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平 本章:四十

    “嶝江焦裕禄式的好干部落选激起强烈民愤!”

    吴渑云面对着刚刚写完初稿的事件报道标题,看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七点多了。

    三千多字的稿子,从下午一点多开始,整整写了近六个小时。

    多年来,他手中的笔还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个小时没有合一眼了。

    厚厚的五大本笔记,二十多盘录音带,还有一尺多厚的各种各样的材料,这么多的内容,要概括在三千字里,也确非那么容易。

    这正是一个记者必须具备的基本功。

    一定要深入实际,深入群众,深入生活,进行调查研究,详尽掌握第一手材料,并经过认真核实,而不能人云亦云,道听途说。

    一定要讲真话,用事实说话,要对所报道的内容负完全责任。

    一定要有全局观念,不能牺牲整体利益而为某个地区、某个部门的局部利益代言。

    稿件要杜绝一切差错,一定要考虑是否符合中央精神和国家法律、法令,是否符合民意,是否符合工作实际,要起到正确的导向作用。

    要迅速、及时地反映各地发生的重大事件和突发事件。

    ……

    作为一个新华社记者,吴渑云对上述职业要求烂熟于心,清清楚楚。

    但要真正做到这些,实在没那么容易。

    因此,光一个开头,他就写了六七遍。

    中间的一些地方,特别是对那些剖析事理,带有总结性的东西,以及需要提出问题的地方,他斟酌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写了一遍又一遍。

    特别是对其中的一些章节,他已经反复修改了十几遍。

    ……

    ……在嶝江新一届的党代会会上,群众会认的焦裕禄、孔繁森式的好干部,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在选举五十八名市委委员时落选。同时落选的还有刚刚上任的市委纪检书记,被群众誉为“黑脸”的模范纪检干部梁大勇,还有作风正派的副市长李兆瑜,勇于为群众说话的江阴区区长穆永吉。此外,曾当选为全国“百佳公仆”的市委书记陈正祥,也仅差几票落选,排在五十八名当选市委委员名单中的最后一名。许多干部群众认为,这是地方势力、宗派势力和腐败的既得利益群体幕后串通一气,挟持和操纵了党代会选举所导致的结果。

    ……两日来,嶝江市广大干部群众,民工,农民,下岗工人,离退休老百部和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纷纷以静坐,请愿,上访等各种形式表示对夏中民落选的强烈不满。嶝江市昨天上街声援夏中民的人数,除去围观的群众,最多时达到十万人左右,今天上午十点左右,涌上街头的人数已超过十万,而且远郊的农民仍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嶝江市的市民和市委政府的工作人员,则在自己的家里和办公室的门口、阳台、窗户上打出支持夏中民的横幅,以表达他们的愤怒情绪。与此同时,数以千计的干部,工人和农民自发组织起来,轮番到昊州市委、省委静坐请愿,坚决要求夏中民书记不能离开嶝江。嶝江市的千余名环卫工作集体罢工,四十多个民营企业也全部停工停产,市政公司、城建公司、国有企业的大批职工干部也都走上街头,以示抗议。他们打着“为党的好干部夏中民请愿”,“还我们的好书记夏中民”,“人民拥护夏中民”等标语,向省、市有关领导诉说夏中民在嶝江工作八年来的政绩和对老百姓的浓厚感情,使得众多围观群众同情落泪。围观的群众被那些冒雨坐在市委省委门前请愿的群众深深打动,他们感慨地说,“这年头都是上访状告当官的,还没见过为当官的请愿的!”其中有几个个体户当场就拿出两万多元。连日来,许多干部群众,包括许多下岗工人担心夏中民会离开嶝江,有的送上两筒健力宝,几袋方便面,几颗熟鸡蛋表示慰问,有的则陪夏中民聊天,大家轮班值勤,夏中民所住的公寓门口,楼道、大院全都挤满了人,以防止有人将夏中民送走,离开嶝江市。嶝江市数十名处级以上的离退休老干部也联合签字盖章向上级反映嶝江党代会选举中的问题。据透露,驻嶝江的一些省部级大企业的干部职工也准备配合嶝江的干部职工,酝酿组织更大规模的群众请愿,并准备组织群众进京上访。

    记者在采访时了解到,当地近百名干部群众在座谈时,除了对代表地方势力的这次党代会的一些主要领导成员指名道姓的进行痛骂外,还大骂“共产党腐败无能”,说这次党代会是“宗派势力排挤了外派干部,腐败分子战胜了勤政廉政干部,既得利益群体战胜了广大老百姓,简直是强奸民意!”

