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山调解所对面，有个向阳的土台。这天，张家山闲着无事，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那里，看《参考消息》。
知道的人说，这是张家山当村干部那阵子养成的好习惯，关心天下大事哩。不知道的人说，这儿老汉，认不认得字，也捧着一张报纸，冒充斯文。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是一座低矮的三间民房，这是调解所成立时，从镇上一个住户手里租来的。
紧靠调解所的，是一个安着水泥结构门楼的小镇法庭--小镇的最高法律机构。
张家山跷起二郎腿，眼睛就在报纸跟前，正在看着，突然听到法庭门口，人声嚷嚷。
法庭门口，老庙沟村民马澄清，正在把婆姨王小翠往法庭大堂上拉。王小翠坐在地上，耍死狗不起来。马澄清拽着她的一条胳膊，地上拉下了一道土印来。
张家山见了，折好报纸，呼地站起，指着马澄清喝道：quot;马家小子，你这是干啥哩？耍社火，正月还不到哩！quot;
马澄清见有人干涉，扭头一看，却是张家山。他不再拉了，可是，手里仍然攥着小翠的胳膊。
马澄清说道：quot;张干大，我们这是离婚去哩！quot;
quot;离婚？quot;张家山说，quot;小翠这百里挑一的好人样，放给别人，爱还爱不够哩，咋敢说离婚？你这小子，恐怕是吃错药了吧！quot;
马澄清说：quot;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干大，我这离婚，是有理由的！quot;
quot;啥理由，你且说说！quot;
quot;小翠那肚子，不知道咋了，光养女娃娃。过了门，满打满算才四年，扑里扑腾，养了四个女娃了。害得乡上罚款，县上点名。不跟她离婚，我这一辈子，是别想有个男丁了！quot;
quot;就为这事，要跟老婆离婚？好娃娃哩，尔格新社会，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嘛！quot;
quot;话是这么说。可事情搁到谁跟前，谁都想不通。咱们农村人，家里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丁，实在！quot;
quot;你看人家城里人，只一个娃娃，还不过来了！quot;
quot;咱跟城里人咋能比？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quot;
quot;你啥时学了这一张利嘴！我不跟你耍嘴皮子了。你狗日的，给我回去，好好过光景去！quot;
quot;张干大，我给你个面子，我回去了。只是，这婚还得离！不离，我思想上通不过！quot;
马澄清说完，又一拉小翠：quot;小翠，走，回老庙沟！quot;
小翠见说，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屁股上的土，一边说：quot;张干大，小翠这里谢谢你了！quot;
quot;不要谢！quot;
马澄清夫妇走后，张家山又坐在小凳上，拿起报纸来看。可是刚才的心境给破坏了，眼睛怎么也盯不住行。
quot;我平生最恨四种人：兄弟相残的人，打老婆的人，不敬老人的人，和邻居不和的人！quot;张家山自言自语。
李文化见张家山端着张报纸，受了感染，也学张家山的样儿，提了个小凳，拿了本书，坐在张家山跟前。
正巧谷子干妈出来倒水，见了一老一少这样，quot;扑哧quot;一笑，说了句脏话：quot;南山上过来一群猴，一人揣球都揣球！quot;
张家山quot;嗯quot;了一声，算是抗议。quot;嗯quot;完以后，对李文化说：quot;文化，你到镇上文化站去借些书报来，我要好好找些道理，开导开导这马家小子！quot;
李文化屁股刚把板凳坐热，不情愿去：quot;你不长腿？quot;
quot;你是领导我是领导？quot;张家山说。
李文化没诀了，只得站起，quot;啪quot;的一声，把书本放到小凳上，去了。
一会儿工夫，李文化回来了，兴冲冲的。
quot;张干大，我一眼就瞅准了，这一篇文章，正是你要找的！quot;李文化说。
quot;啥文章？quot;
quot;《生男生女在于男》！quot;
quot;生男生女在于男！生男生女在于男！这道理倒挺新鲜！李文化，你念！quot;
这是新近出的一期《参考消息》，二版下角补白的位置，有这么一篇小文章，文章篇幅不大，但是《生男生女在于男》几个标题大字，赫然纸上。
李文化拿着报纸念道：
quot;生命的营造，是宇宙间的一个蓝色大奥秘。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的结合，于是，便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生男生女的主要责任者在于女性，因为这个生命，是由于女性的十月怀胎，才以物质的形式带给这个世界的。其实，这种观点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生命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生男生女的主导者在于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精子……quot;
张家山一拍大腿，说：quot;好了，留下口才，一会儿到老庙沟再施展吧！这道理说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他马澄清不服！quot;
