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莫怀戚 本章: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2

    八师兄九岁的时候,轻而易举得到一支意大利小提琴。那是六十年代末,重庆的武斗热闹非凡。一天24小时都可以听到枪声。

    白沙码头的小孩子因此常给两边弄去当间谍。有一些孩子到后来就成了双面间谍。八师兄就是最杰出的一个。

    那天晚上,八师兄在破茶馆里混着听评书。

    上面在不断拍着惊堂木,声嘶力竭。就在这种情况下,八师兄被一个男子拍了拍肩膀,说了声小崽儿你来一下,就把他招到了一边去。

    那是个年轻人,瘦弱,苍白,白得有点发绿。八师兄觉得他象只螳螂,因为他头小,脸尖,颈子长。

    崽儿你肯定经常到煤设去耍吧?螳螂问。煤设,全称煤矿设计院,是个不小的单位,长长的院墙上断断续续挂着绿色的爬壁虎,很是美丽招人的。现在成了一派的据点,有带枪的人进进出出。

    哎。八师兄朴实地回答。八九岁的八师兄已经知道给别人的印象应该是既聪明又不狡猾。你们一般是从哪里进去呢?煤设院是不让外人进去的。

    八师兄只笑了一下。

    对方也笑了一下,似乎有点惭愧(他妈的这种小崽儿哪有进不去的地方哦)。那么好,对方说,你去给我们侦察看里面有没有四联机关炮。知道四联吗?

    八师兄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重庆的国防厂是全国最多的。其中也有生产高射机关炮的,双管的叫二联,四管的叫四联,往天上打飞机的,平起来打人那就可想而知了。据说挨上一颗人就断成八节。

    你去看是不是真的运来了四联,有几挺,都安在哪里------

    八师兄没有吭声,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对方左右看看,将一张五元钞放在他上衣口袋里。

    八师兄于是说,我不会照相哦。

    对方说不用照相,连画图都不用,你只需要认得这个图。说着摊开一张纸,只有作业本那么大的。小学生八师兄一眼看出那就是煤设院的地图。据说煤设院的房子是苏联人来盖的,说不清楚的有那么些不同。

    煤设院在坡上,当时重庆最漂亮的公路长江路的南侧,也就是靠长江的一侧。这地方离白沙码头其实有个三四里路。只不过这点路对那个年龄的众师兄弟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大家去那里也是各取所需。八师兄去,多半是在垃圾堆里找信封,找邮票。他集邮。不过这爱好长大以后也就丢掉了。

    对方指着那几栋大房子,说要特别注意这上面安没安机关炮,因此你一定要溜进房子,还要上房顶。

    八师兄认真的点点头。他知道事关重大。有没有机关炮性质是非同小可的不一样的。这么一想他又认真地点点头。

    假如人家问你上房顶干什么,你怎样回答呢?对方问。

    我就说掏麻雀窝。

    很好。对方说,那就这样吧。

    但八师兄突然说那就还要叫上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去不象掏麻雀窝,象偷东西的。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八师兄于是说那就还要,他用拇指和中指搓了搓。对方又愣了一下,可能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又掏出一张五元钞,依然放进八师兄衣袋里。

    八师兄问我啥时候去呢?

    对方说明天之内,明天晚上你还到这里来。说完就走了。

    八师兄没有心思听评书了。他开始斗争,这十块钱是自己享用,还是拿出来共享。这是很大一笔钱。这种侦察对于他来说,与逛马路大同小异,所以等于飞来横财。慢慢享用,不关任何人的事。然而他也清楚,如果拿出来共享,从此他就可以取得一种资格,即进入众师兄弟的核心部分。核心部分是哪些人,从来没有明文规定过,然而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进入核心部分有什么好处,也没有任何人说得清。但很奇怪,所有的人都想成为核心成员。

    八师兄犹豫,要不要只贡献一半-----正在斗争,冷丁听见惊堂木一响,上头慢悠悠地说,各位看看,这是不是割了鸡巴敬神,人也割死了,神也得罪了?八师兄大吃一惊,当即决定全部拿出来。

