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秋夜渐凉。冷寂的夜空中骤然升起一颗信号弹,如同流星从低到高,很快又升起一颗,照亮了上海郊区的运河。运河附近有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芦苇荡中隐匿着一艘艘木船,木船里藏着一个个新四军战士,夜色中的战士们全神戒备,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展开行动。
王沐天隐身于其中的一个木船上,在他前面,伏在头一艘船船头上的一个军人回过头,对身后的新四军战士挥动一下手里的驳壳枪,低声命令:“准备了!前进!”
埋伏在芦苇丛中的十几只木船迅速开出芦苇荡,在平静的水面上飞速划出几十道箭头,很快木船便已靠岸,从每只船里跳出戴着芦苇叶伪装帽的新四军战士,他们寂静无声却又十分迅猛地在芦苇中奔跑着。
离开上海被召回部队的贺晓辉,在抗大进行了半年的干部集训,被任命为新四军皖南军部直属保卫团的副参谋长。此刻他威严地站在芦苇丛里,向跑来的战士们打手势,战士们马上停止前进。
贺晓辉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把发亮的剑,“同志们,前面的灯光,就是龙华的日军机场。我们的动作一定要轻,要准,还要尽量避免作战减员。这场袭击战我们一定要打个漂亮仗,在鬼子自认为最安全的大上海腹地插上一刀!”战士们群情激奋,一个个摩拳擦掌,似乎胜利在望。
贺晓辉带领战士们潜行到机场,冲向一架停在停机坪上的运输机旁,他从身边战士手上接过一桶汽油,向飞机泼去,随即点燃一支火把,向飞机的日军军徽上扔去。“轰”的一声,大火冲天而起。
尖锐的警报声刹那间响彻整个机场,日军首长听完手下汇报,一脸困惑:“绝对不可能!离上海最近的新四军游击队至少二百公里,他们怎么突然会冒出来?”
停机坪外的小树林里,王沐天和年轻战友伏在草丛里,兴奋地观望着远处的大火燎原。正被大火吞噬的运输机像是一只绝望的巨鹰,再也无力飞起。他看得热血沸腾,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端着步枪就要冲过去,身边的战友赶紧按住他:“贺参谋长让我们看守罐头!”
王沐天哼了一声:“罐头又不会跑,有什么看头!”
又一个战士跑上来,严厉地说:“你会跑,所以参谋长让我看住你!”王沐天虽然不服,也只得老老实实待在草丛。
离运输机两三百米的位置,停靠着一辆小型客机,贺晓辉带领战士们冲向客机,又是“轰”的一声,小型客机也蹿起巨大的火苗,夜空被照得通明,无数火星活泼欢快地向天空飞去。
贺晓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够本儿了,撤吧!”
几个日本士兵追了上来,贺晓辉抽出腰上的手榴弹,投向日本士兵,回头又抽出一只手榴弹投过去,他命令部下:“三排长,你带人原路返回,抓紧时间撤退,我带二排掩护!”
王沐天看贺晓辉遭遇危险,再也忍不住,用一股蛮力挣脱按住他的年轻战士,冲向正在阻击追兵的贺晓辉。
日军子弹密集得如同骤雨,新四军的机枪手倒下了,贺晓辉从他手中接过机枪,向日军猛烈扫射,边打边撤。进入了灌木丛,他侧脸一看,发现王沐天跑过来了,勃然大怒:“你来干什么!来送死还是来当活口?”
王沐天不理睬他,把枪架在一棵树杈上,细心瞄准,稳稳地勾动扳机,一个追近的日军叫了一声倒下了。
贺晓辉大吼:“兔崽子,叫你撤!”
王沐天仍然不理会,换了一棵树,再次细心瞄准。衬映着火光,一个日本兵的额头中弹,血像红色的碎玻璃一样飞溅而出,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沐天初次参加战斗便轻松毙掉两个敌人,不由一阵狂喜,几乎忘记了这是在战场上,贺晓辉怒气冲冲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撤我毙了你!”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向树林深处跑。
贺晓辉换了一个位置向日军点射,忽听身后王沐天一声大叫,回头看去,只见王沐天左肩有一片殷红色迅速扩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王沐天受伤了。
贺晓辉冲到王沐天身后,伸出手将他扶住,一手扛着轻机枪,一手架起他,向树林深处跑去。
到了河边芦苇丛,贺晓辉迅速撕开王沐天的军装给他包扎,他疼得狠抽了一口冷气。
贺晓辉冷冷看着王沐天:“疼得舒服吧?让你犟!让你不怕死!”
王沐天傻乎乎地问出一句:“参谋长,我会残废吗?”
贺晓辉冷笑:“谁是你的参谋长?别说我参谋不了你,就连命令你都不接受!你残废了,账倒是会记到我头上!军首长跟我说过,王沐天少一根毫毛,都拿你贺晓辉是问!”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活下去慢慢打听为什么吧!”贺晓辉使劲将绷带扎紧,然后从背上摘下一个布包,解开,从里面拿出一套布衫布裤,“赶快换上!”
看王沐天动作慢慢腾腾,贺晓辉不耐烦地上来,三把两把地帮他脱下军装上衣,他疼得失声叫起来,贺晓辉瞪了他一眼:“忍着点,一分一秒都是你的性命,慢了你明天就吃不到上海小馄饨了。”
王沐天瞪着眼问:“我们去上海?”
“对啊,你动作快点,活过今天,明天就见到你妈了!”
远处响起日本人的吆喝声,十几道手电筒照了过来,贺晓辉推了王沐天一把,压低声音说:“往河边跑!”他瞄准一个追近的手电光圈,一个点射,光圈熄灭了,然后他扭头再跑一截,再次停下,瞄准另一个追近的手电筒光圈射击,伴随着手电筒落地,一声惨叫传来。
日军士兵意识到不妙,迅速把手电筒熄灭了,却发现失去了追击目标,迟疑地东张西望。
贺晓辉和王沐天匍匐着接近河滩,到了河里,贺晓辉用一只手挟起王沐天,另一只手划水,向河心漂着的一艘小船游去,他问王沐天:“会潜水吗?”
