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完,马掌柜、阿祥各带一个伙计,兵分两路去了。挺举又招几个伙计,筹划在上海本埠收粮。顺安则于第一时间奔向鲁宅书房,将收粮情况,尤其是收购价格,一口气讲给俊逸,眼神巴望着他。
俊逸心里一震,闭目良久,抬眼望向齐伯:“齐伯,挺举用这个价格收粮,是不是有点儿离谱了?”
齐伯陷入思索。
俊逸的呼吸渐渐加重。
“鲁叔,”顺安急切应道,“仁谷堂三块八,我们四块就能收,顶多四块二,我保证所有粮农都会把船开过来。可……挺举这个死倔子,我的话他根本不听……”声音里带着哭腔,“鲁叔呀,他这是在烧钱。我实在不晓得,挺举阿哥介聪明的人,哪能突然就昏头了呢?我拿他没办法,这事体非得鲁叔出面不可!我粗算一下,就眼下行情,我们每收一石,里外得赔一块,收一万石就是一万块!看他扎下这架子,一万石是挡不住的,不定要收三万两万石,鲁叔,那就是要赔……”因急带气,竟是说不下去了。
俊逸脸色铁青,手指微微颤抖,目光再次看向齐伯。
“老爷,”齐伯出声了,“生意场上的事体,我不太懂。但要说到离谱,我看未必。我看过各家米店,眼下批售仍是六块。古人经商,取十一之利。挺举以这个价格收粮,也算合理。”
齐伯显然在与顺安唱对台戏。
事关重大,顺安不顾一切地抗辩了:“可……这样收购,摆明是白扔钱!”
齐伯扫他一眼,没再讲话。
俊逸再入沉思,有顷,朝顺安摆摆手道:“晓迪,你去吧。我让你放款,你只管放款,其他事体,不可多言。”
顺安的脸一下子干了,发会儿呆,拱手出去。
挺举并不急于在本埠收粮。三天之后,估算马掌柜与阿祥落实到位了,他才在茂平的河埠头上贴出收粮告示。
一时间,群情激奋,河浜上下一片欢腾,原本排在其他埠头卖粮的船只纷纷离开,围拢到茂平埠头,不消半个时辰,竟将整个河浜堵个严严实实。
为配合收粮,俊逸从钱庄及其他店铺抽调二十多个伙计,有验收的,有过磅的,有记账的,有付款的,全由齐伯坐镇协调。船上粮农感激涕零,自发维持水面秩序不说,有不少自愿充当脚夫,将过好磅的大米扛入谷仓,仅是脚夫支出,就省许多。
茂平此举,让这条河浜上的各家谷行全都傻了眼。他们原本还在挑肥拣瘦,横鼻子竖眼地折腾粮农,突然之间,竟就门前冷落,没有一只船了。
各店掌柜坐不住了,有跑来茂平打探情况的,有拔腿奔向仁谷堂的,大家七嘴八舌,嚷成一锅粥。
“小娘比,好好一盘棋,全让茂平玩砸了!”
“马掌柜老酒吃饱了,不去赌场,跑这儿耍啥酒疯哩!”
“你这是老黄历了。眼下茂平管事的是个毛头小子,叫伍挺举!”
“唉,真是初生牛犊啊,姓鲁的哪能由着他乱来哩?”
“听说姓鲁的几桩生意全砸了,把气撒到彭老爷头上,这是摆明了要跟彭老爷打擂台呢。你们等着,这场好戏有得看。介高的价钿,到时卖不出去,看他……”
大家正在吵嚷,林掌柜阴黑着脸走出他的总理室。
“嘘,大掌柜出来了。”有人大叫。
“诸位同仁,”林掌柜冲他们扬扬手,“在下去去就来,请诸位少安毋躁,泡杯热茶,搓把麻将,慢慢候我消息。”
林掌柜直驱广肇会馆,将市场突变详细禀报彭伟伦。
“哼,”彭伟伦一拳震在几案上,冷笑数声,“我就晓得姓鲁的憋不住,这这这……果然向我叫板了!”
“老爷,我们没有退路了。前面压制介许多辰光,好不容易憋急粮农,这正如愿收粮呢,却让茂平一炮搅黄了。我们……”
“附近米市如何?”
“还不清楚呢。不过,这是规矩,只要上海涨,他们就会跟着涨。粮农们口传口,消息快哩。”
“晓得了。”彭伟伦略一思考,“这样吧,粮农们消息再快,总归有个时差。你马上派人,设法封住各地河浜,堵住来沪粮船,然后派人赶到那儿收粮。三天过后,我有妙计给你!”