说完，要过报纸，很仔细地折起，装进口袋里。
quot;李文化，你去叫谷子干妈，咱们动身！quot;
老庙沟是个很偏僻的村子，位于子午岭腹地。当年，这里也许有一座庙。庙后来毁了，只在半山梁上留着半截石头砌成的旧窑洞。这几年，上头管得不怎么紧了，村里又一人摊五块钱，将窑洞接上了口。重建以后，小小的庙里倒也香火不断。
庙下面，靠山根的地方，是一溜错落有致的窑洞建筑，这就是原先的老庙沟生产队，现在的老庙沟村民小组了。
王小翠站在畔上，手拿木勺，正在喂猪。嘴里quot;quot;地叫着，木勺磕在石槽上，quot;咣咣咣咣quot;直响。几头猪摇着尾巴，嘴往槽里拱。
小翠的几个女女，在窑院里跑着玩耍。
大路上，村民笨牛脖子上架一个男孩，正在赶一群牛上山。
quot;王小翠，你站在畔上，丢魂失魄的，莫非有什么心事？quot;笨牛搭讪。
quot;你个烂舌头的，全没个正经话。告诉你，我在眺山现哩！quot;王小翠答。
quot;山现quot;是指太阳光照下远处的山的轮廓。
quot;白脸脸妹妹畔上站，眺不见哥哥眺山现！民歌上说的，没错！quot;笨牛说。
quot;好我的笨牛哥哩！你不去拉你的牛，在这里胡骚情啥哩！当心马澄清一会儿回来，打断你的腿！quot;
quot;你不要拿马澄清来吓唬我。他成天闹着要离婚，要把你一脚踹到门外边哩！quot;
一句话，说到小翠的难受处，小翠一下子脸色灰塌塌的。
笨牛又说：quot;真的，小翠，我跟你说句正经话。马澄清要是不要你了，你到我窑里来盛。哥每晚上给你打洗脚水。quot;
小翠受了委屈，泪花花在眼眶里转着，说道：quot;笨牛，你再在这里磨闲牙，说些没眉眼的话，我就喊人了！quot;
quot;别！别！我走！唉，人家的婆姨，自家的儿子！quot;笨牛自言自语，赶牛走了。
quot;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尿泡尿把自个儿照照，看你那脏①样子，还想打我的主意。quot;
王小翠朝笨牛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说。
王小翠转过身，正待进窑，又见从远远的山路上，下来了一拨人。她手搭凉棚，眺了眺，见是张家山一行。
quot;哎呀，张干大，今个儿咋有空，走到我们这山旮旯来了！quot;王小翠是小辈，远远看了，先出声。
quot;人在世上，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哩！告诉你吧小翠，今个儿，我们调解所娃娃打狼一齐上，来到老庙沟，就是为调解你和马澄清的事情的！quot;
quot;你可不敢叫我们离婚！quot;
quot;咋能哩！干大这一把年纪了，咋能做这号缺德事。遇官司说散，遇婚姻说合，是张家山调解所的规程。干大这次来，是带了灵丹妙药，专为治马澄清那小子的病的！quot;
quot;那敢情好！quot;王小翠说。
王小翠放下木勺，从家里拿出个笤帚疙瘩，扫张家山身上的土，一边扫，一边拣好听的说。
quot;老庙沟，老庙沟，原先有座庙，文化革命时候拆了。尔格，人们咋呼着，把庙建起来了，可这庙里空空的，缺个菩萨。我看，张干大，你就不用走了，住到庙里去吧，我王小翠一天三次给你烧高香！quot;
quot;小翠，你这话叫人听了心里滋润。住我是想住，只是怕你谷子干妈不答应。她雇下我，晚上给她暖脚哩！quot;
谷子干妈一听，红了脸：quot;张家山，你真没出息，有一点福，都从嘴上跑了！quot;
quot;一对老烧包！quot;李文化说。
quot;马澄清呢？quot;张家山收敛笑容，认真起来。
quot;他在窑里挺尸哩！镇上一回来，他就茶不思饭不进的，躺在炕上哼哼。地里的庄稼都叫草火了，他也不管。张干大，一火三不收，这光景，是没法过了！quot;
王小翠说这话时，撩起围裙擦了一下眼睛。
quot;马澄清这小子，把戏唱得就和真的一样！quot;张家山摇摇头。
王小翠请张家山一行，到窑里坐。
小翠上前推门时，却发现门从里头关上了。原来这马澄清听到外面张家山的声音，知道他又来寻事，就从里头把门给关上了。
张家山上前敲门：quot;马澄清，马澄清，你真有本事，一个大男人家，大天白日，像个怀娃婆姨一样，把自个儿关在家里！quot;
窑里马澄清答道：quot;你是张干大，我早就听出来了！你在六六镇待得好好的，跑到这儿来干啥！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尔格这社会，吃屎的倒把屙屎的给箍住了！quot;
张家山有些恼了，他使劲捶着门，嚷道：quot;马家小子，你把舌头伸展了，再跟我拉话！quot;
quot;我爹娘生就这一张嘴。你不爱听，你拔根球毛，把耳朵塞住！quot;
张家山这回真的生气了，他一跺脚，说道：quot;谷子，李文化，咱们走！quot;
王小翠见了，赶快阻拦。
quot;哎呀，张干大，你可不能走呀！仗你的势，马澄清才不敢胡作非为，你要一走，我们这婚是离定了。quot;
张家山恼汹汹、气咻咻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拦定了张家山，王小翠上前捣门。
quot;掌柜的，事有事在，你得把门打开。有礼不打上门客，这是礼势。张干大为咱们的事，行了几十里山路来调解，你看你这脏样子，一满不够成！告诉你，张干大的怀里，揣着灵丹妙药哩！quot;
窑里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门开了。
马澄清探出个头来：quot;什么灵丹妙药！张干大，你干脆拿来一包老鼠药给我吃，这事就一了百了了。quot;
quot;欠打！quot;张家山吼了一声，进门。
马家窑内。
张家山一行落座。
