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跑街时间了。
顺安跟在庆泽后面,走到柜台处,看到一个存钱的客人正与柜台伙计争执。那客人操外地口音,柜台上摆着一个钱褡子,旁边是一堆碎银。
“伙计爷,”那客人道,“帮个忙吧,我这实在没办法了。”
那伙计扫他一眼,两手一摊:“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遍,你哪能偏就不听哩?不是阿拉不收,是庄里的规矩。”
那客人正自无奈,刚巧庆泽、顺安从旁走过,一把扯住顺安衣角,泣道:“这位爷呀,求你说个情吧!”
顺安转对庆泽,小声道:“师兄?”
庆泽白他一眼,头前走去。顺安脱开那客人,匆匆跟在后面。
走到大街上,庆泽见周围没人,这才顿住脚步,责怪道:“你是跟跑,柜上事体,用得上你掺和?”
“我是可怜那人……”顺安嗫嚅。
见顺安顶嘴,庆泽火了,将手伸进顺安包里,掏出一册钱庄规则,啪一声扔在他怀里:“今朝不必跟着我了,自己寻个地方,就学这个,背下来,看透!”屁股一扭,大踏步走去。
顺安吃此一噎,想想生气。欲回钱庄,觉得不妥,毕竟刚跟师兄出来,这又莫明其妙地回去,别人会起想法。欲回鲁宅,也觉得不妥。上工辰光守在家里,万一让齐伯看到,再讲给鲁叔,只会更糟。
顺安正在郁闷,那客人垂头丧气地从钱庄出来,怀里掖着他的钱袋子。顺安将一肚子火气撒他头上,恨恨地剜他一眼,骂道:“老倌人,真是没事体找事体,好端端的扯住我胳膊做啥?”
当然,顺安没有大声骂出来,只是在嗓子眼里咕噜几下。那客人见状,以为有个通融,趋步过来,再次拱手相求:“伙计爷呀,求您帮个忙,我打听过了,在你们庄上存钱,只需有个推荐就成。”
顺安心里一动:“你是啥人?就这点小钱,为啥不放在自己家里呢?”
那客人急道:“不行呀,我是打安徽乡下来的,想在此地谋营生,身上只有这点碎银子,打算做个本钱,谁想却让小偷惦记上了,几番来抢呀,吓得我夜里都不敢睡觉。”
顺安打个激灵,忖道:“开钱庄重在钱字,有进有出方是生意之道。送上门的钞票竟然不收,这规矩……”闷头思索有顷,目光落在手中的册子上,“这些陈腐规矩,因为约定俗成,所以没人敢破。如果我向鲁叔提出来,岂不是……”又沉思一阵,“修改规矩是特大事体,万不能鲁莽。我且去问问阿哥,听听他是何论断。”
想到此处,顺安敷衍那人几句,扭转身,大步走向茂平谷行。
一到谷行,顺安就被吓人的场景惊呆了:阿祥抱着钱箱躲在柜里,马掌柜高举文明棍,棍子一端却被挺举握牢。
“姓伍的,”马掌柜腾出一只手,拿起酒葫芦灌一口,“我这给你挑明,不给下酒钱,我就一天来三趟,搅得你啥生意也做不成!”
看到顺安,挺举松开手,转对阿祥道:“阿弟,支给马掌柜三块洋钿!”
阿祥从袋中摸出三块银元,啪地扔到地上。
马掌柜放下酒葫芦,弯腰拾起三块银元,逐个吹口气,放在耳边听过,朝挺举竖起大拇指:“好小子,你比姓鲁的强!本掌柜走了,好好做生意吧,为本掌柜多赚点酒钱!”拄起文明棍,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出门而去。
望着马掌柜的背影,顺安轻叹一声,踱步过来。
“阿哥……”顺安摇头道,“这哪儿能是做大事体的地方?真不晓得你为啥鬼迷心窍,非要选上这谷行不可?”
挺举心情郁闷至极,沉脸应道:“阿弟,有啥事体没?”
“唉,”顺安再叹一声,摇头道,“算了,我这点事体,就不对你讲了。”
“没别的事体,我就不奉陪了。”挺举转对阿祥,“我出去一趟,你守店。”
话音落处,挺举没别顺安,大步出店,扬长而去。顺安知他心里难受,跟出来,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一声长叹,摇头去了。
挺举勾着头,漫无目的地沿街走路,听到旁边一阵沙沙声,抬头一看,是道人在扫街。挺举住步,方才看清是家道观,门楣上写着“清虚观”三字。
挺举心里一动,二目凝视观门。
清虚观的正门开在谷粮一条街上,近半香客是谷粮行里的掌柜与伙计。挺举听阿祥讲起过,早说进个香的,一直未能抽出闲暇。今日倒巧,烦闷中竟然到这观门口了。
道人看他一身伙计装,遂放下扫把,朝他揖道:“施主,要进香吗?”
挺举在袋中摸索一会儿,刚巧有两只银角子,掏出奉上:“进香。”
道人收起钱,走进观门旁的门房,拿起三炷香,伸手礼让:“施主,殿中请!”
