起床的女孩,他站到了院门口。女的红卫兵是一个戴白框眼镜的矮个子,和男红卫兵一样穿着褪色的旧军装,看到左右厢房出来四个同时代的女孩,也减了几分革命的锐气,退到院门口站住,和自己的同伴低语道:“他们家四个女孩,有一个看袖章是南开大学的红卫兵。”厚嘴唇的男红卫兵点点头,他刚才也看见那个年龄最大的女孩衣服上别着红卫兵袖章,只是没有看清“红卫兵”三个大字下面的那行小字。
一家六口人在客厅里坐下了,看了看站在院门口的守卫者,便敞着房门,在对方的监视下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父亲鲁湘岭居中坐在一张低矮宽大的沙发式木椅里,光滑的木扶手、木椅座及木椅背给人以夏天的凉爽,也随时使鲁湘岭觉出屁股的瘦削。他照例斜倚着身子,使屁股不被硌得那么疼。他说:“待会儿他们就来抄家,咱们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敞开的内院门使他的目光穿过自家亮晃晃的小院直看到大院的两重门,这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里任何人出进,视线都可以直达这间客厅。妻子方可人坐在他的左边,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有什么权力抄我们的家?你们不都是红卫兵吗?”
四个女儿在学校都加入了红卫兵,但都觉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大女儿鲁敏是四姐妹中最矮最胖的,一点不像出身于文化人家庭,倒像工农出身的,她在家中一贯的戏语是属于“母党”的,今天也自然而然地坐在母亲身旁。她说:“红卫兵想抄谁家都可以。”“那不对吧?”母亲迟疑地说道,“那你们也可以去抄别人家了?”鲁敏说:“谁家有问题,我们当然也可以去抄。”
二女儿鲁继敏今天也是很自然地坐在了父亲的旁边,在这个家庭中,她总是扮演着“父党”的角色。她比姐姐高,也没有姐姐那么胖,显得很健美。这时,她对爸爸说道:“北清大学红卫兵可以来抄你。”母亲问:“为什么?”鲁继敏说:“北清大学前段时间有人贴了批判爸爸的大字报。”“批判什么?”鲁湘岭和方可人立刻都有些紧张,鲁继敏接着说道:“就是批判你写的《彷徨三部曲》。”做父亲的一下垂下眼不说话了,这是他三四十年代得以成名的作品。方可人转脸看着丈夫,也没话了:多少年的政治经验加上文化大革命以来事态,使她完全可以想象,一部旧时代的旧作品在今天完全可以冠以“封资修”的罪名,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们没早一点告诉爸爸妈妈?”鲁继敏停了一会儿,才说:“爸爸不是身体不好吗?本来以为批判一阵也就过去了。”
挨着大女儿坐的是三女儿鲁续敏,像等差数列一样,她比鲁继敏又高了一些,苗条一些,一个很俊秀的女孩。她既不是父党,也不是母党,从小就既不偏袒父亲,也不偏袒母亲,因此既不得到父亲的偏袒,也不得到母亲的偏袒,常常一个人在外面活动。这时,她甩了一下短发说道:“只要上了大字报被批判的人,差不多都要被抄家,我们学校就是。”
四女儿鲁敏敏站在二女儿鲁继敏的旁边,和三女儿鲁续敏面对面。她更高一些,更瘦一些,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天,就是她在外院和在院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想抄谁的家,就先贴谁的大字报?”大女儿鲁敏这时说道:“我们南开大学就是这样。先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出去,说谁是黑帮、反动的学术权威,接着就可以去抄家。”她停了停,又接着说:“妈,咱家自己破过四旧吗?”方可人说:“破了呀。你们没看这挂钟上的玻璃都下掉了?”