    八师兄评书也不听了,一头钻出茶馆,去找二师兄。众师兄弟不管用什么方式弄来的钱,只要属于公款,或者愿意成为公款,都由二师兄保管。二师兄从来不开收条,也没有发票,连口头报帐也没有,但没有一个人有半点疑心。

    二师兄收了钱,贴胸揣了,只说了声要得。什么要得,也没说。八师兄呆了呆,只得怏怏地离开。

    但不到半小时,就有六师兄来了,通知他走,一起走。快到镇口时,六师兄突然说,你再喊一个吧,你要喊哪个就喊哪个。八师兄立刻明白了,立刻说那就喊上七师兄。

    这样,在坡上的街上的小酒馆里,八个师兄弟喝夜酒。必须说明,这八个师兄弟加起来只有七十岁。另外必须说明的,是在那天晚上,八师兄才成其为八师兄,七师兄才成其为七师兄的。而且七师兄是因为八师兄才成为七师兄的。这两人是师兄弟中的师兄弟。

    用后来的眼光看,那次因为一笔无私的奉献,一下子得到两个名额。但这不是由大师兄宣布的,也不是由二师兄宣布的,而是由三师兄宣布的。后来的工会主席三师兄说,我们还空着一个七,一个八,你两个商量。

    八师兄飞快地说那就他七,我八。

    为什么呢?后来的学者七师兄过意不去。

    你脑袋大些。八师兄又是飞快的说。

    全体看着七师兄的大脑袋笑起来。三师兄说好了,就这样了,你是七,你是八。

    大师兄拍了一下桌子。全体安静了一会。大师兄说八师兄你说一下事情。

    从此成为了八师兄的八师兄说了侦察煤设院的事。大师兄问,如果那里面真有四联,会怎么样呢?

    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那边就要逃跑。另一派说那边就要进攻。但由于进攻派里有最精明的三师兄,还有同自己穿连裆裤的七师兄,所以八师兄相信如果自己侦察出四联来,立刻就有得仗打。他很紧张。他虽然正在惟恐天下不乱的年龄,并不害怕有人死伤,但九岁即已能拉《克勒最尔》(很高级别的小提琴练习曲集)决不短少智商,当然知道若是一方知道了是自己侦察而且报了告,后果是多么严重。那么应该让对方明白,煤设院里没有四联。因为即使本来是有的,没有侦察出来,最多是这个小崽儿是个瘟猪而已。一个大人不可能去弄死一头小瘟猪的。

    这时大师兄问,八师兄你想同哪个一起去侦察?

    八师兄很知趣的说,大师兄说。大师兄说三师兄你说。三师兄说七师兄去吧。七师兄说好我去。

    大家回去时已过了半夜,七师兄八师兄还站在铁路上商量了一阵。八师兄拉小提琴比七师兄厉害,但外面的事情他比较听从七师兄的。他问,下面为什么要弄清楚煤设院里有没有四联?

    七师兄认真地想了想,说,你觉不觉得,下面的力量要强大一些?

    八师兄说很要强大一些呢。

    如果上面,就是煤设院,有了四联呢?

    那说不定反而上面要强大一点了。

    对了,七师兄说,下面是不能让上面有了四联的。如果有了,就要趁还没有安装好的时候,去袭击,把四联夺过来,或者炸掉。

    八师兄点点头。武斗搞了这么长时间了,看热闹的小孩子都有了军事知识。高射机枪是要安装的,这家伙要有一块阵地,还要给它修工事。

    次日中午,八师兄七师兄溜进了煤设院。他们用不着翻院墙。他们趁卫兵要抽烟找人对火的时候从大门就闪了进去。八师兄还是先去垃圾堆找了一阵子纪念邮票,才开始正式的侦察。

    没有。没有对方所说的四联。绝对没有。所有的麻雀窝都掏了。以八师兄的机灵和七师兄的缜密,是不会漏掉象高射机枪这样的大东西的。

    但是,突然,这两个孩子都听到了琴声。小提琴的声音。在深秋午后重庆掺了薄雾的阳光中,这琴声分外温馨,象加了砂糖的稠稠米汤,透人心脾的舒畅。两人一齐咽下口水,向琴声的方向张望。