清虚观不大,里面很是幽静,在这老城厢里甚不起眼。走进观门即是一殿,供的是神农像,因而也叫神农殿。做谷物的人多拜神农。
挺举拜毕,道人看他一眼,小声建言:“后面还有一殿,施主有何愿心,可到那里求祈。”
挺举随他走至后殿,果是别有洞天。里面是个更大的院落,也更幽静。院中清爽整洁,一条九级石阶直通大殿,殿门匾额上赫然写着“三清殿”三个金字。台阶两侧各长一棵合抱粗的古树,每棵树下盘坐一位老人。左侧一人,面前摆一相摊;右侧一人,面前放一食钵。
是申老爷子和阿弥公,在此坐有五天了。
挺举被这二人吸引住了,顿下步子,凝视他们。二人盘腿打坐,二目闭合,纹丝不动,显然已入定境。
道人候一会儿,伸手礼让:“施主,请!”
挺举跟他走上台阶,进殿门后小声问道:“请问道爷,那两位长者可是观里的法师?”
“回施主的话,”那道人压低声音,“我们这里是道观,没有法师。两位长者是本观道长的道友,时常在此修炼,此番已在树下连坐五天了,不吃不喝不说话,功夫深哩。”
“哦?”挺举长吸一气,“道长何在?”
“在里厢闭关。”道人做过仪式,在每尊清像前点燃一根香烛和三炷香,转对挺举,“施主,你可以许愿了。”
三清又叫太清、玉清、上清,全称是“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其中玉清为元始天尊,上清为灵宝天尊,太清为道德天尊。三清中,玉清元始天尊居中,是三清殿主神。
挺举逐个拜毕,回到玉清像前跪下,抬头凝望有顷,合目斋心,许愿道:“三清在上,浙江宁波府牛湾镇人氏伍挺举诚敬祈诉。挺举由甬至沪,弃文从商,个人福祉实非本愿,经世济民方为真心。方今时世,列强张狂,鲸吞蚕食,朝廷无道,百官偷生,吏治腐败,诸业凋败,民众苦不堪言,华夏诸民已臻水深火热之绝境。挺举愿尽毕生所学,竭股肱之力,在此世界商埠,由茂平谷行起步,探求为商之道,守卫人格尊严,开启民生福祉,使我华夏之民饥有食,寒有衣,居有所,行有尊,幼有抚,老有养。如此奢求实非庸俗愚痴可以达成,挺举笨拙,是以恳求三位清爷加持神力智慧,挺举诚愿粉身碎骨以报。”
挺举祈毕,再次斋心,逐个拜过三清,缓缓起身,走出殿门,见那道人仍然候在门外,歉意地笑笑,随他走下台阶。
回到阶下,挺举再次顿步,逐个看向两位长者。
申老爷子没睁眼,嘴不见动,声音似从腹中发出:“年轻人!”
挺举打个惊怔,凝视他。
陪同他的道人也是一怔。
挺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申老爷子前面的相摊上,下意识地摸摸口袋,竟是一文钱也没有了。
“前辈,”挺举面现难色,“晚辈没带相资。”
申老爷子缓缓睁眼,瞥他一眼,复又闭上眼去:“老朽不收你的钱。老朽只想告诉你一个喜信,你富贵在册,鸿运当头,不久将有财神临门。”
“谢前辈吉言。”挺举抱拳道,“果有此运,晚辈一定厚谢前辈。”
见申老爷子再没睁眼,复入定中,挺举不好再讲什么,拱手谢过,与道人一道出殿去了。
听到二人走远,阿弥公出声了:“你我讲好禅定十日,今日不过是第五日,五哥缘何守不住心神,对此人动念了。”
申老爷子应道:“我约六弟至此,半为禅坐,半为此人。”
“哦?”
“此人仪态轩昂,正气贯空,观其骨相,上至百会,下至中正,为朝天伏犀骨。此乃刚正奇骨,做官,可治国安邦;经商,可大富大贵。”
“五哥好眼力,一瞥之间,一览无余矣。只是……乱世出英豪,国人浩浩,能成就大业、具富贵之相者多矣,五哥何以只对此人生心?”
“因为此人与我等有缘。”
“哦?”
“此人姓伍名挺举,宁波人氏,书香门第,家道中落,科举无路,眼下寄身于鲁俊逸门下,在茂平谷行学伙计。前番宁波一行,葛荔与他一见钟情,久未释怀。”
“五哥讲的有缘,不单是这个吧?”
“是哩。听苍柱讲,此人亦得七弟器重。七弟历尽沧桑,阅人无数,能得七弟看重之人,定非凡俗之辈。今日观之,此人身上果现浩然之气,实乃大器材质,小荔子可托终身矣。”
“阿弥陀佛!”
不无郁闷地从茂平谷行里出来,顺安无处可去,只好返回钱庄。
顺安的屁股尚未落座,老潘冲他叫道:“是晓迪回来了吧?过来一下!”
“师父!”顺安小跑过去。
“我这问你个事体。”
“师父请讲。”
“听说伍挺举是与你一道来的,你俩这又同住一室,你可晓得此人?”
“师父,”顺安心里一紧,“挺举他……出啥事体了?”
“呵呵呵,”老潘淡淡笑道,“没有出啥事体,师父不知他是何来路,这想问你个底细。”
“师父,”顺安吃不透老潘究底想了解什么,但略一盘算,觉得告诉他与挺举的关系也好,遂压低声音,“是这样,我和挺举真还有点关系。他是我阿哥,我问他姆妈叫姑妈。我听挺举说起过他家的事体,他阿爸,也就是我姑父,跟老爷是世交,打小玩大的朋友,与齐伯关系也不错。别的没啥了。”
“哦!”老潘恍然悟道。
“师父,”顺安小心地赔出个笑,“你忽然问起这个,想必有啥事体,能不能……给弟子稍稍透点儿?”
