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翼按下葫芦瓢起来。安全分析会刚散,回到办公室的梁翼手捧着那本已经看了三四遍、全书满是红杠杠的,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在部队还是回到地方,无论是忙得不亦乐乎,还是闲得轻松自在,他手中都离不开书。还是娃娃时,他就看完了,那时他把“水浒”读成“水许”。书中一百零八条汉子,个个栩栩如生,刻画得惟妙惟肖:花和尚鲁智深、打虎英雄武二郎、豹子头林冲……就连反面人物太尉高逑都刻画得阴险毒辣、奸诈恶毒,眼中闪着萤萤阴火。梁翼对的作者曹雪芹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说一代伟人毛泽东独领风骚,千年难出。就文人堆而言,曹雪芹何尝不是如此。君不见小说由明清起,曹雪芹就借空空道人之口,做一回家庭豪门的发展与衰败史的黄粱梦,数百年来让多少文人雅士研究来研究去,到现在都还没完没了,还不知道要研究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其实在中,已经归纳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虽说“通灵宝玉”是石的精灵,由此化身纨绔公子贾宝玉,但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似是而非,如坠云里雾里,谁又能研究透呢?无非是借古谈今而已。但梁翼对跛足道人那一断辞却常常琢磨有加: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梁翼每每摇头晃脑念一遍这首《好了歌》,嘴角就微微发笑。世事沧桑,这曹老头虽说“满纸荒唐言”,但一眼便看透古往今来。
梁翼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话响了,是医院打来的,报告他闹鹰岩翻车死了一名警察,以及采煤监区周监区的女儿周瑾身负重伤,病危的噩耗。
铁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攀着岩沿,死拉硬扛把周世恒的女儿周瑾拽到公路上。雾还在笼罩着,四周没有人烟,更没有车辆路过。他急得直跺脚,嘴中骂一声:“人都他妈的死绝了。”
他瞅瞅奄奄一息的周瑾——他别无选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吃力地背着周瑾就往矿上而行。虽然只有三四里地,但他每迈一步,腰就刀刺般疼。最后他吃力地背着昏迷不醒的姑娘,匍匐着,双手轮换着往前爬,双腿使劲蹬着路面。雾很大,几米远模糊一片。汗已经流干,他用尽在部队练就的匍匐前进的技能,爬呀爬,到最后腿蹬不动了,被动地随双手的力往前缓慢移动,直到沙拉矿区遇到人,被及时送到矿医院。
梁翼放下电话,撂下书就往医院跑。沙拉矿原本就不大,年产硫铁矿石十万吨、原煤三万吨。煤和硫铁矿石伴生,一层煤一层硫铁矿石。硫铁矿石每年可冶炼出五千吨左右的硫黄,供榨糖、化工、军工等行业做辅料。
梁翼风风火火赶到医院,刚到位于山洼处的医院门前,就看到医生护士们忙碌的身影。
“报告梁分监,医院正尽力抢救车祸伤员,其中周监区之女周瑾脑外伤,已经苏醒,刚分来的民警铁剑十分勇敢坚强,在右肋骨折断四根的情况下,仍从闹鹰岩畔抢救出周世恒之女周瑾,连背带爬来到矿医院,赢得最佳抢救时间,实属不易。”医院吴院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矮矮墩墩的人。他是矿医院的内科主任医生,平时潜心钻研业务,又没有当过兵、受过严格的训练,敬礼极不标准,右手五指没并拢,中指离帽檐有一定距离。他外穿白大褂套着绿警服,领口那一督警衔格外醒目。
“走,到病房看看!”梁翼嘟囔着,迈开步往院内走。吴院长踅身领路。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们见矿最高领导来探视伤员,都礼貌地点点头。
吴院长领着梁分监来到病房。周瑾的手术还没结束,只见采煤监区周世恒监区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着步,焦急得不可名状。见梁分监来到医院,周世恒仿佛遇到了救星,沮丧地拉着梁翼的手说:“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活了!”说着眼角闪着泪花。
梁翼安慰周世恒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吉普车翻下闹鹰岩都能活着,足见其福大命大,医院尽全力抢救,周监区应放宽心!”