“好哩。”
林掌柜辞别回来,兴致勃勃地依照彭伟伦吩咐,派船前去通往上海的各条河浜要塞制造事端,堵住河道,同时赶往昆山、苏州、湖州等地收粮。然而,让他大跌眼镜的是,此举根本是徒劳,因为昆山、苏州、湖州等地的粮价已经同步涨起来了,也同样有人大批量收购,没有粮农傻到把船开往上海。
“查过没,都是啥人在收?”彭伟伦黑起脸问。
“查过了,”林掌柜应道,“说是当地粮商。奇怪的是,这些粮商全都不听话了。介高的价,仍旧闭着眼收,显然是——”
彭伟伦摆手打断他,微微闭目,鹰眉凝成两只钩,陷入沉思,许久后,睁开眼道:“姓鲁的既然摆下擂台,我们就得打下去。老林,整粮食你是行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去打这个擂台?”
“比他高出一角,挤垮他!”
彭伟伦连连摇头。
“那……老爷发话吧,同发但听吩咐。”
“仁谷堂各店,这些日来共收到多少大米?”
“尚未具体统计,少说也有三千石。加上其他米行,应该不下五千石。”
“库存呢?”
“库存差不多没了,顶多也就千把石。各店库房,都在指靠吃新米呢。”
“将所有新收大米,全部转卖给茂平。”
“那……我们卖什么呢?”
“卖库存。压低米价。”
“压到多少?”
“眼下市价多少?”
“一般米六块,上等米六块三到六块五。”
“各降一块!”
“老爷,这……”林掌柜震惊了。
“去吧,”彭伟伦果决地摆手,“就照此办。通告所有会员谷行,凡是亏损,全都记到彭某账下。还有,只要你把这场仗打赢,我就把这个公所让给你,下届商会,让你进总董!”
“谢老爷抬爱!”林同发深鞠一躬,转身去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彭伟伦拿起电话,拨给马克刘。
马克刘匆匆赶到:“彭哥,啥事体,介急?”
“马上派人去趟广州和福州。”
“做啥?”
“买米。”彭伟伦目光冷峻,“鲁俊逸没生意了,想在米市上和我赌一把,这已摆下擂台,把上海及附近市场上的大米高价收购了。他怕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中国大米有的是。你设法运回几船,在这事体上,我没打算赚银子,只想陪他姓鲁的玩玩!哼,他这还没出道哩,就敢冲我摆擂台!”
“彭哥,”马克刘不无佩服地竖起拇指,“great idea(好计谋),我这就安排人去,看不把姓鲁的rice(米)憋在仓库里养mice(鼠)!”
仁谷堂旗下各店将市场零售价降低一元不说,又将几日来收到的所有新米通过各种渠道转卖给茂平。
顺安再也坐不住了,不由分说,将挺举拉到一边:“阿哥呀,你看看,这……这这这……闹到这个份上,我们哪能个收场哩?”
“什么份上?”挺举反问。
“我打探过了,所有米店的零售价,就是我们现在的收购价。你这马蜂窝捅大了!”
“晓得了。”挺举作势欲走,“还有啥事体吗?”
“还有哩,”顺安压低声音,“你注意到没,我们收的米,有相当部分是从那些米店来的,他们让人假扮粮户卖给我们。前后才几天,不过倒下手,人家白赚咱一块洋钿,简直是在捡钱。”
“晓得了。”
“阿哥,”顺安加重语气,“他们的粮,我们不能要!”
“你只管放款就是。”挺举白他一眼,“他们的粮,只要不掺假,不投毒,送来多少,收多少。”
“伍挺举,”顺安气急了,狠跺几脚,“你……算你是条好汉,我服你了!”扭转身,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傅晓迪,回来!”挺举晓得他又要去鲁宅,冲他的背影厉声喝道。
挺举此前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他讲话,顺安不由打个惊怔,顿住步子。
“我警告你,”挺举一字一顿,“收粮的事体,鲁叔全权委托我了。你现在只有一件事体可做,就是解款,放款。做好你的事体,其他事体少管!若是坏了鲁叔事体,我让你兜着走!”
