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军游击支队营地坐落在一片竹林中,竹林遮天蔽日,把炎热的夏天完全拒之门外。王沐天和桑霞跟在方连长身后向竹林小道走去,一路上东张西望。这是一个新奇的世界,这里来来往往的几乎全是年轻人,这些年轻人看上去紧张忙碌,积极乐观,竹林也似乎因此显得生机勃勃。在路口站岗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哨兵,王沐天走过他身边时对桑霞说:“小霞姐,这个哨兵比我小多了,最多十六岁!”
王沐天的少见多怪把方连长逗乐了:“这不算小,我们队伍里最小的只有十四岁。”
王沐天睁大了眼:“他们也会打仗?”
“现在还用不着他们打仗,不过他们在学习打仗。听说过延安抗大吗?我们新四军也有抗大分校。”
王沐天不作声了,他有些害臊,和这里的人比起来,他以前那些行为简直是小儿科。
三个女兵端着盆提着桶快步走来,她们手臂上都戴着印有红十字的白色臂章。方连长和她们打过招呼,指着她们去的方向说:“那边是医院,这边是战地服务队,就是搞宣传鼓动的。再过去一点,那边就是团部机关。”他见桑霞四处巡视,笑了笑,“小桑找什么呢?除了医院有几顶帐篷,所有单位都是灵活机动,你看这路,这里白天当路走,晚上拉开铺盖就是屋。”
王沐天盯着路面:“下雨怎么办?”
方连长轻松地说:“每人发一块油布,下雨把油布裹在铺盖外面,照样呼呼大睡!”
一个戴眼镜、臂戴红十字臂章的男兵匆匆赶来,匆匆跟方连长打了个招呼,很快便走过去。方连长说:“这位是黄大夫,菲律宾来的。医科大学读到二年级,学的是妇产科,不过在我们这里是主刀大夫。你们刚才看到的三个女看护,其中就有两个是南洋回来的。现在我们的机关、后勤、医院、报社,只要用得上知识分子的地方,都有很多从海外回来的学生,还有些学生是从美国、加拿大回来参军的。”
王沐天兴奋地看看桑霞,桑霞的表情看上去也很激动。他们已经被这里的一切深深打动。
三个人来到一个帐篷门口,一个哨兵端枪站在封闭的帐篷门帘前面。方连长指着桑霞和王沐天对哨兵说:“这两位就是给我们送药来的同志。”哨兵对他们庄严地行了个军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王沐天行军礼,一股自豪感很自然地在王沐天心中翻滚。
帐篷的地面是被铲除了杂草,又用泥土夯实过的,十分光洁,四面搁着能够折叠的药柜,里面放着各种药瓶。方连长介绍说:“看见没有?药局是重兵把守的。有时候伤员伤痛熬不住,会偷跑进来拿药,两年里吃错药的有五六个,非战斗减员。”
一个三十多岁的药剂师正把药片往旧报纸做成的小药袋里装。方连长指着药剂师说:“这位是我们红二十八军的药剂师,中西药通吃!”药剂师对来客微微点头,并没有太多客套。
十来根楠竹杠子放在地上。王沐天走上去,掏出那把瑞士军刀,把楠竹头上的盖子撬开,从里面掏出包着棉絮的药剂。药剂师默默地走过来,捡起一个小瓶子,看着里面的白色药粉。
桑霞走上前解释:“这是普鲁卡因,这段英文是用法,告诉你怎样溶解。”她拿起一个扁扁的盒子,打开盒盖,“这些是利多卡因,跟普鲁卡因的用法大同小异……”
药剂师微笑着打断了桑霞:“英文我懂一点。不过谢谢你。”
桑霞窘迫地笑笑:“不客气。”
方连长要去跟团长汇报李站长牺牲的经过,留他俩在这里参观,转身走出了帐篷。
两人正坐在小竹凳上休息,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王沐天蹭一下站起来,紧张地瞪着眼睛:“是抓了俘虏在审讯吗?”
药剂师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沐天:“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我们是不允许虐待俘虏的,旁边的帐篷就是手术室。”
桑霞和王沐天绕着手术室帐篷外边走了一圈儿,看到三个窗口都被窗帘遮住了。听到里面又是一声惨叫,不过这一次比上一次压抑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在鼓励伤员:“再咬紧一点!马上就好了!”
桑霞感到一阵揪心,小声对王沐天说:“不是有麻醉剂了吗?他怎么还疼成这样?”
王沐天将手伸进小窗口,窗帘是被细绳子牵拉在帐篷壁上的,扒不开,但还是在窗口下方扒出来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正好能够看到伤员的上半身。王沐天倒抽一口凉气,伤员就是昨天和他们一块运送药品的年轻交通员,他的双臂被绑在床帮上,牙齿咬住一块毛巾,一只女性的手拿了块白布替他擦去头上和脖子上的汗水,他忍不住又大叫一声。
那位菲律宾来的黄大夫微笑地看着交通员:“疼就骂几句!骂娘,骂鬼子都行!骂我我也不还嘴……来吧!快骂!”
交通员的脑袋突然耷拉下来,昏死过去,旁边的护士长紧张起来。黄大夫擦了一把汗,说:“基本好了,准备缝合吧。手术是成功的,他是因为疼痛昏厥的,应该没关系……”
王沐天再也按捺不住,冲着窗口大声叫起来:“你当然没关系!疼的不是你!”桑霞着急地拉住王沐天往后拽。
黄大夫愤怒地循声往外看:“谁在那儿捣乱?”
