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夏天,男生宿舍的门都大敞着,连个门帘都没有,所以在熄灯前短暂的洗漱时间里一旦走错路,很容易就能一眼撞见男生宿舍的乍泄春光,光着膀子或者穿着军用裤衩的男子汉们。一见有异性出现,他们往往夸张地“噢”上一声,两手捂住要害部位,几下飞奔到你看不到的角落里,或者干脆往床上一扑。对军校的治安之好,我的北京老乡廖凡在班务会上如此慷慨陈辞:“军校的环境绝对得好,就是那八个字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以前对这八个字只是字面意思的理解,这回,绝对得是有切身体验了。”
和廖凡一个组的朱颜把他的发言传达给了我。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学了廖凡的口气说了:“你老乡挺能拽的啊。他跟我说,人家叶小米可是军人世家,绝对得根正苗红。知道人家为什么叫小米不叫大米吗?学问啊。人家小米的哥叫步枪。革命就是小米加步枪。”朱颜吐出一口瓜子皮接着说,“哼,是你告诉他的吧。看把他得意的。我看出来了,绝对得,他对你有好感。”这“绝对得”三个字好象很容易传染嘛。
我满面诚恳,老实回答:“是来军校报到那次,坐夜车聊天时瞎说起来的。他呀,绝对得是在试探你。我和他之间,虽然有共坐了一趟夜车的交情,但绝对得没有电流。你挨他近,接收电流最便利。绝对得有戏啊。”
朱颜和廖凡两个人在队列里的位置挨着,两个人身高接近,身材相仿,朱颜的短发被军帽一口,走队列的时候无论从后面还是前面看,真有几分雌雄难辨。听了我的话,朱颜当即给了我一飞腿。她个子高腿长,喜欢炫耀优美的腿部线条
“黑手”事件之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朱颜和廖凡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样一直到了前不久的那次夜间行军,两个人的关系才开始解冻。
夏夜里的一次军事地形学野外作业,朱颜和廖凡恰好分到了一组。那天考核的是夜间野外行军,学员们四人一组,黄昏时出发,在当夜12点之前完成行军,并且找到指定目标者才算合格。黄昏时分,新生们被大卡车运到了郊外的山野地带,而后就按组行动起来。
朱颜这一组三男一女,行军之初情况还不错,路也摸得顺,该找的目标也都能如期找到。但慢慢的就出了问题,除廖凡外的那两个男生在路线问题上发生了争执,两个人把一只指北针抢来夺去,双方的口气渐渐硬起来,火气明显都不小。
廖凡跟在后头闷头走路,不是他不想发言,而是他早已是一头的雾水。廖凡对哲学问题日夜求索洞若观火,组织个活动也是嘴皮子利索颇具煽动性。但军事素质却明显差着一大截子,很多时候相当影响他的自信。一路上朱颜并没有主动跟廖凡说话,那件事之后,她其实知道自己是错怪人家了,嘴上挺硬,心里多少还是对廖凡带着几分愧意的。眼见着两个男生意见相持不小,跟在后头的朱颜开始一边走一边暗暗用心辨认着方向。
因为意见无法统一,那两名男生最后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胜负。依照其中一人的意见,四个人向着大山深处走去。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山里以后,夜色已经很是浓厚,风吹云涌,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路走下来,四个人终于转了向。那两个男生已顾不上吵架了,只顾赌气般地胡乱向前迈着步子。
