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平谷行背后的河浜上,卖粮的船只越来越多,成群结队地在水面上来回晃荡。沿河浜一长排米店,仍旧没有一家出来收粮。
一只粮船渐渐停靠在茂平的小码头上。看到撑船的是个老人,船上还有一个孩子,挺举不顾阿祥的阻拦,急步走过去。
老人跳上码头,朝挺举打拱道:“掌柜的,请你看看我这船粮食,全是自家产的,一等一的好米哩!”
老人堆出笑脸,但挺举看出,他的笑容显然是挤出来的。
挺举还过一揖,问道:“老伯,你打哪儿来?”
“昆山。”
“老伯想讨个啥价钿?”
老人长叹一声,流泪道:“看你是个好心人,老伯就不瞒你了。这船米无论如何得卖掉,啥价钿就……不讲究了。掌柜开个价吧,给多给少都成。”
“为什么呢?”挺举惊愕。
“没法子呀。”老人泣道,“儿子得下难缠病,折腾一年多,于年前走了,留下儿媳和两个孙子,全靠我这老头子撑着。为治儿子的病,我在年前借点债,说好收秋就还。秋是收了,可没人收米。我先到昆山,再到苏州,又到金山卫,这又赶到此地,三天三夜没合过眼。可没有一家肯收粮,连个价也不肯开。掌柜的,老……老伯拖不起了呀,老伯急等钱用,因为那债是高利贷,拖一日,就多一日的利钱……掌柜的,你行行好,帮老伯个忙,多少价钿都成,老伯求……求你了!”
话音落处,老人就要跪下,被挺举死死扯住。
“老伯,你这船有多少米?”
“不多不少,刚好二十五石,全是我这双老手种出来的。”
“你这船米,我全收下。既然你不开价,我就替你开了。五块一石,成不?”
“五块?”老人两眼大睁,不相信地望着他。
“是的,我给你五块一石。”挺举肯定一句,“不过,老伯,我也得求你一事。眼下我只能收你这一船,对啥人老伯也不能讲。你把船开走,待黑定时再来下货,我给你结账。”
“好好好,好孩子呀,”老人连连打拱,哽咽道,“老伯听你的,这就把船开走。”
老人跳上船,还没撑走,阿祥神色惊慌地跑过来,边跑边叫:“阿哥,快,快过来!”
“啥事体?”挺举回身问道。
阿祥跑到跟前,附耳低语:“一帮小阿飞来了,看行头就不是好鸟!”
挺举向老人扬下手别过,与阿祥匆匆回到店里,果见当店站着阿青、阿黄等阿飞,个个如凶神恶煞。章虎站在不起眼处,拉下毡帽,帽檐半掩面。
挺举大步走进,扫一眼,赔笑,抱拳道:“在下伍挺举慢待诸位了!”
“你就是伍挺举?”阿青假作不认识,目光逼视过来。
“正是。”挺举却是一眼认出他来,心中有数了,再次拱手,“诸位此来,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不敢劳动大驾。”阿青象征性地拱下手,算作回礼,“我们是来帮你忙的。”
“哦?”挺举眼睛直射他,揭他身份,“听声音像是宁波人,看起来也挺面熟的,好像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哪。”
“是宁波人又怎么了?”阿青略略怔了下,眼睛一横。
“呵呵呵,”挺举干脆把话点破,“想起来了,我们是在牛湾镇的大街上见过。”
“见过又怎么了?”阿青眼睛又是一横,气势却明显弱下去了。
“呵呵呵,”挺举又是一通笑,“不怎么呢,也就是认个同乡呀。在家是乡邻,在外是乡亲。你我皆是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个啥事体,总得依靠乡亲帮衬,你说是不?”
“这……”阿青支吾起来,正不晓得如何应对,听到章虎咳嗽一声,朝地上吐一口,语气再次横起,“姓伍的,甭套这些近乎,我们此来,是要跟你谈宗生意的!”
“谈生意好呀,”挺举指着店里的各类米粮,“我们开店,本就为的是生意,老乡这把生意送上门,这是天大的好事体呢。请问老乡,你是买米还是卖米?”
“我们……我们是来帮你忙的。”
“太好了。敢问老乡是哪能个帮法?”
“我们保证贵店平安无事,无人上门骚扰!”
“我们谷行自开业迄今,没有人上门骚扰。”阿祥半是嘟哝。
“那是过去。从今朝开始,什么事体都可发生。我们看在同乡的情分上,这才上门跟你们费这口舌,莫要不识好歹!”阿黄冷笑一声。
阿祥不作声了。
“请问老乡,凭什么让在下相信诸位能够保证我店平安无祸?”挺举歪头问道。
“就凭这个!”阿青抬出巡捕房,“我们受租界巡捕房委托,专门负责维持市面秩序。有我们维护市面秩序,当然可以保证你这小店平安无祸!”