王沐天挣脱开桑霞,使了一把蛮劲,窗帘给撕下来了,隔着帐篷冲黄大夫吼叫。简陋的手术室床边,戴着大口罩的黄大夫胶皮围裙上、手上全是血迹,他正在给交通员缝合伤口,恼火地吩咐护士长立刻赶走这两个不速之客。
护士长从帐篷走了出来。桑霞眼泪在眼里聚起,目光透过泪光,眼睛越发晶莹:“麻醉剂现在送上来了,为什么不给他用?”
护士长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从大腿上取一颗子弹,又不是开膛破肚!我们这里的战士哪儿那么娇气,做这么小的手术还用麻药!”
王沐天激动得像个斗鸡:“就是这个交通员,昨天夜里和我们一块儿冒生命危险把麻醉剂运到山上,现在他都疼昏过去了,你们还不给他麻醉!你们心怎么这么狠?讲人道主义吗?”
桑霞擦了把眼泪,大声说:“我代表我们药品输送站海外和国内的同志,请求你们给他用麻药!”
一个哨兵端着枪跑过来,枪杆横在王沐天面前,把他和窗口隔开,“咔嚓”一声扳开枪保险。
热血冲上头的王沐天一把抓住他的枪杆,和哨兵较量臂力:“送这些麻醉剂来的路上,交通站的李站长都牺牲了!是为了你们按着麻药不用,给伤员受刑的吗?”
哨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王沐天抓住枪口,顶在自己胸口上:“吓唬谁呀?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好像就你打过枪,就你杀过人!你开枪啊!”
正闹得不可开交,方连长匆匆赶了过来,他喝住王沐天:“小王,我们这是军队,不是你耍二杆子的地方!”
王沐天索性连同方连长一块儿骂:“都是骗子!我们把药千辛万苦地从海外运来,又九死一生送到部队,你们怎么对伤员的?连麻醉剂都舍不得给他们用!你们对得起海外为抗日捐药的爱国侨胞吗?”
方连长打量着王沐天没说话,脸上很快露出一抹赞许之色。
护士长制止王沐天:“小同志!”
王沐天矛头又指向护士长:“谁是小同志!我都抗战两年了!”他指着帐篷里的交通员,“比起那个伤员,我还大一岁呢!”
护士长无奈地笑:“好好好,小老同志!我们的团参谋长前天动手术,从小腿上取出一块五年前打进去的弹片,他自己拒绝用麻药,让我们把麻药省给动大手术的伤员。”
桑霞愣住了,王沐天也张大了嘴巴:“为什么?”
护士长轻轻说:“参谋长做这样的榜样,下面的战士没人愿意做孬种,对不对?每个轻伤员手术前,我们都征求他们的意见。”她指指帐篷内说:“这个小交通员,我们也征求了他的意见,他拒绝用麻药,所以我们给他敷了一些有麻醉作用的草药。”
真相大白,看来这次又冲动了,王沐天偷眼看方连长,方连长也正含笑看着他们,他又看看桑霞,桑霞跟他一样,窘迫,无地自容。看到两人的神色,方连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沐天对营地生活几乎是一见钟情,他太喜欢这里了,这里每个人都是那么生动自然,那么有生气,那么坚强,那么充实,他们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他厌倦了在上海那些小打小闹,只希望自己能够马上加入到这样热烈、紧张的部队生活中去。只是琢磨了半天,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
吃完简单的午饭,王沐天和桑霞换上了一身农家衣服,一个战士护送他们向竹林外走,刚走半里地,王沐天站住了,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桑霞:“小霞姐姐,帮我个忙好吗?”
桑霞看王沐天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王沐天紧皱眉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句一顿地说:“你帮我把那辆摩托车从车行取回来,把修车钱付给车行老板,那辆车就算我给我们新四军药品运输站做的捐献。还有……我从七岁开始集邮,我父亲的邮票也留给我了,你帮我把我所有的集邮簿都送给洪望楠的妹妹洪望梅,她也集邮,老是特别羡慕我的邮票。还有我的书,所有的侦探小说,都送给我那个姓郑的同学。”
桑霞感觉脑袋好像有些大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交代后事?”
王沐天不置可否,双脚已经要往回转了:“最后请你帮一个大忙,这个忙最难帮,不过我相信只有你能帮:劝劝我妈,不要难过,我抗日去了……”他突然转过身,沿着竹林的小道向回跑去。
桑霞蒙了,抗日?这小子怎么总搞这些突然行动?
王沐天跑回到方连长面前,一个立正:“让我留下来吧。我要当战士,我要打仗!”
方连长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伙子:“你们不是要走了么……你现在不是战士是什么?”
王沐天大声说:“我要当跟敌人枪对枪,刀对刀,拼死疆场的真战士!”
桑霞追了上来,愣在一边。方连长盯着王沐天的目光带着欣赏之意,过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小王同志,回到上海去吧,上海的工作更需要你。在这里当战士,只要心向抗日,有志救亡,身强体壮就能当;在上海当战士,他们十有八九都不行。你跟敌人不是枪对枪,刀对刀,但是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耳朵贴耳朵。你想,连刀枪都不能明着拿的战斗,是什么样的战斗?哪种战斗更需要勇敢智慧还有文化?”