望着陡然凶起来的挺举,顺安傻眼了。
俊逸比顺安更不安生。
俊逸在第一时间里就获知了彭伟伦的报复举动,是庆泽告诉他的。庆泽扯老潘一道来,没有过多说话,只将市场上的变化一一讲予他听。俊逸耐心听完庆泽,礼貌地将他们师徒送走,返身回到书房,目光再次瞟到墙面老伍家的那幅双叟书画上。
早晚看到这幅画,俊逸总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好几次甚至想把它取下来,却又最终没有取下,因为他之所以挂画,也正是要它时时予以警示。
看会儿画,俊逸起身走到旁边净室,也即他的小香堂,面对观音菩萨坐下。早晚烦闷,此地是他最好的静心之处。
俊逸切切实实地后悔了。他再一次反思挺举,反思这桩匪夷所思的事体,陡然想到振东。对,振东!听晓迪讲,振东不喝酒了,不赌博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振东与此前判若两人,且在这桩事体上与挺举一唱一和,完全合拍。
这些年来振东唯一想做的就是败掉他的家产,而挺举与他合谋一处,这……俊逸不寒而栗。是的,他不该听信挺举,更不该把决策权交在他手里。事到如今,他已是作茧自缚,束手无策了。
然而,回头一想,齐伯却又那么坚定地挺他。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不信任何人,却不能不信齐伯。齐伯跟他十多年如一日,任劳任怨,忠心耿耿,从未生过二心,即使亲生父亲,也不会这般待他。
俊逸正自茫然,书房里传来电话铃声。俊逸起身过去,接过电话,是商会打来的,要他马上去开总董会,查老爷子在等候了。俊逸这才想起两天前确实有人通知过他,而他只顾烦躁收粮的事体,竟把这事情抛在脑后了。
俊逸匆匆赶到商会,所有总董都到齐了。俊逸抱歉地笑笑,坐在最末一个位上。
主位是把洋式太师椅,工艺奢华,气派而实用,椅上赫然高坐的是查敬轩。
这把椅子据说是查敬轩特意向意大利皮匠定制的,钢架木身皮座与皮背,椅面与底座分开组装,合二为一,可以任意旋转和升降。早晚开会,查敬轩总是将太师椅升到最高,他又坐在主位,看起来就比其他总董高出一头还多。
会议只有一个主题,表决对英洽谈的商约,这也是成立商会的目的。商约依旧是俊逸起草的那个,前几日的议董会已经全票通过了,总董会只是过个形式,落上名字。这个过程不复杂,在俊逸到后不到一刻钟就完成了。
散场时,查敬轩留住俊逸,关切地问道:“俊逸,听说你投不少洋钿购买新米,把米价拉起来了,可有此事?”
“是哩。”俊逸淡淡一笑,竭力掩饰住自己的焦躁。
“你是做生意呢,还是赌气?”查敬轩再问。
俊逸咬紧嘴唇,不说话了。
“俊逸呀,”查敬轩接道,“你的事体我全晓得了。广肇收买你,你没动摇,因为你身上流着甬人的血。你是好样的,查叔记着哩。听说为了这桩事体,广肇断了你的所有洋行生意。”
“是哩。”
“上海洋行多去了,他彭伟伦并不能一手遮天。多家洋行与润丰源有业务往来,我已交代锦莱,让他帮你通融,相信不久就有生意上门。”
“谢查叔厚爱。”
“关于这次收粮,查叔很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查叔,我……没啥想法。”
“俊逸,我晓得你是稳健人,要是没有想法,就不会做下这事体。不过,俊逸呀,你这样做,说小,不过是桩生意;说大,可就扯到行会了。”查敬轩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头,“你看看这个。”
俊逸扫一眼,是仁谷堂米业公所的抗议书,随手放到案上。
“有人几天前就将这个呈送我这里,要我给个公道。”查敬轩用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两眼笑眯眯地看着俊逸。
“茂平不是公所会员。”俊逸辩解。
“是哩,”查敬轩笑道,“这事体我查问清爽了,也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谢查叔了。”俊逸朝他拱拱手。
“俊逸呀,”查敬轩摆摆手,“你不用谢我,你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你身后都有一个查叔。就这桩事体来说,查叔想对你讲的是,要是做生意,就要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来,个人最好不要和行业对着干。要是你存心与人赌气,就另当别论了。”
“我没有赌气,只是做生意。”
“既是做生意,你这讲讲看,为何这般来做?”
“查叔,我……”俊逸苦笑一下,“眼下真也说不清爽哩。”
“好吧,”查敬轩凝会儿眉,轻轻点头,“生意有生意的章法,你不想讲,查叔就不多问了。不过,查叔提醒你两点,这第一点,你不只是收粮,你挑战的是上海米业行会,是行会内的多年规矩,这个你要想好;这第二点,当年胡雪岩因为大量囤积生丝,才让姓丁的抓住要害,一举击溃。俊逸呀,前车之鉴,并不远哪。”
“谢查叔提……提醒!”俊逸长吸一气,脸色变了。
“呵呵呵呵,”查敬轩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重重按在他的肩头上,“俊逸呀,你也不必紧张,只管挺住。天,塌不下来。仁谷堂不过是个小小行会,他彭伟伦翻不了天。再说,大米也与生丝不同,生丝是卖给洋人的,大权在洋人手里。大米是给国人吃,只要存得好,不发霉,就不愁没有销路。”
“是哩。”俊逸艰难地吁出一气。
“俊逸,”查敬轩凝视俊逸,郑重承诺,“你为四明冒犯广肇,这又和姓彭的摆开阵势,查叔打心眼里敬佩。你只管放心冲杀,有查叔做你后盾。与彭伟伦斗,没实力不成。需要多少银子,需要如何撑腰,你尽可向查叔开口。”
“俊逸……”俊逸声音哽咽,深鞠一躬,“谢查叔了!”