“哦,原来如此。”挺举点点头,想了会儿,又道,“上海滩上有多家租界,请问老乡是受哪家租界的委托?”
“大英租界,晓得不?”
“晓得,晓得,”挺举连连点头,“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请老乡解释。”
“讲!”阿青神气十足。
“我们是在老城厢区,归上海县衙管辖,大英租界属于公共租界,远在外滩那边,中间还隔了个大法租界。老乡越过大法租界,直接管到老城厢处,这个未免——”挺举顿住话头。
阿青哪里晓得这个理,脸上正自憋得红。章虎碰一下阿黄,阿黄跳过来,厉声喝道:“伍挺举,我晓得你这人能言善辩,不与你多啰唆。什么老城厢新城厢,在这上海滩,莫说是这条街,就是道台衙门府里,还不是洋大人说了算?巡捕房要我们几个保护你们,你莫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阿祥急了,刚要理论,挺举一把扯住,拱手笑道:“呵呵呵,这么说来,在下多谢老乡成全喽。既然诸位老乡出力保护,我店也该适当表示感谢才是。敢问老乡,这份谢金以多少为佳?”
“月付五块洋钿,年底加付一成利银!”
“你……你们这是抢劫!”阿祥急眼了,顿脚叫道。
“乱插话,掌嘴!”阿青掏出短刀,猛然插在柜台上,朝一边的两个阿飞努下嘴。两个阿飞扑向阿祥,一边一个,扭住他两只胳膊,又一个阿飞走过去,伸手就要掌掴。
“诸位且慢!”挺举敛起笑,扬起手,凛然说道。
阿青摆下手,二阿飞放开阿祥。
“诸位老乡,”挺举朝几人再次拱手,换作笑脸,“常言道,盗亦有道,何况是诸位侠士兼老乡。诸位出人出力,维护我店的店面秩序,理该收取辛苦费。只是,若要收取我店的利银,就当有个说辞。众所周知,利银由本金生出,诸位并无一两本金投入,利从何来?如果诸位一定要收利银,我店只能按照诸位投入本金计算,一成利银即算一成本金。”
“好好好,就算是我们投入本金好了!”阿青急道。
“老乡你可想好了,”挺举看向阿青,“既为本金,分享利银只为其一,若有亏损,老乡作为股东,也是必须承担的。不知诸位愿承担我店亏损否?”
挺举言之成理,众阿飞尽皆语塞。
“这……”阿青看向章虎。
章虎长吸一气,目光直射过来,刚好撞见挺举的目光。
显然,挺举已经看出真章了。这伙人中,真正的对手是这个。
二人对视。
“阿青哥,”阿黄凑近阿青,却是说给章虎听,“此店年年亏损,是个大窟窿,本金早让姓马的赌光了,我们不能听他的。”
阿青再次看向章虎,见章虎仍在与挺举对视。
“诸位要算利银否?”挺举从章虎身上移过目光,射向阿青。
“利银不要了,我们只收谢金!”阿青牙关一咬。
“五块太多,我们只出三块!”阿祥再次插嘴,讨价还价。
阿黄白他一眼,厉声骂道:“小赤佬,我们不收你的利银,给五块谢礼还不成哩!”
“这位老乡,你想多少?”挺举看向阿黄。
“起码六块!”阿黄脖子一拧,伸手比出个六字。
“如此辛苦的事体,六块谢金太少了,”挺举扫众人一眼,呵呵笑道,“我给诸位出十块如何?”