“真的没什么。”老潘轻松地笑笑,“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只有师父觉得不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茂字号看扁了,就没有同意。”
从老潘的协理室出来,顺安心里愈发沉重,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案前,两手抱头,暗自忖道:阿哥呀阿哥,怪道你铆足劲儿朝那处破地方钻,原来是另有机巧哩。
顺安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闷头思索:同样是生员,同时进鲁家,若论起步,我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岂料这情势突变,此人突然唱出一曲叫板,我该哪能个应腔哩?
正思忖间,一个声音冲他叫道:“晓迪,师父在不?”
顺安打个惊怔,抬头见是庆泽急急惶惶地走进来,忙道:“在在在,刚刚还在和我谈事体哩!”
庆泽没再说话,一头钻进房里。顺安心里挂牵,紧步跟在后面。
庆泽敲门:“师父?”
“啥事体?”老潘也早听到声音了,打开门道。
“老爷在不?”
老潘皱下眉头,看向庆泽。
“师父,出事体了。”庆泽急切地说,“是怡和洋行那笔生意,怕是……黄了!马克刘要我传话给……老爷!”
老潘长吸一气,略一思考,扯上庆泽径到经理房门,连敲两下,问道:“老爷?”
“进来。”
老潘推门,二人走进。
顺安迟疑一下,也跟进去。
“老爷,”庆泽一脸苦相,声音急切,“马克刘今朝寻我,说是上次与我们签的那份合同有点儿小麻烦,那笔生意恐怕得……候些辰光。”
“咦?”老潘惊愕道,“洋人一向尊重合约。合约这都签了,哪能又出此话哩?”
“我问这话了,”庆泽应道,“马克刘说,合约上只有洋行盖章,没有洋总理签名,做不得数的。这事体怪他一时疏忽,没有细审。洋总理今朝复查合约,过问此事,马克刘才注意到这一疏忽。洋总理生气,将他呵斥一通,合同也就压下了。不过,马克刘说,这笔生意没问题,一定能做成。马克刘还说,只要老爷识大体,眼光放远,怡和洋行有的是生意。不仅是怡和,其他洋行,他也能通,这笔生意不过是个开场。”
俊逸凝起眉头,朝他摆下手:“晓得了,你们去吧。”
庆泽看下顺安,二人一道退出。
俊逸对老潘道:“看明白没?”
老潘迟疑道:“他放出此话,难道是为商会选举的事体?”
“是哩。”俊逸点头。
“这这这……”老潘急了,“这可如何是好?牵扯的不止是这几万两啊!”
俊逸眉头拧紧。
“老爷,明朝就要丢豆子,我们哪能办哩?”
“你是啥想法?”
“老爷,”老潘脖子一硬,“我就说句大不敬的话,生意场上无父子,在上海滩做生意离不开洋行,跟洋行做生意离不开买办,广肇的人多是买办哪!”
“晓得了。”俊逸点下头。
“那……我这就通知大家,投广肇?”
“甭急,我再想想。”
“好咧。”
投广肇还是投四明,俊逸陷入苦思,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他原先的如意算盘是,将旗下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投四明,一路投广肇。两股人马中,略略倾向于四明。他设计的是票箱暗投,面上很难看出,实际也不太好查,无论是见到哪一方,面上都好说,毕竟投了,心里就有底气。
然而,查敬轩的一招丢豆子,让他的所有算计无从施展。
摆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为生意计全投广肇;二是为乡帮计全投四明;三是依旧兵分两路,四明、广肇各投一半。若走第一条路,生意倒是顾住了,后果却十分可怕,不仅保不住四明的公董席位,且也必将受到在沪甬人的唾弃。从长远来看,广肇气势渐衰,四明气势正炽,此路显然不智。若走第二条,就等于公开与广肇决裂,依彭伟伦为人,必竭全力致自己于死地。在上海滩混枪势,失去洋人这个根基,等于是自断气脉,此路亦为不智。
显而易见,三条路中,切实可行也较理性的办法仍旧是第三条。
“奶奶的,反正两厢都晓得我鲁俊逸是脚踏两只船,我干脆就踏在明处!”俊逸一发狠,将烟斗在烟灰缸上敲得梆梆直响,尚未吸完的烟丝让他尽数磕出。
俊逸刚刚盘定应策,楼下传来说话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上楼。不一会儿,齐伯陪着查锦莱、祝合义直走进来。
“俊逸兄,有稀客来了,快备好茶!”合义走在前面,老远就叫。
“不是稀客,是贵客哩!”俊逸赶忙出来,堆出笑脸,躬身揖迎。
“呵呵呵,什么贵客呀,你这门槛我哪一年不踩个十趟八趟的。主要是怕你烦,不然的话,看我非把你这门槛磨光不可!”锦莱一边还礼,一边打趣。
“好好好,我一定备下好酒好菜,好烟好茶,就等你来磨门槛!”俊逸将他们迎进书房,指着座位,“二位仁兄,坐坐坐,我这里真有一盒好茶哩!”
