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牙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莫言 本章:门牙

    四十三团徐团长批评我们工作站纪律松弛作风不正派也许是有道理的。刚由新兵连分到工作站第三天晚上,我们班长就跟天津市一个大干部的儿子——我们工作站的业务参谋“磷化锌”打了一架,原因是“磷化锌”把我们班长养的五只老母鸡偷走一只,在值夜班时煮着吃啦。后来我才知道“磷化锌”真名林华欣,是天津市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的儿子。我们班长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值了夜班白天睡觉的“磷化锌”从被窝里拖出来,拖到我们宿舍门口一个碾盘口那么大的臭水坑边上。正是古历的三月初头,冻人不冻水的时节。“磷化锌”穿着一条大裤衩子,赤着脚,麻秆一样的细腿上生满黑毛,肋巴骨从破背心里露出来。池子里水明如镜,映着飞驰着白云的蓝天和池边那株萌着米粒大花骨朵的小杏树,“干什么干什么,你妈的‘小玩意儿’!”“磷化锌”骂着,跳换着脚,“干什么?你这个‘鼓上蚤’,偷鸡偷到你二大爷头上来了。”我们班长连续屈起膝盖猛顶着瘦骨伶仃的“磷化锌”的尾骨。班长顶一下,“磷化锌”往前一打挺,口里同时叫一声亲妈。班长说:“老实交待,我的鸡是不是被你煮吃了?”“磷化锌”哼哼唧唧地怪叫着,却不回答问题。班长说:“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推到坑里去了——”“磷化锌”用力后退着说:“是我吃了,肖班长,你放开我,我赔你只鸡就是了。”“放开你,便宜,堂堂天津市主任的大公子,偷穷百姓的鸡吃,我让你变只落汤鸡。”班长抬膝顶屁股,伸手推颈子,只一下,就把“磷化锌”给弄到臭水坑里去了。池里沉淀物搅动,清水变成黑水,臭气扑人。林参谋是海河岸边长大的,熟谙水性,顶着一脑袋黑泥爬上来,裤头子汗衫子紧贴着骨头,站在三月的小凉风里瑟瑟打抖,像生理解剖图上的骨骼标本从挂图上跳了出来。

    几个业务参谋把林参谋抬回去,打热水的,打凉水的,忙成一团。

    我们秃顶主任手持一根装着黑橡皮头的练刺杀用的木枪,跑到我们班里来训斥我们班长。

    “肖万艺,你是共产党员吗?”

    “不是你介绍我入的吗?”

    “共产党允许打人吗?”

    “共产党允许偷鸡吗?”

    “他偷鸡不对你把他推进坑里难道就对了吗?”

    “按说也不对。”

    “是么是么,承认了错误就是好同志么!”

    “我承认错误啦!”

    “没事啦,有空给林参谋道歉。”

    “他要不要给我道歉?”

    “当然要。”

    “那就算了吧,主任,他给我道,我再给他道,跟不道不是一样吗?”

    “去你们的。小肖,带着新同志好好训练,先练射击,后练投弹。”

    “是,主任。”

    正说着呢,就见一个女人饿鹰般从家属小院那边飞过来。扯住我们主任又撕又掳又叫唤:“老头子老头子你不给我作主谁给我作主杜家那个卖腚的臭婆娘又指鸡骂狗骂我光吃食不下蛋我不下蛋关她屁事她下了两个斜眼歪歪蛋老娘连腚都不愿夹噢哟哟亲娘啊叫人欺负喽……老头子不是我的毛病一定是你的毛病你去医院检查检查咱养几个孩子争争气……”

    主任可能因为当着我们新兵的面,有点不好意思,用力推开老婆,双手端着木枪,威严地喊:“你给我滚回去!”