阿青大是意外,看向章虎。
章虎也是诧异,愣怔有顷,点下头。
“好好好,既然老乡爽气,就十块吧!”阿青这也缓过脸色,挤出个笑。
“阿哥?”阿祥急切说道。
“空口无凭,请立保据为证。”挺举没睬阿祥,到柜台里摸出纸笔,摆在案上。
“我……”阿青看下纸笔,嗫嚅道。
“诸位老乡,你们哪位来写?”挺举挨个看去。
众阿飞面面相觑。
“诸位客套,在下就代劳了。”挺举伏案写好保据,拿在手中,“在下念一遍,诸位请听。保据:自即日起,我等诸人保证维护茂平谷行店面秩序。茂平谷行月支保金十块洋钿,于当月末日交付。立保期间,无论何种人为因素扰乱店面,影响该行生意,危及该行职员人身安全,茂平谷行即从此月起拒付谢银,同时保留追究损失权利。如果该店因店面秩序错乱而蒙受重大损失,则其损失由我等赔偿一半。特此立据。立据人:签字画押。保据念完了。”
众人面面相觑。
“诸位老乡,”挺举有意打消他们的顾虑,“我这保据不是随便编写的,这是定式。从明朝到大清朝,从江南到塞北,所有保据皆是这么写的。保金与责任是对等的。保金越高,责任越大。请问诸位,对此保据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众人全都傻了。
“好好好,”阿青让挺举绕晕了,摆手道,“既然是定式,就这样吧。”
“没有异议了,你们哪位兄弟签字画押吧!”挺举拿出印泥,挨个看去。
阿青接过笔,正要画押,章虎重重咳嗽一声。
阿青止住,不解地看向章虎。
众阿飞也都看去。
“这位老乡,有何异议,不妨讲出!”挺举看过来。
章虎推开帽檐,露出全脸,目光直逼挺举。挺举也不示弱,目光直迎上去。
二人正在对峙,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洋姑娘款款走进店门。
洋美女不期而至,众人无不惊愕,所有目光全扭过来。
洋姑娘毫无怯意,大大方方地走到柜台前面,扫一眼码成堆的米袋,伸手摸出几个米槽里的样米,放在手掌里细审,一副很专业的样子。
“本店来生意了,诸位老乡是想现在立据呢,还是另择吉日?”挺举抓住时机,扫向众阿飞。
“阿哥?”阿青看向章虎。
“走!”章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扭转身,大踏步走出店门。
众阿飞们纷纷跟出。
走到店外,阿青紧追几步,小声问道:“阿哥,哪能不签哩?一月十块,一年就是一百二,这是煮熟的鸭子呀!”
“鸭你个头!”章虎白他一眼,“敢跟秀才玩文字,你阿青倒是有能耐嗬!”
“阿哥,我……你……哪能……”阿青语无伦次了。
“我问你,你能保证店面不出乱子吗?”
“只要我们放出风声,啥人敢到此地捣乱?”阿青辩道。
“你能天天守在此地不?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就说出事体了,你哪能办哩?我们在外滩,离此地少说毛十里,啥人能顾到此地?随便一个借口,他都可不给你这十块洋钿。这且不说,闹饥荒哪能办哩?若有饥民来抢米店,啥人拦得住?店让人抢了,你拿什么来赔?”章虎一发而不可收,问出一大堆问题。
阿青吐吐舌头:“阿哥,你也太……较真了吧。真要闹饥荒,属于天灾,他不能怪我们。”
“是不是天灾,合同上写没?”
“这……让他加上这条就是了。”
“你凭啥让他加上?我们收的是保金,照理是得保证人家店面秩序的。”
“阿哥,你哪能……”阿青急了,“一到上海滩,就变得斯文了?立保不过是个收钱的托辞,即使闹出啥事体,啥人敢来……”
“阿青,”章虎一字一顿,教训起他来,“我这告诉你,此地是上海滩,不是你的小牛湾。那小子方才讲的是,盗亦有道。什么叫道?道就是去干大事体!我们已是王探长的人了,不再是小混混,不能再想那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体!”
“这……难道今朝白跑一趟不成?”
“什么白跑一趟!”章虎火了,大声责道,“你哪能死不开窍哩?你以为我来此地,就是为这区区十块洋钿吗?”
“大……大哥?”阿青让他骂糊涂了。
“小娘比,真还低估此人了!”章虎回头望一会儿谷行,转对众阿飞,“记住,打今朝起,这个人,还有这个店,你们都给我放只眼!”
送走章虎他们,挺举返身回到洋姑娘跟前,拱手揖礼。
洋姑娘朝他微笑一下,指着一只米槽,用半生半熟的汉语道:“先生,我要这只缸里的大米。”
“阿哥,她不但会挑米,还会说我们的话哩!”阿祥小声道,神色大是惊异。
“请问小姐,想要多少?”挺举松出一口气。
“三石。”洋姑娘把“石”读成shí,见挺举目光诧异,显然没听明白,又在柜台上歪歪斜斜地写出一个“石”字,掏出十八块银元,摆在柜上,“钱……够不够?”
“刚好。”挺举笑笑,冲她点头。
“谢谢!”姑娘也朝他甜甜一笑。
三石米就是六七百斤。阿祥雇来一辆马车,将米装好,吩咐新聘的两个伙计跟车送米。洋姑娘连连摇头,指着挺举道:“我要你送米!”
阿祥怔了。在他眼里,挺举是掌柜,送米是不能让掌柜去的。但洋小姐这是点将,阿祥正自为难,挺举已将衣服换过,让两个伙计退下,冲洋姑娘笑笑,吩咐马车夫上路,他与洋姑娘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途中,洋姑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伍挺举。”
洋姑娘想了一会儿,凝起眉头,不解地自语:“在下伍挺举?”
“不不不,”挺举晓得她是理解错了,解释道,“是伍挺举,我姓伍,名叫挺举,在下就是我自己。”
洋姑娘笑了:“哦,明白了,你叫伍挺举,在下就是我,”指指自己,“在下麦嘉丽。”
“卖家梨?”
