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贞找宇宙说话。
「今日,你对宏子的了解应该比较深切。」
宇宙握紧双手。
「你眼睛窝了进出,需要休息。」
「贪睡又睡得着绝对是福气。」
「丽子的病,访遍世界名医,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们以为她去进修,其实是治病。」
郭美贞摊开报纸。
可能已经关照过。可能这根本不算大新闻,只在内页刊登该项消息。
郭美贞落下泪来。
「我认识丽子的时候,她只得十岁,起初,关家医生以为她有多动症,情绪不安,以及有些许学习困难。」
她泣不成声。
「我们都痴心希望年轻人比年长者长寿。」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管家把首饰盒子捧下来点算。
郭律师打开,里头只剩几枚指环。
她诧异地问:「平时配戴的几件饰物呢。」
管家答:「这次丽子回来,我们都没再见过。」
「李杰文这人可有出现?」
「联络不到。」
郭美贞握紧拳头,「别让我见到他。」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轰隆一声,全屋震动一下,宛如地震。
每个人都自房内奔出来。
屋外护卫员匆匆进来报告:「一辆吉甫车撞上围栏。」
话还未说完,只见关量子双眼血红冲进来推开警卫,扑到大哥面前。
他厉声问:「几时轮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遗产。」
管家佣人连忙都去站在两兄弟中间。
关量子指着大哥斥责:「你明知丽子重病,却不肯让她快活几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关宏子垂手直立不出声。
过一会他轻轻说:「你讲得对,我不该管你们的事,明晨你到公司来,我叫律师把遗嘱中那份全数给你。」
讲完,他回到书房关紧了门。
关量子反而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管家冷冷对他说:「你该走了。」
量子看着宇宙,忽然说:「你不是坏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隶,快走。」
宇宙转身上楼,不去理睬他。
关量子如愿以偿,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把车头灯尽毁的车子倒后,驶离大寨。
关宏子心灰意冷,关在书房好几天不出来。
宇宙用后备锁匙启门进去。
「要骂骂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讨厌。」
宏子躺在沙发上,闻声转过来,「刚盹着,又被你吵醒。」
「房间有异味,来,搬楼上洗个澡,让工人收拾清洁这里。」
他却轻轻说:「这几个晚上我听见丽子回来哭泣。」
宇宙笔酸,「丽子已与父母团聚,她现在很开心,怎么会回这里来,你听错了。」
「她没有回来?」
「我猜想她早已丢开这里的事。」
「我没看守好她,我余生不会原谅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
管家借故进来,轻轻说:「关先生我非打开窗户不可。」
窗帘一打开,宇宙吓一跳,在亮光下只见关宏子又瘦又干,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难过极了,吩咐佣人:「快拿炖好的清鸡汤来,泡半碗饭,好歹吃下去。」
佣人立刻应着跑进厨房。
关宏子起来,「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嘴唇脱皮。
宇宙看着他缓缓喝下一杯西洋参茶。
他嫌食物油腻。
宇宙说:「吃一点点不怕。」
大家都有点感动,这好似是这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同舟共济。
这时,郭律师来了。
她轻轻走进书房,受不了气味,「唷」一声又退出去。
关宏子叹口气,「我去梳洗。」
他上楼去,工人连忙进来整理。
宇宙问郭律师:「量子终于分了家产?」
郭美贞点点头,「那真是一笔巨款。」
「照例电汇进那女子的户口?」
「一人一半。」
「这一半很快就会长出腿来跑去见那另一半。」
郭美贞笑,「你的口气有点像宏子。」
「吵了那么些年,他得偿所愿。」
「他提出新要求。」
「还有新意思?」
「现在丽子不在了,丽子那份,他也有资格分。」
「结算需时,请他好好等。」
「他已登报与关宏子脱离兄弟关系。」
「为什么?」
郭美贞微笑,「宏子什么都不与你说。」
「这里头又有什么秘密?」
「宏子与量子同父异母。」
宇宙跌坐在沙发里,所以量子与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实情,这也是你该了解他们家庭状况的时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这类比较复杂的情况。」
「宇宙,你似回心转意,为什么?」
「你们若一早把事实告诉我,我会体谅关宏子。」
「听说,你亲身见过群英与应生这一对。」
「他们在一起开心极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确得多。」
「你教会我。」
「愧不敢当。」
关宏子下楼来,他瘦许多,衣嫌起码大了两号,似个小老头。
郭美贞捧着文件到会客室与他商议事情。
管家捧着一大盆柠檬进书房去辟味。
张宇宙不打算离开大宅。
下午,小丽的未婚夫来找关宏子。
「大哥,小丽虽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却已筹备得七七八八,弃之可惜。」
每个人想的、盘算的、关心的,也都不过是自身。
关宏子这样回答:「你同周李两位会计师商议吧。」
「他们叫停,说宇宙不需要卫星公司。」
「他们的决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业。」
「我们谈到这里为止。」
「大哥,看丽子份上。」
关宏子已经站起来离去。
管家送客。
他看见宇宙,连忙喊大嫂。
宇宙转过头来,轻轻问:「事发当日,你在什么地方?」
他答不上来。
「警方说你在郊外打高尔夫球,身边有三数名美女密友。」
她还以为他是老实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称有眼无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来:「你们塞一个神经病人给我。」