见俊逸准备茶具,查锦莱伸手拦道:“俊逸兄,茶先不急,快把你的好宝贝拿出来,让我哥俩开开眼界!”
“好宝贝?啥个好宝贝?”俊逸有点怔了,看向合义。
“镜湖双叟呀!”合义微笑道。
“呵呵呵,”俊逸转向锦莱,“啥人不晓得锦莱兄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俊学雅士,府上还能缺这个?”
“俊逸兄,甭笑我了。一听合义讲起你有双叟真迹,我这心里就痒痒起来了。”
“这不,在墙上呢!”俊逸朝墙上一指。
锦莱、合义这也看到了,围着字画品鉴、颂扬一会儿,复又坐下。齐伯也在这当儿沏好茶水,每人面前搁一杯。
“俊逸兄,”锦莱品一口茶,挑明来意,“实话说吧,我与合义来,一是为看画,二是我仨得商议一下明日选举的事体。明日一战,至关紧要,我们四明不能接受败选这一结局。你晓得老爷子这人,铁心要干的事体,必须做成。四明后生中,老爷子最是看中二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合义。大战在即,老爷子特别要我与你俩合议此事,确保完胜。”
俊逸长吸一口冷气。
“俊逸兄,合义兄,”查锦莱从袋中掏出一个本子,放在膝上,“我们这就合计一下各帮各行的有效选人。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先算四明的,润丰源有会员三十七人,俊逸兄的茂记一十五人,合义兄的裕记一十三人,进卿那里八人,若雨那里八人……”
俊逸心里就如猫抓一般,根本没听进一句。显然,查老爷子已经算准他的心思,将其他所有的棋路都给堵死了。
送走锦莱,俊逸仰头望天,发出一声长叹。
“老爷因何长叹?”齐伯问道。
“老爷子算是把我彻底逼上梁山了。得罪广肇,就等于是前功尽弃,从此后,茂记将会步步艰难哪!”
“老爷,要叫我看,老爷子此举未必不是好事体。”
“哦?”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老爷脚踏两只船,早晚都有踏空的一天。”
“是哩,”俊逸苦笑一下,“早晚都得踏空,只是眼下……”无奈地摇头,“好了,不扯这个吧。齐伯,明日你接到阿秀后,对她讲一声,我可能晚点过去,让她甭急。”
“好哩。”
自挺举从清虚观回来之后,一向冷清的茂平谷行陡然闹猛起来,不到一天,就有不下二十人登门,或询价,或购买,其中一个客户出口就是两石,急得阿祥把仓底都扫起来了。
“阿哥呀,”阿祥心里乐颠颠的,却又故意做出苦相,“你以后还是少去清虚观吧。”
“为个啥哩?”挺举不解了。
“你看看,”阿祥指着店铺里的几个零售谷仓,“你才去一趟,这不,我就得扫仓底。要是你天天去,这这这……我这怕得挖地三尺哩!”
“呵呵呵,”挺举这也乐了,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三清爷显灵说,咱这谷行时来运转了!”
“啊?”阿祥显然不信。
“不瞒你讲,阿哥拜过三清爷,一出来就被一个观相的老者叫住,说阿哥要交红运哩。在这谷行里,阿哥还能交啥红运?不就是有人来买大米么!”
“太好了,”阿祥兴奋道,“怪道阿哥讲话粗哩,原来是有三清爷罩着!照这势头,我敢说,不出十年,咱不定真能赶上仁谷堂哩!”
“呵呵呵,”挺举笑着朝仓里撇下嘴,“这得进新米了呢。”
话音落处,茂平谷行后面的河浜上,传来卖粮人一阵又一阵的叫卖声:“收大米不?今年的新米嗬,粒粒饱满,四块八一石!”
挺举听得真切,拔腿就要过去,阿祥飞步拦住:“阿哥,你不能去!”
“这不是没米了么?”
“没米也不能去!”
“咦,不进米,卖啥?”
“我这就寻仁谷堂,先从他们那儿周转点。”
“嘿,你这是做的哪门子生意?我不是没地方进米,干吗向他周借?”挺举袖子一摆,“去去去,我这过去看看,要是米好,这就进货了。”
“阿哥呀,你万不能去看。”阿祥扯住他衣服,指下整条街道,语气坚定起来,“这条街上介多米行,你看到有哪家应声的?新米刚收下来,粮农们心里有数,你一过去就让粘上了,脱不开身哩。”
“听见没?四块八一石,比去年新谷下来时便宜三角哩。”
“这只是个开始。仁谷堂不动,所有价钿都不作数。”阿祥悄声交底。
“仁谷堂,仁谷堂,你一口一个仁谷堂!仁谷堂不就是转角那家大米行吗,有啥大惊小怪的?”
“阿哥呀,”阿祥声音不大,语气却是老道,“你有所不知,这条街上有规矩,每年新粮下来,价钿得由仁谷堂定。仁谷堂不动,哪家收粮哪家倒霉!”
“咦,新米上市,米行收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体,哪能是倒霉呢?”