王沐天咬牙忍住疼痛,点点头。
日本兵追到了河边,手电筒的光在河面上乱晃,开枪一阵乱扫。贺晓辉猛然把王沐天的头往水下按去,自己也把头埋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水柱在小船周围升起,又落下,水面如同开了锅。
没有见到人影,日本兵又重新打开手电筒,把四个捆在一块儿的手雷朝小船扔去,轰隆一声,船篷和船身碎成无数片腾空飞起。他们又观察了一会儿现场,再也没听到动静,便吵吵嚷嚷地离去了。
幽蓝的河底,水草妖媚地舞动,贺晓辉挟着王沐天在水草间穿梭,王沐天突然间抽搐起来,身体变得沉重僵硬,贺晓辉拖不动了。王沐天的癫痫病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发作了。贺晓辉打算换手拉住他的后衣领,不料胳膊被王沐天一把揪住,带着他往水底沉去……
贺晓辉拼命挣扎,但迷乱中的王沐天力大无比,他被越拽越深。这时,他忽然看到一根船脊在两人的头顶漂浮而过,他使出浑身力气,带着王沐天向它游去。终于够着了船脊,抱住它,将两人的身体重量转嫁于它。
他从水面探出头来,看见彼岸一沉一浮向他靠近,回头看了一眼王沐天,已经毫无声息。
贺晓辉踏上河岸的淤泥,把昏迷的王沐天抱起来,艰难地挪到岸边。他把王沐天放在草地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慢慢揉动。王沐天嘴巴一张,呕出一股河水,贺晓辉轻轻拍着他的腮帮:“醒醒!”
王沐天的脸色和死鱼的肚皮相仿,嘴唇发白,眼睛紧闭。贺晓辉伏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又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他慌了:“王沐天,我求你了,别害我啊!你死了我可担待不起……”
王沐天白里透青的脸宛若一个少年烈士,宁静地闭着眼睛,眉宇间透出一种进入永恒的超然。
贺晓辉流泪了:“你这人哪一样都好,就缺一根筋,缺少害怕和保护自己的那根筋!”他把自己的嘴巴凑到王沐天嘴上,猛地吹一口气,再看看他,还是没有还阳的迹象。
他按住王沐天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做人工心脏起搏……
那天,王沐天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从死亡一般的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感觉,那种灵魂和身体渐渐合为一体的感觉,而贺晓辉的面孔就是他起死回生的坐标,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老贺流泪。
似乎是从一片浓雾中,又像是从深深的水底,渐渐地透出一团微弱的亮光……
那团微弱的光中出现了一张模糊的面孔,面孔上的五官渐渐清晰,变成焦急恐惧的贺晓辉的脸。
王沐天睁开眼睛,见贺晓辉脸上全是泪水,但声音却是兴奋的:“小兔崽子,你吓死我了!”
王沐天微弱地说:“参谋长……”
“什么参谋长?跟过去一样,叫我老贺!”
王沐天吃力地笑了一下:“老贺……”
贺晓辉大笑:“你还真活着!小兔崽子!”他背过身,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我们……这是……在哪儿?”
“管他在哪儿,只要你活着,我就能交差了!”贺晓辉累坏了,四仰八叉地躺下去,两手枕在脑袋后面,看着正在亮起来的天空。
星星落下去不少,仅剩的几颗稀疏地发出暗淡的光,而东边的一线明媚的粉红正在变宽,变亮,变得越发艳丽。王沐天呆呆地凝视着夜空。到那天为止,贺晓辉已经救了王沐天三次性命了,就算他是一只猫,有九条命,三条命是贺晓辉夺回来的。
两个人在冰凉的芦苇丛互相依偎着睡了一夜。王沐天醒来后,发现贺晓辉不在身边,他睡眼惺忪地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在河面上四下张望。突然他看见几条鱼放在河滩上,虽然已经死了,但十分新鲜。
“扑通”一声,贺晓辉从河水中冒出来,两手各拿着一条两斤多重的青鱼,贺晓辉喜笑颜开地说:“鬼子昨天夜里扔了那么多手榴弹,炸死的鱼今天都归我们了!”他指着河水上漂动的两三条鱼,“看见没有?够我们一个班战士的伙食了!”
王沐天盯着他冻得发青的脸,诡笑一声,假装惊诧地盯着他:“你的嘴唇哪里去呢?”
贺晓辉迷惑起来:“我的什么哪去了?”
“嘴唇,你的嘴唇怎么没了?”
贺晓辉走到王沐天跟前,把鱼往地上一扔,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嘴巴,瞪着王沐天:“胡说八道!”
王沐天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嘴唇冻得跟面孔一样,又青又紫,看上去就像嘴唇没了!”
贺晓辉推了王沐天一把,王沐天向后踉跄一下,他捂住肩膀,笑容却无比灿烂。共同经历过一番生死,他们的友谊已经坚不可摧,似乎不再有任何距离和界限。
洪望楠到王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朱玉琼和孙碧凝几个女眷在打麻将,看到洪望楠回来,停了麻将,七嘴八舌地问候着。朱玉琼的声音最大:“望楠,你这只受伤的眼睛有没有检查过视力?”
洪望楠哈哈一笑:“检查视力?不用!我们厂检修飞机的美国空军讲过个笑话,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征兵要检查每人的眼睛多少度,等到战争快打完的时候,再征兵,就不检查眼睛多少度,只是数数眼睛够不够数了,够两只眼,就盖章算合格!现在是数眼睛的时候了,说明仗打得差不多了!”
孙碧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地唠叨着:“你看他这个人,还笑得出来!”
好像有感应似的,一整天王多颖都心神不宁,她把自己关在卧室,一遍遍地弹奏着肖邦的叙事曲,但是钢琴也似乎在和她作对,总是弹不出满意的音调。听到洪望楠的声音,她没有马上出去,端着蜡烛来到立柜前,借着烛光审视自己的容颜,然后用另一只手慌里慌张地理着额前鬓角的头发。她拽开衣柜的门,在一件件衣服里翻找,抽出一条玫瑰色的旗袍,看了看,又挂回去,再抽出一条墨绿色的旗袍,迟疑着,还是把它挂回去。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穿平时穿的居家衣服。
一滴大大的烛泪滚落下来,烫了她的手,她猛地一哆嗦,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将烫疼的手指放进嘴里。
朱玉琼在门外喊了起来:“阿颖,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她再次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门开了,洪望楠出现在门口。王多颖缓缓转过脸来。两人长时间的沉默,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亲极反疏,僵在那里。王多颖走上来,目光定在洪望楠的右眼上。洪望楠摆出无所谓的样子,笑着逗她:“失望了吧?没想到,等回一个独眼龙来。”
“就是轰炸那天受伤的?”