俊逸从查敬轩那里得到一喜一忧。一喜是查敬轩主动送给他一个背脊,一忧是警示他此事可能面临的后果。俊逸原本心存疑惑,查敬轩的警示无疑是雪上加霜。
从商会回来,俊逸没心再去阿秀那里,更不想把负面感觉带给阿秀,就又一头扎入小佛堂里,在那里闭目盘思。
入夜了。
俊逸耳边再次响起查敬轩的声音:“查叔提醒你两点,这第一点,你不只是收粮,你挑战的是上海米业,是行会内的规矩。这个你要想好;这第二点,当年胡雪岩因为大量囤积生丝,才让姓丁的抓住要害,一举击溃。俊逸呀,前车之鉴,并不远哪。”
俊逸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一直陪在身边的齐伯见香快要燃完了,上前续上。看到这个寒噤,齐伯晓得他心里窝事了,小声道:“老爷?”
俊逸话里有话:“齐伯,挺举他……好吗?”
“情绪很稳。”
“哦?”俊逸看向齐伯,“其他谷行转卖过来的大米估计有多少?”
“有两千多石。他们还在陆续卖来,据挺举估计,应该不下五千石。”
俊逸再次打个寒噤。
院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门卫的叫声:“齐伯,祝老爷来了!”
齐伯赶忙下楼,迎到客堂,打一揖道:“祝老爷,请坐!”
“俊逸在吗?”祝合义还过礼道,“我有急事体。”
“在楼上呢。老爷请。”
齐伯引合义上楼,直接走进香堂。
俊逸早就听出是合义来,但仍旧闭眼打坐,没跟他打招呼。齐伯正要说话,合义摆摆手,在俊逸旁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齐伯迟疑一下,关上房门,退到门外。
“介严肃做啥?”合义斜俊逸一眼,呵呵笑了。
“唉,”俊逸轻叹一声,“你倒开心哪。我是笑不出来了。”
“是哩,”合义这也敛住笑,“我这来,确实有个不太好笑的消息。”
“哦?”俊逸抬头。
“彭伟伦拨银二十万两,派人南下广东、福建收米去了。看这架势,他想和你在米市上一决高低呢。”
俊逸脸色变了,惊问:“消息可靠吗?”
合义微微点头。
俊逸身子轻轻晃一下,强力稳住。
“俊逸,你——”合义声音关切,“不要紧吧?”
俊逸缓缓闭上眼去,许久,苦笑一声:“不就是二十万吗,能奈我何?”
十六浦码头附近的简易仓库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一排不同型号的箱包,从表面上看,所有箱包都有被海水浸泡过的痕迹。
麦基洋行总理麦基在前,洋行协理里查得在后,脸色阴沉,沿着箱包间的空隙,一排一排地查看。
麦基指着一个被海水浸得略轻的大包:“打开这个!”
里查得努下嘴,跟在身后的库房保管赶忙上来,割掉包装绳,将包皮抖开。包里全是洋布,虽然被风吹干了,但海水的痕迹极是明显。麦基用手摸摸,弯腰嗅嗅,做出个苦相。
紧接着,麦基又让库房保管打开几个不同种类的箱包,发现所有货物全都浸过水了。许多铁罐铁桶更是一塌糊涂,掉漆不说,甚者连铁皮也锈透了。
眼见只剩最后一排,里查得又要拐进,麦基停住步子,摆摆手道:“No more. Let‘s go!(不必看了,走吧!)”
天色黑透,麦基一脸沮丧地回到位于西江路的豪宅。走到门外,麦基顿住步子,酝酿会儿情绪,将苦脸换作笑脸,推门走进。
“Darling(亲爱的),”麦基夫人笑着迎上,向他张开两臂,拥抱一下,惊讶地抬头,伸手抹去他额上的汗珠,“Oing!(哦,亲爱的,你出汗了!)”
“It's too .(太热了。)”麦基在她脸上轻吻一下,松开她。
“too ?(太热?)”麦基夫人怔了,“No,no,no,it‘s not . It’s late Autumn now. O be ill.(不对,不热呀。已经深秋了。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病了。)”
“Yea,you are rig‘s not . I’m e well.(不热。我很好,非常好。)”
“Dear,tell me,w‘s wrong?(亲爱的,告诉我,出什么事了?)”麦基夫人看出异常,仔细审看他一会儿,坐在他身边。
“You knole trouble. t in a orm in Souter. 's ,(我们遇到点小麻烦。我们的货船在中国南海遇到风暴,所有货物都浸水了。更糟的是,印度的生意也不好,因为这场该死的饥荒。有句中国谚语说得好,)”麦基改用蹩脚的中文,“屋漏偏遇连阴雨。”
“Oh us.(哦,亲爱的,没有连阴雨。上帝与我们同在。)”麦基夫人双手在胸前连划十字,闭眼默念上帝的名字。
麦基笑笑,坐在沙发上,瞟见茶几上有封电报,顺手拿过。
“It's from Carrie. o send her 50 dan of rice as soon as possible.(是嘉丽来的。她的两家天使花园不得不扩大了,她要我们尽快送去50石大米。)”麦基夫人沏茶。
“From s there? e can send her money.(从这里吗?为什么她不就地买米?我们可以寄给她钱。)”麦基皱下眉头。
“It's more t get any because of tage.(那里的大米一石超过一英磅,即使这样,她也买不到,因为市场短缺。)”
麦基心里怦然一动,急道:“Dear,get me some recent newspaper!(亲爱的,把近期的报纸给我!)”