“看来阿哥是真的不懂呀,”阿祥苦笑一声,“比如我们吧,现在收,一石四块八,收一百石,四百八十块。可仁谷堂一直压价,过上一月半月的,定价在四块以下,譬如说三块八,我们每收一石,就得整赔一块。”
“他们凭啥一直压价?”挺举不解了。
“财大气粗呗!”阿祥压低声音,“仁谷堂的大股东是善义源的彭老爷,钱多去了,连我们老爷见他都得哈腰说话,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哦。”挺举若有所思。
二人正说话间,马掌柜一手提个酒葫芦,一手柱个司的克,摇摇晃晃地走进门来。后面照例跟着几个看热闹的人。
一见是马掌柜,阿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扑到钱袋子前,一把抢在手里,两眼紧紧盯在他身上。
挺举迎上:“马叔,里厢坐。”搬过一只凳子,伸手礼让。
“嗯,好小子,算你有眼色!”马掌柜朝他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将葫芦塞进嘴里,连灌两口,朝阿祥道,“你小子不用发抖,本掌柜今朝不是拿你钱来的!”
“鬼才信哩!”阿祥仍旧护牢钱袋子,不信任地望着他。
“呵呵呵,”马掌柜摇摇头,“我说不拿就不拿,信不信在你。”
“为啥不拿了?”阿祥问道。
“因为今朝另外有人送本掌柜下酒钱呀。”马掌柜洋洋得意。
“啥人?”阿祥两眼大睁,追上一句。
“这不,送钱的人来了!”马掌柜朝门外努嘴。
果然,一辆马车急驶过来,在门前停下,老潘匆匆走进谷行,冲他嚷道:“振德,辰光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哩,你哪能跑这里来了?”
“去哪儿?”马掌柜白他一眼,朝嘴里送葫芦。
“去商会呀。”老潘急道。
“去商会做啥?”马掌柜不急不躁,又是一口。
“丢豆子呀!不是早就跟你讲清爽了吗?”
“我晓得是去丢豆子。有啥好处没?”
“要啥好处?”
“下酒钱呀。”
“没问题,只要你去丢豆子,下酒钱包在我身上!”老潘笑了。
“小子,你也来,这跟马叔走一趟!”马掌柜看向挺举。
“振德,”老潘皱眉,“是去商会丢豆子,名额只有一个,只能是你一个人去。”
“我晓得。”马掌柜白他一眼,“这小子不去,啥人替我拿葫芦?”将葫芦一把塞给挺举,“替马叔拿上!对了,小子,马叔这酒是有数的,你小子不得偷喝!”
众人皆笑起来。
马掌柜把文明棍一扔,朝挺举伸出胳膊:“小子,来,扶上!”
挺举扶起他。
马掌柜朝老潘瞪一眼:“走不?”
“走走走!”老潘迭声说道,跟在马掌柜后面,扶马掌柜跳上马车。
马车一溜烟尘儿刚刚离开,乐不合口的葛荔就从茂平谷行附近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跳下,哼着小曲儿,径投店门而来。
“小姐,是来买米的么?”守店的阿祥乐呵呵地迎上来。
“废话,到你店里,不买米还能做啥?”葛荔大摇大摆地走进,逐一看向几个谷仓。
“小姐要买多少?”阿祥跟过来,笑脸问道。
葛荔把谷仓挨个扫视一遍:“嘿,你个头不大,话倒讲得大哩!我要一石,你这有没?”
“有哩有哩,”阿祥赶忙应腔,“小姐只消略候半个时辰,小的保管大米进仓!”
“鬼才有辰光候你哩!”葛荔朝柜台上搁下六块银元,“米到后,给本小姐送到这个地址!”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阿祥收好地址,拱手送出:“小姐放心,今朝保证送到!小姐慢走嗬!”
查老爷子腾出来的房舍位于南京路与九江路之间,里面有个大院子,门楼甚是气势,主楼是个庞大的洋式三层建筑,三年前因债务落到润丰源手里。由于正门设在九江路,不临正街,查老爷子一直没有想好如何用它,刚巧这商会来了,就让人装饰一新,改作会馆。
主楼底层是个庞大的厅堂,足能容下三百人。尽管是白天,厅堂里依旧灯火辉煌。所有登过记、交过会费的会员按照行帮,每人一把小木凳子,齐刷刷地坐在干净整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主席台前摆着一条长长的几案,案上摆着三十个白色瓷碗(由各帮推出的三十个候选人),碗口尽皆向上。每个碗的后面各插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候选人的姓名、职位及其所在的行、帮等。
主持会议的是上海道派来的主司工商的从四品张姓襄办。张襄办与查敬轩是儿女亲家,上海商界无人不知。张襄办亲自坐镇,点名让查敬轩陪坐,甬商在气势上已是先赢一着。
各方关注的投豆选举开始了。诸行帮共同推出三人做监事,分别是泰记的张士杰、四明的祝合义和广肇的马克刘。有投豆资格的会员胸前各带一块特制的牌牌,按行帮次序,挨个走到长案的左边开端处,现场领取十五粒黑豆(十五名议董),在众目睽睽之下,有选择地丢入所中意的候选人前面的白瓷碗里。一时间,叮叮当当的落豆子声不绝于耳,有专人跟在丢豆人身后,若有蹦出碗的豆子,拣回丢入。张士杰、祝合义、马克刘三人分开坐在长案后面,每人监管十只白碗。
茂字号十五人坐成一个竖排。排在开头的俊逸二目微闭,谁也不看。排在最后的马掌柜眯缝两眼,伸手从挺举手中拿过葫芦,旁若无人地仰脖子喝一口,再递给挺举,然后再伸手讨葫芦,再喝一口。
该到茂字号了。
甬商、粤商的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鲁俊逸身上。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大清二品官服的查老爷子,鹰一样的目光直射过来。
“老爷,广肇,还是四明?”紧挨俊逸坐着的老潘低声问道。
俊逸伸出四个手指,晃一下,忽身站起,走到长案前,领取十五只豆子,逐个丢下。老潘朝身后的人也摆出个手势,跟着站起,走上去,领豆子,丢豆子。
查敬轩的一双老眼紧紧盯住茂字号的每一个人及其丢下的每一粒豆子。见茂字号里有十四人都已丢过,查敬轩这才长出一气,朝坐在身边的查锦莱微微点头,现出笑脸。
彭伟伦则脸色铁青,将脸别向一边。监投的马克刘面孔扭曲,呼呼直喘粗气。
茂字号里,排在最后一个的是马掌柜。但他似乎没有看见,依旧坐在地上,仰脖子将酒葫芦一下接一下地灌进口里,喝得咕嘟嘟直响。
俊逸皱下眉头,看向老潘。
老潘急跑回去。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马掌柜将葫芦越发扬得高,咕嘟得越发响亮。他胸前戴着的浅黄色会员牌子被他夸张地甩在左边肩上。
老潘不由分说,夺下他的葫芦,递给挺举,一把扯他起来。
马掌柜两腿发软,连试几下,却是站不稳。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望着这场热闹,尤其是粤商那帮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开始故意放出嘘声。
老潘这才急了,看向挺举:“挺举,要不,你过去,代你马叔投!”