王沐天想了想,好像觉得方连长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可是……”他结结巴巴起来,他想说,他真的是很喜欢这里,却又实在说不出来。
方连长和颜悦色地说:“等战士们伤员们知道了那些救了他们生命的药是怎么来的,谁送来的,他们肯定觉得你这个战士更难当。”
桑霞看到王沐天似乎已经被方连长说服,松了口气,走上来拉住他,半玩笑地说:“小王同志,我看咱们还是回上海参加斗争去吧。”
回到上海的洪望楠,被季家鸣安置在上海郊区的一间空屋里。季家鸣找了个正骨大夫给洪望楠做髋骨复位,大夫敷了药,留下一些正骨草药。听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洪望楠放心了。他向季家鸣打听闻辛的情况,季家鸣反倒指责起他来:“闻辛这样的人,早就该给他来硬的。你争取心灵的结果是什么?差点儿丢了自己的性命!那天晚上,你从上海南站打电话给我,说小丁把跟踪你的人抓住了,我就觉得奇怪了,丁正堂为什么不向我请示怎么处理俘虏。我当机立断赶到车站,正巧碰见那人跟丁正堂在一起,活活儿是一只狼一只狈,我就跟着你一块儿上了去杭州的火车。没想到,姓丁的跟那个不来路不明的家伙连夜雇了一辆车追到笕桥去了。”
洪望楠悲哀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怎么觉得,你的抗战和我的抗战是两回事?我的抗战是发自内心的抵抗,来自灵魂的不屈。这样的抗战,哪怕在日本人占领了中国每寸土地之后,也不会被扑灭。我们的灵魂是他们永远占领不了的。了不起他们把我们的肉体拿去,毁灭,但除了肉体之外的一切,永远属于我们自己,是自由的。这一切是无形的,是组成我们民族灵魂的……灵魂怎么能绑架?怎么可以绑架一个人去英勇抗战?这跟侵略者绑架我们的民族,要我们承认他们的共荣有什么两样?”
洪望楠回过头,发现季家鸣早已不在屋里了。季家鸣懒得听他抒情,季家鸣是实干家,他只做他认为有用的事。他找了个泥瓦匠,用碗碴把围墙给严严实实扎了起来。这意味着洪望楠被限制了自由。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我只对上级负责,对你负责,也对抗战事业负责。就因为我尊重你办事为人的方法,才弄得简单的事情危情四起,我一直疲于招架!”
面对季家鸣的无理,洪望楠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多也就是把床头的紫砂壶抓起来砸到门上。
季家鸣不动声色地看着洪望楠,冷冷地说:“在把你全须全尾送回飞机制造厂之前,什么手段有效我就用什么手段伺候你。我实施这个强制手段也是你逼的。怕你腿长好了,又会出去招灾惹祸,到处跟人演讲灵魂救国。你金贵啊,炙手可热!上级跟我说,造抗战的飞机,我们折不起洪望楠这员大将。委屈点吧,洪大博士!”说完拿起帽子,扬长而去。
一直没有洪望楠的消息,王多颖有些担忧。坐在轮椅上的贺晓辉微笑着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这个老兵的直觉,一定是被什么事耽误了。”王多颖奇怪地看着他,她本来是照顾他的,现在倒要他来安慰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贺晓辉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要出院养伤,王多颖推他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悬吊在空中,沉默使得时空都凝固了一般。
贺晓辉打破沉默:“最近雨多,在诊所的无线电里听到广播,说浙江、江苏好几个县发了大水,大概火车停开……”
王多颖点点头:“也许吧,谢谢你为了望楠还专门听气象消息。”
终于,又是一记震荡,电梯着陆了,似乎两人又都难以打破已经凝固的时空,走出去。电梯显示到了一层,贺晓辉伸出那只没缠绷带的手欲拉电梯门,王多颖的手却先到了,两人的手刹那间相触,贺晓辉触电一样缩回手。
到了外面,他们好像一下子不习惯起来,话也少了许多,似乎只有呆在密闭的病房里,他们的话才会多。两人似乎都多了个秘密:一切都是在病房里开始的,那么就应该在病房里结束也好。
王多颖吃了一惊,开始了什么?哦,是友情,她相信是友情,她宁愿相信。这已经很难得了,她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小包不会开车,特意从外面雇了个轿车,他和王多颖扶起贺晓辉,坐入后座。王多颖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贺晓辉使劲挪动一下,想给她腾出更多空间,又似乎是避免挨她太紧。王多颖看他一眼,向车门边使劲挤了挤,几乎欠着半边身体。车子开动了,离开法肯斯坦诊所楼,驶向塞纳公寓。
贺晓辉看了一眼王多颖,微微一笑:“这样坐,你一会儿就会腰酸屁股疼。”
王多颖皱眉,嗔怪地说:“说话这么粗!”
贺晓辉哈哈一笑:“文雅的人就没屁股了?孔夫子没屁股坐在哪里?怎么著书立说?”
王多颖低头笑了,贺晓辉也看着王多颖笑:“哎,我就是要看你笑。现在你不担心望楠出事了吧?”