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像童话中小房子的侧影。人脸一样大的指针盘下面,长长的钟摆像秋千一样不停地摆着。在指针盘的四点、八点处有两个黑洞,是插钥匙、拧发条的地方。挂钟原有一扇玻璃门可以开合,每次上发条时就打开玻璃门,玻璃上印着观音菩萨的彩色图案,前些日子已经摘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框。木框镶着着龙凤铜饰,也都下掉了,棕色的木框显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望着已被破过四旧的大挂钟,大女儿鲁敏问:“破得彻底吗?”二女儿鲁继敏说道:“我和敏敏一块儿回来帮着破的。那个弥勒佛的石头笔架都给砸碎了。”鲁敏问:“书呢?”父母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柜,放满了书。做父亲的屁股一定是被木沙发硌疼了,他的身体向前滑落一截,用拳头撑着一侧脸颊说道:“今天让他们破吧,该烧什么就烧什么,我写的那些书尤其该烧掉。”母亲双肘撑着大腿,很认真地说道:“那些书现在看来是有问题,我们早就应该处理掉,这样就主动了。”父亲越发向前滑落着身子,斜躺着用左手撑着头,右手摆了一下,“让他们破,更容易下决心。”
母亲看到大女儿军绿色的衣服上还别着红卫兵袖章,便说:“我看见他们刚才看见你的袖章后,态度就好一些了。”她问另外两个女儿:“你们的袖章呢?”两人回答:“在房间里呢。”母亲挥手道:“你们去把它都戴上。”鲁敏敏噘着嘴嘟囔了一句:“人家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意思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厉害。母亲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大女儿说道:“你们南开大学红卫兵不是也挺有名的吗?”鲁敏敦厚地看着眼前,说:“那我们也不能保自己的家呀,再说我们和北清大学红卫兵又没什么关系。”方可人眼睛一亮,看着小女儿道:“卢小龙的妹妹不是你们实验女中红卫兵的头吗?你不是和她挺熟吗?”鲁敏敏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二姐鲁继敏的椅子站着,轻轻踢着地面,说:“人家卢小慧也不是靠着哥哥当上红卫兵的头,人家自己就反工作组,是反出来的。”
全家人寂寞了一会儿,觉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及红卫兵地位的高低和重要性。母亲说:“咱家要是出个卢小龙,就没人敢来抄家了。”鲁敏敏依然低着头踢着地面,说:“那您要成了武克勤,不就更不怕人抄家了吗?”母亲双手拍膝叹了口气,想到了出版社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更显得忧心忡忡了。父亲这时将几乎平躺的身体撑起来坐直,双肘撑腿说了一句:“我真不该写那么多书。”全家人一时无语,他低着头身子前倾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说道:“我那些书越想越有问题,他们不抄,我自己也要抄,我要把我过去写的书全部销毁。
如果允许我发一个声明的话,我要向全国读者道歉,希望他们把我的书都销毁。“他长叹了一口气,”那些东西写得实在是太无聊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哇。“
母亲想了想,看着女儿们说道:“你们还是把袖章戴上吧,这样好一些。”除了鲁敏,三个女儿都晃着身子出了客厅。院门口守卫的两个学生问:“你们想干什么?”四女儿鲁敏敏瞟了他们一眼,“戴上我们的袖章。”不一会儿,姐妹三人一边在袖子上别着红卫兵袖章,一边走出两边厢房回到客厅。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有些焦灼地来回踱着步,看着大门外的动静。
当四个女儿都臂戴红卫兵袖章坐在两侧时,屋里的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鲁湘岭觉得气氛光明了,雄壮了,红袖章就像红旗一样有力量。方可人也觉得比较乐观了,她摘下眼镜用手搓了搓脸,笑着说道:“咱们家有四个红卫兵呢,革命家庭。”二女儿鲁继敏说:“爸爸千万别出问题,爸爸要是出了问题,我们就都戴不成红袖章了。”母亲说:“你爸爸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们都是革命的。”鲁湘岭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走到门口时,看到院门口站的红卫兵,又转身走回来,说道:“看来,我的革命难一点。”他坐下了。
二女儿拿过父亲的手轻轻摩挲着,摩挲了两下,说道:“咱们那天自己破四旧,还有什么东西没清除?”父亲说:“还有一些日记、笔记和书信,当时不都翻看过了吗?”鲁继敏有些担忧地说:“就怕翻得不仔细。”大女儿握住母亲的手背晃了晃,说:“咱们的贮藏室清查过吗?我记得那里堆了好多旧报纸、旧杂志。”母亲回答:“没有来得及翻,他们要翻出来,就都处理了算了。你爸爸过去什么都要留,什么《文艺报》啦,《人民文学》啦,《红旗》杂志啦,还有一年一年的报纸,说那都是历史资料。屋里堆得满满的,动都动不了。”