廖凡显然慌了神儿,步子开始不断趔趄起来。他水壶里的水早已喝干了,而今口干舌燥的,心头不禁沉甸甸的,不时回头求救似地望朱颜一眼。后来,他像是走不动了,落到后头并排和朱颜走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像个才学步的孩子。我的老乡廖凡像大多城市来的同学一样,没有农家子弟那般吃苦耐劳,体质上也要娇气一些。
朱颜并不说话,两个男生争得凶,又黑灯瞎火的,所以一路上她始终没有发表意见。但眼见着这样下去他们小组考核失败不说,四个人还有可能就此迷失在这野山中,于是她便暗中开始留心起来,有意在走过的路上做了一些标记。见到旁边廖凡那个慌张样子,与平时侃侃而谈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她心里不禁暗笑,一边不时好心地扶上他一把。又见他晃荡着走路张大嘴喘气,实在看不下去他那个狼狈样,朱颜就把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了他。
夜色越来越深了,四个人游荡在山路上。有了朱颜的一路关照,又喝过了水,廖凡的心绪平静了许多。这时,朱颜脑子里色思路已经完全清晰下来,她要来了那个一直被前面两个同学把控的指北针,左观右看了一番,而后只淡淡扔下一句:“你们要相信我,就跟我走吧!”而后便头也不回径直朝大山的更深处走去。连廖凡在内的三个男生或许是被朱颜的这份从容镇住了,不由分说跟了上去。
那天夜里,在12点之前,朱颜他们小组如期到达了指定地点。
廖凡从此对“朱黑手”的那两记耳光既往不咎,并且从此对朱颜刮目相看,几次三番邀请朱颜到操场上散步,共同探讨哲学问题。军校里除了图书馆,就操场上这块地儿敏感。这是块爱情的绿洲,地球人都知道。于是女生们对相约到图书馆和操场这类事都甚为敏感,于是朱颜当即毫不犹豫就给了廖凡一个“No!”
清晨,一辆军用大卡车缓缓驶出了校门。炊事班的两名战士坐在前面的驾驶室里,我和两名男生坐在后头的敞蓬座上。上车前,见来了个女生,战士们都把我往驾驶室里让,但我却很是客气地谢绝了。我不进驾驶室,坚持要坐在后面。旁人不知道,我对这样的军用大卡车一直充满了深厚的情感。父母在野战部队工作的时候,每到假日,军人和家属们就是坐着这样的大卡车出了军营,去城里采购日常所需。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使我想呆在后头。因为这次同行的男生里,就有一个是他,任天行。另一个是张雪飞,一个颇具明星气质的东北男生。
每周星期一这天,炊事班要到街市上做一次大采购,先买蔬菜和肉蛋,再去一个军用仓库运面粉和大米。因是在军训中,每次采购,我们新生都会被抽调去帮忙。
正是清晨,街道上几乎不见行车。卡车开过一条小街的时候,正遇见前方驶来的一辆军用卡车,两辆卡车同时让行,同时按响了喇叭互致问候。慢慢交错而过之后,我一眼望见,那辆车的后面竟也载满了学员,还是清一色的女学员,大约是哪个军医学校的。这么一早就外出,像是新学员去靶场打靶。张雪飞趴在车尾,拼命向对方挥舞起手中的军帽致意,很快就引来一片女孩子的笑声。女孩子们的笑声远了,张雪飞突然举手向着车外的蓝天,高声朗诵起来:“都来吧,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幸福的金线和青春的璎珞……”
是王蒙的小说《青春万岁》里的诗句,我们这些出生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一代,对这样的作品是不陌生的。眼见着有人如此流利地背诵,以文学女生自居的我不由笑出声来了。军训的这些日子,野外拉练,紧急集合,日常操练,我的军校生活进行得狼狈不堪,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狼奔豕突疲于奔命。而这一刹那,这个似乎在电影《青春万岁》中出现过的画面,张雪飞的即兴朗诵,骤然间令我感受到了军校生活少有的一丝浪漫。我的笑声或许过于爽朗了,任天行望向了我,张嘴也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的笑容宽厚温暖,似乎,还有几分羞涩和腼腆。