    后来的后来,八师兄回想,差不多就是在那一刻,决定了自己与音乐的缘分。小提琴声可以美成这样,就是在那一瞬间明白过来,顿悟一般。金色的梧桐叶在微风下飘动,象绸缎一般闪闪发光,合于那音乐的韵律。八师兄一半惊讶,一半陶醉。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分了很多层,又很神秘的世界----

    两个孩子追寻琴声而去。在这个大院的尽头,湿漉漉的围墙角落,有一座平房。石灰墙灰白灰白的。虽是平房,进屋却要上几级台阶。后来的后来,八师兄才知道那种样式属于苏式。根本上就是当时的苏联专家的宿舍。为了隔潮,室内地板和地面有近一米高的距离。就是这拔高了的一截,让八师兄和七师兄看不到里面的人。只能听到对话。是一男和一女。至于是哪个在拉琴,就不得而知了。

    女:莫扎特的回旋曲。

    男:是的。这个小节用跳弓反而模糊,是莫扎特考虑的不周。

    女:(笑)哼哼。

    男:所以四个音索性拉成两个,第二个处理成切分,是聪明的。

    七八师兄面面相觑。怎么这里居然有人敢于批评莫扎特?八师兄想。里面拉了一通可能是刚才说的那个小节。琴声美极了。而且想不到小提琴居然有这么大的音量。感觉上这支琴比一般的大。是高音区,音色很明亮,让八师兄想起雨后突然出来的太阳。

    又响起一小段低音区的。八师兄立即反应过来了。他轻声地欣喜地说:圣母颂。七师兄点点头。他也想起了。在众兄弟中,七师兄对八师兄的拉琴最有兴趣,有时候他也要在他的指点下鼓捣鼓捣,有时候还一起去上那右派教授的课。

    突然琴声停了。男的说这个曲子得站着拉。然后不知是谁站了起来,拉。八师兄觉得那声音很象在撕绸缎。他喜欢听这种声音。有时候路过布店就拐进去,就是想听听这种声音。后来读到高中了吧,学到一个成语,声如裂帛,才恍惚明白了,就是这种声音。

    这声音又象水,慢慢地从什么地方淌出来,又慢慢地淌向四方。八师兄的脚边也给这流水打湿了。他无声地叹息起来。

    不到十岁的八师兄已经在拉四分之四的成人琴了。四分之二的也罢,四分之四的也罢,八师兄拉过的琴,都发着木板的声音,空空的,力用大一点就瘪了。八师兄从来没发出过丝绸的声音。你撕得越快就越加响亮的声音。

    到这份上,八师兄并没有产生特别的念头,如果说往远处想了一下的话,也只是以后应该挣钱买一只好琴。然而下面的对话来了。

    男:背板里面有字,字母,有点象是签名,文字是哪国的?

    女:意大利。

    男:什么意思?

    女:没有什么意思。要读的话,应该读成史特拉迪瓦里。

    男:我的天!没有什么意思!史特拉迪瓦里还没有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史特拉迪瓦里?女:知道。世界名牌嘛。

    男:(似乎口吃起来)那,这种名贵,贵琴,怎么可能在这里?

    女:也许跟以前的苏联专家有关吧。

    男:------不对呀,我听说,每一支史特拉琴都是有名字的,譬如“大炮”、“大教堂”,怎么还有“露西”什么的,这支琴没有名字-------噢,好象是这样的,书上我读到过,这个家族的习惯是,制作出来的琴,如够不上尽善尽美,就不给取名,签个字了事。恩。可能,就是这样。

    女:哦,好象我也读到过。即使这样,也是极其贵重的名琴。

    男:那么这支琴的毛病在哪里呢?把弓子递过来,我来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个琅音,这个位置,(她拉了几下。八师兄第一次听见了小提琴的琅音:发哑。拉得重一点又象狼嚎。)怎么样?