麦基夫人递过来一摞报纸,麦基迫不及待地翻看,思索,有顷,忽身站起,拿起电话拨一阵子,声音兴奋,两眼放光:“Rico me now!(里查得,速来见我!)”
自打粮战打响,挺举没有再回鲁宅,吃住全在店里。
这日夜半时分,振东、阿祥就如约定好了似的,前后不差半个时辰,各从战区风尘仆仆地赶回谷行。汇总下来,马掌柜已经收足一万五千石,阿祥略少一些,一万一千石,加上本埠挺举收的及其他谷行转卖过来的,前后不过二十日,到位大米已近四万石。
这是个不得了的数字。挺举让人置办酒菜,在店中摆开筵席,一为庆贺,二为振东、阿祥二人洗尘。
马掌柜、阿祥把酒临风,尽皆欢喜,只有挺举按住酒杯,一脸凝重。
“阿哥,四万石了,还不够么?”阿祥急了。
“不是够与不够的事体,是这数字不上不下,显得尴尬,”挺举苦笑道。
“哪儿不上不下了?”阿祥惊问。
“马叔,”挺举没有回答,转对马掌柜道,“附近不说了,再远点,还有大型米市没?”
“还有两个,南京和蚌埠,很远了。”
“杭州呢?”
“浙江地少人多,没有余米,所以杭州没有专门米市,都是散场。”
“哦,明白了。依你估算,南京、蚌埠能收多少?”
“应该不下万石。”
“米价呢?”
“这两处我还没有去过,应该比上海略低一点。怎么,你还想去收?”振东眯眼问道。
“是哩。”挺举凝眉有顷,看向二人,“马叔,阿弟,你俩歇不成了,这就动身赶到车站,坐明晨六点的火车前往南京和蚌埠,把两处米市上的新米全部买断。至于价格,可随行就市。此番务必速战速决,只收商家的米,谈妥后就租船顺流运往上海。”
“好哩。”振东应道,“不过,这两处地方生僻,没熟人,这般买米我们必须用现银,赊不得账。”
“钱的事体,你们放心,我力争在三天内把庄票送到。”
由于这起新任务,三人就都无心喝酒了。振东与阿祥匆匆填饱肚子,雇辆马车直奔车站,买好车票,见天色尚早,就在候车室背靠背和衣睡了。
挺举赶到鲁宅,还没走到后院,就听到他们的房间里传出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挺举推开房门,见屋子完全变了样,房间让顺安变作临时账房了,两张桌子并作一处,两盏油灯的灯芯也被他挑到最大,将房间照得透透亮。桌面上摊着一沓子票据及五六本账册,顺安坐在床沿上,正在聚精会神地一边翻动账目,一边拨打算盘,核对账目,没有注意到进门的挺举。
挺举一阵感动,轻道:“阿弟!”
“阿哥——”顺安吓一大跳,待回过神来,惊道,“啥风把你刮回来了?”
“有点事体。”挺举应一声,看着满桌子的账册,“阿弟,辛苦你了!”
“你介晚回来,一定是大事体吧?”
“是哩。我想问问,你这里还有现银没?”
“没了。”
“我晓得有哩。我想知道还有多少?”
“不到一万,全在账上。”
挺举打个惊怔,摸摸头皮道:“前几日不是讲了,鲁叔又给五万吗?”
“阿哥呀,”顺安苦笑一声,指着一堆账册,“有钱没钱都在账头上搁着。老马那儿拨去五万,阿祥那儿拨去四万,你在茂平用的全是现银,共收一万三千多石,平均就算五块,就是六万五千多块。鲁叔原本只备十万块,近几日七挪八拆,才算把窟窿补上。”
挺举在自己床沿上坐下,陷入长考。
“阿哥,”顺安盯他看一会儿,一脸沉重道,“无论你爱听不爱听,我必须得泼盆冷水。就在一个时辰前,我在前院遇到祝叔了。祝叔你也晓得,就是祝老板,在四明公所与鲁叔的关系最铁。但凡祝叔来,鲁叔总是喜笑颜开,亲自迎送。可奇怪的是,祝叔这次告别,却没见鲁叔送他,只有齐伯送到大门外。我觉得蹊跷,也正好有事体要禀报鲁叔,就叫住齐伯,齐伯说,鲁叔有事体,要我明天再禀报。我问啥事体,齐伯不肯讲。我还想问,他瞪我一眼,上楼去了。我心里有事,悄悄跟到楼梯口,听见齐伯径直走进香堂。我这才晓得,鲁叔定是在香堂里静心哩。”
“阿弟,”挺举见他绕这半日,仍没绕到道上,盯住他道,“你究竟想讲啥事体,直说。”
“我想讲的是,”顺安点出主题,“你在这里兴师动众,风风光光,哄得所有粮农无不开心,可你哪里晓得鲁叔作的是啥难!鲁叔在家里……求神拜佛,把心吊在嗓子眼里,食不甘味,夜不成寝。阿哥呀,我实在弄不明白,你这心思,究竟弯在哪处了呢?那姓马的是什么东西?吃喝嫖赌抽,他哪一样不占?鲁叔一见他就躲,可你哩?不但跟他玩上了,赌心比他还重!我这问你,你心里究底在想啥?你是不是想……逼死鲁叔?”
