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镇凝视她,「宇宙你已长大成熟。」
宇宙无奈,「所以他不再爱我。」
郭美贞告辞。
宇宙捧起花蕾,深深闻那香气。
下午,她坐在露台看账部,关宏子来了。
她迎出去,「宏子,请坐。」
不知怎地,两人竟有兄妹般亲昵。
宏子歉意,「宇宙,店铺赚归你,蚀归我,丹桂路这座公寓赠你,还有几笔股票及现款,在郭律师处待你签名,我们可否仍是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宇宙,我要结婚了。」他忽然宣布。
「这么快对方已经答应?」
「都已经谈妥,我把她父亲的破产生意保住,赎回大屋。」
他一直是英雄。
其貌不扬的关宏子说下去:「原来她优雅的母亲一直不知家道已经沦落,母女一直天真浑噩地生活。」
宇宙微笑。
「宇宙,你得原谅我。」
太大方太不在乎,也不行,宇宙露一个凄寂的表情,「我都不知发生什么,已被唾弃。」
「宇宙,你忽然听话了。」他把因由告诉她。
是,自从发觉被陈应生欺骗,宇宙向命运投降,于是,他失却挑战。
「宇宙,我仍然爱你。」
「我也是宏子。」
他俩拥抱一下。
「婚礼就在下月——」
宇宙忽然斩钉截铁声带恼怒地说:「不用告诉我,我不会来。」
关宏子点点头,他满意地走了。
背影仍然矮小,五短身材,心机比身型大百倍。
他关上门,宇宙蹲到地上,用手掩脸,肩膀上像是去掉千斤重担。
债务完全清除。
幸运的她恢复自由身。
她高兴得泪流满面。
下午,她正式到郭律师事务所签署文件与关宏子解除婚约。
回到家,她大字那样躺在客厅地毯上,越想越庆幸,不禁哈哈大笑不绝。
佣人吓得躲进厨房不敢出来。
过两日,宇宙若无其事恢复工作。
她瘦许多,三号衣裳仍觉宽松,手脚细得一如印支小孩难民般。
邓幸来看她,「回来也不通知我。」
「你的家具到了。」
「比图样更漂亮,我极之满意,那盏水晶灯挂在货仓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射,对比强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过你的膝头,我把它放在寝室床几上。」
「你的家一定富艺术感。」
「请随时来参观,对,我俩可以吃顿饭吗?」
宇宙忽然坦率地说:「我刚解除婚约,不像仓卒行事,我想静一段日子。」
年轻人呵地一声,随即问:「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个月。」
他看着她:「你是一个讲道义的人。」
宇宙笑起来,「谢谢。」
「是谁错?」他忽然问。
宇宙轻轻答:「谁也没有错。」
「总有个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么,完全绝对必定是我的错。」
邓幸笑起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鲜花来。
同事们在玻璃窗里看英俊的他充满阳光笑容推门进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开工作。
过两日,助手在宇宙耳边轻轻说:「张太太又来了。」
从她的语气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张太太的女儿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妻。
宇宙平静地说:「人客进门,还不去招呼。」
张太太表示女儿即将结婚,需要装修新居。
职员实在好奇:「几时?」
「他们下星期六注册,往大溪地蜜月,只有一个月时间装修,全推到我身上,我只得找你们。」
「没问题,你放心,张太太,我们不会辜负你。」
张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签合约由我们全权负责,然后,睡房髹深紫色,客厅大红,还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开嘴笑,嘴角从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
「黑丝绒窗帘,天花板镶镜子,粉红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张毕加索哭泣的女子复制品挂书房,大门打造成月洞门,别忘记檀香木花架子。」
「我们会不会接到投诉?」
「所以叫她签署授权书。」
大家太知道她们之间关系,认为一点也不过火。
下午,郭美贞出现。
「郭律师,今日大驾光临,你代表什么人?」
「我一直是关宏子手下。」
「什么事呢。」
「我来同你讲,你可以随时重新约会。」
「我知道。」
「听说有位英俊男同学天天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但是,你们从来不曾一起出去过。」
宇宙微笑,「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与不之间的张力。」
「我由衷羡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与同龄男生厮混,试探对方意思,考虑第一次约会是否应当接吻,该穿何种样性感衣饰……」
「听说那男生极其英俊。」
「高大硕健,会笑的眼睛,懂得选玉簪花送人,拥有许多闲情。」
郭美贞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样的男生市面上还是很多的:陈应生、邓幸,不过,女方也需有些条件,才有资格同他们玩:她们必需经济独立,永不可能成为他们负担。
「每次来,他坐你那位置,身体微微往前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紧张。」
宇宙仰起头笑。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为着自己店铺名誉,请做多一个比较文雅的室内设计供张太太选择。」
宇宙哈哈哈大声笑,「郭姐,你说的是。」
玩笑开到此处为止。
伙计们又赶了一个设计出来。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么文雅的母亲,女儿的品味却比较独特,她选择第一个设计,并建议加一顶黑纱钉亮片的帐子,以及一盏夜总会用的反光镜子球。
啊。
大家震惊得不会说话。
半晌,一个同事说:「鲍狄路。」那是上世纪初美国南部的妓院。
宇宙笑出眼泪来。
还有什么难得到她呢:未婚夫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还帮他们装修新居,做得似座妓院。
就是这单生意,已叫他们全年收支平衡。
之后,人流就比较疏落。
宇宙再也见不到关家的亲友伙计。
新生活早期有点不习惯,电话一响,总以为是关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时内收拾行李赶到飞机场与他会合一起出远门。
但是没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点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电话过去,胡女士意外,满是笑意,「是否有机会谈谈?」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东,请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带一个朋友?」