洪望楠安慰说:“嗯。别担心,不会成独眼龙的。”
王多颖轻轻一笑:“是你自己啊,一口一个独眼龙地叫。我又不在乎。”
“真不在乎?”
王多颖轻轻地为洪望楠摘下眼镜:“刚才听见你讲美国兵的笑话了。你的眼睛我连数都不数,就给你盖章。”
王多颖变得沉稳了,不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这让洪望楠感到意外,他要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人了。他突然把王多颖抱在怀里,热烈地亲吻她。王多颖却轻轻推开他,说:“我带你去看看你爸爸。”
原先朱玉琼的卧室让给了洪家夫妇。洪涧琛已经入睡,呼吸显得十分吃力,喘息还带着微微的哨音。床头柜上,搁着一条染血的毛巾。门被轻轻推开,洪望楠出现在门口,他凝视着父亲灰白的脸色,花白的胡茬儿,微张的嘴唇……眼泪慢慢在眼圈里涨潮。
孙碧凝轻声提醒儿子:“他刚睡着,别叫醒他。这两天咳血刚止住一点……”
洪望楠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床边,拿起床头柜上染血的毛巾。
王多颖来到门口,看见洪望楠慢慢给父亲跪下来,不由两眼泪汪汪,同时也感到释然,似乎这一年多的焦虑烦忧,也被这泪水冲洗干净了。
天高云淡,阳光透亮地照在青里带黄的树叶上,是个好天气。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正在落叶,一辆清扫车迎面开来,将枯黄的落叶卷进车里。坐在黄包车上的王多颖手捧一束菊花,要到诊所去看洪望楠。
来到汤普森博士眼科诊所,她推门进去,坐在接待台里的女接待员跟她点头致意,她径直走到写着“手术室”的大玻璃门门口。
她站在门扉跟前,似乎那样就能聆听到手术成功与否,可所能听到的只是一片沉寂。女接待员拿着几本外文时尚杂志走过来,打手势请她坐下。她接过杂志,心神不宁地在长椅上坐下来,却把杂志放在一边,两手下意识地摆弄着手套。
手术室的门打开,女护士走出来告诉王多颖:“洪先生请你进去。”
王多颖有些不知所措,她害怕听到不祥的结果。女护士含笑看着她,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手捧着菊花,跟女护士进了手术室的玻璃门。
洪望楠坐在窗前,脊背朝着手术室的门。秋天的阳光非常明亮,从窗外照射进来,整个诊室沐浴在阳光里。王多颖忐忑地看着他,又看看汤普森,汤普森向王多颖示意让她向前走。
洪望楠聆听着王多颖的脚步声,声音很平静:“阿颖,就站在那儿。”又用英文对汤普森说:“大夫,护士,我们继续吧。”
护士拿起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洪望楠右眼上的纱布,随后用一个棉球蘸了点生理盐水,轻轻擦拭着洪望楠眼睛上的药膏。药膏完全被清理了,洪望楠浓黑的睫毛显得非常润泽……王多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手里的菊花几乎握不住了。
洪望楠依旧闭着双眼:“大夫,我的眼睛没变样吧?”
汤普森说:“那要你睁开才能知道。”
洪望楠轻声呼唤王多颖:“阿颖,过来吧。”他要和王多颖共同分享这个时刻。王多颖慢慢走上前去。洪望楠把转椅旋转了一下,转成直面王多颖的方向,向她伸出两臂。王多颖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洪望楠慢慢睁开眼睛,他盯着王多颖看了一会儿,似乎累了,又闭上眼睛。
王多颖认真地观察着洪望楠,她看到一丝微笑慢慢浮上洪望楠的嘴角:“阿颖你穿玫瑰红真好看。玫瑰红的衣服,金黄色的菊花,太美了。”
王多颖的脸顿时绯红,那是兴奋的颜色,为了他的视力恢复,也为了他的赞美。
汤普森对洪望楠的视力进行了一系列测试,得出结论:“很好!手术很成功!祝贺你!”
洪望楠此刻显得神采飞扬:“应该祝贺您,您又创下一个成功的纪录!”
汤普森叮嘱他:“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很好,但是必须按时用药,过一个礼拜,我们再检查一次。”
洪望楠谢过汤普森,转向王多颖:“阿颖你数清楚了吧?还是两只眼睛,对不对?”
王多颖羞涩地皱着眉头一笑,轻轻推他一把。
汤普森很好奇:“数什么?”
洪望楠充满温情地看着王多颖:“数眼睛。她在路上一定在想,拆下绷带之后,洪望楠是不是还有两只眼睛。”
王多颖把菊花捧给汤普森,佯装生气:“本来是给他的,现在决定不给了。因为我不喜欢残酷的玩笑。”
从汤普森诊所出来,两人像一对突然被放出笼子的鸟,看着满街的车和人,满天满地的阳光,不知道要怎样开销自己的幸运和自由。
洪望楠带上墨镜,把王多颖的手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带着她向黄浦江边走去。两人走到栏杆前面,停下来,看着江面上各国的军舰和商船,看着江鸥飞来又飞去。洪望楠看王多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在想什么呢?”
王多颖犹豫一下,鼓起勇气:“这次你会带我走吗?”
洪望楠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你想跟我走吗?”
王多颖点点头,给出她这几天思考的答案。她抬头看看蓝宝石一样的天空,感觉轻松多了。这次洪望楠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奇迹,还有什么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
洪望楠轻轻掖了一下王多颖的围巾:“那我们结婚吧。”
王多颖嘴唇抖了一下,似乎马上要说出她难以启齿的心事,却还是忍住了。洪望楠却轻易看穿了她:“阿颖,不要发傻,年轻嘛,心总会不老实不安分的。不过热情和冲动是会过去的,还没过去的时候,你会很不舍,心里会作痛,痛不欲生……”
王多颖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她感激洪望楠的理解。也许庸人自扰的日子很快要过去了吧,她想。洪望楠把她的脸靠在自己肩头:“不过你就舍得离开我了吗?为了你的热情和冲动,你舍得离开一个从你很小就喜欢你的人吗?况且他也是最合适你的人,你舍得吗?”他看着远处飞翔的江鸥说:“我是舍不得的。”
王多颖把脸埋进洪望楠的胸前,战栗地抽泣着,似乎在为自己曾经的幼稚任性感到羞愧。洪望楠轻轻拍打着她,但是他的眸子却似乎是冷的,他就像个冷静的预言师:“假如你选择了他,在你离开我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更舍不得我。”
王多颖不肯把头抬起来,肩头一耸一耸,呜咽着:“你怎么知道的?”