顺安讲得过于动情,兀自哽咽起来。
“阿弟,你……这净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挺举哭不是,笑不是,摇头叹道。
“阿哥,”顺安连连拱手,“阿弟求求你了。你我兄弟介久了,你是晓得我的。你对我好,我永远不会害你,可这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鲁叔坏在你手里,叫我这心里……”
“阿弟!”挺举虎起脸来。
“你得让我把话说完!”顺安这些日来的所有委屈与醋意一并发作出来,脖子一挺,忽地站起,“阿哥呀,我晓得你心胸大,想早一日出人头地,在这上海滩建功立业。可你也得从实际出发,不能一口就要吃出胖子。你到上海滩才几日,竟就这般往死里折腾鲁叔。我跟你来到这大上海,又跟你接近鲁叔。论关系,鲁叔对你比对我近,我对你也比对鲁叔近。可无论我们有多近,我也得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吧。即使你有多大欲心,这几万石大米难道还能填不满吗?”
“阿弟,你……”挺举气得呼呼连喘几口粗气,手指顺安,“我真就跟你讲不清爽。我寻鲁叔去!”忽地起身,拉开房门,径走出去。
顺安急跟出去:“你……介晚了,这寻鲁叔做啥?”
“要钱!”
“啥?”顺安惊呆了,见挺举越走越远,就要到中院了,这才猛醒过来,飞也似的追上,一把扯住他,“伍挺举,你不能去!”
“放开!”挺举甩开他,瞪他一眼,“做好你的账去!”大踏步走向前院。
“好好好,”顺安一咬牙,追在后面,“你不是去寻鲁叔吗?我这也寻鲁叔去!”
二人径上楼梯,在梯口处遇到闻声迎下来的齐伯。
“挺举?”齐伯有点惊讶,“介晚了,有啥事体?”
“鲁叔在不?”
“在哩。你稍等会儿。”齐伯走进香堂,转瞬就又出来,打开书房门,扭亮电灯,让二人进去。
俊逸跟着出来,在自己位上坐下,看向挺举。
“鲁叔,”挺举抱歉地笑笑,“介晚来,打扰你了。”
“你来得正好,”俊逸回个笑,“我也正要寻你哩。这先讲讲,啥事体?”
“鲁叔,到眼下为止,汇总来看,一切顺利,入库大米近四万石,价格没有大的波动,皆在五块上下。”
“好事体哩。”俊逸应酬一句,转向顺安,“晓迪,你这过来,可有啥事体?”
“鲁叔,我……”顺安急赤白脸,“我要告诉你,你不能全听挺举的。他今晚来,不为别事,又要向你讨钱哩!”
“是吗?”俊逸看向挺举,苦笑一声。
“是哩。”挺举点头。
“要多少?”
“还得再收两万石。”
“哦?”俊逸缓缓抬头,望向挺举,“不是说附近已经没米了吗?”
“我安排人去南京、蚌埠米市了。如果不出差错,一周之内或可再收两万石。两地皆是远埠,米价略低,但运费稍高,总价也就拉平了。据此推算,我们尚差十万块洋钿。”
顺安大张着口,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俊逸。
俊逸长吸一气,眉头结成两块疙瘩,许久,缓缓转向挺举:“挺举,你……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鲁叔,弓已拉开——”挺举顿住,低头不语了。
俊逸缓缓闭上眼去。
“鲁叔,你……你可一定要三思啊!”顺安总算憋出一句话,声音里带着哭求。
俊逸没有睬他,低头冥思。
“你这讲讲,为啥还要去收介许多?”俊逸抬起头来。
“我托人到洋人办的船务公司问过了,大型洋船分为两种型号,一般型号可装谷物三万石,超大型号可装五万石以上。四万石比较尴尬。”
“挺举,我再问一句,要是一直没有洋人做这事体呢?”