    男:琅音应该是琴弦的问题吧?

    女:我已经试验好多次了,无论怎么换,那个琅音都在。

    男:你怎么发现这个琅音的?有什么必要在G弦上拉到这么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发现的。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13首,就到了G弦的这个把位。

    男(好象在往琴里仔细看)这个家族也是,有什么毛病吗,写出来嘛。

    女:你才有毛病!怎么可能写出来嘛!

    男:老实讲找得到这种琴的毛病,也是半个大师了--------这种名琴,就这么随便放在屋里?

    女:(笑起来)哪个听得出来呢?谁能听出这个来,就让他拿去好了。(八师兄后来回想,就是这句话,给了他极大的刺激)

    男:不要乱说。要放好噢!

    女:说是说嘛,还是要放一下的。

    语气非常机密。就象在喉咙里漱了漱,尖了耳朵也听不清什么。或者人家根本就没有说出来。那么她就只有一点什么手势。恩,就是手势。

    八师兄扭头看七师兄。七师兄正在看着他。七师兄眼里有点东西,让八师兄明白了自己想知道那琴一直藏在什么地方。那么他是看穿了我了。那么我就是想偷了这支琴。那么他也想偷了这支琴。谁不想偷了这样的名琴呢?八师兄裂嘴笑了笑。突然就觉得再呆在这里不行了。两人离开。

    回到白沙码头后,两人就分开了。八师兄接下来的事,就是到了晚上,去老茶馆去等布置任务的年轻人,向他报告,没有四联。煤设院里没有四联。绝对没有。用全家生命担保。但还有好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干什么呢?八师兄不知道。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心很乱,很慌。他哪里也呆不住,干什么也不成。昏头昏脑窜了几个来回,他一头扎到江边,脱得光光的,打着哆嗦溜进水里。

    他明白自己被那支被叫做史特拉迪瓦里的琴------懵住了。史特拉琴。恐怕为了简便,人们就叫它史特拉琴。耳朵里一直都是那个声音。那个撕绸缎的声音。这支琴应该是古旧古旧的,颜色吗,可能是偷油婆(蟑螂)的那种颜色,可能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有些地方有裂口-------它是不是应该比我见过的这些琴稍微重一点呢?

    八师兄一直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提琴手。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应该有一只不同凡响的琴。就算以后工作了,用积蓄买一只,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整个下午八师兄魂不守舍,七上八下,人都快疯了。但是,到了晚上,当他不得不走进茶馆,一眼看见早就侯在那里的螳螂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就决定了。

    螳螂问怎么样。八师兄非常坚决地说你必须还给十块钱。年轻人很吃惊,立刻说你想敲诈吗?八师兄说我们那个被打了,打惨了。他的脸上带着仇恨。是一种“对你们双方的仇恨”。

    螳螂愣住了。有一阵子没说话。八师兄等他愣得差不多了,才说他们怀疑我们是来侦察的。

    这么说是有罗?螳螂紧张起来。增加报酬的效果产生了。

    有,八师兄淡淡地说,有四联,还有二联(双管的)。有几挺?四联两挺,二联四挺。有这么多?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差一点叫起来。八师兄立刻发现自己说过头了。看来只要有得一挺就已经很要命了。但他很能沉住气,很坚决然而仍然淡淡地说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他往某个方向指了指。“你到他屋里去嘛,他在床上躺着的”。八师兄信誓旦旦,但心里很虚。因为没有那么一个被打得躺着的人,所谓同伴的。

    螳螂不停地抽着冷气,但看得出他相信了这番说法。好吧,他说,你把位置给我标出来。但八师兄提醒他:再给十块钱。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摸出了钱。