王多颖点点头,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友情的美好啊,关心一个人是天经地义的。
进入洪望楠的房间,贺晓辉环顾着房间,很有些不习惯:“这么小布尔乔亚!在这里住一阵,我大概有希望成个文明人。”
王多颖很认真地说:“这里离法肯斯坦的诊所很近,护士每天还会给你打一次针。不舒服了,你就给诊所打电话,他们会马上来这里出诊。”
小包考虑得周全,说一会儿出去给贺晓辉买两身衣服,好有的换洗。他告诉贺晓辉:“日本宪兵没抓住你,把你房东的房子给封了。”
贺晓辉摇头苦笑,贪图房钱便宜,他把房子租在华界,法租界的房子实在贵得不像话。
王多颖上来劝慰:“你先住在这里,等伤完全好了,可以在报纸上看看法租界、英租界的租房广告。”她转身走出门口,“我去公寓楼下的餐厅买些点心,顺便跟经理再要一把钥匙。”
门刚关上,贺晓辉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小包,检查一下房间。”小包马上掏出一把小刀,熟练地打开电话机座查看,然后迅速把机座复位。
两人又端起茶几上的台灯,掀起了床罩,打开了衣柜,没有发现异常。贺晓辉放心了:“现在看起来,王多颖这个人没什么疑点,天真、单纯,思想也比较进步,不过也不能不防。毕竟她是洪望楠没过门的媳妇。背后保护洪望楠的,是一个国民党中统的特务站。”他缓慢地走到浴室,扶着洗手台,走向浴室窗口,“还要看看这房子藏身、作战、撤退的条件。对付中统特务,要像对付日本宪兵一样警惕。你哪年入党的?”
小包说:“卢沟桥事变之后。”
贺晓辉看到楼下的院子里,一条小狗叼着球撒欢地跑过,两个西洋女人坐在长椅上聊天抽烟。
“那你还太年轻,还不了解国民党的变数。国民党就像什么呢?一句俗话说一个人没有定性,变数太大,就说此人‘猫三天,狗三天’,国民党就那样,说翻脸就翻脸。我们赣南闽西红军游击队听说要接受国民党整编,不少人开小差不干了。想不开啊!‘四·一二’是蒋介石翻脸吧?死在他刀下多少人?围剿又牺牲了多少红军!说成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了?谁信得过蒋介石?跟日本人打仗还打不过来,这边国民党跟我们的摩擦停止过没有?不能不防这些国民党。”贺晓辉年纪并不比小包大多少,却俨然以过来人自居,他有这个资格,因为他的经历实在太丰富。
王多颖带了早点回来,小包对王多颖交代了一句就出门去了。王多颖回味着小包刚才的话,惊奇地问:“他刚才叫我小王?”
贺晓辉哑然失笑:“是不是没叫你王小姐不习惯啊。我们新四军部队里,都这么叫年轻战士,严肃的时候加上个‘同志’……嗯,小王同志,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王多颖笑了,放下托盘,把一个瓷汤钵从托盘上端下来,放到桌上:“小王同志知道你吃西餐吃得胃口败了,想给你吊吊胃口!醋椒鱼汤,荠菜麻油包。”说着又把一个小小的蒸笼和两个小碗摆在桌上。刚揭开汤钵的盖子,贺晓辉马上吸了一口气。
“嗯……香死我了!”
王多颖把汤舀到小碗里,放到贺晓辉的面前,她指着一个小瓶说:“不够辣的话,这是胡椒面。”
贺晓辉拿起小瓶子往汤里使劲撒,用瓷勺搅和一下,喝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是胡椒吗?怎么发甜呀?”
王多颖尝了一下,叫起来:“啊呀!是白糖!”说着咯咯地笑起来把贺晓辉的那碗汤抢过来,倒进了抽水马桶。
“这么好的汤给糟蹋了!你在家一定什么事都不做吧?”
王多颖抗议:“怎么不做?有一次家里来了个客人,我把盐当成糖放到他的咖啡里去了!”
“估计那个客人从此再也不上你家门了。”
王多颖眨眨眼:“猜到了吧?我就是要他从此再也不上我家门!”
“为什么?”
“他说日本人好话。‘八·一三’以后,他果然给日本人重用了。”
贺晓辉若有所思:“哦,明白了。你也想让我从此不上门,所以拿白糖当胡椒放在我的汤里。”
王多颖却没了开玩笑的心思,神色黯然起来:“你的伤好了以后,离开这里,肯定再也不会上我们的门了。”
“我们?我们是谁?”
王多颖嗔怪地看了贺晓辉一下:“你知道是谁。我和望楠啊!快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喝完了汤,王多颖扶着贺晓辉往床上躺,两手托着他的上半身,由于紧张和吃力,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贺晓辉终于躺下了,眼皮紧紧闭着,细密的汗珠从唇上冒出,额头也汗津津的。
王多颖轻声问:“每次止疼药的劲过去了,就很疼,是吧?”
贺晓辉衬衫的纽扣开了一颗,露出缠满绷带的身体,有的地方还在渗血,不过他还是不忘开玩笑:“还好……你想,老犹太在我肚皮上打了那么大的补丁,那么多针脚总是要牵牵拽拽的。他这回在我身上掏了好几个窟窿,五年前打进我身体里的子弹,他都顺便给刨出来了……《游击队之歌》唱的是‘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呢,敌人的好几颗子弹也没消灭我一个人……真奇怪……人和什么都能共存,跟子弹也能共存……现在子弹没了,怪想它们的……”
王多颖一副家长模样:“别说话,休息。”说着,站起身欲往后退,贺晓辉却拉住她的手。她吃了一惊,看着他的手紧攥住自己的手。
贺晓辉请求她:“别走,跟我说话,一说话就打岔了……你记得我教你的歌吗?特别难唱,后半拍起……”
王多颖看着贺晓辉,那种天然的母性又被唤醒,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她轻声唱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是这样唱的吗?”