    据嶝江部分市委市政府干部和离退休老干部们介绍,今年三十八岁的夏中民在八年前是作为跨世纪优秀青年干部由省委组织部下派到嶝江市担任市副书记的。八年来,他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赢得了广大干部群众的信任和拥护。连续三年被昊州市委推荐为市长候选人,连续四年被推举为优秀基层青年领导干部;一九九九年被评为全省“十佳杰出青年干部”;在今年刚刚举行的昊州市县市长公开选拔考核中,在四百名人选中,他名列第三……如此一个在群众中有口皆碑的好干部竟会被一些地方势力所不容。对党代会选举结果忿忿不平的干部群众,总结了夏中民所以深遭忌恨和打击排斥主要有三个原因:

    一是工作干得太多,政绩过于突出。夏中民分管了七年多的城建工作、信访工作、统战工作,而后又干了不到一年常务副市长,他所分管的这些工作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特别是这几年嶝江市的城市建设和城区改造速度很快,在全省县市级城市中首屈一指。

    二是正派,廉洁,给人以“鹤立鸡群”之感。七年来,他作为主管城建的副书记,在嶝江却没有一片瓦、一间房,至今仍住在只有一居室的公寓里;他没有安排过一个亲戚朋友,自己的妻子至今仍留在原籍贫困县城做保险工作。他从不吃请,更不搞拉拉扯拉,团团伙伙。去年市政府机关食堂因吃饭人少关闭后,他吃饭无着落,近一年来一直在市建筑公司民工食堂和工人一起吃饭,过了吃饭点多是方便面充饥。

    三是全身心为老百姓办事,“拉拢民心,收买民心”。七年来分管城建和信访工作期间,想方设法地给产业工作,环卫工人,建筑工人和上访群众办实事,办好事,办真事,了解情况,解决问题,杜绝问题。任常务副市长近一年来,为减轻农民负担,解决“三农问题”,几乎走遍了全市二十八个乡镇,前前后后共考察了三百多个村子。就在选举前夕,他还在沙石场事故现场忙着处理伤亡工人的善后工作,还在多方联系安排下岗工人再就业,发动政府机关干部捐款捐物,帮助特困老工人、老劳模渡难关。

    一些多年在嶝江工作的老干部指出,嶝江的地方势力、宗派势力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而且由来已久。嶝江原书记刘石贝在嶝江工作了三十多年,把自己的子女亲属,司机秘书,亲朋好友,几乎全都安插进了各级要害部门;由刘石贝一手安排的接班人,现任常务副书记的汪思继,曾任组织部长,主管组织工作十七年,也同样把自己的家属子女、亲信好友全都安插进了财政、计委、政法、工商等权力机关。这些大大小小被嶝江群众戏称为“二政府”的人物,实际上控制着嶝江市委政府的大权。市委书记陈正祥只是个空架子,根本控制不了局面。前不久汪思继和嶝江组织部长一次性提拔了近四百名干部,绝大多数都没有经过市委常委会审核批准,即使上了常委会,也只能按他们的意图来。嶝江原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卧轨自杀,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夏中民曾在干部大会表扬过他,因此原定的主任人选便由马韦谨改换成一个多次被查处的“三盲”干部。经查证,两年来,特别是在夏中民任常务副市长期间,齐晓昶冒充夏中民的笔迹,指示了近二百人的工作调动和安排,批示了多起数千万元的工程项目,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巨大损失。马韦谨在他写给夏中民的遗书中说,汪思继之流已经让嶝江“改朝换代”,正直的干部只有“死路一条”。据至今仍在医院里养伤,冒着生命危险在大火中救出调查材料的纪检副书记覃康说,在这些材料中,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么多年来,嶝江的经济和财政已经被他们掏空了。