吴院长也在旁边安慰道:“来得及时,虽是脑伤,但不应有生命之忧,周监区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抢救。”
周瑾手术还没做完,梁翼和吴院长说一会儿话,撇下周世恒一人在走廊里等周瑾出手术室,来到住院病房。
矿医院本来就只有几栋小平房,他们很快来到铁剑的病房。铁剑的伤势已经处理完:只是右肋骨骨折,医院给他敷上了药,并打上绷带。精疲力竭的他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梁翼和吴院长“咿呀”一声推门进来。他没见过梁翼,但已经认识吴院长了,刚刚上药和打绷带就是吴院长做的。虽然铁剑大脑里模糊一片,但从人的轮廓上还是能分辨出吴院长的面孔。他想硬撑着爬起来,被梁翼双手轻轻按住双肩。梁翼说道:“不能动,躺下好好休息。我都听说你救周瑾的事了,好样的,没辱没特种兵和监狱警察的光荣称号,好好养伤吧!”
“铁剑同志,这还不认识吧?他是我们矿梁矿长,平时我们都不叫他梁分监狱长,尊称为梁矿长——梁矿。”吴院长介绍道。
“什么梁矿梁监的,直呼其名最好。我叫梁翼,以后我们会打交道的。”梁翼谦虚地扶扶金丝眼镜,微笑着接过吴院长的话茬说道。
铁剑见来人正是沙拉矿、沙拉分监最高首长,舒坦之心油然而生,忙硬压着痛,嘴中咧出:“梁矿好,谢谢领导关心!”
梁翼说了几句安慰话,还要到死者家走走,就出了病房。
周世恒之妻叶落花因输卵管堵塞咋都生不出娃,这让周世恒十分苦恼。城里乡里、中医西医,寻遍天下名医也没遇到高手打通叶落花的输卵管。西药、中药吃去无数,周世恒怕绝后,亦不吝啬钱财,每月的薪水、下井的补贴津贴、值班的费用都填了进去,但都遇着一群庸医。听说谁治不孕症好就不惜千里寻药,听说哪个中医治不育症有奇效,就是冰雪封山,也雪夜求访。只顾往里用钱,医道漫漫,已经成了周世恒投钱的无底洞。
还是叶落花醒悟得早。“世恒,我知道你对我好,这样投钱也不是个办法,已经家徒四壁,所有积蓄都用完了,还不如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不如寻个孩子带。只要对她好,不就和亲生的一样吗?”
原本周世恒心理压力大,有来自工作上的,又有来自家庭的,更主要是来自社会的。叶落花不会生孩子也成为家属区茶余饭后谈笑的作料。三方面的压力压得性格内敛的周世恒不满五十岁就一头银发。女人对孩子的欲望比男人强些。叶落花已言放弃,周世恒心有不愿,但也黔驴技穷,只能如此。话一放出,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周瑾,那时周瑾刚满月。据来人说,这娃的身世永不泄漏,让他们放心,这娃就是他们亲生的。周世恒和叶落花反反复复地看这个女婴。女婴倒也清秀,没啥怪相,就左手腕处有一处褐黑色斑块,看去十分醒目。虽然来人这么说,但矿山人多嘴杂,哪有不透风的墙?但不管咋样,他们还是领养了。
两年后的一天,周世恒去采煤监区上班途中,隐隐约约听到婴儿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走去,在一蓬斑茅丛里有一个襁褓,一个婴儿正“哇哇”大哭。他抱起来,婴儿的怀中有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十个字:“望好心人收留,不胜感谢!”
周世恒左顾右盼,四处无人。他知道这是弃婴,于是抱回家。叶落花一看,又是一个女娃,要周世恒给娃起个名。周世恒琢磨一会儿,说大女儿已起单名周瑾,这小女儿就起名周娟吧!