洪望楠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苦笑:“我也是人啊。人总是活在舍弃和难以割舍当中。”
王多颖却是浑然不觉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情形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两个人因为另外两个人而产生了某种共鸣,他们曾经因为这两个人而痛苦,而现在,他们却在享受着这种共鸣。是同病相怜吗?洪望楠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他忽然把王多颖的脸抬起来:“阿颖,你愿意马上和我结婚吗?”
王多颖避开他的凝视,看着江鸥落在地上,沉默不语。然而她很明白,是到了必须做抉择的时候了,她不能永远在云端生活,她需要落地。终于,她点点头。她长出一口气,这意味着她决定要放下一切过往了。
麻将是朱玉琼的精神吗啡,是忠实伴侣,心情不好的时候要打,心情好的时候更要打,眼下她心情说不上好还是不好,那就是打不打都行,反正闲着无事。她嘴上叼着长长的羊脂玉烟嘴,从珠圆玉润的两只手中懒洋洋地扔出一张牌:“四饼。”
沈太太把她打出去的牌拿起,想了想,又放下。管妈的嗓音在门外扬起来:“小霞回来了!”
朱玉琼心里咯噔一下,麻将揣在手里左不是右不是。门开了,管妈的手握在门把上,她身后站着笑眯眯的桑霞:“娘娘!”
朱玉琼不打了,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碰到了桌子,把桌上的几个麻将牌碰到了地上。她让管妈来替她打一圈,陈太太翻了一下白眼:“侄女一回来,就不理我们了!”
朱玉琼迎着桑霞走过去,她是有气的,不给桑霞好脸色,把门关上,生硬地说:“跟我来。”
桑霞跟在朱玉琼身后,往走廊一头走去,很体贴地说:“娘娘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朱玉琼站定,不耐烦地呵斥桑霞:“你给我住嘴!谁是你娘娘?”
桑霞又笑:“您是桑霞的娘娘,就是我的娘娘。现在她不在了,我替她活着,替她尽未尽的事业,替她了却未了的心愿,也替她孝敬娘娘。”朱玉琼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她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了当。她是认定了王沐天被桑霞拐跑了。
桑霞以前在这里住的房间成了朱玉琼的临时卧室,朱玉琼铁青着一张脸,推开门,手停留在门把上,意思是请桑霞进去,而且进去就不会有好果子给她吃。桑霞打量着房间,不由好笑,这里又恢复了乱七八糟的样子:许多物事被推到墙角,用一块布帘遮住,不过遮得捉襟见肘。房间中央摆置着朱玉琼的红木大床,衣服鞋子放置得无比凌乱,似乎“乱”成了王家的标志。
桑霞跟朱玉琼拉家常:“听说洪家姆妈一家搬过来了,住在楼上,娘娘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
“啪”的一声,朱玉琼把一个茶杯狠狠往床头柜上一顿,她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一个下马威:“你叫谁娘娘?我可当不起你这个女共产党的娘娘!再说,让外人听见了,我平白无故有了你这个共产党侄女,掉了脑袋还不知为什么!”
桑霞直视着朱玉琼,平静地为自己辩护:“您的亲侄女就是把共产党的理想介绍给我的人。”
朱玉琼更加激动:“所以你冒名顶替跑到我家来,又把你们的什么理想啊主义啊灌到阿沐脑袋里,让他六亲不认,好端端地抛弃他老娘,他伯伯,他姐姐,恩断义绝地从家里跑了。”
桑霞眼神有些无奈:“娘娘……”
“你给我闭嘴!再叫我娘娘,我就报警!”朱玉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桑霞,“一开始就有人跟我嘀咕,说你不像我的侄女桑霞,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追究。为什么?因为我看在阿沐的份儿上,我看阿沐敬重你,仰着脸看你,跟你在一起,他倒是很上道的。结果呢?你骗了我也就罢了,还把阿沐给我带走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桑霞抱歉地笑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今天来,就是专门来听您骂的。您就痛痛快快地骂,实在不解气,您伸手打几巴掌也行。”
朱玉琼瞪着她,反而说不出话来了,吵吵闹闹根本就不是她擅长的。
桑霞开始谈起往事,解释自己的初衷:“三年前,在船上——是从美国旧金山到新加坡的船,我和一个女孩子同住一间舱房。我们俩很谈得来,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把各自的家庭、背景都告诉了对方。她告诉我她有个娘娘在上海,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讲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能书会画,聪明过人。”
朱玉琼听得很认真,却也很警惕——她可不能被这女子再灌迷魂汤了。
“这个女孩跟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我们都是在美国念的大学,都修了音乐课,家里呢,也都是马来亚的华侨,从小也都是衣食无忧的孩子……我们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理想。她的理想远大得很,我当时觉得连边际都摸不着。船在海上走了七八天,那个女孩子开始发高热……一直到她去世船上的医生都没有弄清那到底是什么病,会那么致命。只知道那是一种热病,染上就难以治愈。临死前,她告诉我,她从美国回到南洋是为了抗战募捐。等她完成了募捐,就要回到祖国参加抗日的军队,上前线,就像那首里唱的,要拼死在疆场……”
朱玉琼看到桑霞低下了头,泪光闪闪的,警惕有所松动,坐在了床上。
“死在海上的人,按船上规矩都是要海葬的。我亲手装殓了她。在我跟船上的大副把她放进太平洋的时候,我发现,我的一生其实已经被她改变了。您一定猜到了,这个女孩子就是桑霞,您的亲侄女。我看着大海把桑霞带走了,就想,大海不该带走她的理想……从那时起,我就想变成桑霞,替她把没做完的事做完,把她没活完的生命活完。我去到马来亚,找到了桑霞的组织,开始动员华侨募捐。后来我把募到的款子送到了福州的新四军办事处。实际上我是替桑霞去送捐款的。我在办事处工作了大半年,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加入了共产党。我想,假如将来我真的能为这个党做出一点功业,都会记在桑霞名下。后来我又被新四军派回南洋去募捐,去筹办药品,再回到中国来的时候,组织上就让我用桑霞这个名字,在上海开展工作。”
朱玉琼不知不觉就被带到了桑霞的故事里,因为故事的主角是她的亲侄女,她非常自然地产生了很强的代入感,这个时候,她脸上的敌意和疑虑完全不见了,毫无意外地,她又着了桑霞的道了。
桑霞说完了,慢慢地靠近朱玉琼,似乎在寻求她的共鸣:“我就是这么变成桑霞的。对很多人来说,我就只有桑霞这一个名字。可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叫起来好响亮,好像就是为了一个女英雄取的名字……”
朱玉琼呆呆地看着桑霞,桑霞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也闪着希望,这么清澈的眼神,哪里看得出一丝阴谋诡计?