    在记者广泛的调查中,干部中许许多多的知情人,包括这次党代会的一些代表透露说,地方宗派势力和腐败势力联手要挤走干掉夏中民的活动已有多时。这次之所以急于把夏中民干掉,是因为即将召开的人代会已确定夏中民为市长候选人。所以在两个月前“竞争对手”们便紧锣密鼓地开始活动,不断地向各村支部散发挑拨基层干部和夏中民关系的黑材料;有目的地把“听话但无党性”的亲信安排为党代表。已有多名党代表向记者承认,他们在党代会前夕收到了不选夏中民的“酬金”和“礼品”;有人以组织的名义向党报记者对夏中民进行造谣中伤,甚至以内参的形式呈送给各级领导;在党代会召开前数以百计各种各样的“揭发”夏中民的告状信件频频发往中纪委、国家反贪局,中组部,省委,省纪检委以及昊州市委的各级领导,甚至还状告省委市委领导包庇“腐败分子夏中民”;还有人不惜在沙石场制造重大事故,给夏中民本人造成恶劣影响;有人甚至在选举时明目张胆地给各代表团打招呼不准选夏中民;更有人在十天前就放出话:“这次会上夏中民肯定被干掉!”据记者调查,这些材料全都是一些“莫须有”的诬陷。如党代会召开前,全市四百多名村支书都收到了“夏中民支持吴堡村地痞残害村支书吴桂花”的传单,传单署名五阳镇六名村支书。对此,一位五阳镇的党代表说,“我问遍了五阳镇所有的村支书,他们说根本就没有写过什么传单。我还询问了吴桂花本人,吴桂花说这纯属造谣。”

    自始至终参加了嶝江党代会的昊州市委分管干部的吴盈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刘景芳在电话里对记者说,“从程序上看,嶝江党代会的选举没什么问题,对于干部群众反映强烈的幕后活动和贿选问题,昊州市委将马上派调查组认真查处。”记者还从省委了解到,省委秘书长和省委组织部部长等领导先后多次接待了嶝江请愿群众,并明确表示省委将组织联合调查组下去调查。嶝江市委目前已处于瘫痪状态,一直没有形成任何决定。但市委书记陈正祥表示,他一定要把这件事追查到底。截止记者发稿时,嶝江市仍有近十万群众在街头请愿,情绪激动的干部群众仍在期待着调查组进行查证。嶝江市一些群众表示,如果上级部门迟迟不过问此事,他们将越级赴京上访。

    ……

    数了数字数,还是太长。吴渑云知道,像这样的稿件,即使是属于重大事件的问题性的内参稿件,一般也不宜超过三千字。而一千五百字以上的通讯稿都须经过编辑室正副主任阅定签发,并认为无压缩后方可送部发稿中心,部终审发稿人认定已无法压缩到上述标准后,还须报值班主任方可发送。

    所以,他还必须压缩。有些情况,他还需要再进一步核实……

    但不管如何,他必须在今天晚上九点以前发送给省新华分社,而后再发送总社。因为类似的重要动态和突发性事件,一定要尽快发稿,时间不得超过三天,而对于延报漏报重大突发性事件的分社将会受到通报批评和处分……

    幸运的是,这次写稿,,是他多年来干扰最少、打搅最少的一次。

    ……

    省委书记郑治邦到了离省委门口不太远的胜利街林业厅招待所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跟随郑治邦的还有省委常务副书记高怀谦、组织部长于建华,省委秘书长一行五六人。

    昨天连夜召开的省委常委会上,尽管知道了嶝江的群众可能会来省委请愿,但到今天上午请愿的群众如期而至时,人数这多,规模之大,还是让郑治邦深感震惊。嶝江离省城有四百公里,即使是火车,也得七八个小时,而公共汽车,由于要绕过两条山脉,需十个小时左右的路程。但今天一大早,聚集在省委门口静坐请愿的嶝江百姓,居然有近三千人!