“鲁叔,我们早已讲过,从一开始,这就是赌。”
“挺举呀,”俊逸苦笑一声,“我晓得是赌。可赌得有赌本哪。钱庄重在周转,此番收粮,兑出的全是现银。不瞒你讲,接连提出十几万,库银空了,剩下不足五万两,这是预备银,动不得呀。”
“鲁叔,”挺举勾下头去,嗫嚅道,“我……这给你添麻烦了。”
俊逸再入冥思,额上现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鲁叔,”挺举猛又抬头,声音坚定,“其实,还不完全是船的事体。你晓得的,既开赌局,那两大米市就不能有米!我们不能功亏一篑啊!”
挺举的这一句话迸出后,顺安听得云里雾里,鲁俊逸却是不由自主地打个惊颤,思考有顷,果决扬手道:“挺举,就照你说的做去吧。款子的事体,我这就筹措。”
葛荔几乎是揪着心离开鲁宅的。近一个月来,老阿公支派的这份“公差”让她既兴奋,又揪心,生活也因之丰富多彩,刺激有味起来。
是的,对于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来说,世界上最幸福之事莫过于“奉命”跟踪、监控自己心仪的人在危机四伏的商海里如何进行其人生征程的首次捕猎,而世界上最揪心之事也莫过于此,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经过一阵又一阵的踌躇和煎熬之后,做出一件又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草率决定”及“荒唐行动”,而自己却爱莫能助,连露面鼓励和规劝也不在“公差”的允许范围。
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
灯依然亮着,当堂默然坐着申老爷子、阿弥公和苍柱,依然呈品字状。
“老阿公,阿弥公,柱叔,都甭坐了!”葛荔几乎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进门就冲申老爷子咋呼起来。
三个人坐在此地,显然是在等葛荔。申老爷子和苍柱睁开眼睛,阿弥公没有睁眼,耳朵却动了动。
“那小子又犯傻了,急死人!”葛荔是个快性子,一股脑儿将此晚发生的事体由前至后细讲一遍,甚至连挺举、顺安、齐伯和鲁俊逸说话的语气也复述得绘声绘色,末了道,“我真不明白,这个死倔子高价收购介许多大米,把鲁俊逸的库银都掏空了,可鲁俊逸为什么再次承诺给他银子呢?”
苍柱看向申老爷子。
“还有,”葛荔就如没完没了的连珠炮,“作为一家濒临破产的小米行,他收介许多大米做什么?如果仅是囤积居奇,为何又出介高的收价?如果是为同情粮农,他怎么能拿姓鲁的钱去做这桩好事体?姓鲁的又何以不加制止?如果是姓鲁的想借此叫板姓彭的,这也太冒险了,不合姓鲁的性情。”
“苍柱,”申老爷子问道,“你方才讲,广东、福建米价昨日暴涨,可有原因?好像没有听说南方闹灾荒呀。”
“是洋人收米,把米价抬起来了。”
“洋人为何收粮?”
“这也正是小侄不解之处。”
申老爷子转向葛荔:“小荔子,那个洋小姐……”
“她叫麦嘉丽,”葛荔急切应道,“是麦基洋行总董千金,信天主,在柱叔道观旁边兴办一家天使花园……”
“记得听你说过,”申老爷子摆手止住她,直趋主题,“她去印度之前,交给伍挺举一张纸头,那张纸头是何物?”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只看到她匆匆忙忙地赶往印度,还向挺举购买五十石大米,当日就随船托运走了。”
“难道……”申老爷子微微闭目,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几人,“难道此人真的是个商界奇才?”
“是哩,”苍柱叹服地说,“观其做派,从收粮迄今,丝丝入扣,方寸不乱,并没有出现明显失误,即使久经商战之人,手段也不过如此。我不明白的是,此人初来乍到,不过是个徒工,何能生出介大的胆略?还有鲁老板,何以鬼使神差地放手一个初出茅庐之人承担介大事体?此人又是如何制服一个出了名的酒鬼和赌徒,并让他……”顿住不说了。
“小荔子,”申老爷子转向葛荔,“你这公差出得好哩,这去歇着,明朝继续。如果不出老阿公所料,好戏就要上场了。”
葛荔却没有去歇,因为她的心仍然吊在挺举身上,这又听到上演好戏,回到房间打个转,就又出去了。
葛荔赶到谷行,见挺举也早回来,没有睡,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后面的河埠头上。从谷行后窗里透出来的一缕灯光刚好照在他身上,在河面上投下一条模糊的暗影。
俊逸的压力显然经由顺安一分不少地传递给挺举了。
挺举的耳边交替回荡的是顺安与俊逸的声音:
“你在这里兴师动众,风风光光,哄得所有粮农无不开心,可你哪里晓得鲁叔作的是啥难!鲁叔在家里……求神拜佛,把心吊在嗓子眼里,食不甘味,夜不成寝……你是不是想逼死鲁叔?”