“是哩,”麦嘉丽又是一阵笑,“麦是麦子的麦,好吃,嘉是美好,丽是漂亮,我这名字好不?”
“好好好,”挺举竖拇指赞道,“请问麦小姐,方才为何一定要在下来送?”
“你看上去善良。”麦嘉丽笑道。
“谢谢夸奖。”挺举朝她拱拱手。
二人有说有笑,不消一时,马车走到清虚观附近。麦嘉丽让车夫拐进一条巷子,在巷子尽头停下。挺举望到一个院子,见门楣上写着“天使花园”四字,下面是一行英文。
洋姑娘不由分说,上前抱起一袋大米,挺起身子,吃力地走向大门。
挺举惊呆了,跨前两步,从她手中拿过米袋,用力一顶,扛在肩上。洋姑娘冲他笑笑,竖拇指赞他一下,引他走进院子。
一群儿童望到她,欢叫一声,纷纷扑到她身上。洋姑娘蹲下来,这个拍拍,那个抱抱,然后起身,一手拉一个,对挺举指下旁边一个房门。
挺举惊傻了,扛着米袋立在院中,呆呆地盯着这群孩子。他们清一色全是残障,或没腿,或少胳膊,或聋哑,或瞎眼,或智障,残障程度五花八门,但穿戴都很整洁,体面,与麦小姐亲密无间。
“伍先生?”洋姑娘顿住步,冲他叫道。
挺举惊醒过来,哦哦连声应过,进门放米。
挺举将车上米袋卸完,打发走车夫,顺手拿起扫把扫起院子来。扫完院子,挺举看到水缸的水不多了,欲去挑水,见天色苍黑,猛地想起晚上要来卖米的老伯,只好放下水桶,向麦小姐告别。
麦小姐正在为孩子们烧饭,一群孩子七手八脚地帮忙。
“伍先生,谢……谢谢你。”麦小姐抱起一个孩子,将他送至大门处,微笑着挥手道别。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挺举朝她拱手道。
“请问。”
“他们……”挺举指着院里的儿童,“这些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是上帝送来的。”麦嘉丽指着那些孩子,“他们都是天使,我是他们的天使长。”
挺举晓得什么是天使。宁波市有个大教堂,为让挺举切身了解西洋文化,伍中和带他去过两次,参加过一次礼拜体验,神父还送给他一本圣经,他略略翻过,未及细读,竟让大火烧了。想到麦小姐能为这些连中国人自己见了也要绕着走的残障孩子挑选最贵最好的大米,连送米的人也要认真择选,挺举内心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感动。
一个小姑娘跑过来,站在麦小姐身边。她的脸上有几块疤痕,像是开水烫过的。她的一只手萎缩了,另一只好手紧紧扯住麦小姐的衣角。
看到她这副模样,挺举眼前立即浮出妹妹淑贞,浮出他们分手的一幕:一身绷带的妹妹伸出一只伤得略轻的手,接过他精心制作的风车,吃力地吹气,风车转动,妹妹艰难地笑了,“阿哥,你去赶考,要为囡囡进个榜回来,好么……”
挺举的眼睛湿润了。他蹲下来,朝她伸开两手。那姑娘看一眼麦小姐,见她点头,这才温顺地走过来,偎到他怀里。
挺举抱起孩子,看向麦小姐,问道:“请问麦小姐,这个花园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是这些天使的。”
“我是讲,这个地方,就是这个院子。”
“是我出钱买的,但不是我的。”
挺举明白了,声音中几乎带着恳求:“麦小姐,花园里需要人手吗?”
“人手?”麦嘉丽伸出一只手,“是这个吗?”
“不不不,”挺举连连摆手,“人手就是帮忙做事体的人。”
“太太需要!”麦嘉丽点点头,连翻几下手掌,“天使花园刚开张,我太太需要人手!”
太就是大。挺举听明白了,指指自己鼻子:“我……可以吗?”
“太太可以!”麦嘉丽放下孩子,热切地望着他,“我没有太多的工钱,你愿意吗?”
“我不要工钱。”
“太好了!”麦嘉丽兴奋地伸出手,“伍先生,天使花园欢迎你!”
挺举晓得是洋人的握手礼节,但对方是个女人,他退后一步,拱手道:“谢麦小姐不弃,从明日开始,在下,就是我,下工后就来上工。”
夜里下米时,由于天色昏黑,老人看不清,靠岸不慎,船又载得重,把挺举、阿祥不久前新砌的埠头撞坏了。幸好木船未受大损,大米悉数入仓。
见埠头如此不经撞,手头又有钱了,挺举就与阿祥商议,决定靠河砌一排抗撞的石条。
说干就干。
翌日晨起,阿祥带着伙计赶到附近一家石厂,买来十二根石条,每根长约三尺,宽约一尺半,厚过半尺,如果沿埠砌出上下两层,肯定可以经得起任何粮船的冲撞。
石条运到,挺举与阿祥等随即忙活起来,正干得欢时,顺安气喘吁吁地赶到,挥汗叫道:“阿哥,快,鲁叔叫你!”