张家山说：quot;我是吃饱了饭撑的，不看到我跟你大的那一点老交情上，我才不管你娃娃的事哩！quot;
马澄清的父亲，原来和张家山都是农村干部。
quot;你不要提我大。他当了一回村干部，把个老庙沟越弄越穷。他执事的最后几年，手里握个生产队的红砣砣，唯一做的事情，是给出外讨吃的开通行证！quot;
quot;你大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就落下你这么两句话。你光记得他的吃米汤、屙一炕，就不记得他的过五关、斩六将了。娃呀，你大地下有知，会骂你的！quot;张家山说。
马澄清说：quot;张干大，你不知道村上人怎么说的。我一个劲地生女娃，村上人说，这是我大原先做了亏人事！quot;
张家山说：quot;你这秃脑小子，一会儿怪老婆，一会儿怪你大，你就不能开展一下自我批评，检查一下你自己？quot;
quot;好你个张干大，你拿反车塌人，莫非你要把这生女娃的责任，搁到我头上不成？quot;马澄清说。
quot;你小子还算聪明，善解人意。告诉你，我张家山手里握的有科学。科学上说：生女娃的责任，在你马家小子身上哩！quot;
quot;你胡说！quot;
quot;是你胡说还是我胡说，咱们两个说的都不算数。这里有报纸，《参考消息》，且看报纸上是咋说的。quot;
张家山从怀里掏出报纸，递给李文化：quot;马澄清，你驴耳朵伸长，听着！小翠，你也听着！quot;
李文化手端报纸，环顾四周，清清嗓子，念《生男生女在于男》。
quot;生命的营造，是宇宙间的一个蓝色大奥秘。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于是便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生男生女的主要责任者在于女性，因为这个生命，正是由于女性的十月怀胎，才得以以物质的形式，带给这个世界的。其实，这种观点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生命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生男生女的主导者在于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精子……quot;
李文化正念着，张家山手一举，说：quot;对了，就到这里！这里面这么多洋名词，谅你马澄清也解不下。不过，这意味，你该解下咧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生女娃的责任，在你哩！quot;
马澄清有些傻眼。
马澄清要过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说：quot;他**，这是哪里出的报纸，真是没见过面的冤家，成心跟我马澄清作对！quot;
quot;你怨报纸做甚？报纸上说的是官话，它并不知道老庙沟有你个马澄清。quot;
马澄清有些灰。
张家山进一步说：quot;憨小子，生女娃这事，你怨不得报纸，怨不得张家山，也怨不得小翠，一揽子责任都在你。这回，你该服气了吧？quot;
马澄清转向小翠，寻求支持：quot;小翠，你看，大早白晨，这一杆子人，撵到咱家门口，耍我！quot;
王小翠说：quot;咋是耍你哩！报纸上说的是实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下个西葫芦，想叫我结下个老南瓜，我咋能给结下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quot;
马澄清木然地点点头。
谷子干妈低着头偷偷笑。
谷子干妈忍住笑，扬起头来，面孔板起：quot;澄清，听干妈一句话，不要嫌弃小翠了。多好的一户人家，散了多可惜。回头，到镇上卫生院，给小翠把手术做了，不要淘气了，两口子安安生生地奔咱们的小康日子，多好！生男生女，那是天意，咱就认命了吧！quot;
quot;你说得对，谷子干妈！既然这样，我也就只好认命。quot;
李文化也说：quot;反过来想，有些人，纯粹就是骡子托生的，压根就不会生。比起他们来，你马澄清又强他们许多了。quot;
这个理也说得扎实，不由马澄清不服。
马澄清又将李文化的这个道理，发挥一下，说：quot;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我马澄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该满意了！quot;
张家山见说，欣喜地一拍大腿：quot;这不就对了？能这样想，才叫明白人！有你这句话，干大这一趟路，也算没有白跑。澄清，咱们是男人说话，今个儿是个界线，从此以后，你可不能再跟小翠闹离婚了！quot;
quot;不离了，张干大。幸亏你提醒，要不，我要再恋了婆姨，还不是照生女娃，花费银钱不说，劳人哩！quot;
quot;你给婆姨一个保证！quot;
quot;小翠，从前都是我的不对，现在张干大一开导，我算明白了，种下西葫芦咋能收下老南瓜哩！完完全全是种子的事。小翠，咱们从此收心吧，到医院做个绝育手术，安安生生过咱们的日子吧！quot;
小翠说：quot;话说到这里了，我也不能不说两句。其实，娃他大，光生女娃，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哩，总觉得对不起你们马家！quot;
小翠眼泪在眼眶里转。
马澄清一阵心疼，挨过来，用袖子为小翠擦眼泪。
张家山见自己轻轻易易地排解了一桩离婚案，有些得意，乐颠颠地望了谷子干妈一眼。
谷子干妈别过脸去，故意不看他。
张家山有些遗憾。