等两个女儿在矿上读完小学,周世恒见她们如花似玉,越长越俊俏,怕矿上的烂舌头把两人身世说出去,就在城里租房,让叶落花带着周瑾、周娟姐妹俩在城里读书,他一个人在矿上上班。
天已经黑下去,矿四周的路灯亮起来,周世恒的女儿周瑾才被推出手术室。周世恒见女儿出来,拉着医生问长问短。其实都在矿上生活,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得周监区。医生们都说他女儿周瑾十分幸运,翻下这样高的岩只颅骨受伤,大脑和小脑都完好无损,但外力震荡,加之流血过多还是造成了周瑾的昏迷。她做手术时使用了麻药,必须在重症室观察两天,医生叮嘱周监区好好守护。
周监区听说没有生命之忧,自然不断点头,说已经通知周瑾的妹妹周娟,让她来矿护理姐姐。
周瑾被推进和铁剑相邻的病房。矿医院就那么几间病房,平时职工家属有大病都进城里的大医院治疗,矿上的医院只能治疗一些小灾小病,除对干工家属服务之外,医院主要是为那些劳改的犯人看病就医。因犯人出监不方便,医院就在多个监区设医务室,一般一至两个干部医生,从犯人中寻找学过几天医的当下手。纵然是在家时有医生资格、具有处方权的犯人医生,在监内也不允许开处方,只能输输液、打打针,偶尔监狱医生授权,必须签干部医生的名才能开处方。职责泾渭分明,有时干部医生不在,遇上个别急病,犯人医生拿得准脉,也有事急从权的时候,但犯人医生胆大心细,只要犯人病好了,过后干部也不追究。
周瑾的病房收拾妥当。医生和护士们稍稍休息的空隙,周世恒到医办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叶落花的,主要内容是告知周瑾出车祸,但没有生命危险。他怕叶落花急,又火烧火燎跑来,只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头擦了一块皮,在医院观察。我要值班,周瑾总得有人护理,加之作为父亲,周瑾上厕所有诸多不便,就让周娟请几天假来矿医院护理。”
第二个电话是给省一监劳资科王科长打的。现在周瑾是省一监下属通用机械厂的职工,得给劳资科报告一声。电话接通后,周世恒改变了口气,说:“周瑾来矿途中翻下闹鹰岩崖,所幸只是头部骨裂,虽无生命之忧,但病情严重,请一段时间病假。”
电话那头,王科长告诉周监区:“情况知道了,我立即给分管劳资的李副监狱长报告,同时通知通用机械厂。有什么困难,请周监区开口。”
王科长作为省一监的劳资科长,管着全监一千余号在职工人的劳动工资,平时都是板着脸说话,因监狱工人的问题多多,和颜悦色树不起威信。
周瑾虽然年方二十,但已经有两年工龄了。周瑾是在矿子弟学校读的小学,矿子校建在矿的半山腰,教育和地理位置一样,永上不到山顶,中不溜儿就停滞不前了。老师主观上都想尽到职责,无奈素质上不来,教育水平也上不来。所以,矿上的学生,家境好的,一到初中就送城里就读,家境差的到高中就送出去,因此矿子校只开到初中。周瑾初中、高中是在城里读的,但基础差,高考那年周瑾知道自己不是上大学的那块料,轻言放弃,正好劳改局技工学校招收内部子弟,周瑾轻而易举就金榜题名。技工学校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劳改局办技工学校的目的不外乎两个:一是为劳改系统的矿山、工厂、农场培养一些技术骨干和精英。因监狱、劳改队是铁打的狱门、流水般进出的犯人,多数犯人都抱着混刑期的思想,对学习技术有兴趣的人少,况且犯人纵然掌握精湛的技术,刑满释放你得放人。原来虽说有强制留场就业一说,那都是公安部管理时,为那些恶贯满盈或无家可归、被注销城市户口的犯人解决根的问题,纵然是技术尖子,刑满留场就业也还得看他愿意不愿意。所以说在既是监狱、劳改队,又是工厂、农场、矿山,具有双重身份的监管场所,技术是一个具有特定含义的词。劳改局除作为劳动改造犯人的手段而强要犯人学习之外,更主要的是大力培养自己的子女,让他们掌握一定的技能而成为企业的骨干和主人。另一个动因就是解决职工子女就业问题。监狱劳改队都建在边远的大山之中,在整个社会都充满竞争的今天,他们的子女没有很强竞争力。劳改局办几所技工学校,可以解决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就当权者而言,此乃一举两得之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周瑾两年技工学校毕业,学的是电工专业。这个专业是一个游手专业。俗话说“吊儿郎当当电工”,这专业最适合女子。毕业时周世恒找王科长求情,都是省一监的中层领导,王科长网开一面,分周瑾到一监下属通用机械厂当了电工。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铁剑眼盯着楼板,不时转过脸看窗外杂乱无章的低矮瓦房。医院前面这几栋低矮瓦房是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原先是干警住,后来干警陆陆续续搬走了,就转给劳改就业的人员居住。