“啥事体?”挺举看他一眼,擦把汗道。
“我也不晓得。”顺安摇头道,“鲁叔要我通知你,马上去钱庄,这就跟我走!”
见顺安这么着急,挺举以为出啥大事了,未及多想,抬腿就与顺安赶到茂升,见齐伯守在门外,远远向他招手。
“齐伯,听说鲁叔叫我?”挺举赶到跟前,擦把汗道。
“快,”齐伯急道,“人都到齐了,就差你哩。”
齐伯引领挺举直至议事房,推开房门,让进挺举,将一路跟来的顺安搁在堂外。
顺安脸上一阵火辣,怏怏不乐地回到跑街室,不见庆泽,问信房伙计方才得知,所有把头及各个店铺的掌柜都到议事房去了,说是老爷与他们商议大事呢。
顺安搞明白原委,一股寒意直透背脊。
果如那伙计所言,客堂里依序就座的是钱庄八大把头及各大店铺的十一个掌柜。俊逸坐在主位,老潘坐在左侧上首。
见到在场的都是掌柜级人物,挺举吃一大惊,回望齐伯。齐伯不由分说,扯住他胳膊走向一个空位,按他坐下。
挺举如坐针毡。因为未及换装,穿的仍是干粗活穿的粗布短褂,在一大帮穿长衫的掌柜、把头群里,挺举就显得分外扎眼。
所有目光聚拢过来。
干活干出一身臭汗,外加一路跑来,这又紧张,挺举身上汗淋淋的,额头更是流下几道汗污。挨在他两边的掌柜各自皱眉,向外挪挪凳子。
挺举更觉尴尬,却也无计可施,只好坐得直直的,二目闭起。
俊逸咳嗽一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人齐了,就开始吧。”俊逸扬起一张报纸,“我请诸位来,主要是通报两桩事体。其一是这张报纸,想必大家都看到了,近日有阿飞在市面滋事生非,闹得鸡犬不宁。前日有人前往茂平谷行骚扰,收取保护费,茂平谷行新来的伙计伍挺举应对有度,举止得体,智退众阿飞,未使谷行遭受任何损失,值得大家效仿!”
众人纷纷小声议论,不自觉地看向挺举。
“伍挺举,请你站起!”鲁俊逸也看过来。
挺举诚惶诚恐地站起。
“我决定,”俊逸郑重说道,“从今朝起,晋升伍挺举为茂平谷行执事掌柜,辅助掌柜马振东。茂平事务,只要振东不在店中,悉由挺举主持,望诸位予以协助。”
所有眼睛直盯挺举,多人冲他点头致意。
挺举一下子怔了,连作揖答谢也是忘了,呆呆地站在那儿。
“伍掌柜,请坐。”俊逸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他坐下。
挺举忙乱地坐下。
“下面我讲第二桩,”俊逸敛起笑,“想必诸位也都晓得了。由于某些不便启齿的原因,我们的洋行生意全部终止。与这些洋行相关的其他生意,也都深受影响。”
众人面面相觑。
“众所周知,”俊逸语气沉重,“对于我们茂字号来说,洋行往来总额每年不下百万两,占六成赢利。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不得不面临困境。我召请诸位掌柜、诸位把头,到这里开个诸葛亮会,恳请诸位各献良策,另辟蹊径,共渡难关……”
在广肇来势汹汹、兵临城下之际,茂记的诸葛亮会由前半晌开到后半晌,中间不少人因不停喝水而连去几趟茅房,结果却连个情急之下的空城计也没议出。诸大把头、诸大掌柜各出奇招,无外乎是些雕虫小技,赚点小钱尚可,应对眼前困局却是不足。眼见天色晚了,众人饿得眼花,俊逸只好沉脸宣布散会。
从钱庄出来,挺举经凉风一吹,猛然想起昨天的承诺,撩开大腿奔向天使花园,果见麦小姐早在忙活。挺举朝她抱歉地笑笑,提水桶挑水。就眼下来看,这个活是花园里最重的,原来是由附近水房派水工送的,这几日运水工病了,麦小姐正在发愁此事。
灌满水缸,天色完全黑定了。麦嘉丽带着三个能干活的聋哑孩子烧好晚饭,指挥他们把饭菜盛到碗里,再分成份儿,端到简易的木案上。
看到麦小姐坐在那里不动,而那三个孩子做起来甚是吃力,挺举下意识地就要上去帮忙,不想却被麦小姐拦住:“不不不,伍先生,你不能做!”