张家山站起来：quot;马澄清，干大这是闲不住的身子。既然这桩事情到头了，我们也就该动身了！quot;
马澄清说：quot;我知道你老价重要，到处是事情，我也就不留你们了！quot;
quot;吃了饭再走！quot;小翠有些过意不去。
谷子干妈说：quot;不了！quot;
张家山一行离去。
张家山走了几步，站住，回过头来，对畔上的马家夫妇说：quot;马澄清，咱这是男人说话，你可要算数。真的，叫我张家山再来一次老庙沟，可就没有今天这么多好话了！quot;
quot;你抬脚走人吧，张干大！小翠是我婆姨，我不心疼她，谁心疼哩！quot;畔上，马澄清扬扬手臂说。
quot;那好，就当我刚才那话没说。quot;张家山咽了口唾沫，又叮咛道，quot;哦，还有，你要领小翠来镇上结扎，你找我，我给她寻最好的医生！quot;
quot;谢谢张干大！quot;没容马澄清回话，小翠代他说了。
畔上，马家夫妇看着张家山一行渐渐隐入窑后。
马澄清回头看了一眼小翠，见她头发乱乱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原先厮打时留下的黑青印儿。
马澄清突然可怜起小翠。他亲昵地捡去小翠头发上的一片草屑，这是小翠刚才喂猪时留下的。
小翠将头偎在男人怀里。
小翠说：quot;咱不忙着结扎！等我再生一次，完了再结扎，你看咋样？quot;
马澄清说：quot;再不敢了，都四个了！quot;
小翠说：quot;这次，我保险给咱生下个男娃！quot;
马澄清说：quot;保险？quot;
quot;保险！只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情！quot;
quot;啥事？quot;
quot;明个儿早上，你背上褡裢，走趟南路。过两三个月，再回来！quot;
quot;你这是唱的哪出戏，我不明白！quot;
quot;我要说破了，你不要恼！quot;
quot;你说！quot;
quot;张干大不是说了，生男生女在于男吗？你看人家笨牛媳妇，简直长了屙金尿银的神仙肚子，和我同一年嫁到老庙沟的，如今，跟前有四个男娃了！quot;
quot;你提笨牛媳妇做甚？我还是不明白！quot;
quot;我都不好意思说了。我说的不是笨牛媳妇……quot;
quot;那是谁？quot;
quot;是笨牛！quot;
说出以后，小翠有些后悔，用手捂住嘴。她脸色绯红，生怕马澄清怪罪。
这话果然惹恼了马澄清。
马澄清伸出手掌，quot;啪quot;地一声，掴了王小翠一个耳光。掴完，还不解恨，又骂道：quot;人说这世上的女人，不要看人前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都是些脏下水，我还不信，说你王小翠是例外。今个儿，你安下这号心事了，你说，这是咋回事？quot;
王小翠的眼泪又出来了。
quot;谁看下那个笨牛了？他那个脏样子，哪比得上你端正！quot;王小翠说，quot;我这么胡成精，不为我个啥啥，纯粹是为了你们马家有后呀！quot;
quot;叫我当盖佬①，不行！quot;
quot;娃娃一坐住，咱就不张②他了！人不知鬼不觉的，有啥不行！是咱占便宜，是他吃亏，羊打羊羔猪打圈，还得给人家出钱哩！quot;
quot;这事总不美气！哼哼，他的娃娃……quot;
quot;谁的娃娃，生到咱炕上了，就是咱的娃娃！他敢不把你叫大，把我叫妈？quot;
马澄清咽了口唾沫：quot;我只让他一回！quot;
quot;一回就够了！quot;
quot;还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这事！quot;
quot;不让他知道！quot;
马家夫妇在畔上酝酿这个阴谋，走在山路上的张家山还不知道。他一路小调，唱得正欢，为自己的本事高兴。
张家山突然停止唱歌，问李文化：quot;那张报纸，你拾掇着没有？quot;
quot;拾掇着。在我怀里揣着哩！quot;
quot;把那张报纸拿好！不，给我，让我揣着。这一类生男生女的官司，还会遇到，有这张报纸，一念，事情就解决了，也省得咱们多费口舌！quot;
张家山把报纸要过来，揣进怀里，又说：quot;李文化，你说，这报纸还真厉害！quot;
quot;报纸当然厉害。有个叫拿破仑的外国人说：一张报纸，能顶上十万支毛瑟枪！quot;
quot;这话好！可惜不是我张家山说的！我要把它记下来！quot;
张家山圪蹴在路旁，掏出小本记下这句话。
老庙沟里，王小翠一杆唢呐，支走了马澄清，然后，穿着一件鲜艳的衣服，站在畔上，等着笨牛上钩。
像往日一样，笨牛赶着牛，从门前经过。
好小翠，上前主动搭话：quot;笨牛，你澄清哥不在，你把你拦牛鞭，让给别人几天，你腾出身子来，给嫂子帮几天忙！quot;
笨牛一听，乐了：quot;帮工可以，白干都行！只是，小翠，你要做好吃的给我吃！quot;
quot;那是自然！quot;小翠说，quot;笨牛，我听说，你月子里没了娘，欠奶吃！等嫂子高兴了，亮开奶头，给你吃口奶吧！quot;
笨牛跳起来：quot;你骂人！quot;
quot;这回不是骂人，这回说的是真心话。quot;
王小翠说这话时，表情上有些苦涩。
笨牛兴奋地quot;呀quot;了一声，上身一晃，单脚往起一踢，一只鞋飞到天上去了。
一番言语过往，笨牛撂了拦牛鞭，来给小翠帮忙。
原来这笨牛拦的牛，自个儿只有几头，大半是村上人的。各家都有牛，交给一个人放了，出些工钱，或者工换工。六六镇地面，都是这样的。尔格笨牛有事，这牛鞭交给别人就是了。
包产到户以后，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因此这小翠雇用笨牛的事，也在情理之中，不会惹出什么话头。