卡车到达一个军用仓库时已经临近中午。办过取货手续后,两名战士和任天行、张雪飞便开始从仓库里往外扛面粉和大米了。我在一边看车。大米和面粉50斤一袋,分量不轻。任天行一把甩掉军装短袖,露出结实的前胸后背。张雪飞则赶紧脱去上衣,一身白细肉毕现。两个人相互打趣着,一边就去扛粮食袋。
任天行是把粮食袋扛到肩上就走,脚步噔噔。他扛着粮食袋一路走来的时候,他那黝黑而结实的前胸后背就完全呈现在了我眼前。乍一下看到这副男人的健壮的上身,我的眼睛赶紧下意识地避开了,像是遇见了什么刺眼的强光一般。但很快的,我又把自己放到远处的目光给找了回来。我四下望望,把军帽的帽檐压低了一些,有了这层遮蔽,以为就可以大着胆子来观察任天行了。趁任天行来往着运粮食,我偷偷拿眼睛去扫他的前胸和后背。这独行侠有着明显的胸肌,后背的线条也极其流畅,那形体有着一种古希腊雕塑一般的力量美。
好容易运完粮食,中午吃饭的时间就到了。炊事班的战士开了车,把大家引到了街上的一家饭馆里。这是家小饭馆,门脸不大,客也不多。两个战士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了,一进门就和老板娘打招呼说笑,直说上几个大菜来吃吃。
我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任天行和张雪飞一人坐在了我的一边。一个战士取了瓶白酒来,让过司机,挨个给大家倒酒。到我跟前时,我把面前的杯子一把捂住了。立刻那战士嚷嚷着不愿意起来。说是大家都是战友了,这个女生可不能看不起人。任天行把我手里的杯子拿了过来,举到那战士跟前让他斟满了,随意地往我面前一放。对我微微一笑,低声说:“别紧张。只是礼貌一下。”而后,他起身到老板娘那儿取了瓶饮料回来,换了个干净的杯子,给我倒上了杯饮料在面前。
很快的凉菜就上来了,大家举杯之际,两名战士又嚷着让我一道喝酒。任天行急忙拦住了,他也不说话,只是把我那杯酒端在手上,仰头一饮而尽。不久热菜大盆大碗地热气腾腾地铺了满桌,多是些大鱼大肉。席间,大家边吃边聊起来。
那两个战士都是老兵了,年底就要复员回家了。在部队里干了三年的炊事兵,多少就有些牢骚要发,两个人话说得磕磕绊绊,情绪明显有几分不快。我闷头听着,任天行也一直没开口,好在有张雪飞插科打诨,饭桌上的气氛才不是太沉闷。
“两位大哥不必妄自菲薄,是真英雄总有风流处!来,人生处处有相逢,干!”大约是喝了些酒,一直不说话的任天行突然起身,一气儿连敬了三杯白酒,并且全干了。两名战士也坐不住了。司机斟了满满一杯茶,说是以茶带酒。另一名战士则举起一大杯白酒,双双起身回敬任天行,对这个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小兄弟表露出由衷的感谢和欣赏。
话说开了,大家的话题,就开始围绕着我们为什么上军校而来展开了。张雪飞大大咧咧地说:“我喜欢穿军装,从小就喜欢,这身国防绿太诱惑人了。打小我就喜欢打仗,我觉着吧,男人这辈子不穿军装简直白活。”
“我来上军校,是有野心的。男人,就得有点野心。你们知道吗?我这个人名利心特别重。小时侯,看到公告上那些犯人的名字,我都在想,要能把我的名字印成铅字,广为流传,那死也值得了。要么流芳千古,要么遗臭万年!这是我的人生准则。当然,我绝不会遗臭万年的!”任天行仰头喝下一杯酒,语调沉着如是说。
后来,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是从誓师大会上听到他那句句实话的讲演开始呢?还是在燕子矶,窥见了他的雨中独行侠的的背影的那一刻?再或者,就是从眼前的这一刻起,我爱上了,这个狂放雄肆的男人的。