桑霞抬起头,看上去还带着一丝凄楚:“现在我把实话都告诉您了,对阿沐,我什么都没有瞒过他。您要是还想骂我,就骂吧,我保证不还口。”
朱玉琼沉默着,神情渐渐和缓下来,半天才发出一声孱弱的叹息:“你们把阿沐弄到哪里去了?”
“阿沐就在上海。”
朱玉琼的眼睛顿时有了水汽,人也情不自禁地挺拔了:“阿沐,他现在在上海?”
桑霞点点头:“嗯,他回来好几天了。”
“那……那他为什么不回家来?”
“他会回家的。”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非得回到这里来。他现在担任的工作很重要。”桑霞看着满脸惆怅的朱玉琼又于心不忍,“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朱玉琼又是心酸又是委屈:“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回家呢?”
桑霞握住了朱玉琼的手,安慰说:“母亲所在的地方,对儿子来说就是家。”
本来气势汹汹的朱玉琼,现在又被桑霞软化了,一时不知怎么招待她,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桑霞拿起皮包,正准备告辞,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其中有洪望楠的声音,桑霞愣住了,又坐了下来。
洪望楠的声音听起来是兴高采烈的,他对管妈说:“让老罗做一桌本帮菜,我们两家在一块儿吃晚饭,难得的,加上我和阿颖有重大消息要禀报大家。”
朱玉琼一听这话,马上向门外走去:“什么重大消息啊?”她似乎已经忘记桑霞的存在了。
洪望楠温柔地看了一眼满脸羞红的王多颖:“其实也没什么重大的……就是我和阿颖,打算结婚了。”
朱玉琼吃惊地瞪着洪望楠,又瞪着女儿:“什么时候结婚?”
孙碧凝从楼梯上下来,显然她是被儿子的话惊动的。
洪望楠看了母亲一眼:“明天,实在来不及就后天。”
朱玉琼张大嘴巴,连连摆手:“不可以的!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就操办?至少也要等你爸爸的伤好一点……”
孙碧凝却是满面喜色:“涧琛不会反对的。大喜的事,说不定倒是能让他的伤早点好呢!结婚用的东西,我都预备好了,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么仓皇都没忘带过来。”
朱玉琼一看洪家母子齐上阵,看来是躲不过去了,神情却更加尴尬:“那也不能明后天就办喜事啊!实在不好意思讲出口,我们阿颖连一件新嫁娘的衣服都没有,最快的裁缝也要一个礼拜才能把衣服做出来,还要给绣工一个月半个月去刺绣吧?”
洪望楠满不在乎地说:“王妈妈,现在是战争时期,什么都可以从简。阿颖今天这件旗袍就蛮好的,穿到婚礼上也不丢人。”
“不行,不行!”朱玉琼走到王多颖跟前,撩起旗袍的下摆,翻出里面给大家看,“本来我是不愿意说的,怕难为情。现在不说不行。你们看见了吗?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一件旧旗袍,打了个翻,改给阿颖穿的。里子翻成面子,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人家还不把我们王家的脊梁戳出洞来?该说了,朱玉琼那个女人,把王家败成这样,唯一的女儿出嫁,用件里子当面子的旧衣服裹裹,就打发出去了!那样的话,我既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王家!”
洪望楠求救似的看着王多颖:“我也没有登样的衣服,相信阿颖不会不认我的,对吧?”王多颖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朱玉琼似乎有意在为难他们:“那结了婚住在哪里?小两口租房子也要点时间吧?”
“结了婚我就把阿颖带到昆明,我们厂在那里有个办事处,可以接待家属。”
朱玉琼这下找到了理由:“到昆明去?上海的日子都越来越难过了,阿颖怎么吃得消内地的日子?”
孙碧凝有了主意:“我看不如这样,结婚呢,我们两家各自给新姑爷、新娘子准备一套衣服,一套被褥;新房的话,暂时可以在华懋饭店的公寓里租一套,就算我和涧琛送给小两口的蜜月房间……”
朱玉琼一拍脑门:“那还要征求一下三阿哥的意见啊!”
孙碧凝也没多想:“当然,三阿哥和涧琛的意见都要听听。正好涧琛刚才醒了,你们小两口子赶快上去,跟他报个喜!”