司机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宇宙走到书房里用力闻了闻,气味芬芳,一室柠檬味。
傍晚,体育器材公司送一张全天候乒乓球桌来。
管家问:「放在什么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后园。」
「不怕雨淋?」
体育用品公司职员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练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两个人,一来一往,打过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来,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个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试一试,只发出[口的][口的][口的]声。
第二天一早,关宏子带着同事到欧洲开会。
四五个人当中,他最矮小,不似老板。
当然,现代人不再狩猎,四肢发达再也无用。
宇宙一直送到飞机场。
关宏子照例沉默,转身离去。
回程下雨。
郭美贞来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刚才在候机室,同事们识趣借故走开,我多希望他会对我说几句话,或是拥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终没开口,什么都没做。」语气失落。
郭美贞不出声,这两个人的误会可能已经消除,可是隔膜依旧存在。
「你们已经迈进一大步。」
佣人捧出茶点招待。
「丽子的事都办妥。」
「那李杰文可有出现?」
「听说他已远赴加国。」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荷茶。
「关量子与家人也到加国东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笔九位数字款项,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说呢?」
「他有很多人帮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带着两个女儿,看不出有那样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头,「我就不会。」
「可是你年轻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奋如牛。」
她俩大笑起来,每个人生存都得有些条件。
「量子在市郊买下华丽住宅,找专人装修设计,两个女孩子忽然改了姓关,驾欧洲跑车,进大学读书,两夫妻每日打球消闲。」
「这样,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会有花样。」
「如此休闲日子已经够好。」
「宇宙,你知足常乐,人家不是那样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误会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确十分严格。」
「郭姐,我不能闲着,安排一个工作给我。」
「你做一间设计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点点,已经十分吃苦。」
「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没有必要辛苦。」
「给我一个机会。」
「你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这句话说漏了嘴:比较有出息,两个以上才可以有比较,张宇宙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谁?抑或还不止一个,甚至是两个、三个?
她实在是太过低估关宏子了。
这时宇宙轻轻问:「还有什么人比较没出息,或是主意没有那么多?」
好一个郭美贞,像是没有听到宇宙的问题般,她说:「宇宙,你草拟一个简单计划,我们开会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离去。
公司车子及司机在门口等她,司机替她接过公事包。
这名能干的女子大概自学校出来就走进宇宙机构,十多年来与老板一起打天下,绝对有功有劳,却永不炫耀夸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干,终于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郭美贞是多么聪敏智慧,值得借镜学习。
宇宙知道关宏子有两间书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楼下,几乎也是他私人会客室,小的在卧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楼上,关宅从来不锁上任何一道门,这个习惯叫人舒服。
佣人正在收拾丽子房间,她回来只短短住了一阵子,又走了,她与家无缘,躭不住,她在家怎么都不开心。
佣人很会收拾,把杂物都放进大纸箱角善慈(原文)机构取走。
宇宙看到有婴儿玩具及小小鞋子,丽子没舍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开宏子房门。
小小书房有一只大瓶子里插着姜兰,香气扑鼻,宇宙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她四处打量,认识宏子这么久,她从未曾进来小书房,有时看到他一个人坐着听音乐。
她按动录映机,看到纽约卡纳基演奏厅里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乐队正起劲弹奏。
这人竟如此正经,楼上私人书房,应该看些见不得光的录映才是呀。
四周围一张照片也没有,难以捕抓蛛丝马迹。
桌子有一只小小光碟机,宇宙按动。
她看到一个老年男子轻轻说话。
「宏子,你看到这段录映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睁大双眼,这是谁?