接着,在他们几个热情的催问下,或许也是被任天行的坦率所打动,我老实交代了一个后门兵的故事。一时间,我不由自卑地低下了头。
“你的高考分数并不低,素质应该不错。后门兵也可以当成好兵,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是好兵还是孬兵,全看你自己的了!”任天行对我,也是对大家说。
这话怎么听上去似曾相识呢?好象有点耳熟?对,是父亲,是父亲在送我来上军校那一天,在站台上对我这么说过的。
我抬起了头,望向了他。一双明亮热辣的眼睛里,满是信任和鼓励。我心头的那一点冰霜,在这样的注视下开始一点点融化。
正是中午,太阳升到了正中,阳光把一条街晒得亮堂堂的。两名战士已经晃荡到到街上闲逛起来,说是再买点调味品就回军营。两个年轻的军人一出现在街头,立即成了小商贩们殷勤招呼的对象。他们两个则很是自得地一路走走停停,见了年轻女孩看管的摊位,必要上前搭讪一阵流连半天。
有几束光还探到了小饭馆里来了,透了窗玻璃正打到我的身上,暖暖地令人不觉有了几分倦意。张雪飞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任天行坐在被已经收拾干净的餐桌上,趴在那里翻着几张不知哪天的报纸。我偷眼去看他,大约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的面孔透着红润,映衬得他的眉眼很是鲜亮。任天行正点了一只烟在手上,那是刚才一个战士给敬上的。他把那只烟夹在手上,却并不见他狠抽,只是偶尔吸一下,淡淡的烟雾就那么在空气里一点点弥散开去。
也不知是不是饭后有些困倦了,我偷偷望向任天行的眼神不由渐渐有些迷离起来。
这是一个禀赋多么奇特的男生啊。
军训总会给人留下很多符号性质的记忆,比如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出早操晚点名,以及紧急集合什么的。而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幕。
无数次在梦中如美国大片里的恢弘画面一般展开的,是那样的一个月光清凉的军校的夜。凌晨三四点的样子,一弯新月高挂,是细细的一钩。清淡的月光笼罩着这座城市主干道旁的军校,一两声江轮的汽笛声不时从不远处的长江上传过来。月影徘徊,绕过梧桐树的婆娑的叶,照在了教学楼下军训大队长朱金亮那张紧绷绷的脸,和他已经有了几分花白的头发上。
他的穿着军用胶鞋的脚在地上来回踱步,步伐极有节奏。朱金亮眯缝起他那双睿智的小眼睛,犀利地不时扫向教学楼的三层。教学楼的一个窗口灯光两灭一闪后,朱金亮果断地举起了手上的哨子,郑重地举到嘴巴跟前,使劲全力吹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几声,急促的哨音立时划过静谧的夜空。
几秒种的停顿之后,“咣当当”一声响,像是谁把椅子推到了。须臾,这座前国民党交通部的所在,如今军校的主教学楼,如地震了一般,大地在颤动,树叶哗拉拉做响。但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听上去像是一堆人在黑暗中无声地搏斗,是群殴。按军校的规定,夜间紧急集合是严禁开灯和说话的。
不到三分钟,教学楼前的篮球场上,已经集满了密密匝匝的学员,月光偏来凑趣。就了它的好事,依稀可见小跑着赶来的新生们跌跌撞撞的身影,人人身后背着鼓囊囊的背包,一个个到位后似乎惊魂未定,背对了同伴让人帮着整理背包,或者低头整理军装和皮带。我落了后,军训中除了吃饭似乎其他事情我似乎一律落后,从内务检查到队列训练再到打靶射击。
郝好永远要被我拖累。这个从军训开始就和我头对头睡在另一张下铺的姐妹,不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就是我在上一世曾救她于水火之中。所以,紧急集合的哨声一起,她打好自己的背包就来帮我,睡觉前一只胶鞋不知被我踢到哪儿去了,郝好爬到床底下摸索好一阵才摸出来。她再帮我系军用皮带,那宽大的长长的一条,一紧张我不是系不上就是打不开。终于我们跑出来了,满面狼狈仿佛两个迟到的消防员。