这是监狱劳改队一个特殊的群体。说它特殊,就特殊在既有国民党被俘虏的人员和地方土匪恶霸,又有原城市判刑注销了户口回不去而强制留厂就业的人员。这是监狱、劳改队贫民窟中的贫民窟,许多人到死都只领取生活费,一部分有技术的转了固定工,工资稍高一些,但这个群体中刑满释放或得以享受党和国家特赦政策的,大多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龄。好多男人老婆是娶不上了,就去那些最边远的农村找那些一心想扔下锄头把的黄花姑娘,价格也很便宜。虽说男人年龄大点,但毕竟有工作。殊不知许多人只是就业拿生活费,相当于现在最低生活保障的待遇。那些嫁过来的农村姑娘生育能力极强,往往隔年就生一个崽。多的生七八个,少的也有两三个,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能生多少生多少,谁都管不着,养人成本也很低,往往大带小,父母不用操心;小穿大,父母用不着裁缝多少衣裳;吃的粗粮杂菜,能填饱肚子就行。但贫贱人家出孝子,高贵之门出逆子。往往那些贫困之家出人才,就会被富贵之家视为范例教育子女:“看某家某家,家徒四壁,屋里穷得叮当响,但人家穷则思变,那子女多有出息。那才是养人。养你,真不如养羊、养马、养狗。羊可生产羊毛,马可以驮煤,狗一生只认主人,忠诚可靠,养你……”
铁剑躺在病床上,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躺在病床上。他的腰已经打上绷带,稍稍动动都钻心地痛。他全没了闹鹰岩救人的勇气。铁剑既不是血勇之人,更不是骨勇之人,或许他自己觉得应算神勇之人。那一刻肋骨断了,魂落断崖,他是以神勇之力,拽着、背着、驮着周瑾爬出半岩的。
人闲神往,夜静情思,灯光淡淡地镀黄四壁。矿山的夜静得只闻蛙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铁剑嘴角莞尔一笑,头轻轻晃动一下。几个月前还在边防丛林野外生存训练,此时却躺在沙拉矿的病床上。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就生存在两个天地之中。他咋来到沙拉矿的,真如做梦一般。
部队通知他转业时,只给他两个月时间,因他不属于正常转业。正常转业一年一次,几乎有一年半载可回来跑关系。军转办、人事局、组织部这些决定命运的名门旺府,有时间跑。但他没有,他是被处理回家的,属于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由不得你不走,虽说是见义勇为,但毕竟一个铁砂掌致人死亡。一条人命换一个转业,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他也就听之任之,在部队站完最后一班岗,完成最后一次野营生存训练。他知道,只有练就过硬的本领,生活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只有敢于刺刀见红的部队才能练就刺刀见红的兵;只有具有破釜沉舟的敢死精神才敢面对恶凶残暴的顽敌。这不是只具有骨肉的匹夫之勇所能做到的,骨髓里、思想里,都必须在血与火的熔炉里炼就一副铁胆忠心。人只要具备神勇之魂,就会无往而不胜。
铁剑接到来省一监报到的通知。省一监是啥单位?中国监狱是管什么的?他只是在大脑中晃过古代监狱老鼠洞一般木栅木门、铁链铁鞭、炉火烙铁,吃的猪糠狗菜,睡的稻草鼠爬,影视里恶心人的那一幕。他火急火燎回到省军转办,一个拉着马脸的长舌女军妇恶言道:“你档案已经送省劳改局,转单位自己去找!”
铁剑懒得看那张卖牛肉的母脸,又跑到省劳改局政治部。政治部的同志倒很热心,说:“铁剑同志,我们监狱、劳改队缺干部,特别欢迎军转干部进入监狱、劳改队管犯人。你是特种兵,条件更好,我们更欢迎。因此,我们研究把你分到最好的一个监狱。它既是第一监狱,又是我省一个比较大的企业,有机械制造、矿山、农场、化工、铸造、轻工,大而且全的单位。你到那里一定大有作为。”
铁剑又来到第一监狱。第一监狱在城市边缘,据说这是一所光荣的、历史悠久的模范监狱,是清中期咸丰年间所建。旧社会的监狱都是在城市之中。解放后,在城市之中设监狱有损城市形象,政府也怕出大乱子引起城市动荡,于是将监狱搬迁到郊区。省一监被迁到两河交界,风景秀丽的河岸上。
铁剑风尘仆仆地来到省一监政治处,政治处主任亲自接待了他。政治处主任是位老同志,对铁剑十分客气:“铁剑同志,欢迎你到我们第一监狱来工作。省一监是一个历史悠久,关押判处死缓、无期徒刑犯人的高度戒备型监狱。它要求干警素质高,有一定的能力,要在低度戒备型监狱、劳改队工作过,有一定实践经验的人才能到高度戒备型监狱工作。基于此,沙拉矿是省一监下属一个副处级分监,也是一监唯一一个中低度戒备型关押改造犯人的场所。经政治处研究,报告监狱分管政治工作的政治委员,决定让你到沙拉分监锻炼!”