做父亲的突然想起什么,一下把身子坐起来,说道,“我的写字台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张与陆定一合影的照片。”陆定一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先被打倒的彭、罗、陆、杨中的一员,这件事立刻使一家人极为紧张。二女儿鲁继敏说:“我们那天怎么没发现?”父亲说:“桌上放着砚台、笔筒,不太容易注意到。”鲁继敏看了看门外,两个红卫兵背靠院门站着,她对鲁敏敏说:“快进爸爸房间,把照片从玻璃板底下拿出来,他们看不见你。”
鲁敏敏探头看看院门,又往后靠了靠,觉出自己可以行动的角度,她贴着墙壁移到父亲房间的门口。大女儿鲁敏斜着看见父亲房间的大玻璃窗了,便压低声说道:“弯下腰过去。”
鲁敏敏一进父亲的房间,便弯下腰来到父亲的写字台旁。写字台贴窗放着,为了躲避红卫兵的视线,她弯着腰用比桌子还低的高度移到写字台里端,蹲在那里,用手撬起了玻璃板。
因为慌张,玻璃板上的砚台倾流出墨汁来,墨汁流了一玻璃板,又沿着桌子流下来。外屋能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人都十分紧张,又必须顾及着院门口的监视目光,鲁敏敏蹲在那里往外抽着照片。因为时间长了,照片粘在了玻璃板上,她用力撕着。照片撕下来后,还有一点残迹留在玻璃板上,她用力抠着。
这时,大院门一片嘈杂,一群臂戴红卫兵袖章的大学生气汹汹地冲了进来,拥上台阶,进了小院门。为首的正是那天在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这边鲁敏赶紧压低声叫道:“敏敏,快回来。”鲁敏敏立刻放下玻璃板,因为动作仓促,玻璃板砰地一声落回桌子,发出碎裂的声响。鲁敏敏连忙猫腰出来,贴墙站在原来的位置,同时把那张四寸的照片对折又对折,塞到了裤兜里。
她探头看了看,那群学生正在院门口听那两个打前站的汇报,便回头看了看墨汁流溢的写字台,立刻迅捷地贴墙进到爸爸房间里,抄起一块白毛巾蹲下身擦着写字台上的墨迹,一边擦一边探头观看院里的动静。看到那群人朝客厅涌进来,她赶紧将毛巾扔到墙角,一猫腰出了房门,依然背靠墙站在自己的位置。
马胜利现在觉得自己的斗争水平极大提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真是“革命群众吼一吼,能让大地抖三抖”,过去扔铁饼也没有现在这样精神抖擞。听说李黛玉的父亲自杀了,他更加觉得李黛玉需要他的照顾。他在懵懵懂懂中觉得这是自己的又一个胜利。就好像水中捞虾一样,虾在手中跳着,其实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李黛玉现在就有点像他掌中一只可爱的小虾。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革命创造力火山一样喷发了。他已经查清楚了,栗子胡同一号内院的作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鲁湘岭。过去这么多年不知底细,一旦要打倒这个趾高气扬的作家也十分容易。他是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副总勤务员,既可以在北清大学叱咤风云,也可以管得宽一点,将手伸向全国。他让北清大学中文系的红卫兵分站写了一些批判鲁湘岭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立刻就被转抄到其他大学,成了全国文化大革命中又一个新消息。现在,他亲自带领一批红卫兵到栗子胡同破四旧,抄鲁湘岭的家。他还灵机一动,以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名义向全国发出了“建造红海洋”的革命倡议。与此同时,北京航空学院“红旗红卫兵兵团”也发出了相同的倡议:就是将所有的街道、机关、厂矿、学校的围墙都涂成红颜色,要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今天出动,他负有双重任务:建造红海洋和抄鲁湘岭的家。
自行车、三轮平板车一路浩浩荡荡来到新街口。在他的指挥下,上百个红卫兵开始用红油漆涂刷这一带商店林立的街面,同时,他领着两个红卫兵率先冲进栗子胡同一号院,留下他们看守,准备大队人马完成了创造红海洋样板街的任务之后,便来抄家。
一群人拿起刷子将红漆一道一道刷在店铺两边的墙上,真是畅快淋漓,每一刷刷下去都立竿见影。副食店、菜店、百货店、钟表铺、新华书店、药店的人纷纷拥到门口,用一种又胆战心惊又兴奋的神情看着他们,无一例外地对他们表示坚决支持。他们刷了几块红得彻底的墙,这便是样板,然后,拿着油漆将其余每一道墙都刷上几道,用油漆刷指着各店铺的营业员们说:“我们已经做了示范,你们要把自己门口的墙壁刷红。”说着,便把创造红海洋的传单贴在店铺的门上及水泥电线杆上。当一二十桶油漆都刷空之后,他们把空油漆桶东倒西歪地撂到店铺门口,骑上自行车、三轮平板车,一阵洪流似地卷进栗子胡同一号院。坐在大门口的四大爷冲马胜利点头哈腰地招呼着,他也便对四大爷非常客气地点点头,说了一句:“我们来破四旧。”一群人冲进内院。
马胜利雄赳赳地踏进客厅。当他看到一家六个人中四个女儿都戴着红卫兵袖章时,这个阵势有点意想之外。四个女儿除了老大矮胖些以外,其他三个都是漂亮女孩,这对他也有一种隐藏在红卫兵袖章下的压力。靠左手站的最高挑的女孩,那天打过一个照面,她显得最小,也最俊。马胜利今天才发现,她的嘴唇一点不厚,那天觉得她厚嘴唇是一个错觉。
她略低着头,目光上挑看着他,似乎还在无声的不满之中。
马胜利用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副总勤务员的气派说道:“你们一家六口人是吧?”