    女人愣了愣,蔑视着那镶着橡皮头的木枪,有条不紊地解开衣扣,露出囊囊的肚皮。她拍着肚子说:“反动派,开枪吧!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一个倒下去,一千个站起来!哎哟我没有孩子……”

    肖班长走上去,劝着她:“老羊老羊,回去吧,让新兵们笑话你。”

    “笑去吧!笑去吧!笑我就是笑他娘!小肖啊,要不是你们主任有病,我早有了一群孩子呢!”女人像糖一样黏在我们班长身上。

    “李家田!”我们班长喊了一个老兵,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把老羊送走了。

    我们主任满面青紫地站了一会儿,就提着木枪向业务办公室那边走,路过一个躺在墙边上的汽油桶时,我看到主任像头豹子似的端着木枪冲上去,捅得汽油桶咕咚一声响。汽油桶遍地打滚。一只大耗子沿着墙根,唧唧叫着逃跑了。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班长带我们到唐家埠“骡子”家闹洞房。“骡子”家院子里出出进进好多人,红窗纸被电灯照得那么漂亮。班长和院子里的人打着招呼。一个女人喊:“大婶子,解放军来了,快出来接待!”

    一个小脚女人跑出来。

    我们班长说:“恭喜大娘!恭喜大娘!”

    老女人兴奋得浑身哆嗦,说:“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骡子,骡子,快来。”

    那个叫骡子的新郎穿着一身铁板样的新衣,站在班长面前,搔着后脑勺子,傻呵呵地笑。班长撞他一膀子,说:“小子,快带我们去看看新媳妇。”

    骡子像领了将令一般,跑进洞房,轰赶着满屋的小孩子。

    小孩子们愤愤不平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鱼贯进洞房。

    一个小男孩大声喊:“解放军!别进去,他家是富农,他媳妇家是地主!”

    骡子和骡子的母亲都垂下了头。

    班长命令我:“小管,去把那个喷粪的小兔崽抓住,骟了他的蛋子!”

    没等我出门,那个小男孩就一溜烟走了。

    房间很小,地上站不下,班长带头上了炕。新媳妇坐在炕角上,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骡子手忙脚乱地为我们倒茶递烟。

    班长拿着一支烟,盯着新媳妇问:“你叫什么名字?”

    新媳妇像蚊子嗡嗡一样回答。

    “你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班长说。

    新媳妇的头垂得更低了。

    班长说:“骡子,让你媳妇抬起头来。”

    骡子说:“你……抬起头来……给解放军看看……”

    新媳妇抬起头,果然很漂亮,鹅蛋脸,圆眼睛,鼻子小巧端正,两颗泪珠在新媳妇眼里骨碌碌打转。

    “真俊,活活地跟我妹妹一个模样,骡子,你真是好福气!”班长拍了骡子一巴掌,转脸又对新媳妇说,“哎,你家还有姐姐妹妹吗?介绍个给我。”

    骡子说:“班长,您开什么玩笑,就是天仙下凡,您也不喜要呢!”

    班长说:“去你的!这样吧,骡子,我回老家把俺妹妹领来嫁给你,你把她让给我。”

    新媳妇那两颗酝酿已久的泪珠滚出眼眶。她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纸包,剥出二十几颗水果糖,递给班长,说:“大哥,让同志们吃糖吧!”

    那糖好酸啊!

    班长带我们去闹洞房的事不知怎么传到四十三团去了,八月份我去四十三团军务股领手榴弹时,一个当仓库保管员的老乡诡秘地问我:“哎,老三,听说你们带着枪去地主家闹洞房,把人家新媳妇的裤子都给剥了?”

    我说:“纯属放屁!你去问问那个骡子,他可感谢我们啦!”

    我的老乡搬出两箱手榴弹,说:“我们这些稀拉兵,会不会放真手榴弹?”