“对,你怎么这么快就学会了?再唱: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王多颖继续唱。贺晓辉笑起来:“你一唱我才知道自己跑了调了。”
王多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贺晓辉脸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汗珠,虚弱地说:“这支歌把游击队员写得多浪漫啊……其实真的游击队员,非常苦,面黄肌瘦,浑身疥疮,每隔一两天,身边都会倒下一个或者几个战友,打仗牺牲的,病死的,伤口感染死的……等我好了,你教教我唱这支歌……”
王多颖站起来,轻声哼唱着向卫生间走去,拿着一块毛巾拧开水龙头冲洗,她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潮红,眼睛闪耀着一种奇特的光彩。不过才短短两天,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认识自己了,是贺晓辉让她改变的吗?她找不到答案,内心却萌生出某种秘密的感觉——一种令她惶恐的甜蜜。
她拧开冷水的龙头,希望冷水能冲掉那些秘密的激情。她似乎成功了。从卫生间出来后,她看上去很冷静了。当贺晓辉向她表示感谢,她只是很客气地说:“这些事,我是替洪望楠做的,你要谢就谢谢望楠吧。”提到洪望楠名字的时候,她似乎有意加重语气。
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王多颖打了一个哆嗦。她回头去看正被疼痛折磨的贺晓辉,贺晓辉似乎忘了疼痛,瞪着眼睛,紧盯着房门。房间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心跳。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儿,然后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王多颖慌了,她把脊梁靠上去,使劲抵住门:“请问哪一位?”
“我,季家鸣。王小姐,请开门。”
王多颖似乎成了木偶,求救地看着贺晓辉。贺晓辉冲她摆了摆手,小声说:“出去吧。”
王多颖赶紧理理头发,喘了口气,又回过头来看着贺晓辉,他微笑着鼓励她,要她镇定。她打开了门。
三伯伯走出办公室,站在会客室门边。等平野进了会客室,他才跟进去,自己坐在一张沙发上。
平野观察着室内的布置,拿起一个瓷器欣赏。三伯伯盯着平野的侧影:“先生看上去很像中国人。”
平野回头:“那王先生看出我不是中国人?”
“西方人觉得中国人和日本人让他们很难区别,其实我们中国人和你们日本人的差别,有时候要大于中国人和西洋人。先生一定是在上海住了很多年了吧?”
平野的脸又冷又硬,就像冬天的冷馒头:“我不是来跟你扯闲话的。”
三伯伯不动声色:“哦?那你是想直接从这里把我抓走?”
“你怎么知道我要抓你?”
“那你来干什么?跟我做期货现货生意?或者做其他投资生意?”
“投资生意当然好,不过我钱不够。”
“上海滩上大部分有钱人都是从身无分文的赤佬起家的。哈同、萨荪、黄先生、杜先生最早都是瘪三,原先他们是各种人等,现在都到了同一个人等,就是有钱的人等。”
“在你这里,各种东西都能投资赚钱,对吧?”平野凝视着三伯伯,“情报也可以投资。”
“那得看什么情报。”
平野单刀直入:“我打听了,跟你常打交道的那个荷兰人想花大价钱弄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最重要的是头一批、第二批投产的机型。我还知道,你想要他弄到非常重要的国际情报,宁可用中央厂的情报去跟他换。”
三伯伯平静地看着平野,心里却在盘算。
平野继续说:“假如我跟你换呢?”
三伯伯摊摊手:“我很想跟你换。不过我一个字的资料还没获取。”
“我可以再等等,等你获取了情报……”平野又纠正说,“哦不,资料。”
三伯伯用手敲着身旁的茶几:“平野先生很清楚,想得到什么和能得到什么,不是一回事。比如钱财,我渴望得到它,越多越好,永无止境,可是究竟能不能得到,不取决于我,对吧?”
平野开出条件:“只要你能给我供应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任何资料都行,我可以让你对钱财的渴望暂时满足一下。”
三伯伯点起一支雪茄:“我是这家银行的总经理。我手里每天流动着万两黄金,平野先生,我像是给点钱就满足的人吗?够格称得上钱财,在我这里,就是上海的一个局部了。况且,你想得到的资料,我连根毫毛都还没看见。”
“那好吧。”平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强调,“一旦你得到任何这方面资料,我必须是你第一个主顾。明白吗?我出的价钱一定比那个荷兰情报贩子高几倍,一定会让你满意的。做生意我从来不在价钱上苛刻,这样生意才长远有得做。”
三伯伯点头表示同意:“对的。生意生意,比货色为生计,谈价钱为意趣。你要是眼下有什么资料想出手,我可以帮你参考一下价钱?”
平野感到吃惊:“这么快生意就要做起来了?”
三伯伯吐出一口烟:“我是上海人。上海人做生意,一寸光阴一寸金。”
季家鸣到洪望楠的房间完全是一次偶然行为,他例行公事地向公寓经理询问最近有没有人找洪望楠,公寓经理告诉他,王多颖最近常来,现在正在洪望楠房间。直觉告诉季家鸣,王多颖的行为不寻常,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猫腻。他看到开门的王多颖神色很不对,于是更确定了自己的怀疑,王多颖坚持要跟他到楼下谈,而他坚持要到房间谈。他老谋深算像一只老狐狸,王多颖哪里会是他的对手,趁王多颖不注意,他打开了洪望楠房间的门。
季家鸣的笑容简直讨厌极了,无情,冷酷。他对王多颖说:“这房子真不错,是我给洪望楠租的,付账是我付,每个进入这房间的人,我都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也有权利了解他的背景,哪怕她是洪望楠的马上要婚娶的女人。”
很可惜,季家鸣转遍了整个房间一无所获。他不甘心,假装离开,然后又神经质地杀个回马枪,依旧一无所获,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关上门,王多颖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她也跟着做了一回地下党,这滋味真不好受,魂都吓没了。她四下张望,搞不懂活生生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够神奇地凭空消失,莫非真有隐身术这回事?