母亲方可人说:“是,都在这里。”马胜利问:“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大女儿鲁敏开口道:“你可以讲一讲。”马胜利挥了一下手,上来几个红卫兵拿着浆糊桶在客厅的墙上刷开了,一会儿就贴满了十来张黄色的大字报纸。这是北清大学批判鲁湘岭的一份大字报,题目是:“鲁湘岭为哪个阶级彷徨?”大字报大大的题目用红笔勾画着,大字报中引用的毛主席语录用大一号的字书写着,大字报的最后几句话是:“彻底揭露反动文人鲁湘岭的反动真面目,抡起革命千钧棒,将他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马胜利挥手一指,“看见了吧?”
全家人惊恐地不安地看着墙上的大字报,马胜利觉出了革命舆论是革命行动的先行官的道理,他说:“你们现在先到院子里站着,我们要开始抄家了。”看见一家人有些迟疑,他说:“你们放心,金钱衣物我们分毫不取,我们要搜查的是封资修、反革命四旧。”他打量了一下四个戴着红袖章的女孩,看到她们被大字报打蔫的样子,心里生出冷笑。苗条的四女儿那张微黑发亮的俊脸上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他再一次将她和李黛玉做了比较。看着她,他也找到了面对李黛玉时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好。
想到她们将会因为今天的革命行动而在明天丧失戴红袖章的权利,他就有一种在北清中学抽打米娜的快感,这也是自己过去杀鸡时获得过的快感。将鸡头翻过来,掖在反剪在一起的翅膀里,露出鸡脖子,拿起剪刀,几下就剪断了鸡的气管、血管。看着鸡血汩汩汩地往外流,流满一碗。鸡在手中不时扑腾着,他牢牢抓住不放,鸡垂死挣扎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鸡的双脚,高提起来,更有力地控制住它,听凭它在手中做用力的挣扎,这时,你能感到鸡的痉挛。鸡挺起来做最后的挣扎,喉咙便汩汩冒出带气泡的鲜血,每挣扎一下,冒一咕噜血泡,最后便直挺挺不动了。这时,你把鸡撂在地上,它还会扑腾一两下,而后就在点点滴滴的血迹中一动不动了。
马胜利知道,今天不便于打人,也不需要打人。然而,他非常想有这个享受,就是上去将四个女孩的袖章都拽下来。如果他此时有这个权力,那绝对是很痛快的事情。看着高高挑挑的最小的姑娘低头垂眼地从眼前走到院子里,他感到非常解气:你那天的趾高气扬哪里去了?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不由得“哼”了一声。对方扭过头瞟了他一下,那一瞟又让你感觉她的嘴唇很厚,眼睛很大。马胜利冷冷地笑了。
各屋的翻箱倒柜同时开始,一家六口人站在院子中央。马胜利也背着手来到院子里,拿着皮带的手向四面发布着指示:“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漏,不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动。”
他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当红卫兵从各屋里跑出来请示时,他背着双手做着决定,尤其体会到了抄李黛玉家时体会到的感觉。
为了亲自查看各屋的战斗情况,更是为了满足自己多年来的好奇,他逐屋进行了巡查。
转了一圈,便看清了整个院子的格局:屋里的东西也都还平常,只是房间之多、水龙头之多、院子之宽大让他愤愤不平。六个人一人一间房,每间都比外院的房子宽大、明亮,这真是需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东西两厢的房间是四个女儿住的,没什么可抄的。南边的厨房,放菜、放煤、放自行车的空屋,也没什么可抄的。重点抄的是正房,夫妻俩的房间都放满了书。鲁湘岭的房间迎门贴墙放着六个书柜。他老婆的房间迎门贴墙也放着六个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摆满了书。马胜利看见红卫兵正东一本、西一本地挑拣着,便说:“不要这么缩手缩脚,除了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都清下来。”书潮水一般从书柜中倾泻到地上,片刻成了两座书山。马胜利说道:“都扔到院子里。”于是,院子里出现了一座更大的书山。一家六口人眼巴巴地看着蓬蓬勃勃的革命行动。