站在朱玉琼卧室的桑霞一阵茫然,她似乎被所有人抛弃了,冷落了,似乎根本和这里的人毫无关系。听见大家往楼上跑,趁机拉开门走出去。到了楼门口,朱玉琼从楼梯上下来,叫住她:“等一等。”
桑霞站住脚,回过头。朱玉琼看着她的眼光意味深长:“留下吃饭吧。”
桑霞勉强堆出笑容,说还有事情要办。朱玉琼摆摆手:“一顿饭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今天望楠和阿颖决定要结婚了……”
桑霞几乎是本能地打断她:“我知道。”表情显得极不自然。
朱玉琼使劲看了桑霞一眼,有些不悦:“还有一会儿就要开饭了,我这个人,再穷都不会在饭前打发客人走,除了这个人我不想交往了。假如说你不打算再登我的门,就走吧。”
桑霞哀求说:“娘娘,我真的有事情。”
朱玉琼板起脸来,不过语气却是亲昵的:“假如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娘娘,就留下来。”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还是把桑霞当亲人的,“儿女的大事,我身边一个娘家人都没有。你留下来,就算我的娘家人,管他真的假的。”
桑霞感激地看了一眼朱玉琼,朱玉琼重新接纳了她,这也正是她期待的结果。不过朱玉琼又怎么知道她和洪望楠的那些秘密呢?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忘情缠绵,几天后就听到他要跟别人结婚的消息,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坦然面对洪望楠啊。
朱玉琼走上来,孩子气地拉住桑霞的手,半真半假地摆出威胁的面孔:“我能这么便宜就让你走了?你说你会安排我和阿沐见面的。等你安排好了,我才放你走。”
朱玉琼软硬兼施,迫使桑霞答应留下。但是桑霞还是要坚持出门走一趟的,说自己作为娘家人,那就必须要给新人准备礼物。朱玉琼这才放了手。
桑霞暂时避开洪望楠,一路上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天空是蓝的,她的心是灰的。她心胸再大,碰到感情的事也没办法让自己轻易释怀。原来这一切激情都只不过是个命运的玩笑么?她苦笑,不甘心又能如何,她和洪望楠终究不是同路人吧。
不知不觉走到《纽约时报》驻沪办,洪望梅双手在打字机上跳跃,抬头看到桑霞脸色苍白,眼睛里透着伤感——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桑霞。她停下来,审视着桑霞:“出什么事了?”
桑霞从柜子上拿了一个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水,背身喝了一口,似乎恢复了平静:“出大事了。你哥哥的眼睛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现在正在康复。他和多颖决定马上结婚了。”她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洪望梅高兴起来,很快又狐疑地盯着桑霞:“听上去都是好事啊,那你看上去怎么会……我说不出来。”
“我看上去怎么了?”
“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
“我这人的毛病就是不生大病。”
“心病呢?也不生心病?”
桑霞狠狠地说:“这种时候还生心病,就是无耻。前线每分钟有多少个战士在牺牲?每分钟有多少中国人被日本人杀害?”她这话明显是在生自己的气,她在痛恨自己的脆弱。
洪望梅顶嘴:“这不妨碍人们生心病。”
桑霞又气馁了:“对,也不妨碍人们恋爱、结婚。”
“你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桑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你最了解你哥哥,他最喜欢什么东西?我想去给他们买点礼物,又发现对他们的喜好一无所知。在国外,我们讲究送礼要送得有意义,不然花很多钱,送的礼物又很蠢。还有,你跟多颖是好朋友,应该知道她需要什么,喜欢什么,我怕买错了东西,显得我在敷衍他们的大喜事……”
洪望梅似乎在研究桑霞:“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自信。走,我陪你去买。”
桑霞拉住洪望梅:“不行,你不能出去。你已经让日本人恨上了,很难说他们会在哪些角落设眼线盯着你。”
洪望梅诡谲地眨眨眼,快步向卫生间走去。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戴鸭舌帽和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她有些得意地问:“怎么样?”桑霞打量着她——竟有几分像望楠,内心不禁又涌起几分凄然。
暗房的门开了,穿着工作服的戴维斯走出来,上前跟桑霞握了握手,瞥了一眼洪望梅:“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
洪望梅诡秘一笑:“是你的朋友。”
戴维斯一愣,洪望梅却跳起来:“哈,成功了!”她拉起桑霞的手就走,“快走吧!”
戴维斯反应过来了,上前抓住洪望梅:“你以为日本特务这么傻?这样的乔装打扮就能把他们骗过去?”
洪望梅轻蔑地说:“你不傻,可你就被我成功地骗过去了!”
戴维斯越发着急:“不行!你现在出去,我们掩护你这么多天,不是前功尽弃了!”
桑霞也同意戴维斯的话:“望梅,冒这种危险毫无意义。”洪望梅委屈地看着她,又回过头,倔强地把戴维斯抓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撸下去。
桑霞慢慢走下楼梯,洪望梅打开办公室的门,叫住桑霞:“派克牌的钢笔!”
桑霞不解地看着洪望梅,洪望梅解释说:“我哥喜欢收藏好钢笔。”
“那王多颖呢?”
洪望梅想了想说:“阿颖对什么都可有可无,只要让她弹琴听音乐就行。不过你要是送他们两人礼物的话,可以给送一张施纳贝尔的钢琴唱片,记住是亚瑟·施纳贝尔。我哥哥和多颖都爱施纳贝尔的钢琴曲。”
“他们还有什么共同爱好?”
洪望梅从楼梯上走下来:“多了。象棋,围棋,开始是我哥哥喜欢象棋,后来阿颖也学会了,就陪他下。”
“还有呢?”
“听筱丹桂……”
“什么桂?”
“哦,就是越剧演员,现在最红的一个角!多颖爱听筱丹桂唱的《梁祝》,我哥哥开始听不惯,后来跟阿颖听了两年,也开始喜欢了。对了,要不你买两张筱丹桂唱的《梁祝》和《红楼》送给他们也行!还有……”
桑霞已经越听越泄气,越听越灰心,原来洪望楠和王多颖之间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而他们之间……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她不愿意再听下去:“知道了。我走了。”她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去,握着扶手稳住自己,努力让自己振作一下,向门外偏西的秋阳走去。
大客厅一大圈人围着一桌菜肴而坐,洪涧琛也被安置在一张扶手椅上,他的气色看起来已经有所恢复。他旁边坐着三伯伯,三伯伯是被电话叫回来的。依次下来是朱玉琼、洪望楠、王多颖……朱玉琼喜欢热闹,把平常一起打牌的女眷们也给留了下来,一起吃晚饭。
管妈端着一个砂锅进来:“洪太太的拿手好菜,一品什锦锅!”
“碧凝还在厨房里忙什么?就等她入座了!管妈,你把打牌的桌上那个灯泡摘下来,安在这边,吃饭的时候灯光可以亮一点!”朱玉琼又让管妈去叫孙碧凝赶紧就座,管妈想偷个懒,佯装未听到,洪望楠走出去叫母亲。
洪望楠从大客厅出来,一眼便看见拎着一个大纸包进来的桑霞,他吃惊地瞪着眼:“你……怎么来了?”