正值春耕大忙季节，笨牛在前面扶犁，王小翠在后面撒种，年年都是这样的农活，轻车熟路，他们干得倒也默契。
这一天，又是下种。笨牛在前面扶着犁，有些躁。三停的地，已经种了两停了，那王小翠，整天把他哄得像个猴一样燥热，说归说，就是到了节骨眼上，就让她给滑走了。笨牛疑心，这王小翠是哄着让他出憨力气，给她种地哩，根本就没有那一门的心思。
quot;小翠，你巧口口说下些哄人话，把我笨牛当憨娃娃耍哩！quot;笨牛弯过头来，不满地说。
quot;你当你有多值钱的！你不想干，就回去算了！守着你那丑媳妇去！quot;
笨牛翻了翻白眼，心里很矛盾。后来他说：quot;我不走，守着你王小翠，每天看两眼，心里也舒坦！quot;
王小翠一听，quot;扑哧quot;一声笑了：quot;这话听起来才耳顺！quot;
笨牛跟着牛，继续走着。
撒种的王小翠却停下来，掰起手指算起了日子。
牛犋已经走远了，小翠赶紧撒着种，撵上来。
小翠说：quot;笨牛，你说心里话，你想不想？quot;
quot;想！quot;
quot;真想还是假想？quot;
quot;真想！quot;
quot;嫂子要是把裤子脱了，你真的敢……？quot;
quot;我敢！我怕谁哩？quot;
quot;那好，今个儿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了！quot;
quot;当真？quot;
quot;当真！quot;
quot;你又逗我，把我逗得硬硬的，到了晚上，不等天黑，你就把窑门关了！quot;
quot;这回是真的。不怕你笑话。你澄清哥走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急得撑不定了！quot;
笨牛高兴地跳起来：quot;谁说我笨牛没本事！我笨牛尔格也活成人了，吃了碗里的还有锅里的！quot;
quot;你不怕你那丑媳妇来造我？quot;
quot;她敢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她也不尿泡尿把自己照一照，看她那人样儿，摆到当街上，把裤子脱了，都没人张她！嫌她恶心！quot;
小翠抿嘴一笑，继而严肃起来。
quot;只准你偷吃这一次！笨牛，你听着！quot;小翠一本正经地说。
quot;一次就一次！quot;
笨牛眼睛瞅着西天，只恨那圆砣砣迟迟不落。太阳终于落山了，牛通人性，犁到地头，便不走了，扬起脖子，quot;哞哞quot;地叫唤。笨牛抬头看小翠，小翠发了话，说quot;收工吧quot;。
夜色幽暗，繁星满天，子午岭山下这个小小的村庄，笼罩在一片安详的静谧中。
窑院里，卸了牛犋，喂了牲口，喝过汤，小翠打来一盆水，盆上放个毛巾，端到院子，说：quot;洗一洗，听我的招呼，再过来！quot;
笨牛洗脸。
小翠走回了自己窑里。
笨牛侧耳听着，是小翠哼着小曲，哄孩子入睡的声音。
笨牛洗完脸，在院子里转圈。
一会儿，哄孩子的声音停止了。
门quot;吱呀quot;一声开了一条缝，王小翠探出半个脑袋来。
笨牛一晃身子，进了窑。
王小翠和笨牛，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的，做了一夜夫妻。好灶火费炭，好婆姨费汉，这话不假。笨牛平日和自家婆姨在一起，哪有这种感觉，用他的话来说，往日吃的是粗茶淡饭，今个儿吃的是细米白面，因此那个狂呀，自不待说了。至于那小翠，田野地头上的那句quot;急得撑不定了quot;的话，却也是真话，靠了半个月的身子，真是遇火就着，更兼这笨牛，来得很粗野。王小翠嘴里叫唤着，quot;轻些轻些，慢些慢些quot;，莽汉笨牛哪里等得，一阵急风暴雨，直叫个王小翠全身的骨头都酥了，肠肠肚肚都翻腾起来，身不由己，只有挺直身子去迎。
折腾到半夜，王小翠说：quot;够了吧，你该动身了吧！一会儿天亮了，你从这窑里就出不去了。quot;笨牛嘴里应承着，正待离去，这时候月亮从东山那边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纸，照在小翠白生生的脸上。笨牛见了，舍不得走，又上来成般①了一回，才恋恋不舍地提着裤子，走了。
小翠原先答应过马澄清，只让笨牛一回。尔格有了这第一夜，于是身不由己，又连续几个晚上，让那笨牛上了自己的身子。小翠心想：一回也是做，几回也是做，拔了萝卜坑坑在，自己不说，他马澄清又如何晓得？
说话间，到了一月头上，地里种下的春玉米，已经破土，长得有半高了。
笨牛依旧给王小翠家帮工，自家的庄稼荒了，也不管。笨牛媳妇打发孩子来叫了几回，笨牛嘴里支吾着，把孩子支走了。
村上人见了，不说笨牛，却说王小翠：quot;这婆姨好手段，把个莽汉笨牛，拴到她的红裤带上了！quot;
这天，笨牛正在锄地，王小翠提了个饭罐来送饭。地里，笨牛正在吃饭期间，小翠感到一阵恶心，于是背转身子，蹲在那里，想要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quot;你这是咋了？quot;笨牛停止吃饭，问道。
王小翠看了他一眼，继续呕吐了两下，停止了。一丝笑意爬上了她的眉梢。她以手扶腰，站起来。
笨牛要来扶她，她摆了摆手。
王小翠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quot;笨牛，帮工就帮到今个儿。算起来，你澄清哥快回来了，等他回来，给你结工钱！quot;
笨牛吃了一惊：quot;小翠，你咋冷不防就要辞退我？工钱我不要了，愿意白干，你别打发我走就行！quot;
王小翠正色道：quot;这不行，吃屎的还把屙屎的给箍住了？锄放下，你现在就走！quot;
quot;你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了！咱们两个，谁跟谁呀！你看你那脸色凶的，一满就像真的一样。quot;笨牛说。