铁剑还能说什么,锻炼个,还不是棒槌落地,让我他娘扎下根。那些美好的词语你们留着用吧!铁剑迈出政治处主任的门槛,嘴中咕哝着,头都不回,就奔向沙拉矿。没想到沙拉矿是省一监最边远、最艰苦的一个分监。这么说吧,如果有的地区山多山大山高是石灰岩构造,在地质学上就称之为喀斯特地貌,沙拉矿地区就是喀斯特地貌的中心区域。当年新西兰的洞穴学家来到这里都惊讶地伸出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走遍世界,这里最ok。”
铁剑当初想:监狱就监狱,到一个陌生的领域干干也好,多角度锻炼自己,适应社会的生存。听说分到第一监狱,他想只要带“第一”的都是老大,加之监狱坐落在城郊风光秀丽的河畔,更觉得门走对了,万万没想到省一监下面还有这样一个旮旯分监。他像一个皮球,被一脚射到这遍地不长草、奶头山一般荒僻的山旮旯之中来。
其实沙拉矿原不属于第一监狱。全国第十一次劳改工作会议后,分管政法的中央领导意识到地县办监狱规模小,且管理杂乱无章,执法上随意性大,都是管犯人,但管理千差万别,于是提出撤地县监狱,合的合、并的并、撤的撤。那时沙拉矿是隶属于地区公安处劳改科管辖。从矿山性质上讲属化学工业,生产的硫黄虽用途广,可二氧化硫对人体有毒害作用。在大气压下,炉口释放出来的烟雾夹带着二氧化硫,由于它的比重大,被大气压浮在地面,山头草木不生,人呼吸味刺鼻,对肺胸、心脏、气管都有严重的损害,对大气的污染和对空排放的热量,都是全球变暖的祸根,原本就应该撤并的,但当时有领导说:“从工业角度讲,这是国家不可缺少的行业,硫黄的用处太大!”
那时领导说句话就是最高指示,一锤定音。省劳改局从地方政府手中接过沙拉矿后,认为第一监狱有机械制造,有铸造,有轻工,唯独缺化工和矿山。把沙拉矿划归第一监狱,正好,门类齐全、行业完整的一个大企业。在企业办监狱的思想指导下,沙拉矿就这样归属第一监狱。其他地区的监狱、劳改队划归省管,都升格了,唯独沙拉矿没有升,当时的当权者们嘴上咕哝,心中不悦。那简单,退的退,调离的调离,分监从正科中提一批年富力强的新人,“咕咕”之声自然烟消雾散。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也其乐无穷”,唯独与组织斗其灾无穷。
夜已经很深,铁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熟睡之中的他被推门声吵醒。他下意识望望窗外,阳光已经镀在薄薄的玻璃窗上,天已经大亮,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他正想挪挪身子,随着推门声,一个姑娘手捧一束野花走进来。脚没迈进门话先进门来:“大英雄,醒来了!”
随着话音,他的床头柜上闪现一簇姹紫嫣红的鲜花,全是秋天开的,野太阳花、山菊、野山茶花这些南方特有的花种。
“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哪来这些玩意儿?”铁剑瞪着眼说道。“铁大英雄,一回生两回熟嘛。我是周瑾的妹妹周娟,人家一大早就在山后的草坡上撷来这束鲜花献给英雄,看来是吃力不讨好喽!一声‘谢谢’都没有。”周娟嘟嘟小嘴,一副嗔怒的样子。
铁剑没回应,侧脸看看床边的姑娘,那椭圆的脸带着几分苹果红,很显然是刚刚运动带来的红润。铁剑看看床头柜上那束艳丽的鲜花,转眼再回到周娟红灿灿的脸蛋,目光落在周娟那双柳眉上。周娟的眉毛细如柳丝,毛紧而密,色黑得反光,那眉到眼角之外。铁剑从女人的眼上看过这样细长的眉,那是人工雕琢的,再细看周娟,方晓是天生而成,心中不觉感叹。
“原来你是周瑾的妹妹,我还以为仙女下凡,突然间降临我病房,化解我寂寥的心情。”铁剑的迷糊一瞬间过去,瞅瞅周娟回答道。
“本姑娘算不上是仙女,也不是仙女下凡,原本就在凡间。难道本姑娘比仙女差吗?”周娟伶牙俐齿,一开口就喷出一团火,一说话就带现代人朝气。
“别人都说姑娘美如天仙,而你比天仙还美,高兴了吧!”他心想,女人就服夸,虚荣是女人天生的爱好。
“哎,大英雄,你救了我姐,你是我姐的救命恩人。我现在护理我姐,如不嫌弃,也乐意护理你,直到你病愈为止。”
铁剑面对床边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能说什么?他躺在病床上,举目无亲,自己父母均在农村,翻车的事是提不得的,否则,一点小灾小难小伤,兴师动众,父母风尘仆仆赶来,算咋回事。但眼前举步维艰,的确需要有人帮助,打水买饭,都离不开人,自己刚来沙拉矿,又不便给组织添乱。
铁剑微笑着点点头,嘴中说道:“那就谢谢喽。”
“君子不言谢,否则我应先谢,是你救了我姐。”周娟说完话,就挤上牙膏,打来水,扶铁剑直起腰,对着塑料盆刷牙,为铁剑擦脸。铁剑手是能动的,能洗脸,但还是被周娟制止了。她从他额心到前后脖子、脸膛鼻孔,每一个地方都搓得铁剑舒舒服服、干干净净。
躺在床上,铁剑最舒心的就是周娟为他洗脚洗脸。到大小便时,周娟也提出用盆为铁剑接,但周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铁剑打死都不愿,只同意让周娟扶去厕所。每次上厕所,铁剑牙咬得“咯咯”响,头上、鬓角、身上都是汗。