    不到十岁的八师兄端详那张地图,寻思这么多重武器分配在什么地方才合于军事法则。他那善于拉小提琴的脑袋一瞬间就确立了两大原则,就是高,和面朝对方。于是下手就标。

    你看到四联了吗?还有二联?对方冷不丁地问道。

    当然。八师兄泰然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没向我们开火呢?对方的嘴角挂起冷笑。八师兄猝不及防,但他本能地说了句还没有子弹。有枪不开那一定是因为没子弹。但他知道这个谎可能没能扯圆。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子弹?你还能探出人家兜里有没有炸弹?八师兄背上立刻冒汗了。然而意想不到的解脱来了,瘦青年不停地点头,自语道可能他们还没有搞到子弹。

    八师兄恍然大悟。原来重庆这么多兵工厂,是各造各的玩意儿。造枪的厂是决不会造子弹的。因此你这个团体要到这个厂去搞抢,还得到那个厂去搞子弹。而一般的情况是先搞到枪了再去搞子弹。那么这中间就有一个过程------瘦青年两眼射出一点子绿光,立刻又闭了眼睛。这一来,八师兄立刻明白了现在就是进攻并夺取那重武器的最好时机。他突感热血澎湃,突感一切太好了,一切太顺利了,一切太幸福了。再一看,螳螂已经不在了。

    在一些一些年过去之后,八师兄回忆这个事件,无数次地回忆,渐渐认定世上的事情要发生的就一定要发生,如果条件还不够的话,老天爷就会给补上。

    那的确是个事件。那事件被简单地称为打煤设。行动之快超出了八师兄的预料。当天深夜,确切地说次日凌晨,进攻就开始了。枪声一响八师兄立刻反应了过来:真的干起来了。枪声很稠,连绵不断,象很多自来水龙头同时开了。八师兄知道这是因为机枪很多。在这个国防工业重镇里,大家的装备都是很精良的。

    这样稠密的枪声居然响了一两个小时。当八师兄悄悄潜到煤设院墙根下时,天色已经灰亮灰亮的了。他翻上墙头时,听到一声断喝,随即就是一梭子弹打来,树叶和八师兄一起落下来。他以为会有人来搜查。他想好了,被抓住的话就说想来偷点东西。不革命没有观点的小偷其实是最安全的。但是没有人来。后来八师兄想通了,开枪的人明白不是敌人,是来占便宜的革命群众,打死了还是有麻烦的。

    他找到了那间屋子。窗户是开着的。爬上去一看,里面没有人。他赶紧翻了进去,很小心地将窗户关上。

    外面有人走动。八师兄明白,这就是书上说的打扫战场。他赶紧缩进床下。

    八师兄象耗子一样地潜伏了一整天,对昼伏夜出有了前所未有的体会。上午还有几拨人进来翻翻检检,过午以后就没有人再进来了。

    八师兄开始在屋里搜索。他不敢将门关死。如果有人以为这屋子还没有被搜过,就会闯进来的。但他也不敢将门打开。他将门留一条缝。他去掩门的时候,想起这门是被外面撞开的,而他进来的时候那窗户是开着的。那么这屋子的主人是翻窗逃跑的。

    没有小提琴。这屋子并不大。八师兄挨着仔细地搜完了,没有小提琴。如果主人是带着小提琴逃跑的,那么这一仗就完全白搭了。从外面的说话声可以听出来死伤的人很不少的。八师兄很沮丧地坐在地板上,看见了地板上的血迹和门上的枪眼。

    他明白,主人被门外射来的子弹打伤了,但仍然带着他(或她)的小提琴翻窗逃跑了。受了伤居然还能跳窗,逃命居然还带提琴!八师兄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听见外面在抬尸体还在清点。当然是自己人的了,因为还在叫着名字。叫男人的名字的时候有女人在哭。哭战友。八师兄明白自己这个祸闯大了。好象那些尸体就排在这派平房端头的围墙根下。不下十人。

    他转念一想,这些人不在这里打死,就在那里打死。喜欢打仗的人总之是个死-------他想离开这里。但他当然不敢出去。只能天黑了,深夜,甚至凌晨,才能出去。怎么捱过这么长的时间呢?只有睡觉。