桑霞观察了一下洪望楠的右眼,看上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笑笑说:“我给你们送礼来了。听你妹妹说,你和阿颖都喜欢亚瑟·施纳贝尔弹奏的钢琴曲,我买了一整套。”
洪望楠示意桑霞换个地方说话,径直从楼门出去。桑霞怔了一会儿,也跟着走出去。两人来到后院堆放杂物的棚子前面,洪望楠点起一支烟。
桑霞在外面转了一圈,心情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她甚至故作平常地开起玩笑:“你是主角,怎么不进去陪客人啊?”
洪望楠怔怔地盯着桑霞,忽然哀求说:“求求你,你不要进去,好吗?”
桑霞有些为难:“我答应娘娘了……”
洪望楠恨恨地抽了口烟:“你进去,我怎么办?我演不了戏。谁都会看出来我对你……”
桑霞冷静地打断他:“你对我怎样?都会过去的。别太当真了。”
洪望楠的目光充满惊讶和愤懑:“原来你是不当真的!”
桑霞不语,借着月光看着他瘦削的面孔,她的沉默是更有力的质问。
洪望楠看出来了,解释说:“我是想用结婚来逃脱你。我逃脱你,是因为我知道跟你长此以往是要坏事的。你的魅力和你的信仰混在一起,我抵挡不了,所以拉了个阿颖帮我抵挡,不然就被你吸引到你的信仰里去了……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有了你们这种信仰,人就变得有魅力?还是有魅力的人都被你们的信仰拉过去了?”
桑霞看着他冲动的脸,似乎要把他看明白。洪望楠看起来是沮丧的,狼狈的:“不光是我自己要逃脱,阿颖也要逃脱,阿颖差不多已经被拉进去了……”
桑霞哀愁地一笑:“你看我像在为我的信仰拉信徒吗?”她没有告诉他,她还信仰一种东西——爱情。可是现在,她的这个信仰被他打击得粉身碎骨。
洪望楠专注地凝视她,他猜不透她,更猜不透她的信仰。
桑霞抬起头来,秋夜繁星点点,她伤感起来:“那好吧,我不进去了。请你一定跟娘娘解释一下,说我有急事,把你们的新婚贺礼送来就走了,很遗憾不能参加晚餐。”说着把手里的纸包递给洪望楠。
洪望楠伸手接过东西,忽然又抓住了她的手。桑霞极力挣脱洪望楠的手,洪望楠却抓得更紧。桑霞摇摇头,似乎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我们不是一种人,志不同道不合……我就在这里祝你们幸福。你说得对,我们长此以往,是要坏事的。”
洪望楠绝望地看着她的手从自己手中一点点抽走,她向外走去,他忽然又叫住她:“给我站住!”
桑霞站住,回过头来,她的神情就如这秋夜一样充满冷意:“请不要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洪望楠不再冷静,他像个困兽一样扑上去,死死搂住她,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桑霞紧闭嘴唇,拼命挣扎,却是无济于事。
洪望楠对着桑霞的脸,他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种温柔,狼一般的温柔:“我想把你捆起来,带你走,走得远远的,我看你会不会忘掉你的主义,你的信仰,我要试试,我对你的感情会不会恢复你的天性。一个女人的天性,就是把爱男人当成她的天职。”
桑霞猛烈喘息着,她吃惊地看着洪望楠,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放开我!你疯了?”
洪望楠的声音充满魅惑,不知道是魅惑自己,还是在魅惑桑霞:“只要你现在告诉我,放弃王多颖,你跟我走,我就会从这里把你带走。你可以替我选择……”
桑霞放弃挣扎,绝望地说:“你不害臊吗?国家蒙难,民族嗟伤,你心里就这点儿女私情……”
洪望楠冷笑着打断她:“你这会儿心里没有儿女私情?扪心自问去吧!就为了那点让你害臊的私情,你去找我妹妹,向她打听我喜欢什么。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跑到她那里,语无伦次,莫衷一是。听说共产党人是最浪漫的,现在我信了!可是共产党人也应该诚实一些,不要一边浪漫一边否认!”
桑霞平静地说:“我没有否认,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我爱你。”
洪望楠充满犹疑,他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桑霞在说“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却是冰冷的,悲哀的。
洪望楠有些痴了:“为什么你从不说?”他的拥抱变得温柔起来,她却轻轻抽身。
“再见了。”她轻声说了一句,不再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前院走去。
接近大门时,桑霞回过头,看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大客厅的窗子,里面传来一片吵闹,朱玉琼的嗓门尤其大。她在这里有过许多温暖的回忆,但是以后她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铁栅栏门的外面传来一声轻呼:“桑霞,你怎么走了?”
洪望梅一身男装,鸭舌帽压到眉毛,像个古怪的颓废男学生站在铁栅栏外。她趁戴维斯一不留神偷跑了出来。桑霞看到她,神色紧张起来,赶紧拉开门把她放进来,又往院子里面拉,她被拉得跌跌撞撞,不满地抗议说:“你干什么?”
桑霞轻声地,却是严厉地斥责:“你这样不单会给自己惹祸,也会连累别人的!”
洪望梅毫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就出来一会儿!我哥哥和多颖要结婚,我能不来吗?我就这么一个哥哥……再说,我也想看看我爸爸。”
两人不停拉扯,桑霞要洪望梅跟她一起回去,洪望梅死活不从,管妈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那是小霞吧?来了怎么不进去啊?你娘娘问了几遍了!”说着便来到跟前,看见洪望梅,管妈大睁着一双眼说:“这位是少爷还是小姐?哦哟,是洪小姐呀!怎么这副打扮?反串小生啊?太太,桑小姐和洪小姐来了!”
桑霞转身就要离开,被管妈一把揪住:“唉,小霞,你是有礼数的人,洪少爷和我家阿颖要成亲,两家人在商量办喜事呢,你到了家门口不进去,像话吗?”