有了前面那一档子事，笨牛投手举足，不免有失检点，他说着，一只糙手，要往小翠脸上摸。
quot;大胆！quot;小翠用手隔开，就势就是一巴掌。
quot;槽里偷吃的驴，吃顺嘴了？quot;小翠又骂道。
笨牛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翻了翻白眼。眼前的小翠，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瞅着小翠，看了半天，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亲近一下小翠，看小翠那凶狠的样子，不敢；想发作，朝四下看了看，见地里还有锄庄稼的人，怕人笑话。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只好作罢。
quot;我走！quot;笨牛雄赳赳地说道，quot;咱们就此罢了，一刀两断！以后，你想我，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上你这钩竿了！quot;
quot;我小翠会想你？quot;王小翠哈哈大笑。
笨牛将锄头撇在地里，垂着头，怏怏地走了。
走到地头，弯回头，贪恋地看了一眼王小翠风摆杨柳一样的身段，自言自语道：quot;他**，莫名其妙地叫雇上，莫名其妙地叫辞了，莫名其妙地风流了一回。女人的心，真是摸不透。quot;
王小翠在地里捡起锄把，继续锄地。
大路上，有人下南路。王小翠手拉着锄，满面春风地给过路客说：quot;捎个话，给南路，叫我家男人回来，就说庄稼苗坐住了，叫他回家作务！quot;
六六镇上，这日无事，张家山仍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看《参考消息》。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老庙沟的事。
张家山对旁边坐着的李文化说：quot;李文化，你到卫生院问一下李院长，不知道老庙沟的王小翠，来做过结扎没有。要是还没做，你让院长挑个好大夫，小翠要来了，让大夫给小翠把活儿做得细一些。quot;
quot;知道了！quot;李文化有些不情愿地向小镇另一头走去。
望着李文化的背影，张家山说：quot;男人家做事，要说到做到，莫让那马澄清说我没给卫生院打招呼。quot;
张家山说着，又看报纸。
quot;报纸这东西，就是日怪。一张报纸能顶上十万兵丁。咦，这话是谁说的来？李文化！李文化？quot;
张家山想询问一下李文化，抬眼看时，才想起李文化到镇卫生院去了。
王小翠坐在畔上，两手捧着肚子。她的肚子已经显形，像一口锅一样，扣在肚子上。因为怀孕，脚面发胀，鞋后跟勾不上，鞋子像拖鞋一样拖着。
王小翠骄傲地平视着川道。
马澄清烧好了米汤，端来一碗。
quot;回窑里喝吧！当心有风，凉了你！你是双身子，自个儿要招呼自个儿！quot;马澄清说。
quot;不，就在这里。这里眼界宽！quot;
王小翠端起碗，喝面汤。
马澄清又回窑里，端来一小碟酸菜，放到王小翠跟前。
马澄清圪蹴在那里，满怀敬意地看着王小翠的肚子。
马澄清说：quot;尔格这科学，要能造出一副眼镜多好，隔着肚子一看，长没长鸡牛牛，一眼就看见了！quot;
王小翠腾地把碗放在地上：quot;我给你说了八十遍了，是个男丁！你老是不信我的话！你再不信，我偷偷跑到卫生院去，把它流了！quot;
quot;我咋能不信哩！只是孩子没落生以前，我这心里，老不踏实！quot;马澄清说着，端起碗，递给婆姨。
quot;我给你保险！quot;王小翠蛮有把握地说。
王小翠接过碗，继续吃起来。
quot;这孩子金贵，我看，放到卫生院去生吧！quot;
quot;不行，还是放在家里生。我听说，医生见了这超生下来的孩子，脑门上给一针，登时就咽气了。咱这个宝贝儿子，可不能去冒这个险！quot;
quot;你这话在理！quot;
距马家夫妇这番拉话不久，王小翠就生了。那天，马澄清从外村请来了最好的接生婆，又红糖鸡蛋准备了一大摊，单等王小翠给他带来好消息。婆姨王小翠大约比他还急，着急之外，又不能不有一份担心。
门户紧闭。
马澄清在窗外，踱来踱去。他板着个脸儿，一副庄严的神情，和凡人①不搭话。
屋里，王小翠正在生孩子。
接生婆的声音：quot;不要怕，小翠，你看你浑身颤的！你这又不是头生，怕什么！quot;
quot;怎么了，小翠？quot;马澄清在窑外喊。
接生婆在窑内喊：quot;马澄清，你少在外面聒噪！尻子屙尿球鼓劲！quot;
窑里，王小翠呻吟声和喊叫声，阵阵传来。
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
quot;怎么样了，小翠，男的还是女的？quot;马澄清在窑外按捺不住，又问。
小翠突然在窑内，大声地哭起来。
马澄清明白了大事不妙，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说：quot;你们倒是说话呀，交裆里长不长鸡牛牛？quot;
接生婆答道：quot;马澄清，你不要难过！看来，你这辈子注定是丈人命！quot;
马澄清见说，颓然地蹲下来，两手抱住头哭泣。
quot;我命真苦！quot;马澄清说。
接生婆走出门，拍了拍马澄清的肩膀，走了。
马澄清一闪身，进了窑。
王小翠躺在那里，半盖着被子，鼻涕眼泪的。见了马澄清进来，有些怕，不敢用正眼看他。
quot;这事没完，小翠！你实话实说，这孩子，可是笨牛的？quot;
婴儿用一件小褥子包着，放在里炕。马澄清乌青着脸儿，指着孩子问。
小翠说：quot;是笨牛的。可是这事真日怪，笨牛给自己一连生了四个，轮到咱烧香，庙门子就关了！quot;