    八师兄钻进床下。好在这种苏联人修的房子是木地板,而季节也不是真正的冬天。他一点也不难受的睡了过去。好象没有睡多久,他就醒了。他有点奇怪,我怎么就醒了?在怔怔地弄清这一点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无法说清这种声音。如果一定要说,那么很象一种嗓音,象婴儿在自语,又象姑娘在呜咽-----八师兄一阵恐怖。他想到了死人的灵魂。

    就这么捱了不知多久,他接受了这些声音。而且慢慢感到自己好象到了另一种地方,一种离开自己的家乡白沙码头很远很远,甚至离人间也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声音好象有种什么意思似的----突然,天外飞来一种念头,让他几番惊疑地感到,他的身下有空间。空间里有名堂。他摇摇脑袋,从恍惚中挣脱出来,翻过身子,用指尖轻轻敲打地板。

    这是平房,地板不是楼板,是隔潮的,有两尺多高的空间。

    是黑夜,又在床下,伸手不见五指。这个床下好象没放多少东西,不象一般人家尽可能将床下塞满。

    他敲到靠近墙根的一处,感觉象敲到什么门。他摸了一遍,感觉这门是能够打开的。这样他就取开了一块木版,又取开了一块木版。这时他想起了昨天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谈话,他突然就明白了,小提琴就藏在这下面。

    八师兄到底是成功了。他如愿以偿,得到了号称为“史特拉迪瓦里”的名牌小提琴。这只琴装在很旧然而很结实的木制蒙皮琴盒里,再用防水的油布包裹着。琴盒里还放有干燥剂,以及被本地人叫做臭蛋的樟脑丸,以防止琴弓上的马尾被蟑螂或者棉蛀虫咬断------后来,长大成人的八师兄回想这些的时候,无数次的觉得什么都好防,最不好防的的确还是人,哪怕是一个并未成人的人。接着这个念头的,就是对获得这只名琴那一时刻的解释:天意如此。是这只琴自己在那里歌唱,唤醒了他,而且暗示他:我在这里。每有心里不安,就这样解释一下。解释之后就心安了。

    此后他听说,螳螂被打死了。他并不是在进攻煤设院是被打死的,而是在回到兵团后,在火并中被自己人打死的。原来螳螂还是兵团的负责人之一。进攻煤设院,伤亡这么多,却并没有发现一挺高射机枪。其他负责人自然就要追问螳螂。这样就整毛了。有个死了好哥们儿的,抽了螳螂一皮带,螳螂立刻拔出手枪。但有人先于他开了枪。就是这样。

    八师兄感到很难受了。如果他是在进攻中被打死的,那就要好得多。但他是这样死的,八师兄就觉得与自己的关系大了。其实两种死法,不都是因为我的情报吗?

    他不知所措,漫不经心的拿起琴弓。突然觉得这支琴弓特别象一柄剑。琴弓都象剑,但这一把特别象。他象在电影里看来的那样刺了几下,心里好象轻松了些。他看见饭桌的边缘上爬着一只苍蝇,便信手一剑刺去。不偏不倚,居然就此将那苍蝇结果了。

    一旁的七师兄大惊,叫道好剑法。

    小提琴八师兄从此有了一个癖好,就是将琴弓当剑使。不要以为琴弓纤细易折,不,只要你不横着使劲,它可以承受很大的力量。尤其是将弓毛绷紧了的时候。俗话说:立木受千斤。柱子就是立木。

    他是“琴弓剑术”同他的小提琴技术一同长进。有时候拉琴不是那么专注,如是瞥见苍蝇蟑螂之类,那些家伙的死期就到了。几乎是百发百中。而且弓尖点到为止,不必抵到桌子,或是墙壁。

    有一次,他在路上边走边拉,后面一只不叫的狗撵了上来,他一回头,那狗正要下口。他本能地连刺两下,狗的双眼瞎掉,惨叫着跑开。那时他才1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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