朱玉琼从楼门里出来:“小霞,你真打算不辞而别啊?”经过下午一番谈话,她已经彻底放下心结,她看着桑霞,目光又是凄凉,又是怜爱。
桑霞投降了。朱玉琼一手拉着桑霞,一手拉着洪望梅,欢天喜地地进来。洪望楠看到桑霞,眼睛里充斥着欣喜和恐惧。王多颖正在给洪涧琛喂汤,似乎感觉到某种气流的变化,抬起头,看见洪望楠狠狠地瞪着桑霞。
朱玉琼笑眯眯地看着洪望梅,又看看桑霞:“这下我心满意足了,娘家人,婆家人,还有亲家人,都来了!小霞,来,你坐在多颖旁边。”
洪望楠垂下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细瓷碟子。
三伯伯打趣说:“望梅,你爸爸看见你,肯定会胃口大开。”
洪望梅抢过王多颖手中的小勺:“阿颖,我来喂爸爸吧。”
洪涧琛的气色的确好了不少,含笑看着女儿:“你们都去吃饭吧,我自己慢慢吃……”
三伯伯给桑霞倒了杯红酒,今天的他看上去对桑霞毫无敌意:“小霞很久没回来了,今天赶得巧。”
桑霞端起酒杯,站起来,她扫了一眼洪望楠,又看看王多颖:“望楠,阿颖,我敬你们两人一杯。”
王多颖站起来,举起酒杯,洪望楠也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桑霞,眼里的话只有桑霞读得明白——他和她就此要剪断一段人生难逢的真情,但也由此获释,因为他们可以解脱这段越理越乱的情愫了。
桑霞的语气真切到了沉重的地步:“你们的婚礼我不能到场,所以今晚就提前给你们贺喜:你们结合在国家患难之时,因此是名副其实的患难伴侣,我祝你们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等到祖国光复之时,我们的重逢之日,能看到你们儿女绕膝,幸福美满。”
她面带笑容,眼里却泛起晶莹的泪水,席上众人无不动容。王多颖也泪汪汪地看着她。桑霞在他俩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那我就走了。”
洪涧琛却叫了一声:“等一等!”他试图站起身,但身体一阵剧痛,只得又坐下,一只去抚伤的手在中途碰翻了面前的碗,碗坠落到地上,粉碎了。
所有人都感到紧张,场面有些骚动。朱玉琼拿着抹布过来,却被孙碧凝抢过去,擦拭着桌上的汤水,洪望梅用手绢替父亲揩去衣襟上溅到的菜汤。洪涧琛自己却是泰然自若的,缓缓说:“桑小姐刚才说得很好。说起来洪家和王家是要为儿女办喜事,喜从何来?我们都是屈原的后代,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你们共结伉俪于国家破碎、民生艰难之时,所以更要相互珍惜。之后你们要远行,奔赴为国尽忠的地方,将来相濡以沫的日子还长。日本人不知道还要霸占中国多久,也不知他们会占领我们多大的国土。不过,我们内心的国土是永远不会沦丧的。一个人为个,二人便为双,将来你们有了儿女,三人便为伍,你们将来就是一个小队伍,用这个小队伍来抵抗日本人的占领,最重要的是抵抗他们对我们心灵的占领。何为患难夫妻,你们就是写照。”
说完这一大段话,洪涧琛的体力已经透支,将头靠在扶手椅的背上,闭上眼睛。洪望楠被父亲的一番话激励了,郑重地举起杯子:“爸爸,谢谢你送给我们的贺词。”
所有人都举起杯子。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两人现在的内心潜语已经改变了。
大家都怀着几分沉重的心情,喝了一口杯中酒。
桑霞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皮包和毛线外套,慢慢地穿上。朱玉琼为她系上围巾,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怜爱,却又带着一种压迫:“阿沐的事,你要说话算话。”
桑霞轻声说:“您明天会接到阿沐的电话。电话里他会告诉您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走了,您多保重……”她及时收住到嘴边的称呼,“王太太。”
朱玉琼凄然地看着桑霞:“叫惯了你就还叫我娘娘吧。”
桑霞走出门厅,转身,微笑着挥手:“多保重,娘娘。”
朱玉琼也抬起手来:“你也保重。”
桑霞大步向大门走去,三伯伯从后面追上她,递给她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张:“日本人找了一个住在香港的英国人拉皮条,跟蒋介石沟通了两三次,要跟老蒋达成谅解。蒋介石同意进一步接触。假如老蒋真的有心跟日本人做交易,整个局势就会完全改变。国共摩擦让老蒋对中共进一步怀恨在心,他有心借日本人的力量消灭共产党。我这份情报里还加上了我自己的分析。读完之后,一定要毁掉。”
桑霞点点头:“这份情报确实太重要了。可靠程度多高?”
三伯伯很认真地分析:“老蒋和日本沟通是确有其事,不过动机是什么还需要判断,不排除他跟日本人走近也有玩弄汪精卫的动机。他几次刺杀汪精卫不成功,对汪恨之入骨,现在只要他跟日本人勾结上,就把汪精卫晾出来了,想想看汪精卫会多窘?他的角色和他的伪政府不就成了一场滑稽戏?”
桑霞若有所思:“谢谢您。”
三伯伯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又浮现到脸上:“谢谢你们。你们说话算数,把阿沐送回上海了。这份重要情报,就算我付给你们的犒劳。”
桑霞微笑:“再见。”
“再见。”三伯伯以过来人的语气说出一句话,“别太伤感。男女之间,什么做主?缘分做主。缘分太厉害了。”
他不留给桑霞反应的时间,说完便转身走向大客厅。大客厅传出施纳贝尔弹奏的贝多芬的《田园》。桑霞一动不动地听着,一直等到弹奏结束,才慢慢走出去。
1940年十一月初,王沐天又回到了上海,继续为新四军筹措药品,同时进行抗日宣传、组织地下学生运动。那年秋天到冬天,好几批药品和情报通过他们从上海转入皖南和苏北,到达新四军部队,也到达桑霞面前。王沐天只希望他的工作成绩,他们站的效率,能给在个人感情上不顺利的她带去安慰。
桑霞在十一月中旬离开上海,回到新四军军部去了。那时候王沐天毫无预感,一个重大的血腥事件正在酝酿,而那个夺去九千人生命的事件也差点让桑霞丧生……
秋雨中的街道,各色雨伞形成好看的图案。一把黄色油纸伞收拢起来,露出王沐天的脑袋。他甩了甩伞上的雨珠,走进街边一个茶馆。
站在二楼窗口的朱玉琼看到了多日不见的儿子,迫不及待地朝楼梯口跑去。
王沐天从楼梯下面轻快地跑上梯阶,看见站在楼梯顶层的母亲,叫了一声:“妈!”便向母亲跑来。
朱玉琼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