她轻轻唤起贺晓辉的名字,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声音从浴室里传了出来,她冲过去。看到贺晓辉从浴池对面的白色方形小门里钻了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刚出来便歪在地板上,满头大汗地激烈喘息着。
王多颖扑上去扶起贺晓辉靠墙坐下,后怕和激动的眼泪流了出来:“吓死我了!”经历这一番折磨,她和贺晓辉已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贺晓辉苍白的嘴唇动了一下,还不忘得意:“什么中统……饭桶吧……你打开这个柜子看看……”
王多颖打开方形小门,毛巾和被单全坍塌下来。
“往上看。”
王多颖把头探进柜子里,抬起头,看见一道烟囱似的通道,一直通向上一层楼的同样的储物柜,靠墙的地方,有一根铁链。刚才季家鸣打开小门的时候,贺晓辉正抓在这根铁链上。
贺晓辉朝王多颖狡黠地眨眨眼:“原来这里是运送东西的,上下通着,现在停用了,改成了壁柜。小包把顶上的板掀掉了,我就站在这些毛巾被单上面。那个饭桶只要往上一看,我就暴露了。”他的喘息又加重了。
王多颖扶着他往外走,他却轻轻推开她:“我自己能走。”
王多颖不放心:“伤口疼得要命吧?”
贺晓辉笑笑:“奇怪,刚才一点儿都不疼了,现在又开始疼。”
猎人都说,受了伤正在疼痛的野兽是最危险的,它们面临外来危险的时候,一刹那间会比对手有力量得多。人也一样。对于此刻的王多颖来说,面前的这个男人简直不像是个人,可是说他是野兽也不合适,那他究竟是什么?
贺晓辉坐到床前,但腿抬不起来,王多颖走上前去,帮他把腿放到床上,又慢慢让他躺倒。两人的脸此刻离得非常近,连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听得见。王多颖感觉到贺晓辉在看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目光充满温情。她的心跳又加快了,嘴上却说:“还疼吗?”
贺晓辉避而不答:“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王多颖低下头,又摇摇头:“猜不到。”
“我在想,你唱歌怎么一点儿都不跑调。”
王多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还会想到那儿去?真奇怪!”
贺晓辉闭上眼,喃喃地说:“因为我的……紫兰唱歌也不跑调……一点儿也不跑调……”
贺晓辉的呼吸匀称深邃起来,胸口微微地一起一伏。他太疲惫,很快睡着了。王多颖注视着他,突然感到几分羞臊,断然收回目光,逃似的离开床边,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如同婴儿。
桑霞和王沐天回到家。桑霞直接冲进浴室,脱掉衣服,把淋浴喷头开到最大,尽情地享受水的洗涤。她仰着头,任水的芒刺扎在她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扎着她柔韧健美的肢体,扎进她浓密的短发。
楼上洗手间里,朱玉琼用一块毛巾给光着上半身的王沐天擦着脖子后面的灰垢,她这两天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看到儿子一点事没有,大感安慰,笑骂说:“像是到苏州河底下的烂泥里打了个滚儿,滚成一条泥鳅了!”她是很容易知足的,只要儿子不出事,那便天下太平。她要是知道王沐天昨晚的战斗,非给吓神经不可。
洪望梅来找母亲孙碧凝,听姆妈说王沐天回来了,便风风火火跑来找他问罪。女人在某些事上总有着天生的敏锐和洞察力,她拉王沐天到了阳台,质问了一番王沐天,王沐天的谎言很快被她揭穿,她绝望地下了结论:王沐天跟桑霞出门,是去约会的。她用英文表达她的绝望:“You love her! You are lovers!你们出去过了两天honeymoon!”
王沐天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面红耳赤,半天才想起来反驳:“国难当头,你还会有这种猜想!无聊!你不脸红吗?”
洪望梅冷冷地说:“国难当头,上海还不是到处有人摆喜酒,结婚生孩子。国难当头,别的事情插不进来,只有谈恋爱可以插进来!”
王沐天心虚,表面上却很装腔作势,口里骂着洪望梅俗气小市民,转身要走。他这一生气,洪望梅倒是看出了一线希望,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了,赶忙伸手拖住他:“我们两人一直那么要好,就因为来了这个桑霞!她会抗日,我不会吗?我跟你讲过好多次了,只要你做的,我就跟你一道做!你抗日,我就抗日!你革命,我就革命!”
“抗日是我的事吗?是我做的一桩买卖,是我开的一家店铺,可以雇你来抗日,聘用你来革命,对吧?你的觉悟比管妈、老罗还要低!你知道什么是抗日吗?我告诉你,喏……”王沐天说着用手比划起来,“日本鬼子就这么近,近得连他们身上的汗味都闻得到……他们的枪口就这样对着你,炸弹就扔到你脚边来爆炸;你的上级、战友就在你身边倒下,流血牺牲!小姐,革命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洪望梅委屈地说:“桑霞能革命,我就不可以革命吗?”