马胜利在房间里巡查着,看见写字台上的玻璃碎了,而且流散着许多墨迹,他显得很首长地问:“你们把玻璃打了?”正在抄家的红卫兵看了一眼,说:“我们一来就是这样。”
马胜利皱了皱眉,看着写字台上零乱的样子,有了一点狐疑。他目光又落在墙角一条沾着墨迹的白毛巾上,走过去把它拎起来看了看,墨迹湿淋淋地露着新鲜的面貌。他俯身查看写字台上的玻璃板,在靠窗户的右前角,发现一张照片的残角。他看了看写字台四周,抽屉沿上也有淋淋漓漓的墨汁。他叫来最先看守的两个红卫兵问了几句,思忖了一下,背着手走到院子里,来到一家人面前。
他两脚分立,双手背在身后,很权威地、有板有眼地、声音不高地说道,“请你们把手伸出来。”一家人莫名其妙,夫妻俩先老老实实地伸出了双手,马胜利点点头,“再翻过来,”
夫妻俩又将手翻过来,马胜利又点点头,然后指着四个姐妹,:“也请你们把手伸出来。”
三个姐妹把手伸了出来,只有那个最漂亮的小女儿双手握拳放到身体两侧不动。马胜利走过去,“请你把手伸出来。”鲁敏敏不动。马胜利摆了摆手,从屋里出来两个男生,他挥挥手说:“来两个女生。”随着传唤,出来两个女红卫兵。马胜利抬起手中的皮带,很沉缓地指示她们站到鲁敏敏的身后,依然背着手对鲁敏敏说道:“请你抬起手来,我们看一看。”
这时,他注意到鲁敏敏的凉鞋、袜子上都有黑色的墨迹。
全家人似乎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白白的太阳照下来,院子里一片凝固而又紧张的气氛。马胜利在鲁敏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站住,抬起头看着她,说道:“你是自己伸出手来呢,还是我们采取革命行动?”鲁敏敏咬着嘴唇不说话,看见她的膝盖在抖动,是有意的抖动还是不由自主的抖动此时很难分清。马胜利摆了摆手中的皮带,两名女学生便伸手上来,鲁敏敏只好自己伸出了双手,右手沾着墨迹。马胜利又在鲁敏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像是审问犯人一样缓缓地而又森严地说道:“玻璃板是打碎了,玻璃板下的照片是被揭掉了,玻璃板是刚刚打碎的,墨汁也是刚刚流了一桌子,我现在问,那张照片在哪里?”
一家五口人都看着鲁敏敏。鲁敏敏低着头一动不动。“说呀?”马胜利在她面前站住。
鲁敏敏说,“我已经把它撕了。”“撕了?碎片在哪里?”马胜利问。“我已经把它烧了。”
鲁敏敏说。“烧了?灰在哪里呀?”马胜利说。鲁敏敏不语。马胜利拿着手中的皮带,将铜头倒握在手里,轻轻拍打了鲁敏敏胳膊几下,“要不要我们继续采取革命行动啊?”这时,做父亲的说话了:“敏敏,把照片给他们,那都是历史,不能说明什么。”
鲁敏敏看了看马胜利,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对折了好几下的照片,扔在了地上。马胜利“哼”了一声,指着地上的照片说:“你自己把它捡起来。”鲁敏敏还是一下一下抖着膝盖,低着头一动不动。“听见没有,你自己把它捡起来。”马胜利略微提高了声音,增加了威严的压力。鲁敏敏低着头,略微抬眼看了看马胜利手中的皮带,依然一动不动。做母亲的这时上来,弯下腰说:“我来捡。”马胜利抡起皮带抽打在方可人的胳膊上,方可人一下就被抽倒在地,胳膊上出现了很宽的一道血印。大女儿鲁敏从背后把母亲拉起来。马胜利背着双手,很近地逼视着鲁敏敏,“你把它捡起来。”鲁敏敏依然一动不动。马胜利突然双手向空中一振,用震天动地的嗓门吼道:“你把它捡起来,你听到没有?”