    简直难以想象,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从嶝江来到省城的。因为前天下午才发生的事情,更多的人只是在昨天上午知道的,从知道消息到今天来到省城,对这些老百姓来说,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而从嶝江到省城,昨天下午到昨天晚上的火车只有三趟,公共汽车只有六班,即使全部坐满,也很难载来这么多人。然而,一夜之间,到省委门口请愿的群众竟然达到数千人之多,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从汇报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首先这些静坐请愿的群众根本不是来自某些大的单位或大的厂矿,这些人中,有工人,农民,干部,学生,教师,市民,机关公务员等等,完全来自于不同的工作岗位和单位,特别让人吃惊的是,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竟然是外地在嶝江打工的民工、下岗职工和待分配的大中专毕业生。

    最最让郑治邦感到吃惊的是,在这些人当,竟然还有几十个残疾人!其中还有一个濒死的危重病人!

    他们竟然都是专程来声援夏中民,为夏中民鸣不平的,希望夏中民能继续留在嶝江!

    有一条横标足有十几米长,上面的大字歪歪扭扭,刺眼夺目:

    “郑书记,请您为嶝江的百姓留住党的好干部夏中民!”

    在郑治邦几十年从政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令人感慨,又让人无比震惊!

    夏中民,一个市管干部,作为省委书记,他并不是不了解。他熟悉这个名字,但根本没想到这个名字在老百姓中间竟会如此响亮!

    就在几天前,他还做过一个有关嶝江市副市长夏中民侮辱工人的批示:像夏中民这样粗暴对待工人的事件,一定要认真调查,严肃查处!他还批示让省报全文登出,并在全省范围内开展一次大讨论,从而以此入手,进一步改善干群之间的关系。然而刚刚过去没有几天,那场大讨论还没有开展起来,却从嶝江赶来了数以千计的老百姓,静坐在省委门口,要求他给嶝江留下这个党的好干部夏中民!

    这一副横标,简直就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

    而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嶝江,此时此刻,据说有十几万的干部群众正站在大街上为这个夏中民请愿,坚决要求不让夏中民离开嶝江!

    这对自己的批示,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作为一个省委书记,对自己手下的干部究竟该怎么去了解,究竟该通过什么渠道去了解,究竟能了解得多透多深,又究竟能了解到多少?看来这真是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仅仅只是从文件到文件,从批示到批示,从材料到材料,从会议到会议,又怎么能清楚干部们究竟在做什么,又真正做了些什么,做成了些什么?群众满意不满意,人民喜欢不喜欢,老百姓答应不答应,你又如何能真正清楚,真正通晓?

    每年干部状况的调研材料成千上万,每个干部的情况报告都写得天花乱坠,只要是不被查处,不发生问题,所有呈报上来的干部材料几乎全都完美无瑕,冰清玉洁,即使有缺点,也完全可以让人理解,可以让人原谅,属于微不足道,太仓一粟的瑕疵。几乎一个个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子,一个个都是怀瑾握瑜的楷模,一个个都是十全十美的被提拔对象。这样的现象正常吗?除了那些被查处出来的干部、暴露出问题的干部,其余的就全都是清一色的优秀干部,这种现状是不是太值得人深思,太让人感到不安了?