王沐天冷笑:“你……你要是去革命,我回来帮老罗剥葱拉倒。”
洪望梅大叫:“你侮辱我!”说着说着眼里涌出豆大的泪珠来。
王沐天心软了,任她拉住他的胳膊,慢慢回到自己的藤椅上,坐下。
洪望梅抽抽搭搭地说:“反正你过去对我不是这样的,就是从新加坡来了个桑霞弄的!你是个懦夫!喜欢一个女人,跟一个女人幽会,为什么不敢承认?”
王沐天又烦躁起来:“可是我们没有幽会!哎呀,我跟你讲不清楚了!要不是我们有纪律,我就会告诉你,我们到底干什么了!”
“你不用告诉我。”洪望梅痴痴地看着他,含泪的两眼如同两汪清水,“要是你没有跟桑霞谈恋爱,你就……”她吞咽了后半句话,狠狠地瞪着他。
王沐天急于表现自己的清白:“就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就跟我证明!”
“怎么跟你证明?”
“亲我一下,我就相信你!”
“啊?”王沐天这下为难了,“我……我真的……”
洪望梅失望至极:“不敢证明吧?”
王沐天狠了一下心,把脸凑过去,吧唧亲了洪望梅一口。洪望梅马上雨过天晴,趁机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他傻眼了,欲挣扎又不敢,僵硬着身体,半天不动。
洪望梅侧脸看着王沐天,一下子吓住了。王沐天两眼含着眼泪,好像被她欺负了似的,大惑不解:“沐天,你怎么了?”
王沐天一脸的悲愤:“上海之外,就是战场,时不时死人……一个好好的人,为了掩护我,死了,连尸体我们都没看见……你还问得出这么轻浮、无聊的事……”
站在楼上小客厅的孙碧凝看到王沐天这一幕,赶紧悄悄退到小客厅门外,假装无事地叫起来:“望梅!小妹!你过来一下!”
洪望梅从藤椅上跳起,转向王沐天:“下次去抗日,记住叫我一道去。再瞒着我,我们一生一世不要再来往!”说完,跑进了小客厅。
王沐天释然地长出一口气,任眼泪流下来,又愤愤地用拳头把眼泪擦掉。他的眼泪是真的,只是所托非人。
他看到从浴室出来的桑霞出现在楼下的院子,弯着腰,用一条毛巾甩着头发上的水,苗条的身体由于弓腰而形成完美的两弯弧度。这么美的人,这么青春的身体,在昨夜的战斗里,如果遭遇不测……他不敢再想下去。
三伯伯从大门口走过来,埋头梳头的桑霞抬起头冲三伯伯打招呼,三伯伯看到她,愣了一下,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桑霞,脸上浮起长辈的微笑来:“你啊!你和阿沐把我们都急死了!”
桑霞面带歉意的微笑:“我跟娘娘赔了礼,这里也跟您赔礼。”
三伯伯打了个哈哈:“你娘娘倒不如我担心,说阿沐跟小霞在一起,不会出大差错的。不过,我是两天没有吃好饭,两夜没有睡安稳。我要跟法国巡捕房的法尔福上校打电话,玉琼叫我再等等……”
两人边说边往房子里走。三伯伯叹息着,似乎是在提醒:“上海租界的太平就是一层脂粉,不仅经不住一点风吹雨打,还带有那么一点无耻。租界外的上海人,有一点钱,就往租界里搬,租界的商业利润,比打仗之前还高得多。离开租界一点,就连粉饰的太平都没有了,处处危险。所以你们以后最好不要轻易离开租界……”
来到楼下大客厅门口,桑霞推开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我们不是没事到租界外闲逛的,三伯伯一定猜到这点了。”
三伯伯走进大厅,看到客厅里的一些家具被整理和重新布局过,一些不常用的东西堆放在一个角落里,空间顿时显得宽敞许多:“真难为你,把这里收拾得这么整洁。”
“总是要收拾的。”
“收拾得像个新地方。说起来奇怪,一般人要收拾这个家的东西,玉琼她是不肯的。”
桑霞边梳头边坐下来:“我不是想给娘娘收拾东西,就是想打扫一下,打扫干净了,就可以看到这房子原来的样子,打扫的时候就顺便归拢了一下。我就是这么个人,心里闷了,积攒一大堆事情要考虑了,就会找事情做。打扫啊,收拾东西啊,都能让我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不开心的事。”
“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三伯伯要从桑霞的眼里发现秘密。
桑霞神色黯淡下来:“我眼看着一个同志牺牲了。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着日本鬼子杀人,何况杀的是一个好同志。”
三伯伯的目光马上变得冷硬:“就是这两天?”他早猜到,这两天王沐天跟着桑霞不会有什么好事。
“前天夜里。”
三伯伯冷冷地看着桑霞,素来慢悠悠的平静突然破裂:“你这个女共产党!你钻进王家来,冒名顶替,妖道惑人,唆使王家的孩子去走邪路,还带他去冒生命危险!”
桑霞没有料到三伯伯反应如此激烈,心下震惊,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阿沐要走什么路,正路也好,邪路也好,唆使是没用的……”
三伯伯打断桑霞:“闭嘴!听我说完!我这一辈子没有家室,没有子女,把王家的子女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我不能睁着眼看你葬送阿沐!现在请你站起来,跟我走。”
桑霞还是第一次见三伯伯如此激动:“去哪里?”