宽大的军帽扣在我的圆脑袋上,行进中一下一下地打着我的头,连累得鼻梁上的大眼镜也不断往下滑,我只能腾出只手不断地推它。郝好在我后面跟着,不断帮我拽拽系背包的带子,我的背包松松垮垮的明显基础不牢,郝好不放心地又把塞在上面的两只胶鞋顺了一顺。
整队的命令之后,是快速的报数声,而后,大队长朱金亮点名。
“刘保国!”“到!”“来云龙!”“到!”“史连杰!”“到!”“向忠顺!”“到!”“李翰林!”“到!”“戴忠贤!”“到!”“毛殿中!”——“扑哧”一声,我笑出了声,引得周围的几个女生,郝好、朱颜和小妖也是一片会心的笑。班上的五个女生只有我身边的丁素梅没笑,她还轻轻捏了我的手一下以示警告。
“注意纪律!”军训大队长朱金亮高声警告了一句。我们几个女生才使劲憋住笑。这些名字一个个古意磅礴掷地有声,有些还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某个形象不那么光彩的古人,于是总是一次次触动了我们的那根笑的神经。没办法,女生们的思想往往是团结活泼的,在应该严肃紧张的时刻。
天蒙蒙亮,由新生108人组成的队伍环成一个绿色的长龙绕了操场跑动着,“一二一”的口令声和“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特殊培训的女特工,作别家园远离亲人,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一时间,一种神圣的情感和荒凉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东方的天色渐渐发白发青,早操的队伍似一条长虫一般一路蠕动着身子爬出了军营,一路迤俪着奔上了城市的主干道。我跑在队伍里,只感觉热,头发闷在军帽里,滚下来的汗珠子把眼镜都浇湿了,模糊了视线里前方的路。空气里弥漫着的,是炸油条的香气,街边的早点摊已经开始出摊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队伍的步速突然加快了,由匀速跑步变成急行军的步速。突然,我背上的背包忽然软绵绵的,像是撑不住了要散架,眼看就要扑向大地的怀抱。我有点慌,绑在上面的两只胶鞋已经滚落下来了。我梦游一般忽然收住了脚步,就要挡在队伍中间了。就在这当口,背包好象长了翅膀,停在半空后要就要向上飞翔。一双仿佛从天而降的大手牢牢地从后面把我的背包接住了。“快,跟上!”一个急促的声音对我命令着。随后我的身子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确切地说是托了一下。背包飞走了,连背包带都跟着三下五除二地从我身上给拽走了。我像个被松了绑的犯人一般,立时身心轻盈奔放起来。
队伍最终在一座气象宏伟的大桥上停住了。桥下,涌动着的,竟是一派浩瀚的汪洋。长江!这浩浩荡荡的水流一路澎湃欢歌,敲击着江岸,跃动着灵性,不停歇地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腾着。远处有帆影流连,第一班江轮开动出来了,汽笛声悠扬响亮,仿佛在向长江一声声地道着“早安!”此刻晨曦已破,东方天边上的一轮红日,正一路升腾着往上挪。队伍宣布解散,学员们跑向桥栏,聚拢着欢呼着,把军帽拿在手上晃动着,向江轮上的人招呼着,而后,向空中抛去。
我也跟着大部队欢呼了好一阵,深切感受着一种革命主义的浪漫。激动好久我才忽然想到去队伍里找那个帮我接背包的人,是他。背着两个背包的人不难找。此刻,他正站在欢腾的人群外,望了长江独自屏神静气,我喊出了他的名字——
“任天行!任天行!”