“这……”挺举接道,“怕是不合适吧?”
“没事体的,我这就跟监投的人讲一声,说你是代投。无论如何,你是茂平谷行的人,也能代表谷行。”
“可……上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投给啥人?”
“我们方才投的那些碗,你都看清爽没?”
“看清爽了。”
“就投我们投过的那些碗里!”
“好吧。”
然而,挺举刚站起来,马掌柜却眼珠一瞪,指着他喝道:“你……小子,想……做啥?给我坐……坐……坐下!”
挺举看下老潘,不无尴尬地坐下。
“起来!”马掌柜又冲他叫道。
挺举不知所措,见众人连嘘声也没了,全都望着他们,越发紧张。
马掌柜猛一挥手,推开老潘,冲挺举叫道:“过来,扶住本掌柜!”
挺举迟疑一下,只好扶住他。
马掌柜站稳脚跟,看向老潘,声音很大:“你再讲一遍,这让我来,是要做啥哩?”
“丢豆子呀!不是跟你早就讲好了嘛。”老潘的声音近乎哭了。此时的他,真正后悔当初没听齐伯的话。
“豆子哩?”马掌柜向他伸手。
“要到那边去领。”老潘指一下案子左端。
马掌柜一步三摇,在挺举搀扶下去领豆子。老潘生怕闹出事体,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场上所有目光尽皆盯在这场闹剧上,众人无不憋住笑,全场反而安静。
俊逸脸色紫胀,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丢哪儿?”马掌柜领到豆子,故意转向老潘问道。
“丢进前面这排碗里,一只碗只能丢一粒!”老潘的脸涨得通红。
“给钱!讲好了的!”马掌柜甩开挺举,向他伸出另一只手。
老潘从袋中摸出五块银元,递给他。
马掌柜一粒一粒地数豆子,数过一遍,再伸手道:“不对,是十五粒!一粒一块!”
老潘头上的汗水直流下来,在口袋里摸半天,却只掏出八块,只好跑回来,从大把头那儿拿过七块,回来递给他。
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紧盯马掌柜。
马掌柜将十五粒豆子挨碗丢下,丢一粒,说一句:“只能丢一粒。”丢到一半,手中没豆子了,转对老潘,做个怪脸,两手一摊,“老潘,没豆子了!”
众人再也憋不住,哄场大笑,嘘声一片。
老潘哭笑不得,众目睽睽之下,却也奈何他不得。鲁俊逸两手抱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面孔扭曲,脸色变成猪肝。查敬轩老眉拧起,脸色阴沉,两眼紧紧闭合。只有彭伟伦冷蔑地看着这场热闹,嘴角上挂起阴狠的嘲讽。
至关重要的总董选战开始了。
按照章程,五名总董由当选的十五名议董选举,候选对象也是这十五名议董。长案上摆着十五只碗,每个碗上照例写着当选的十五名议董的名号。
选举场所也换过了,在布置一新的三楼会议室。刚刚当选的十五名议董排成一个纵队,排在首位的是普选时得豆最多的查老爷子,第二位是彭伟伦,第三位是张士杰,俊逸排在第十二位,后面是马克刘。
查老爷子领到五粒豆子,当众丢进所选中的碗里。他丢的第一只碗是自己的,另外三粒是祝合义、鲁俊逸和周进卿三名甬商议董,还余一粒,顺手丢给了张士杰。彭伟伦上场,丢三粒给粤商(包括他自己),另外两粒给了他选中的苏商和徽商。张士杰则分出其中一粒,丢在鲁俊逸的碗里。
接下来,写有鲁俊逸牌子的白碗里,不停有黑色豆子叮当作响丢进。
丢完豆子的查敬轩和彭伟伦,尽皆睁大眼睛,望着丢进鲁俊逸碗中的人和手,听着里面豆子的叮当响声,脸色各现诧异之色。
鲁俊逸的表情由错愕变作惊惧。
豆子丢完了,所有的白碗尽被封住,张士杰、祝合义、马克刘三人共同数豆子,张襄办出面,将豆粒数最多的五只碗推到最前面,按序排好。
所有的人无不惊呆,因为白碗的排序竟然是:鲁俊逸,11粒;查敬轩,10粒;彭伟伦,9粒;张士杰,8粒;詹启来、祝合义,各8粒。
查敬轩老脸涨成紫茄子,鹰一样的目光盯向鲁俊逸。
彭伟伦也盯过来。
所有目光皆盯过来。
鲁俊逸傻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连声叫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再数数!”