“我早就想跟你谈一次话了。你以为我会让你在这个家里一直蒙混?找个地方,我们俩之间先把话讲清楚,之后再决定拿你怎么办。你放心,我会让你体体面面地下台阶的。”三伯伯说着便头也不回走到门口站住。
是到了真正摊牌的时候了,桑霞也不再回避:“好啊,本来我请三伯伯进来,就是想跟您好好谈谈的。”
王沐天从楼上下来,察觉到二人间的气场有些古怪,强笑一下:“三伯伯好。”
三伯伯不冷不热地说:“我好,只要你回来,我和你妈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洪望楠像个局外人,甚至连局外人都不是,他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只不过两天没见,王多颖便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见到他之后,没有欣喜和激动,甚至没有一句问候,只是惊慌失措地在房间四处寻找,她最终没有找到她想找的,更加惊慌,快步走出门口,冲向马路。
洪望楠看着王多颖穿过马路。她东张西望,对来往车辆漠不关心。或者,对整个世界她都漠不关心。
她走进一间咖啡简餐馆——那家咖啡馆正是桑霞和洪望楠吃过早餐的店铺。她恍惚地走进去,目光扫过一桌桌陌生人,又恍惚地退出去,恍惚地返回到塞纳公寓。她似乎还是没发现洪望楠,只是焦急地向门卫打探消息。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先生,中等个子,二十五六岁,胡子拉碴,穿一件淡蓝衬衫、灰色裤子从公寓里出去……要么就是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把他带走的?”
哦,洪望楠明白了,她在找贺晓辉。他开始感到妒忌,因为她好像从未如此在乎过自己。
门卫记忆力不错,告诉她,她说的这位先生是跟一个很年轻的先生一道走的。
她像是迷失了自己,木立在门口,徒劳地寻找出口。洪望楠走上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可能他们有急事,来不及跟你告别就走了。他们这种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又缺乏点礼节教养……”
她猛然一惊,转过身,双眼充满悲伤,她似乎这才注意到洪望楠的存在,呆呆地说:“望楠,对不起,我把他弄丢了。”
洪望楠轻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他伸出手来,拉起她的手,她跟着他一起走进电梯。
电梯里,洪望楠紧紧拥抱她,她不自觉地反抗了一下,才被动地靠在他的肩上。洪望楠轻轻地亲吻她,每一吻都像一记叩问,最后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她又是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再次被动地接受他。
洪望楠似乎找到了答案,他放开她,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院落:“贺晓辉不告而别,伤了你的心了?”
她没听出他的伤心:“今天季家鸣来过,盘查我半天,又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遍,幸亏贺晓辉藏起来了,没给他搜出来。后来我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是去……”
洪望楠不耐烦地打断她:“买药。我知道你去买药,买力道更大的止疼药。”
她终于意识到洪望楠的不悦:“我回来一看到他人没了,马上想到的是季家鸣,我怕他把老贺抓走……”
洪望楠更加粗暴地吼道:“季家鸣抓他干什么?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贺晓辉也知道我在为国民党政府做事,他跟我倒不分国共啊,住到我这里,跟我的未婚妻谈恋爱!”
她歇斯底里叫了起来:“胡说!他跟我之间谈的就是打仗、游击队的生活,谈新四军里的艺术家、音乐家、《游击队之歌》……”
她忽然推开浴室的门,冲了进去,把浴室门紧紧关上,似乎这样才能证明她与世隔绝的清白。
但是洪望楠趴在浴室的门上,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跟你讲打仗是吧?打的都是谁?是我服务的国民政府!他革命就是要革这个政府的命,最后由他们坐上政府的交椅。他还跟你谈打倒土豪劣绅了吧?你的祖父就是有名的豪绅,所以他的革命最终会革你家的命,革你的命!因为你是豪绅家的小姐!你以为他们想建立的乌托邦有你的份儿?不要搞错了!”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洪望楠有些恐慌,使劲敲起门来。他握住门把,左右拧动,然后拼命摇撼着。
门却轻轻地打开了,她轻轻走出来,无辜无助地看着他,眼泪渐渐在她眼里聚起,慢慢流出来。洪望楠猜不透这眼泪的意义。
她从他身边绕过去,走到餐桌边,拿起自己的小包。她要回家了。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
洪望楠看着她:“你接吧。我是偷偷跑回来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贺晓辉的电话,跟她告别。贺晓辉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多说。你要多保重,跟洪望楠好好生活。说不定,战争结束了,我还会回到上海来,还能见到你。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再见。”
她的手从挂下的话筒上慢慢地、似乎不舍地抬起来。洪望楠看见她的肩背微微地抽动起来,越抽动越厉害,她在哭泣。
“你到底怎么了?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猛烈地摇摇头。
“告诉我,我比你大得多,经历也比你多多了,告诉我实话,你们到底怎么了……”
她喊叫起来:“什么也没有……我不要你把他想得那么下作!”她又蹲下来,缩在墙根,“都是……都是我不好……”
洪望楠再也忍不住,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你爱上他了?”
她吓了一大跳似的抬头,脸上全是泪水,静静看着洪望楠,哽咽也被吓得停住了。
洪望楠蹲下来,晃了晃她的肩膀:“是不是?”
她惭愧地,却也是痛快地点点头。哭泣这才真正决堤,她扑在洪望楠肩上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