他终于听到了我的呼唤,目光也在寻找着什么。一双闪亮的眸子,掩不住他的骄傲和神气。当我们彼此就要奔向对方的一刻,朱金亮吹向了集合的哨音。
新生们回到军校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解散后的队伍乱纷纷的,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早饭后新生们被拉上了一辆大卡车,到野外的一处靶场练习射击。这一去就是一天,连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回到驻地已是日落西山了。晚上就寝前,我蓦然想起自己的背包来。正在着急,这当口,门口有人高喊着我的名字。
“叶小米,叶小米!”是在叫我。
我跃到宿舍门口,一撩门帘走了出来。走廊的那一头,一个宽肩膀高身量的男生正笑吟吟地站在走廊的暗淡的光影里。他侧肩背着个背包。刚发的土布军用白衬衫扎在军裤里,显出一种素朴和干练的美感。军用的白衬衫是粗布的料子不够挺颜色不够白,穿在他身上却是那般妥帖。他的一双瞳仁在暗影里星星一般闪亮,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月光一样皎洁。他的身材那么得挺拔,背包的姿态优雅得让人觉得,他背着的不是四方的背包,而是一架手风琴或者一把吉他。
是他。任天行。
永远是他。
我要是问你,你觉得我们五个女生里谁会头一个恋爱?你一定会说,是小妖!恭喜你,答错了。
军训半月不到,我们区队的美女小妖的确收到过一封情书。这情书不是从邮局寄来的,而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显然,这封情书的作者来自军校内部。“此致敬礼”后面,落款留的是——一个每天注视着你的人。紧跟的是一首情诗。一首抄袭痕迹很明显的情诗,这躲不过我这个文学女生的火眼金睛。
拿到信小妖把我单独约了出来,在熄灯前的操场上,我们俩头挨头坐着,举着个手电筒把这封信认真研读了一遍。小妖显然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动人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望了我,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美女对别人的示爱一般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劲头,这是怎么了。自从上军校以来,小妖受到的信最多了,那些对她心存好感和幻想的中学男同学,而今从祖国各地的各所大学纷纷给她来信,或含蓄或直露,主题却只有一个,希望小妖做他们的女朋友。而今,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每天注视着你的人”就令她芳心大乱了吗?
“怎么。动感情了?”我问。
小妖摇头,而后说:“小米,你帮我分析分析,他会是谁呢?”
“天,这就爱上了吗?你的抗击打能力也太差了吧。品位也有待提高啊。这什么人呢,诗是抄的,名字也不敢署,‘每天注视着你的人’,呸!每天注视你美女小妖精的人多了去了。我看不出他哪点值得你动心!”我很客观。
“我不是爱他。我就是觉得,这一段风声这么紧,他还敢写信,挺有勇气的。”小妖柔声说。
军训里除了训练就是学条令。军校明文禁止学员谈恋爱,一切不良动向要及时向组织汇报。这一条整天里被各级领导传达来传达去的,大家听得耳根子起茧子而不知觉间就被洗了脑了。昨天班主任老安还在晚点名时强调,一切不良动向包括收到情书,要及时向组织汇报。
“哎,倒也是。顶风做案确实需要勇气啊。可这人脸上又没写字,怎么找?每天注视你的人,天,军校里的雄狮子,少说也都有上千头呢。会是哪一头呢?哎,你想想看,谁最近对你总是挤眉弄眼脉脉含情来着?”我启发小妖展开分析。
小妖满面茫然,摇头。
“是没有啊?还是暗送秋波的雄狮过多?数不过来了吧。”我问得很紧。
“扑哧。”小妖笑了。
“严肃点!你这个态度可没法分析?怎么分析?要不,咱们发个寻人启事得了?”我望了小妖问。
“咯咯咯……”小妖笑出声来了。
“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深情的。美女是不是都特冷酷啊。你收到那么多情书,都怎么处置啊?我可是搞创作的,什么时候拿给我借鉴借鉴啊?”我起身,拉起了小妖,沿操场边的跑道走起来。离熄灯号响还有十来分钟。
“这可不能随便给旁人看的。你有不爱的权力,别个有爱的权力。情书我是随看随烧,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就可以了。”小妖回答。
“这么多情书,你就没遇见一封令你心动的?或者说,没有哪一个男人让你有了爱的从动吗?”我问小妖。
“没有,还真没有过。我觉得呀,爱情来临的时候,那感觉一定是非常不一样的,应该是,天空爆炸了一般的,轰,要听得见的声音的那种。”说到爱情,一向寡言的小妖,说出来的话竟如此诗意。
在爱情面前,人人都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