    他记得一个即将卸任的老市委书记曾发自肺腑地对他过,这么多年来,我们考察干部,提拔干部,走访询问的对象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干部。于是我们提拔的干部,都只能是干部说好的干部;想提拔的干部,都只能去讨好取悦方方面面的干部。一级一级如果都成了这样,那我们的干部除了只能代表干部的利益,又还能代表谁的利益?在提拔干部的过程中,我们什么时候认真倾听过老百姓的呼声?这些年,我们虽然在不断地完善干部任用机制,但沿用的办法基本上还是过去的那一套。我们的一些干部,总以为有程序就有了民主,于是就只在程序上下功夫,却从没有在民主上下过功夫。我们在形式上虽然有很多改进,但实质并没有更多的变化。我们的党代表,几乎全都是干部;我们的人大代表,大部分其实都是干部;我们的政协委员,绝大多数其实也还是干部;推举出来的群众代表,往往都是干部指定出来的代表。那么,我们倾听老百姓呼声的渠道究竟在哪里?这些年来,不少刚刚被提拔的干部,就接二连三的出问题,实是令人担心哪!如果一个地方出现一个违背人民意愿、违背党的原则的利益圈子,这个利益圈子再与权力圈内的腐败者相结合,形成权力层中的腐恶权势,他们必然会充分利用我们现有的干部监管体制中的不完善之处,以实现他们各种各样的经济利益和政治目的。由他们推举选拔出来的干部,又会是怎样的干部?又如何能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这种状况如果再这么发展下去,实在是太危险了,真的是要亡党亡国的呀!

    其实类似的话,上上下下的很多领导、很多干部群众也都给他说过。是的,我们干部监管任用机制的完善和改进,也确实应该进一步加大力度,加大步伐了。如果一个领导只为干部的利益负责,又如何谈得上为人民利益负责?又如何能为人民利益负责?

    那么,眼前嶝江的情况呢?一个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有十几万群众上街请愿。且不说它的表达方式,也不用揣摩他们的思想感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也都是一种民意的表露。至少也能说明一点,夏中民这样的干部,是老百姓欢迎和拥戴的干部!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尤其是近两年来,在省委门口静坐请愿的群众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隔三差五的就会来那么一次。腐败问题,工程问题,拆迁问题,司法问题,不是申诉冤情,就是状告贪官。然而像今天这样远距离,高速度,大规模的请愿上访,却是为了要留住一个好官,在郑治邦多年的从政生涯中,还确确实实是第一次遇到!

    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为吗?绝无可能。没有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动起来这么多的干部群众,而且计划得如此周全,行动得如此快捷。同时,任何人都没有这个实力、能力、财力、物力和人力!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就是深深植根于老百姓中间的那种相依为命,无以割舍的血肉关系!

    一个三十八岁的年轻干部,何德何能,能让这么多的老百姓千里跋涉来为他请愿上访?而且这中间还有几十个残疾人,还有一个危重病人!

    郑治邦本来想明天再去嶝江,直接同群众见面。但听到这消息后,他一刻也坐不住了,就在今天夜里,他必须亲自去看看这些上访请愿的群众。他真的想见见他们,想同他们坐坐,想从这些人的嘴里了解了解这个夏中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干部。

    他什么人也没有通知,既没有带公安,也没有带武警,事先也没有给这些上访请愿的群众打招呼,就他们几个省委的领导,还有各处的秘书,悄悄地来到了上访群众的聚集地之一,林业厅招待所。

    这是一个非常一般,价格也相对比较便宜的招待所。据这里的人说,在这个招待所里,至少住着好几百请愿上访群众。

    郑治邦走进去的第一个房间,是地下室的一个双人间。一推开门,几个人全都惊呆了。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竟然住进了十六七个人!人还没进去,一股闷热的气流便扑面而来,热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而住在里面的人,几乎全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

    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在运转,虽然已经开到了最大限度,但房间里的空气至少也要在三十五度以上。根本没有地方可坐,所有人的都只能面对面地站着。刚进去没几分钟,郑治邦的衬衫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一问,这个房间里的全都是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刚开始,她们还有些发愣,等到闹明白进来的竟然就是省委书记时,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秘书长赶紧劝道,“别哭别哭,郑书记抽时间来看看大家,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跟郑书记说说,好吗?”

    “没关系,慢慢说,不着急。”郑治邦微笑着说道。“你们都是环卫工人?”