quot;你真不要脸，用这号子办法，还说！前一阵子，你钢嘴铁牙的，还说保险是个男孩！quot;
马澄清说着，气喘咻咻，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王小翠低着头，任马澄清使威，只是不吭声。
quot;不，我不能吃这个亏，我要找狗日的笨牛拼命去！quot;马澄清说着，霍地站了起来。
quot;你不能去，马澄清！和人家笨牛没关系！quot;
quot;怎么，你向着笨牛？quot;
quot;不是这个意思！quot;
马澄清不再嗦，顺手从墙边操起一把大铡刀。王小翠拦了拦，没有拦住，被马澄清一把掀得栽倒在地。
马澄清向笨牛家跑去。
quot;狗日的笨牛，你给我出来！我下了趟南路，不在家，你竟敢勾引我老婆。我今天和你拼了！quot;马澄清站在笨牛家院门口，骂道。
笨牛走出窑门说：quot;是有这档子事儿，我认。只是，你不该来问我，你最好回去问问自家婆姨，看是她勾引我，还是我勾引她。俗话说得好：母狗不摇尾巴，公狗不敢上身子！quot;
quot;你还敢嘴硬，看我不铡刀劈了你！quot;
quot;澄清哥，有话好说，反正这儿事已经做下了，多说无益。这样吧，你要是嫌吃了亏，这也好办。就我这泔水婆姨，你不嫌弃，你也用上一回，正好，我也想要个女孩！quot;
笨牛婆姨在窑里听见话头不对，quot;哐啷quot;一声将门开圆：quot;马澄清，你净想些好事，看我不放恶狗咬你！quot;
说时迟那时快，笨牛婆姨话音刚落，窑里quot;嗖quot;地蹿出一条大黑狗。
笨牛婆姨一指马澄清，嘴里再一吆喝，狗quot;呼quot;地一下扑向马澄清。
这畜生来得凶猛。马澄清吃了一惊，倒提铡刀，反身就跑，跑了一阵，见狗不追了，停了下来，抬头去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狗夹着尾巴，吐着舌头，回去了。
笨牛站在自家畔上，伸手摩挲着狗毛，说：quot;澄清哥，你的心思，小翠的心思，我是解下了。我知道，你们猴急了，是想要个男孩。凡事得有个起根发苗，这一场事情，不怨天不怨地，算来算去，这祸事的根子，是六六镇的儿老汉张家山。quot;
一句话提醒了马澄清。
马澄清朝自己脑门拍了两掌，扭身向家里走去。
马家窑里。
马澄清说：quot;这事不能怪笨牛。我现在想明白了。日弄咱的，是张家山那狗日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要到六六镇，找张家山算账去！quot;
小翠也说：quot;是怪张家山，什么破报纸，生男生女在于男，硬是给咱们乡里人灌迷汤哩！咱们真傻，还信了！quot;
马澄清弯腰抱孩子。
quot;你去就去，抱孩子干啥？quot;王小翠问。
quot;我要把孩子扔给张家山！quot;
quot;你不能！quot;小翠说。
马澄清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翠手扶门框望着。
夜晚，六六镇上，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口。
怒气冲冲的马澄清，抱着孩子来到门口，刚想推门进去，听见屋里正在拉话。
张家山的声音：quot;李文化，你说那句话怎么说？quot;
李文化的声音：quot;你都问过一百遍了，那叫一张报纸顶得上十万毛瑟枪。quot;
quot;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遍了。哎，年纪大了，记性没有忘性大了！quot;
马澄清到底是农村人，有些怯张家山，怕闹腾起来，自己占不了便宜。于是，低声骂了一句，将孩子往门口一放，返身走了。
女婴哇哇地哭起来。
屋里。
谷子干妈侧耳听了听，说：quot;是我这耳朵响，还是真有响动？我怎么听着，好像有娃娃哭！quot;
张家山也侧耳听听：quot;是娃娃哭，好像就在门口！quot;
张家山要出去。
谷子干妈说：quot;他干大，怕是狼叫！狼饿极了，会装吃奶娃哭，黑更半夜的，蹲在门口，等人上当！quot;
谷子干**话，说得张家山也有一些嘀咕，步子缓了。
quot;狗怕摸，狼怕戳！quot;谷子干妈将一根擀面杖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quot;哗quot;地一下把门打开，手提擀面杖，冲出来，大叫一声：quot;谁？quot;
躲在墙角偷看的马澄清，吓得打了个趔趄。
女婴哇哇地哭起来。
quot;真是女娃娃！quot;张家山挠挠头，将女婴抱起来。
张家山将女婴交给随后走出来的谷子干妈。
马澄清看见门quot;嗵quot;地一声关了，于是返身回了老庙沟。
翌日，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内。
女婴哇哇地哭着。
谷子干妈把女婴抱在怀里，怎么哄也哄不下。谷子干妈无奈，只得揭开衣襟，让孩子噙自己干瘪下垂的奶头。
孩子哭得张家山烦透了，他烦躁得在屋转圈圈。
quot;哪一家父母，禽兽不如，将自己的亲骨肉，丢在咱们门口！quot;谷子干妈嘟囔。
quot;咱慢慢查访，送回去就是了！quot;张家山说，quot;只是，眼下，你得出去给她找一口奶。你看镇上哪家婆姨有奶？quot;
谷子干妈抱着孩子，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俄顷，屋外传来了谷子干**声音：quot;张家山，我是不出去了，丢人败兴的！quot;
谷子干妈进来。
quot;咋了？quot;张家山问。