面对周娟,他每次上厕所都有几分羞涩。铁剑虽然二十五六岁了,但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和女生接触过,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间都会产生淡淡的羞涩,加之铁剑性格刚烈,一个哈欠一团火、一口唾沫一颗钉的血性男儿,从来腰都是不会弯的人。但面对四根折断的肋骨,面对如花似玉的少女,他产生淡淡的羞涩也是人之常情。
自床头柜上有了这束勾魂的山花,铁剑精神爽朗了许多。每天早上医生们查房前后,就会响起周娟百灵鸟般清脆的笑声,纵然是阴雨绵绵、雾烟淡淡,周娟都一如既往地爬到后山的草地上撷来花束。这让铁剑无比感动。每每周娟回到周瑾的房间,铁剑就会侧身凝视这束花儿,闻闻它的芳菲,用心灵和它对话聊天。时间长了,花束间漫漫浮起周娟的形象。铁剑嘴角微微一笑,侧身过来,眼望着天花板想着自己的心事。对周娟他没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她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纯情少女,现在还读着书。虽然铁剑已经二十五六岁,是羊就要吃草,是狼就要吃肉,面对这样貌若天仙、美似黛玉的姑娘,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流露不安分的血液,再纯洁的思想也会被男人的荷尔蒙冲淡。
入院一周后的那天晚上,铁剑感觉腰好了许多,试图下床走走。老躺在床上,急得他火烧火燎,总感到不是味。他刚落脚,就钻心地痛,脚一软单腿跪在床头。正在这时,周娟搀扶着周瑾进来。周娟见铁剑倒在床头,一边骂道:“你是英雄逞能,不知伤痛。”一边扶铁剑躺回到床上。
周瑾头上还打着洁白的绷带。“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才几天你就脚下抹油,想溜了?这咋行!”周瑾好了许多,头脑也清醒了,嗔怒着边说边坐在铁剑的床沿上。
“怕刺的人,咋能采玫瑰,躺在病床上,急死农忙人,我这病算什么?我就想练练,尽快腰愈体健,投入岗位。”铁剑说道。
“‘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跼,将噬者爪缩,将文者且朴。’工作一辈子都有你干的,不养好病,没有一个强壮如牛的身躯,你逞能只能逞一时,有一个强壮的体魄,逞能可逞一世。亏你还是特种兵,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
周娟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学生,居然随口说出这套理论,让铁剑一时惊讶得语塞。
铁剑趁周瑾拉被子盖住他双肩之时,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着她。那天虽然坐在车后晃了晃眼,铁剑只记得打瞌睡时不留意头靠在周瑾的肩上,遭遇她白眼的那一瞬,那种不好的印象犹如过眼云烟,顷刻间烟消云散。现在坐在他床头的周瑾虽然头上还打着洁白的绷带,但“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虽说周瑾脸色因失血过多还有点苍白,但也难掩盖其贤淑温厚之性。周瑾虽没有周娟那对修长如丝的柳眉,一对剑眉间透出高贵的傲气,脸成“国”字形,露出淡淡的娟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的羞涩苦味,眉宇间坦露出一种刚毅硬度,预示着这样的女人风吹不垮,雨淋不烂。从五官上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副苗条的身子撑着一个“国”字形脸蛋,墨黑墨黑的秀发披在肩上,正是这副娟秀的“国”字脸,让铁剑看出令他窒息的心灵感应,在病中犹如一道霞光,瞬间让铁剑领略到周瑾无穷的魅力,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血液之中涌动。真有梦里寻她千百度,灯光倩影,她就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自从周瑾一天好似一天后,周娟被周世恒和周瑾逼着离开医院。虽说不是亲生的,但周世恒对周瑾倾注毕生心血。这两个女儿也使周世恒满意。虽然至今姊妹俩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姊妹俩的一切都溶进周世恒和叶落花的血液之中。临走时,周世恒语重心长地说:“你姐周瑾日见好转,不要逗留太长,这里有我哩。一年之计在于春,叶落之后就是秋,都深秋了,学业耽误不得,书读得越多,脑子越灵巧,犹如爬山,爬得越高,眼界越宽。千万莫学老爹我,识不得几个狗角爪,所以飞不高,走不远啊!”