不待有人念出名次,查敬轩狠盯俊逸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一拂袖子,大步走出选举室。
望着查敬轩的背影,彭伟伦陡然爆出一声长笑,亦大踏步走出。甬商、粤商议员的所有目光,无不异样地盯向鲁俊逸,有跟着走出的,有留下看热闹的。
“苍天哪!”鲁俊逸欲哭无泪,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
入夜,在位于大英租界靠近四马路的一处西式小宅院里,环境雅致,打扫一新,新来上海的阿秀在同乡阿姨服侍下,坐在新置的柏木大浴桶里洗去一身尘垢与疲惫,美如出水芙蓉,换上俊逸专门为她购置的西式真丝内衣,轻柔如绵,滑腻如脂,坐在镜前,精心地为心上人粉黛梳妆。
楼下客堂,一张小方桌上摆着几碟子饭菜。
院门半掩,齐伯静静地坐在院中一把竹椅上,倾听着外边巷子里传来的任何响动。
人定了。入更了。俊逸没有回来。
交二更了,饭菜早凉了。俊逸仍旧没有回来。
阿秀守不住了,不无焦心地走下楼梯,问齐伯道:“齐伯,我阿哥他……不会出啥事体吧?”
“不会的。”齐伯冲她笑笑,“今朝商会选举,事体多,老爷讲好晚点来呢。”
“嗯,晓得了。”阿秀回个笑,转身上楼。
就在阿秀苦苦等待的同时,查家深宅大院里,静寂如死。
烟房里,查敬轩躺在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水烟枪发出有节奏的咕噜咕噜声。查锦莱小心翼翼地跪在一边亲自侍奉。
二人的脸尽皆黑丧着。
秋已深,秋凉如万道薄刃刺透窗纸,阵阵袭来。查敬轩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查锦莱赶忙起身,拿起一条外袍,披在查敬轩身上。
查敬轩微微睁眼,朝门口努下嘴。
查锦莱悄悄起身,走到门口,将门启开一道缝,透缝看去。烟房外面的空旷砖地上,一团黑影跪在地上,就如一尊雕像。
查锦莱合上门,返回查敬轩身边,席地坐下,点下头。
查敬轩放下烟枪,斜躺下来,闭上眼。
不知过有多久,一声嘹亮的鸡啼传来。
查敬轩打个惊愣,身子动一下,睁开眼睛。
查锦莱也被鸡啼声吵醒,揉眼道:“阿爸?”
查老爷子指着门口:“快,看看那人,还在不?”
查锦莱走到门口,再次开道小缝,而后关上门,回到查敬轩身边,坐下,点头。
“哦?”查老爷子忽地坐直,“快,快请俊逸进来!”
“阿爸,”查锦莱恨恨地咬牙道,“让他跪去,跪死他!”
查老爷子白他一眼,站起来,匆匆穿上鞋子,颤巍巍地走向门口。查锦莱也忙站起,紧跟几步,扶住他。
查老爷子打开烟房的门。
门外,俊逸依旧当院跪在硬地板上,头上、身上结了一层白雾。
“俊逸,俊逸!”查敬轩急赶过去。
没有应声。
查家父子真正急了,合力将俊逸抬进烟房。
“快,快叫丫环,”查敬轩急急吩咐查锦莱,“用温水给俊逸敷擦身子,灌姜汤!”
大选之后的第三日,商务总会依程序召开首届总董会。
五名总董络绎走入会议室,鲁俊逸走到查敬轩特别购置的总理位上,但没有坐,只是站在椅子右边。
其他四位总董各依席次就座。左上首,查敬轩;右上首,彭伟伦。挨住他们的是张士杰与祝合义。
见俊逸迟迟没有落座,士杰笑道:“鲁总理,你不落座,我们都得站起来了。”
“诸位总董,”俊逸咳嗽一声,清下嗓子,缓缓说道,“这个座俊逸不能落。今天是首次总董会,俊逸郑重宣告,俊逸请辞上海商务总会总理之职!”
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彭伟伦和张士杰,各睁大眼盯向俊逸。
“查总董,彭总董,张总董,还有祝总董,”俊逸逐个看过去,言辞诚恳,“俊逸请辞总理,非一时冲动,是深思三日之后作出的郑重决定,没有通融空间,望诸位理解并成全。至于新总理人选,作为临时执事,也作为总董之一,俊逸提议两个候选人,一是查敬轩总董,二是彭伟伦总董,由五位总董丢豆子决定。”
言讫,俊逸从随身所带的袋子里取出两只白碗和牌子,摆在面前,又拿出五粒豆子。
诸人尽皆傻了。
俊逸将五粒豆子一人一个,摆在众人前面:“现在开始投豆子,碗中豆粒数多者即为上海商务总会首任总理。俊逸不才,先投为敬。”在查敬轩的碗中丢下一粒豆子。
其他几人谁也没有动手。
俊逸看向查敬轩:“查总董,该你投了。”
“俊逸,这……”查敬轩面色略显尴尬,“别是不合程式吧?”