quot;儿不儿孙不孙的！你叫我抱着她，像啥？奶倒是给喂了，一点绊搭没打。只是，我前脚走，后脚不断地有人指脊背，说这孩子怕是我生养的，还把你也给拉扯上了！还有人扬言，要到计划生育专干那里去告咱们哩！quot;
quot;随他们说去，随他们告去，咱们全当是扩大张家山调解所的影响哩！quot;
quot;说得轻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咱们这一大把年纪了，叫儿孙们听见，以后咋活人哩！quot;
张家山抱过孩子，逗一逗：quot;好歹是一条命哩，撂到咱家门前了，这就叫缘分。你先养着，容我四处打问打问，就这么大个六六镇，我不信找不到主儿家！quot;
正说着，李文化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quot;张干大，这孩子有主了。刚才，我在镇政府遇到了老庙沟的笨牛！quot;
quot;哦，这孩子莫非是他的--马澄清？quot;张家山问。
quot;听笨牛说，正是的！quot;
quot;这狗日的，不听我的劝，驴下驴驹子一样，又生了一回，走，谷子，李文化，咱们二进老庙沟！quot;
谷子干妈接过孩子，抱好。
张家山一行说走就走，当下锁了门，一路前行，直奔老庙沟。行走之间，大人吵娃娃闹的，煞是热闹。
到了老庙沟，张家山气喘咻咻，在马澄清家畔上站定，然后高喉咙大嗓子地一阵叫喊：
quot;马澄清，你狗日的，给我出来！啥弄手，年纪轻轻的，日娃不管娃，还放到我的调解所门口。你可知道，法律条文里有一条叫弃婴罪，这顶帽子给你戴上，刚合适。像你这号瞎，要判你三年徒刑哩！quot;
马澄清将门打开，两扇门开圆，走出来，双手叉腰，站在那里。
马澄清说：quot;我不来寻你，你倒自己找上门寻死来了！好，张家山，今天咱们把这事情理论清楚。quot;
张家山有些诧异：quot;咦，你还有道理！好，你说，我不妨听听！quot;
quot;都是你那张破报纸上的生男生女的文章，引起的这一摊子烧叨！话我也不想往明的说，说了嫌夯口，你去问王小翠，你去问笨牛吧！quot;马澄清怒气冲冲地说。
婴儿哭泣起来。
王小翠从窑里跑出，把婴儿从谷子干妈怀里抢过来，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到底是亲生，为这小东西疼过一回，小翠现在亲昵着自己的孩子。
quot;澄清，那是丑事，搁不到桌面上。你就不要提它了！quot;王小翠拽拽马澄清的衣角，哀求他。
马澄清双手抱头，蹲下来。
quot;有什么话，到窑里再说吧，张干大！又不是做下什么赢人的事情了，何必嚷得让满世界都知道！quot;小翠说。
张家山一行进了窑。
小翠拽了拽马澄清的衣角，马澄清不情愿地跟了进来。
马澄清窑里。
张家山说：quot;马家侄儿，干大不是跟你开玩笑，法律铁面无情，弃婴罪这个大帽子，可是轻易戴不得的！quot;
quot;弃婴？弃谁的婴？实话实说了吧，张家山，这孩子不是我的！quot;
quot;不是你的，那是谁的？quot;
quot;是笨牛的！quot;
quot;我不管，生到你家炕上，就是你的！quot;
quot;你这是歪理！quot;
王小翠这时插言：quot;张干大，你放心，好歹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咋会扔掉哩！他不养，我养！quot;
王小翠紧紧地抱住孩子，惊恐地坐在炕上。
quot;你看小翠多懂道理！一个是犯了弃婴罪，坐牢房；一个是抱了孩子到镇上结扎，接受罚款，这两样，哪头轻，哪头重？马澄清，你又不是孩子，你能掂量出的！quot;
张家山坐在炕边，循循善诱。
马澄清抬眼看了一眼张家山，不紧不慢地说：quot;张干大，你枉费心机了！你指出的那两条，都与我马澄清不沾边。我还是安安宁宁过我的日子，既不会坐班房，也不会叫罚款！quot;
quot;咦，这么能行的人，我真还没有看出！马澄清，你有啥道理呢，能一个萝卜两头切？quot;张家山蛮有兴趣地问。
马澄清继续说道：quot;诚如你说，生到我家炕上，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当然要养她，这样，弃婴罪和我沾不上边了！quot;
quot;这一条有理！quot;
quot;第二条更有理！凡事得讲个来龙去脉。俗话说：不怕杀人，单怕递刀。王小翠的这一抹心思，都是你那报纸上的丑文章引起的。那文章就是祸事根子。镇上要罚款，得罚你！quot;
quot;好侄儿，世界上的道理，咋有这样说的哩！那文章，是报纸上的，又不是我自己造出来的！quot;
quot;所以你也不要怕，乡上找你，你再去找报社，不就得了吗？quot;
quot;报社在北京城里，我到哪里去找？quot;
quot;那我不管！quot;
quot;生男生女在于男quot;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马家夫妇像对待他们的其他四个女孩一样，认真地抚养起了这个女婴。王小翠很愉快地到镇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笨牛经了这一事，也不敢胡成精了，还是觉得搂着自己的婆姨睡觉踏实，丑是丑点，不开灯就是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支付了三百元计划生育罚款。张家山有没有去找那家报社，我们不知道。不过据李文化说，张家山原本是想去找的，是李文化拦了他。李文化说：quot;参考参考，那《参考消息》上的文章，本身就是供你参考的，又没说一准是这样。你要去找，不碰上一鼻子灰，你来问我！quot;张家山听了，也觉得李文化言之有理，这一口气，只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