工作后周瑾对读技校肠子都悔青了,当年要再刻苦一点,进了大学门,今天就不是这个鬼样子。悔归悔,木已成舟,只能如此而已,强扭的瓜,甜不上口。虽然省一监有警察也有工人,但煮酒熬糖,各干一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警察工人都是人,都是两个肩膀抬张嘴,嘴都得吃饭,什么事都是先苦后甜,物无全美,关键事在人为。
十月有个小阳春。周娟磨不过爹爹周世恒和姐姐周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铁剑。周娟走后,铁剑常常傻视着床头柜上的花束发愣。那朵朵橘黄色的花仿佛就是周娟那张笑脸。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是她陪他度过的。现在他虽说能下地行走了,但仍然吃力,腰间隐隐发痛。
周娟走后,周瑾每天都到铁剑的房间,扶他上床,给他做一些细微的事。铁剑对周瑾有大恩,周瑾心里再明白不过。每次周瑾一进铁剑的病房,铁剑的心里就飘来一片洁白的云。每当周瑾拽被子给铁剑盖,那双温柔的嫩手触摸到铁剑,他就有一次温柔的触动。成人后铁剑很少和女人接触,在边防团特务连时,部队有铁的纪律,战士不准就地谈恋爱。训练时那些傣族少女穿着筒裙,像白云一样在他们身边飘过,他们也目不斜视,更不敢越雷池半步。那是多梦的季节,许多梦放射出青春斑斓,在洁白的垫单上,在草绿色的被子上,都一层层留下青春的斑痕。如今每天面对这花羞雁沉、颜玉貌娇的姑娘,夜深人静时每每不能自已。
那种心灵上的撞击、灵魂深入的感应,点亮了铁剑心中那盏灿烂的灯。
在医院里躺了一月有余,那天下午,秋日慵懒地挂在西天,微风伴着无力的阳光,照射在铁剑和周瑾的身上。在周瑾的催促下,铁剑终于迈出医院的门槛。他的腰虽还隐隐作痛,但精神胜于一切,况且原本就是神勇之躯。他们沿着矿医院旁边那条狭窄的小路缓缓地走着,小路两旁是青翠的小竹,路边上黄色矢菊微笑着。周瑾右手拉着铁剑的左手,她虽然已经取下了头上的白纱带,但头上的伤痕还在,这样快就恢复,那是青春的力量。不眨眼粗略看去,仿佛是健康之人,但细细留意,周瑾苍白的脸庞,头上的裂痕还是能看出病态。他们仿佛一对恋人,互相搀扶着走在小路上。周瑾和铁剑缓缓来到山腰间的草坪上,目击苍茫的远山,看秋阳西坠。铁剑虽说报到时来过沙拉矿,但匆匆如过客,他没有细想,更没有细看,此时此刻,登高望远,沙拉矿尽收眼底。这个坐落在两山之间的矿区,左山腰树木掩映,有几栋两三层楼的房屋,那是沙拉矿有名的绿洲,也是矿部分监所在地。当年选分监办公地址时,只有这块地方能栽树,其他地方不是吹北风,就是刮西风,大气中的二氧化硫都会呈酸性,落在地上草木不生。右面山腰上很难长一棵树,是一栋栋整整齐齐的砖瓦平房,很显然这是家属区。山顶上飘着五星红旗的就是矿子弟学校,山洼中是医院、派出所、食堂,不远处是几个监区和监房。
周瑾一时间也陷入沉思,这些山地她再熟悉不过,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子弟学校那高高飘扬的国旗,让她想起上学时的荣耀。时光流逝得太快,让人们猝不及防,但它的一维性上帝都无能为力。
她凝视一会儿山顶上学校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转眼斜铁剑一眼,铁剑静若处子地直立着,宛如一尊雕像。周瑾此刻深晓铁剑心中肯定正细细品味着人生的酸甜苦辣。
一阵风吹过,周瑾有些瑟瑟,忙依偎着铁剑。他们坐在草地上,周瑾绷不住开口道:“这次车祸多亏你,否则……”
铁剑不等周瑾说完,忙回道:“这有啥,遇谁都会这样做,何况我曾经是一名军人,如今又是一名监狱警察,都挎枪吃皇粮,分内之事嘛!”