“挺举,你……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是哩,于鲁叔而言,这步棋实在太险了。虽然就目前为止,挺举仍有足够把握,但这毕竟是桩超过二十万两白银的超大买卖,而且,他也隐约感觉出来,更重要的不只是生意,而是生意之外的东西。
再说,就目前来看,洋人依旧没有动静,至少他尚未看出任何端倪,而他的赌注几乎清一色地押在洋人身上。
挺举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
天哪,如果……
挺举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内心犹如一锅滚油:不,不能有如果,也不应该有如果。是的,你必须成功,你也应该成功。然而,《易》怎么说的?《易》曰,飞龙在天,《易》亦曰,亢龙有悔。我是不是有点亢了?也许顺安说的是,“你到上海滩才几日……”是的,我到上海滩这才几日,就想折腾如此之大的事体?照《易》所言,纵然我是龙,眼下也不过是条潜龙,“在田”都还谈不上,何况如此这般地“战于野”?飞“在天”仍嫌不够,这还硬撑着去“亢”呢!
然而,事理明明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呢?洋人能够从遥远的美国、德国、英国、法国运来五金、机器、建材、玻璃、布匹……为什么就不能从中国把大米运到印度?印度买不到大米,中国粮农却无处可卖,介好的商机,举手之劳就有丰厚回报,精明的洋人难道真的会无动于衷吗?
挺举将头低下去,埋进缓缓举起来的两只手掌里,陷入冥思。
葛荔震撼了。
葛荔内中一阵冲动,情不自禁地迈腿走出阴影。是的,她要走到他跟前,她要握住他的手,她要亲口对他说,老阿公赞扬他是商界奇才,柱叔也在褒扬他,欣赏他。相信有这几句暖心话,定能助他挺过眼前这道大坎。
就在离挺举只有十几步时,葛荔驻足了。
秋末冬初的露水很足,尤其在这黎明将至时分,葛荔明显可以感受到水汽滋滋下滑的声音与动作。再看十几步外的挺举,头发都被雾白了,却浑然不觉。
葛荔正在犹豫是进是退,灵机忽现,当即转回谷行,就灯写下几字,揉成一个纸团,移至后窗处,隔窗射向挺举。
纸团不偏不倚,正中挺举后背。挺举蓦然一惊,回身发现一个纸团,展开去看,但天色暗黑,什么也看不清爽。
经这一砸,挺举也从恍惚状态中恍然醒来,起身四顾,并无人影。挺举拿上纸头,匆匆回到谷行,就着灯光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清虚道观”四字。
挺举心底一震,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她!”
葛荔留下锦囊妙计,赶回家时,鸡已啼晓。苍柱走了,堂中只有申老爷子与阿弥公相向坐着。
葛荔晓得二人进入定境,但此时她已顾不得许多,重重咳嗽一声,走到申老爷子背后,两手搭在他肩上,轻声叫道:“老阿公!老阿公——”
“叫魂呀你!”申老爷子悠悠应道。
“老阿公,你这出定了呀!”葛荔不无兴奋道,“我正琢磨是否在你耳边放鞭炮哩!”
“又有啥事体了?”
“没啥事体。我只是想求老阿公个小事体。”
“讲吧。”
“我要你天亮之后就到柱叔那儿。”
“去做啥?”
“我想让你去赚个卦钱。那小子一宵没睡,孤零零地坐在河埠头上,真正是忧心如焚,一夜白头呢。”
“哦?”
“我看得真真切切,白茫茫一头啊!”
“呵呵呵,怕是朝露吧。”
“就算是朝露,也值你一卦了。”
“呵呵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阿公纵使想赚这点卦钱,人家也未必肯掏呀!”
“老阿公,”葛荔呵呵呵笑了,“这个我打保票,你只管去摆摊就是!”
日头一竿子高时,道人果然拿着三炷香,领挺举直入后院的三清殿。看到殿门前面的石阶两侧依然坐着申老爷子、阿弥公,申老爷子的前面依然摆着卦筒,挺举油然心动,毫不迟疑地走到申老爷子跟前,摸出一块银元,恭敬地摆在卦摊上,退后一步,拱手道:“晚辈求请一签,有扰前辈了。”
申老爷子眼不见睁:“签在那儿放着,你需要何签,就自己抽吧。”
挺举跪地,朝那卦签连拜几拜,双手合十许出心愿,方才抽出一签,双手呈上。
“自己看吧。”申老爷子又出一句。
挺举细审,是空签。
挺举不无纳闷道:“前辈,是空签。”
“是吗?”老爷子顺口说道,“那就收回你的一块钱吧。”
“前辈,”挺举急了,“晚辈不是这意思!”
“那就拿走你的空签吧。”申老爷子把“空”字讲得很重。
挺举手握空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老爷子不再睬他,完全入定了。
“施主,”一直候他上香的道人道,“走吧。这叫入定,一时三刻出不来的。”
挺举起身,随道人走进殿内,面对三清塑像跪下。
香火缭绕。
挺举对各位清爷各拜三拜,回头再审空签,心里陡然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