“为什么?”挺举不解地看向她。
麦小姐指着几个大孩子:“烧火,盛饭,分饭,洗碗,是他们的工作。”指自己,“烧饭,炒菜,是我的工作,”指挺举,“挑水,劈柴,搬物,是你的工作。”
“可……他们还是孩子,人还小呢!”挺举抗辩。
“他们不小,他们能做。”麦小姐固执地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工作,这是我的安排。大家各做各的工作,你不能让他们去做你的工作,你也不能去做他们的工作。”
挺举向餐厅里望去,果见许多孩子都在忙活,有的擦桌子,有的摆凳子,有的放筷子。三个盛饭的聋哑孩子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吃力但认真地把饭菜全部盛好,端到饭厅,有条不紊地摆在桌上。
孩子们都在桌前坐好了,却没有谁动筷子,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麦嘉丽,显然是在等她下达最后的命令。
挺举佩服地望着麦嘉丽。
“伍先生,开饭了,我们过去吃饭。”麦嘉丽冲他甜甜一笑。
挺举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麦小姐,你……跟他们一起吃饭?”
“为什么不呢?”麦小姐笑道。
麦小姐朝他扬下手,起身走到餐桌边,在她的专用凳子上坐下。
挺举傻了,待愣过神,挪身过去,见麦小姐身边早已为他留了位置,略一踌躇,动手把凳子挪到她对面,饭菜也拿过来,略显歉意地冲她笑笑。
麦嘉丽拿起筷子,在碗上敲敲:“开饭!”
孩子们也都纷纷拿起筷子,伏在桌上吃饭。
挺举早就饿了,没几下就把他的一碗米饭吃完。欲待添饭,还没动身,早有一个聋哑女孩子守在身边,默默地看着他。挺举冲她笑笑,晓得是她的工作,就将碗递给她。那孩子走过饭锅边,仅为他盛了大半碗,端过来。
经过这一顿饭,挺举对眼前这个洋小姐又添一分敬服。
吃过晚饭,麦嘉丽热情地带挺举把天使花园的角角落落参观一遍。看到一排干净整洁的小床中间摆着一张成人睡的大床,挺举略显惊讶,问道:“这是谁的?”
“这是我的。”麦小姐应道。
“啊?”挺举再次傻了,“你……也睡在这里?”
“为什么不呢?”麦小姐笑道,“他们是天使,我是天使长,天使离不开天使长,天使长离不开天使。”
挺举眼睛潮湿了,冲她连连抱拳,问道:“麦小姐,我敬佩你。能问你个事体吗?”
“伍先生,请问。”
“你是尊贵的洋小姐,为什么要放下小姐的尊贵,到这里照料这些……地位卑贱的残疾孩子?”
“伍先生,你不能这么说!”麦嘉丽生气了,小嘴噘起,“我们都是人,我不尊贵,他们不卑贱。他们是天使。在上帝面前,我们平等,我们都是兄弟,都是姐妹。”
万未料到麦小姐会这般回答,挺举大是震撼,同时也为自己的存见深感羞愧,勾头良久,朝她再次抱拳,喃声道:“小姐,你是个天使。”
“我是天使长。”麦嘉丽自豪地应道。
“请问小姐,”挺举想了一下,又问,“这个工作……是你自己想要做的吗?”
“是的,是我自己乐意做的。上帝启示我,这些孩子没有父母,身体残疾,是断了翅膀的天使,我是天使长,我必须照顾他们。”
“你……认为上帝存在吗?”
“伍先生,我很惊讶,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上帝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他无处不在。”麦嘉丽表情惊愕,指向自己已经成熟的高耸胸脯,“你看,他就在这里。”
挺举脸上一阵火辣,同时再次震撼,欲再问什么,两个孩子领着一个瘸腿女人走进院里,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
“有人吗?”那女人问道。
麦嘉丽、挺举听到声音,迎出来。
“听说你们这里养……这种孩子,我……”那女人欲言又止。
挺举看过去。
孩子又脏又臭,衣不蔽体,身上、腿上长着好几处疮,许是恐惧和不舒服,在那女人的怀抱里浑身发抖,两只眼睛充满惊惧。
“这孩子是你的吗?”挺举问道。
“不……不是的。”妇女迟疑一下,摇头道,“他倒在路边,快……快要死了。我看他可怜,抱了他,可我没钱,我养不活他,听说你们这里收人,就……送过来看看。”
挺举还要再问,麦嘉丽已经走过去,不嫌脏臭地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摸摸额头,抱回屋里,放在一张小床上,从热水瓶里倒来半盆热水,用毛巾为他擦洗身子。
“伍先生,”麦嘉丽一边洗,一边冲他叫道,“这孩子病了,快去请医生。”
两相对比,挺举心里又是一番羞愧,再无二话,扭身跑出,约过小半个时辰,领着一个大夫匆匆进来。
那孩子已经焕然一新,穿着与其他天使同样的衣服。大夫看完病,收好费,背起药箱子走人。挺举、麦嘉丽送走大夫,回身一看,那个瘸腿的女人仍旧没走,倚在门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这孩子我们已经收下了。你还有事情吗?”麦嘉丽望着她。
“我……我想问问,”那女人嗫嚅道,“你们能收……收留我吗?”