「我身边是伍律师及钱律师,证明我神经健全,可以作出决策,我把宇宙机构留给你一人处置——」这是他父亲!
宇宙立刻关上机器。
这是他的私隐,虽然房门没上锁,机器只随意放在书桌上人人可以看见,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过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这也不表示她可以随意查看。
宇宙觉得她应当离开书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对宏子发生兴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进他的寝室。
仍然一张照片也无,大床、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发、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间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亲千真万确把大部份遗产都留赠给他,长辈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产业。
量子诬毁他私自吞没财产一说又不成立。
宇宙吁出一口气。
他的衣帽间在浴室另一边。
看一的人的衣柜已可了解那个人,只见一式西服鞋子衬衫整齐排列,一点性格也无。
宇宙见过另一名男士的衣橱,比这个飘逸得多。
她伸手去拨动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间里凝思。
这是一个温习功课的好地方,寂静无声,光线柔和,可惜张宇宙从来没有这样幸运,父亲辞世后,家里只余一张小小吃饭桌子可以写功课。
佣人进来看见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这里,可是把你行李搬进来?」
宇宙摇摇头。
她走出衣帽间。
关宏子衣服鞋袜住的地方比许多一家四口还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头底有一条金属链子露出一角。
她轻轻掀开枕头,看到一只椭圆型照片盒子,已掀开,里头嵌着一张极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们三个孩子还小,宏子只有六七岁,丽子只是个手抱婴儿,量子双颊胖嘟嘟,父母正年轻。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岁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里,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遗失。
盒盖打开,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对宏子的了解已经多了一点。
床头还有几本书。
——孙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胜任情绪,只得一本小说,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泪。
小说翻到西克斯击杀南施那页。
这是全书最残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细阅。
宇宙抬起头来。
她离开宏子私人地带。
回到楼下,她松口气。
闻到厨房有香味,厨子在做鸡肉馅饼。
厨子解释:「关先生吃得很简单。」
宇宙连忙说:「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过梅子果酱,搽面包吃,一吃好几片,吃相相当骇人。
胃口渐渐回来,继母辞世后接着一连串发生许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觉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厨子做一大杯咖啡给她,她喝得光光。
厨子想:这个年轻的太太不难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佣敲门:「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来。」
宇宙摆摆手。
她蜷缩在床上,倦极入睡,醒来时已是傍晚。
宇宙换件衣服,找昔日旧友。
她们在一间普罗日本小馆子聚餐,宇宙去到,她们已经喝得三份醉,宇宙挤过去坐一角。
妙龄女子闲谈,题材自然围着异性转。
「妈妈,怎么说,有许多男人不能碰。」
「我们的爸大多数是好男人。」
「也不见得,老妈都擅于哑忍。」
「忍着忍着,也就一辈子,老来有伴,免得孤苦。」
「有钱男子不专一,不宜结交。」
「他有钱,至少要面子,子女不会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样在欧美最佳大学毕业,回来到大机构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欢硕健高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们的灵魂寄居在肉体上,一双强壮手臂,会得接吻跳舞的一个他比什么都重要。」
「干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张宇宙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长大,她与旧友已无共鸣,但是她忽然脱口问:「欠债该怎么办?」
大家静了下来。
「宇宙你欠谁钱?」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无论是钱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还清。」
呵,她们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龙虾汤来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买的名牌手袋,足足一个月薪水。」
「这么贵你都忍不住,该节蓄了。」
「可是你看这些七彩字母多么有趣可爱。」
「你老大会穷困。」
有人忽然念说:「个人头上一爿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轰一声笑起来。
宇宙喝了点米酒,觉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气。
「老了没钱像丐妇,你不怕?过了五十岁还驾杂牌车我会难过。」
「喂,虚荣的你,别说老来事好不好?」
「年纪大了才是花钱的时候,不然子孙干吗亲近阁下,还有,更要穿最轻柔的皮裘,戴上大颗珠宝,让管家侍候。」
「对,年轻时白衬衫粗布衭足够。」
话题又扯到一出电影,宇宙说:「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当心一点,你回家要乘六号公路车,记住靠近司机坐安全点,最近车子楼上有男子侵犯学生。」
「是,小心。」
「谢谢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与我们出来玩。」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