    “你别小瞧我们,我们练了两个月了。”我说。

    领回实弹后,班长带着我骑着自行车到处看地形,最后把地点选在南堡村东一条干涸的河道里,河滩上丛生着红柳树。河道里净是结着白碱的鹅卵石。踏在鹅卵石上,可以北望大海。

    训练投弹是在苹果园外的沙地上进行的,连续两个月,只要轮不到站岗就去。

    我们在沙地上排成一行,每人的粗线腰带里别着两枚教练弹。班长站在队前,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把帽檐往下一拉,说:“手榴弹是共产党的传家宝,这玩意儿打起仗来没准还用得着,投七十米八十米屁用不管,投四十米就够了,关键是要准,准头怎么练呢?关键是要有目标,我们的目标在哪里啦?在正前方。”

    我们正前方是唐家埠村的苹果园。

    班长说:“看到那棵‘伏花皮’了吗?那就是我们的目标,谁投下来苹果谁吃,我已经跟仲书记说好了,他说支援解放军苦练杀敌本领甭说一棵‘伏花皮’,十棵‘印度青’也豁得出来,遗憾的是‘印度青’要到老秋才熟。”

    班长在脚下划出一条线,说:“踩着这根线投,不准过线。”

    班长给我们示范。他从腰里拔出一颗手榴弹,活动了一下胳膊腿,他让我们也活动一下关节筋骨。他撤步、扭腰,胳膊一扬,手榴弹疾速地翻滚着飞到苹果树上。苹果树上成千上万个半边红半边黄的苹果像活物一样灵活生动,手榴弹飞进去,像老鸹闯进了鹦鹉巢,噼里啪啦乱一阵,挟带着几个苹果掉下来。

    班长命令:“去捡弹捡苹果。”

    我飞快地跑过去,跳过那道又稀又矮用紫穗槐枝条夹成的篱笆,钻到庞大的苹果树冠下,捡起斜立在沙土上的教练弹,又捡起两个苹果,跑回来向班长交差。

    班长接过手榴弹和苹果,把手榴弹扔在地上,把苹果举起来,对我们说:“看到了吧?胜利果实!”他把苹果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喀喳咬了一口,咯咯吱吱地嚼着,呜呜噜噜地说:“开始吧,一个挨一个投,自己投完自己捡。”

    班长吃完苹果看我们投弹。

    那棵苹果树我有时认为它在藐视着我们,擎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有时我认为那棵苹果树在仇视着我们,抖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我认为有时那棵苹果树在哀求着我们,垂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战友们都有收获,围着班长像一群贪吃的小兽,紧张地啃着苹果,大家都兴高采烈,固然不久以后我知道了这种“伏花皮”苹果并不好吃,它有一种让人涕泪交流的味道。

    班长说:“小管,轮到你投了。”

    我提着一颗手榴弹站在画出来的那条线上,这时我望着苹果树苹果树也望着我。

    “投啊,不想吃苹果?”班长说。

    我按着班长告诉我的要领,用力把手榴弹甩出去。一刹那间我停止了呼吸苹果树也停止了呼吸。我看着我的手榴弹平稳地向前飞行,它一点也不打滚翻筋斗,它飞得非常慢,好像伸手就能非常容易地抓住。我的这颗手榴弹根本违背了物体运动规律,它笔直地飞行着,突然垂直地下落,像中了枪弹的鸟儿一样掉在沙地上。离苹果树还差一大截子呢。

    “咦——小子,你投的什么怪弹?”我们班长把苹果核扔了,亲自跑过去,围着我的手榴弹转了三圈,然后像捏着一条蛇似的走回来。

    班长又教了我一遍动作要领,允许我跨线十米再投。

    我的手榴弹还是那样稳稳当当地飞行着,满以为它能飞到苹果树上方再下落,谁知道它在篱笆上空突然停住,一头扎下来,离苹果树还差着三五米远啦。

    班长说:“他奶奶个熊,你这颗手榴弹是他娘的魔术弹?”

    班长让我换了一颗手榴弹,又让我前跨五米。

    班长说:“投!”