麦嘉丽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看向挺举。
“大姐,我们只收残疾孩子。”挺举解释。
“我会做饭,会扫地,我什么都会做。我只要口饭吃,我……没地方去了。”那女人泪下如雨。
不待挺举说话,麦嘉丽朝她点头道:“好的,我收下你了。”
那女人笑逐颜开,瘸进厨房,眼睛四下乱转,显然是要找活儿做。
“不不不,”麦嘉丽拦住她,“你,洗澡,换衣服。在这里,要讲卫生。”
“我……”那女人为难了,“就身上的,没有衣服。”
“伍先生,”麦嘉丽掏出一块钱递给挺举,“你去为她买身衣服。”
挺举接过钱,正要走出,麦嘉丽又道:“伍先生,天黑了,你明天买吧。我有旧衣服,先让她穿。”
从天使花园回到宿舍,顺安已经睡熟了。
挺举悄悄躺下,辗转反侧,久未眠去。是的,这一日,挺举身上,由外至内,经历了一番前所未有的震颤。在钱庄里召开的诸葛亮会让他首次感受了商场相互倾轧的可怕,也深深理解了鲁俊逸的焦虑。由茂平谷行的主管伙计一跃而为执事掌柜,身份于一夜之间发生质变,这让他的目光由谷行扩大到钱庄,开始为整个茂记的未来担起忧来。
茂记的压力是外在的,天使花园给他的则是内心的震颤,也让他于陡然间明白了生活的目标和生命的意义,似乎他在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和困惑,都是为了这一天而预设的。
挺举让自己缓缓静下,逐条梳理起结识麦小姐的过程,觉得前前后后真就密如一张网,错而不乱,疏而不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天意安排。茂平理出头绪,泼皮上门,麦小姐及时登场,做下第一单也是阿祥入店后经手的最大一单生意。麦小姐点将送米,更让他目睹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现实。
挺举的耳边渐渐回荡起麦小姐的声音:“我们都是人,我不尊贵,他们不卑贱。他们是天使。在上帝面前,我们平等,我们都是兄弟,都是姐妹……是我乐意做的。上帝启示我,这些孩子没有父母,身体残疾,是断了翅膀的天使,我是天使长,我必须照顾他们……我很惊讶,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上帝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他无处不在。你看,他就在这里……”
是的,这个麦小姐的确是个天使长,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心劲,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说,身上也似乎散发出一股不可抵御的感染力。
挺举正在浮想洋小姐及她如何接待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时,院里传来由远而近然后是由近而远的脚步声。
是齐伯最后一次巡夜。
挺举的心绪让齐伯拉回,眼前不知怎么的竟然浮出马掌柜来,耳边也回荡起齐伯的声音:“唉,振东呀,多少年了,你……你这毛病哪能一直不改呢?多了多赌,少了少赌,一直赌下去,多少家业禁得住你这般折腾?”
俊逸的声音也加入进来:“瑶儿她娘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干来着……”
挺举打个惊怔,忽地坐起,悄悄下床,拉开房门,尾追齐伯而去。
齐伯住在中院楼下,旁边是库房,二楼是小姐闺房。刚刚跟到门口,齐伯就察觉了,开门见是挺举,惊愕道:“挺举,是你?哪能没睡哩?”
“睡不着。”
“进屋坐会儿。”
挺举进屋,坐在齐伯拉过的凳子上。
“为啥事体?”齐伯笑道,“是不是临时让你做掌柜,有点……”
“不是,”挺举摇头道,“是马叔。我想问你,马叔他是哪能变成这个样子的?”