“哎,话虽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但不是血性男儿,没有神来之力,怎能把我拖出闹鹰岩。你看,这次车祸你折断四根肋骨。”
“四根肋骨算什么?我们在丛林中野外生存训练,稍不留意被毒蛇咬一口,攀岩不稳掉下悬崖,比这严重百倍,后果都不堪设想。”铁剑望望依偎在身边的周瑾回道。
“这正是军人的风骨,没有血与火的锻炼,没有在硝烟与战斗中厮杀,没有铁的纪律的熏陶,就练不出浑身的本领,也成就不了军人的血性,这种血性是男人至真至诚的精魂。”
铁剑听周瑾说着,踅脸望望身边这个娇小的女人,一瞬间的几句话,仿佛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闹鹰岩绝地逢生的经历,让他们心有灵犀,几句话让铁剑的心迸裂着,一股滚烫的血液在管壁上汹涌地奔腾着,他眼里泛着晶莹的泪珠。
铁剑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搭在周瑾的肩上,周瑾顺势一个小鸟依人的动作,轻柔地躺在他宽阔的怀中。
铁剑有些激动,虽然血在管壁中汹涌奔突着,从身上直往脑门冲,但他深知自己的处境,把头轻轻地靠在周瑾那黑黑的秀发上,脸紧紧贴着她坚硬的头骨。他是农村人,虽然在部队通过个人奋斗当上了军官,如今又是一名监狱警察,但骨子里受农村文化的熏陶,虽然不相信佛家所谓“轮回”,但他有一百个理由相信缘分。佛家的轮回强制给人灌魂药,而缘分唯有心灵感应,虽然都带有唯心论的成分,但一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是人能感受的、现实之中活灵活现的。
坐在草地中的他俩忘记了时间,但时间不会因为他们的忘却就不飞逝。即将落山的夕阳烧红了脸,羞怯地催促着他俩。铁剑直起腰,他们踩着夕阳撒在地上的余晖,缓慢地往病房走。
他们回到病房,周世恒已经坐在铁剑的病房等待着他们。近段时间周世恒送饭都直接来到铁剑的病房,他知道周瑾准在他病房里。今天周世恒送来的是一罐土鸡炖野天麻:天麻补脑,土鸡补身养骨,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给铁剑补身子,又可给周瑾补脑。
周世恒目视铁剑和周瑾双双进门来,嘴角露出微笑,有意嗔言道:“虽说小阳春,但天凉好个秋,就不怕遭风寒,都二十挂零了,还大大咧咧的。”
铁剑见周世恒埋怨,脸微微一红,看着周瑾莞尔笑笑。周瑾也听懂父亲的嗔言嗔语,微笑着回道:“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阎王爷都不收愣头青,何愁一点秋风秋阳。父亲放心,他是钢浇的骨肉铁铸的心,没事!”周世恒边说话,边给他俩的碗里舀鸡汤,看他俩狼吞虎咽地吃饭。正在这时,医院的值班干部慌慌张张说道:“报告周监区长,你监区来电话,犯人吴应泉畏惧劳动自缢未遂,监区让你马上去处理!”
医院值班民警报告完走了,周世恒跺跺脚,嘴中吐一句:“咋搞的嘛,都说安排人监控,咋就又忽略了呢?”唠叨完,对铁剑和周瑾说,“你们慢慢吃,监区又起火了,我得去处理。”说完踅身向室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