这一声吼吓得鲁敏敏后退了几步,马胜利身后的鲁湘岭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大女儿及二女儿赶紧上去扶起父亲。鲁敏敏抬眼看了看父亲,弯腰把照片捡了起来。马胜利把手一伸:“放到我手里。”鲁敏敏瞟了他一下,将照片放到马胜利手里。马胜利将已经折得有些裂纹的照片一下一下打开,看到了鲁湘岭和一个人的合影,他问:“这个人是谁?”鲁湘岭扶了扶眼镜说道:“这是陆定一,一块儿开会时照的,很平常的照片。”马胜利冷笑一声:“很平常?你们这样做,就说明它很不平常,”他逼视着面前的鲁敏敏:“你在北清大学红卫兵采取革命行动的现场转移反革命罪证,这是什么性质,你知道吗?”
鲁敏敏这一次真正颤栗起来。马胜利感到自己比刚才高大多了:骄傲的小公主变成可怜的小羔羊了,又一个李黛玉出现了。他依然将皮带铜头倒握在手中,用皮带轻轻托起着鲁敏敏的下巴问道:“你是哪个学校的?”鲁敏敏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北京实验女中。”马胜利通过皮带明显觉出对方下巴的抖动,心中生出了特别成功的感觉,他问:“你说得大声一点,什么学校?”鲁敏敏退后半步躲开皮带,埋下头,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说:“实验女中。”马胜利又问:“你是实验女中的红卫兵?”鲁敏敏没有回答。这时,马胜利身后的方可人说了一句在当时以及在后来都显得十分可笑的话:“她们学校红卫兵的头就是卢小龙的妹妹。”马胜利扭过水牛一样的脖颈,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出版社社长,高扬起皮带凌空抽了一下,吼道:“卢小龙是卢小龙,你们是你们,卢小龙能救你们吗?”
方可人仰着脸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大女儿鲁敏将母亲拉到自己身前靠着。
马胜利威严地环视着一家人,又逼近鲁敏敏,伸手捏住她的红卫兵袖章,轻轻往下拽了拽,“你还有资格戴这个袖章吗?”鲁敏敏扭过头,用非常恐惧的目光看着马胜利拽袖章的手。马胜利又轻轻拽了拽这个袖章,“还是我把它摘下来吧。”鲁敏敏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袖章,往后退了一步。马胜利没有松手,跟进了一步,说道:“我有这个权力,你知道吗?”
他取下袖章上的别针,将红卫兵袖章从鲁敏敏的胳膊上褪了下来。当他拿起鲁敏敏的手最后取下袖章时,觉出这只手光润而又潮热。
鲁敏敏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双手捂住了脸。马胜利看着她慢慢说道:“我们会以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名义给北京实验女中红卫兵发一个通知,把你对抗文化大革命的行动告诉她们。”他回头看了看这家人,继续说道,“我们还可以把今天抄鲁湘岭家的情况写成大字报,其中包括你这个实验女子中学的所谓红卫兵如何当场隐藏反革命罪证,都写在大字报上,张贴出来转抄全国各地。”鲁敏敏一下蹲到地上,双手捂脸哭出声来。全家人都如遭灭顶之灾一样,傻呆呆立在那里。
马胜利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很潇洒地颠着,用皮带拍打着鲁敏敏的肩膀讽刺地说道:“你可以去找卢小龙的妹妹,再通过她去找卢小龙,然后通过卢小龙来跟我说情。”
鲁湘岭这时有点颤巍巍地抬起自己干瘦的胳膊,说道:“这跟她没关系,是我让她去做的。”
马胜利大吼一声:“我现在没和你说话,我在和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