「加多一双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这样讲好了。
那个朋友,傍晚见面,宇宙闲闲地,十分技巧地说起上海之行: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在美国西雅图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么地方长大?」
「中国,让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钱庄。」
「同我一样,你是江苏人。」
「你回去寻根?」
「去看看也好,听说新旧汇集,热闹得不得了。」
邓幸想一想,「我愿意陪你去。」
宇宙立刻说:「我想讨得你专业意见,看投资气候优劣。」
邓幸笑起来,「我尽力而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双手,轻轻说:「比我想象中还小。」
过一阵子,宇宙才轻轻挣脱。
她左边脸颊有稍微麻痹的感觉,真好,细胞全无恙,敏感依然在。
他们结伴去到慕名都会。
邓幸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英语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辞,指受骗、绑架、在大千世界中迷失。」
「不名誉。」
「一个人一件事出名,多少总带些神秘的不名誉色彩,那才引人入胜。」
这是在说谁呢,宇宙微笑。
她说:「北京广东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拼音,只剩上海与香港照旧。」
「特殊才华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兴,说说笑笑,很快抵[土步]。
胡女士亲自来接,休息过后,带他俩大吃大喝四处游览。
城市新区建筑物没有一丝协调感,杂乱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胆。
旧区情调令宇宙赞叹不已。
邓幸叹口气,「名不虚传。」
宇宙说:「真像巴黎,一般是盘地加河流。」
邓幸说:「我的法语一直没学好,你呢?」
碟子上点心还剩一只小笼包,宇宙知道邓幸特别喜这种鲜肉馅一口汤的点心,连忙夹起放到他碟子上。
邓幸一声谢送到嘴里。
胡女士看在眼里,怪羡慕。
她轻轻说:「这就是所谓如胶如漆。」
宇宙笑,「一只小笼包?」
「你俩喁喁私语,好不熨贴,分明恋爱中。」
宇宙否认:「不不,他是我专业顾问。」
胡女士笑了,她请他们到南京东路的店里小坐。
店名飞芸,装修如一间茶馆,不约而同,叫客人松弛愉快,完全不像是来花钱,而是来休闲的地方。
胡女士遗憾地说:「我的助手专业知识不足,得好好训练,我想派人到你处学习,愿以股份换取你宝贵经验。」
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们出国阅历,学好英语。」
「我想一想,给你提一个具体方案,立一张简单合约。」
胡女士说:「宇宙你年纪轻轻,做事经验步骤如此精密老练,叫人诧异。」
宇宙微笑:「我年纪不小了。」
「我亦欣赏你们办事作风:一是一,二是二,什么都事先立约说个一清二楚。」
邓幸说:「我与宇宙想到城隍庙逛逛,家祖母曾说那里有极精致扇子。」
胡女士纳罕,「有那样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们往玉佛寺吧,接着到东台古玩市场游览,倦了去真爱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饭店晚餐。」
宇宙与邓幸都笑了。
胡女士感喟:「我开头以为品味就是把品牌衬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见过你俩,才知什么叫风流倜傥,真的称心如意,爱怎样打扮都潇洒好看:扎染毛衣衬牛仔裤,西装配猄皮凉鞋……」
邓幸连忙说:「我们够邋遢,你别见怪。」
晚上,他们承认:「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们特别聪明伶俐圆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讲沪语,我侧耳聆听,作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说:「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几磅,前天胡女士才问:怎样才可以像我那么瘦。」
「真的,你为何那样瘦,是有心事?」
「家母辞世不足一年,我又刚解除婚约。」
「对一个女子来说,确是最大打击,需时间治愈。」
他们本来打算乘船往苏杭,但是实在留恋大都会,逛旧货摊就一整天。
「这是个宝藏,明式仿造家具竟做得这样精致。」
胡女士说:「大量出口后质素已经差许多。」
她带他们参观朋友居所,美轮美奂,水准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说:太过工整,几乎照着建筑文摘各种设计图来做,有欠个人品味。
「你看我们可有发展?」
「市场较香港大百倍。」
「目前趋势是越贵越好,消费能力直线上升。」
「要多来学习。」
胡女士微笑,她目的已达。
这时,他们路过一个地方,宇宙好奇问:「什么叫少年宫?」
「青年康乐会所,从前是大世界游乐场。」
「呵,进去参观。」
走到二楼,只听见噼啪声不绝,原来是一个乒乓球练习场地,数十张乒乓球桌共处一室,少年男女个个精神奕奕,身段敏捷,不停来回奔跑,接球发球,这是比赛,不是游戏。
宇宙看得呆住。
「真精彩!」邓幸走近去看。
高手过招,其逢敌手。
邓幸在她耳畔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回去也置一张球桌苦练。」
宇宙微笑。
她从来不喜欢球赛。
但是她终于找到平手,与邓幸能够长远吗?她不知道,但是,享受目前的感觉已经足够。
她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不矮,他却还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穿球鞋,她只到他耳边,这样强壮身型的男伴,女生梦寐以求。
假期结束,胡飞芳送他们到飞机场,依依不舍:「记得再来。」
「一定。」
邓幸轻轻说:「不如置一座公寓,闲时来住几天。」
宇宙抬起头,看见候机室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凝视她,双方目光接触,他马上不好意思转头避开。
这男子与邓幸完全不同类型,他带着许多摄影器材,与同伴一起,像是不知从何处完成任务回来。
他的朋友是外籍人士,摄影器材箱上挂着那人所熟悉的黄色长方框标志。
呵,国家地里杂志,宇宙心向往之。
那么少时间,那么多有趣的男生,张宇宙伸一个懒腰,她此刻是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