    我严格按照动作要领,把手榴弹撇出去。我撇出去的手榴弹都是反抛物线飞行,它依然不翻筋斗,平稳如鸟儿滑翔。在苹果树上空,它犹豫片刻,轻轻地掉下去。苹果树梢头轻动,良久良久,不见手榴弹掉下来,更不见苹果掉下来。

    苹果树忧悒地望着我,我忧悒地望着苹果树。

    千万颗果子一齐翻动着,好像落了一树翠鸟。

    “噢,邪门!你这个小子。”我们班长陉声怪气地说。

    我苦练两个月也未能改变从我手中飞出去的手榴弹的反动轨迹,所以,蹲在干河道外的红柳子丛里,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为什么我按照班长教给的要领却投不出班长式的翻滚弹?它为什么总要平稳滑行然后垂直落下?班长播下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我那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事物的复杂性和最简单的事物里包含的神秘因素。投弹不但是肉体的运动而且是思想的运动;不但是形体的训练更重要的是感情的训练。手榴弹呆板麻木大起大落的运动轨迹也许就是我的思维运动方式的物化表现。投弹训练有时就是感情训练,飞行的手榴弹多么像飞行的思想。我多么希望你就是那棵苹果树,你结满了丰满诱人的果子,我的同伴是那么贪婪地想攫取你或者攫取到了你几颗果实。我一投不及,二投不及,三投方及。我的爱情的运动多么像我投出的手榴弹的运动。我不想得到一时的口腹之乐,我只想让我的心栖息在你的浓密的树冠里,得到你的温暖和庇护,我的心为你跳动。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肉体埋在你的荫下。

    我坐在红柳子丛里胡思乱想,想着驻地那位大姑娘。我们班长指挥两个战士在柳棵子后边挖了两个半米深的掩体。

    班长集合起我们,庄严宣布了几条纪律。

    实弹投掷正式开始。

    班长说:“你们都到柳棵子后边趴着去,我先投两颗试试。”

    我们贴地趴着,看着班长撬开木箱,揭掉两层油纸,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把儿雪白头儿漆黑的手榴弹,拧掉把上的铁盖子,把一个银亮的小铁环套在手指上,喊一声“注意隐蔽”,然后用力一甩胳膊。手榴弹翻滚着飞进河道,一、二、三、四、五,我暗暗数着。手榴弹爆炸了,响声非常单薄,我感觉它薄得像刀刃一样。

    班长跑向河道,我们也跟着跑去。

    手榴弹在河道里炸出一个西瓜大的坑,十几块像五分硬币那么大的弹片紧凑地摆在坑里。

    班长捡起两块弹片看看,愤怒地说:“这尿弹,质量糟透,塞到屁眼里也炸不烂屁股!”

    我们回到掩体边,班长说:“小管留下,其余的到柳棵子后边趴着去。”

    班长说:“投吧,五颗。”

    我看着那一箱子手榴弹,心里别别地跳。

    “拿一颗。”班长说。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弹。

    “拧开盖子。把套环挂到小手指上。”

    我的手哆嗦得厉害。

    班长帮我把套环挂到小手指上。我的小手指紧张地翘着。

    班长说:“预备——投!”

    我稀里糊涂把手榴弹扔出去,一头扑到掩体里趴起来。

    班长从掩体里抬起头,惊异地说:“他奶奶的,一分钟啦,怎么还不响?”

    战友们在柳树丛子里喊:“班长,带着弦飞出去的——没拉弦——”

    班长扯过我的右手一看,说:“你没蜷起手指?”我点点头。

    班长弓着腰走到十几米外那颗手榴弹旁,审视了半天。

    班长把那颗手榴弹捡回来,交给我,说:“再投!怕死鬼是上不了战场的!”

    我横下一条心,下死劲把手榴弹撇出去。手榴弹冒着白烟飞走了。一会儿,河道里响起了爆炸声。

    班长看着河道中腾起烟雾的地方,高兴地说:“小子,投得不近,再投!”

    我越投越远。弹片在半空中飞行。

    班长高兴,又赏我一颗弹。我握弹在手,望着那丑陋的烂河滩,用力一挥臂。手榴弹嗤嗤地叫着,在空中疾速翻滚着,落地后立即爆炸。我听到扑哧一声响,慌忙侧目一看。我们班长一低头,从嘴里吐出一块乌黑的弹片,又吐出两颗雪白的门牙。

    班长用双手捧着弹片和门牙,迷迷糊糊地说:“咦,则稀磨东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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