“唉,说来话长。”齐伯轻叹一声,“这事体好多年了。当时老爷与他阿妹相好,马夫人不同意。后来,他阿妹怀上老爷骨血,就是小姐。马夫人觉得丢人,可又心疼女儿,就送给他俩两百块洋钿,要他们离开老家。小两口举目无亲,只好来上海投奔振东。”
“这事体我听说来着。”
“是哩,”齐伯接道,“前面的事体,镇子里无人不晓。关键是后面,振东与人合开一家米行,就是现在的茂平。那人家里出事体,急需用钱,想把他的米行股份出让给振东。振东东挪西借,仍差一百多两,晓得阿妹手中有钱,就求阿妹帮忙。他阿妹和老爷商量,此时刚好有人介绍老爷一笔生意,老爷不顾夫人苦求,悄悄拿上这两百块洋钿下广东去了。振东想不通,他阿妹也动下胎气,小姐早产了。不想小姐是难产,振东亲耳听着他阿妹在一声声惨叫中气绝身亡……”
挺举听得心惊,长吸一气。
“两个月后,老爷从广东回来,赚下几倍的钱。看到家中是这般光景,老爷万分痛苦。然而,苦果已经酿成。尽管老爷亡羊补牢,为振东盘下整个铺子,又将挣来的钱分出一半给振东,振东仍旧未能原谅老爷,将老爷送他的钱全部拿到赌场赌掉不说,又将自己的米行也搭进去了。”
“马叔真是个有血性的人哪!”挺举由衷叹道。
“是哩,”齐伯接道,“这股心性也害了他。老爷的生意越做越大,振东却染上毒瘾,越混越差。振东娘子气病了,卧床不起,老爷前去探望,振东硬将他轰出门去。振东娘子过世后,振东彻底消沉,渐渐沦落成街头瘪三了。”
“这是哪年的事体?”
“怕有十来年了吧。老爷看不下去,又不敢见他,就以各种方式周济他。但他得钱就下酒馆,泡赌场,老爷拿他没办法,就又送他一个营生,五年前花五千两银子盘回他原来的米行,改名茂平,不说是给他,只说聘他做掌柜,交给他一千两银子做本。老爷原以为振东不会干,没料他一口应下。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又把这点本钱赌光了。后来的事体,你全看见了。”
挺举大是唏嘘,点点头道:“真没想到是这样。”
一家小酒馆里,一脸沮丧的马振东拄着司的克,没精打采地走进。一个伙计倚在柱上,冲他嘿嘿发笑。
“老马呀,”站在柜台后面的掌柜嗑着瓜子,抬头瞟他一眼,“看你耷拉个头,黑丧个脸,想必是又赌输了吧。”
马掌柜一屁股坐在他前面的凳子上,拳头一砸:“小娘比,马某原是要赢的,”看向那个伙计,“都怪这小子,乌鸦嘴,总是咒我输。小子,快点,给爷打三碗酒补偿一下,记清,老绍兴!”
伙计一动没动,只是冲他嘿嘿又是一笑。
“咦,你小子,敢不侍奉爷了?”马掌柜冲他龇龇牙,扬起司的克。
“老马,先付酒钱吧!”掌柜又磕一个瓜子,慢条斯理道。
“不是讲好了吗,打总儿算。”
“你这总儿大去了。”
“我马某又不是不还钱,有多少,你算算!”
店掌柜呸地吐去一个瓜子皮儿,拿出账本,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打一会儿:“老马,打去年到眼下,你这总儿一共是七千八百三十五文,三十五文算是我送你的人情,六块洋钿是不能再少的了。”
“介许多了?”马掌柜似是不相信,吐下舌头。
“一笔一笔这都是记着的,你要不信,自己算算!”掌柜将账本和算盘推过来。
“算了算了,”马掌柜连摆几下手,“啥人有这闲心,快叫伙计拿酒来!”
“酒钱呢?”
“不是讲过了吗?打总儿还,近日手气不好,没赢。”马掌柜急了。
“老马呀,要是指你赢钱,我这馆子早关门了。”掌柜一点不给通融了,“去吧,这就到钱庄向鲁老爷讨去,讨不到,我这酒是一碗也没!”
“啥个鲁老爷?”马振东生气了,朝地上连吐几口,“我呸,我呸呸呸!”
掌柜脸色一黑,甩手走进里面。
“哼,狗眼看人低!”马掌柜斜一眼仍在嘿嘿发笑的伙计,朝他扬扬司的克,嘟哝几句,悻悻地走出。
马掌柜没有房子,租住在一个小弄堂里。房子上下三层,上面是个小阁楼,马掌柜就住在其中一个阁楼里。当他一路骂骂咧咧地走到楼顶,推开房门时,一眼看到明窗净几,焕然一新,吐下舌头,忙又退回,咚咚咚地走下楼,刚好遇到女房东。
“喂,我说东家,马某再穷也不曾欠过你一文房钱,你把我的房子弄到哪儿去了?”
房东白他一眼:“你没喝酒,发啥酒疯哩?你那个烂窝,啥人会抢?”
马振东摸摸头皮,踅回楼上,再次推门,这才看清屋子里赫然坐着一人——伍挺举。一张小方桌上摆好几盘下酒的凉菜,旁边放着一坛老绍兴,摆着两只大酒碗。
“马叔,”挺举站起来,冲他笑道,“小侄这来陪你喝几盅。”
马振东走近桌子,两眼紧紧地盯牢他。挺举朝他又是一笑,搬起酒坛倒满酒,推给他一碗。
“没想到是你小子,嘿!”马振东在对面夸张地一屁股坐下,伸手端过倒满的酒碗,“来来来,喝!”
“喝!”挺举也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