“凡事不可勉强,”俊逸执意请道,“俊逸实意请辞,敬请查总董尊重俊逸意愿。就章程而论,虽然是会员普选议董,议董普选总董,票数最多者为总理,然而,如果当选总理请辞或出其他意外,就当由全体总董举选新总理,俊逸请辞,由诸位总董举选新总理,理所当然!”
“既是此说,敬轩就不勉强了。”查敬轩站起来,将豆粒投在自己碗里。
俊逸看向彭伟伦道:“彭总董,该你了。”
“嘿,嘿嘿,嘿嘿嘿,”彭伟伦连出几声怪怪的冷笑,“这桩事体真还是一波三折嗬!”拿起豆粒,顺手放进口里,咯嘣两声咬碎,“在下这也算是投了!”
俊逸看向士杰:“张总董,请!”
“唉,”士杰摇头,长叹一声,“这是唱的哪一出哩!”站起身,将豆粒投进查敬轩碗里。
不待俊逸叫名,祝合义已将豆粒丢给查敬轩。
“诸位总董,”俊逸将查敬轩的白碗拿在手里,“上海商务总会五名总董全员出席首届总董会,原总理鲁俊逸请辞,五位总董公选新总理,四名总董投豆,一名总董弃权,合乎商会章程,选举有效。作为临时执事,俊逸宣布公选结果:总董查敬轩独得四豆,当选为上海商务总会首任总理!”退后一步,将座位摆正,向查敬轩伸手,“查总理,请入主席!”
商会二次选举,总理选给查敬轩,大出丁大人意外,惊怔良久,方才继续转起他的佛珠子。
“不仅如此,”如夫人轻轻地为丁大人敲背,小声道,“鲁俊逸这还在查门外面跪一宵呢!”
“是跪在查敬轩烟房外面,”车康补充说,“听说半个身子都冻僵了。”
“这人真就是一摊烂泥,扶不上墙哩!”如夫人柔软的小手游走到丁大人脑后,两个拇指同时按住风府穴边的两个风池穴,稍稍加力。
“是哩,”车康应和道,“他这是不识抬举。照理说,老爷成全他介大一桩事体,他该跪在老爷书房外面才是。”
“你是哪能晓得的?”丁大人看向车康。
“是查家传出来的。姓鲁的这般表忠心,查家上下四处嚷嚷,上海滩怕是无人不晓了。”
“老爷,”如夫人顿住手,恨道,“妾身养狗多年,真还没见过养不住的狗哩!”看向车康,“老车,你说是不?”
“是是是,”车康连连点头,腰哈得更低了,“十万两银子也收不住他的心!”
“是条好狗呀!”丁大人总算接上一句,转对如夫人,“养不住,就撒手吧。”
“老车,”如夫人转对车康,“这就过去,把存他庄上的银子全取出来!”
“好咧。”
商会刚立起来,北京急电丁大人进京。丁大人无奈,只好留下襄办,让他等候商会拿出商约后,邀英人赴京签约。临行前夜,丁大人歇在如夫人房里。
鸡叫头遍,丁大人匆匆起床。
“老爷呀,”如夫人一只肘弯子撑在枕上,一手揉搓睡眼,“鸡才叫呢,你起介早做啥?”
“得去书房,有些材料需要整理。”
“再睡会儿吧,贱妾帮你去整。”
“不用了。”丁大人顾自穿衣,“你管好自己事体就成。”
“我晓得有人帮你!”如夫人嘟哝一句,语气不无哀怨,“听说你还要把那个小妮子带进京城,老爷呀,不是贱妾吃醋,是妾身担心你呀。毕竟上年岁了,身子骨打紧,对不?”
“瞧你想到哪儿去了?”丁大人给她个白眼,半是嗔怪,半是斥责,“这孩子是老夫特意寻来调教的,这要带她敬献老佛爷。前次觐见老佛爷,她一直在叨叨曲戏,还向老夫抱怨身边没个能对腔的!”
“真没想到哩,”如夫人变过脸色,翻身下床,赤脚过来,伏他肩头发嗲道,“是妾身想多了!”抚他前胸,“老爷这里顺顺气,甭跟贱妾一般见识!”
“好了好了,”丁大人挪开她手,“对了,老夫走后,你要多多关注商会。有它在身后,老夫在京里底气就会足些。”
“查敬轩他……向来与咱泰记不合谱,不肯听话咋办?”
“查敬轩落势了,你须当心的是彭伟伦,他是袁世凯的人,姓袁的近来有点见不得老夫了!”
“要是这说,贱妾就放心了,”如夫人笑应道,“妾身这把姓彭的交给姓查的就是。广肇与四明,水火不容哩,让这两条狗自个撕咬去。老爷——”如夫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似有要事。
“还有什么,你这讲吧。”
“是泰记!”如夫人决定把话挑明,“听车康讲——”
“泰记是夫人的,你不可惦记!”丁大人脸色一沉,扔下一句,大踏步而去。
如夫人吃此一噎,一时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缓缓挪回榻上,扯被子蒙头,呜呜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