    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答道,“都是,我们都是。”

    “你也是吗?”郑治邦对其中一个年龄看上去很大的女工问道,“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也是环卫工人,在嶝江我已经扫了四十多年的大街了,今年六十六啦,叫单玉莲。”

    “六十六啦?那应该退休多年了呀?”郑治邦问。

    “我们夏书记说了,清扫队就是我的家。家里的人,还有什么退休不退休的呀。只要还能动弹,我就会一直扫下去。”

    “你说的夏书记就是夏中民吗?”郑治邦有些不理解地问道,“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夏书记怎么还让你扫大街?”

    “我们都叫惯了,夏书记就是夏中民。夏书记早就不让我扫大街了,可夏书记对我们那么好,我们实在不忍就这么坐在家里。我们把大街扫干净了,也算是对夏书记一点儿支持呀。”单玉莲说到这里,止不住地抹了一把眼泪。

    “这么大热天,你们都赶到这里来,那工作不受影响吗?”郑治邦问。

    单玉莲赶忙说道,“不受影响,不受影响,我们清扫队的来了还不到一半人。我们夏书记已经打电话给我们说了,绝不能因为他影响工作。我们清扫队都说好了,在家里的加班加点工作,到省里来的生活费路费回去了大家分摊。什么也不受影响,为了夏书记,我们再苦再累也不怕。”

    郑治邦不禁问道,“那你们来到这里,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夏书记离开嶝江?”

    “是呀,郑书记,你千万不能让夏书记就这样离开嶝江呀!”单玉莲一边哭,一边说道,“我们真的是离不开夏书记呀!如果是把夏书记提拔了,调走了,我们就是再难过,那也只能让他走呀。这么好的干部,总不能一辈子在嶝江吧。可现在就这样让夏书记走了,我们不答应,也真的不甘心呀!这些年,夏书记给我们环卫工人做了多少事情呀。就像我吧,小时候就没了父母,一辈子没儿没女,老伴也死得早。那年办退休,我死也不肯。后来夏书记知道了,就专门来看我。他说你扫了一辈子大街,应该休息啦。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清扫队永远都是你的家,环卫工人也都是你的亲人,你要不放心,觉得不踏实,就认我做个儿子吧……”

    说到这里,单玉莲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屋子的工 人,一个都已经泣不成声。

    其中的一个中年妇女哭着嚷道,“郑书记,你就答应我们吧,夏书记真的是共产党的好干部,你一定得让他留下来呀……”

    ……

    残疾人都住在一楼。

    也同样是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

    其中有一个因患小儿麻痹后遗症,根本无法站立的女孩,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郑治邦问她,“你这样的身体,这么热的天,又是这么远的路,干吗也要来呀?”

    女孩看着郑治邦,用一种平静得让人凄楚,倔强得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口气说道,“我跟妈妈说了,就是抬也要把我抬来。妈妈是个下岗工人,我又是个站不起来的残疾人,要没有夏书记,也许我和妈妈早都不在人世了。我的命是夏书记给的,谁要是想把夏书记赶走,我就死给他看!郑伯伯,我说的是真话。如果就这么把夏书记不明不白地赶走了,我真的就不活了。爸爸患癌症去世的那一年,我和妈妈就自杀过,夏书记当时狠狠地批评了我,说你就这么死了,值吗?要死就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像个英雄。今天我为夏书记死,就算死得轰轰烈烈了,在老百姓眼里我肯定就是个英雄。郑书记,我跟你不说假话,像我这样的人,活下去不容易,想死并不难。我要死,没人拦得住我。我这次来,就没有再回去的打算。”

    郑治邦说,“小姑娘,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要真死了,夏书记会多么难过。再说,你死了,对得起夏书记吗?”

    小姑娘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回答道,“我知道这么做夏书记会难过,可我是个残疾人,我只能这么来报答夏书记。在嶝江,还没有什么人对我们残疾人这么关心过,我们这些残疾人,永远也忘不了夏书记。我为他死,值得。我死了,夏书记难过一阵子慢慢也就不难过了。可要是就这么让夏书记走了,我会难过一辈子。我不想一辈子难过地活着,我不想。”

    两行眼泪慢慢地从小姑娘的脸上流了下来,随即被她很快地抹去了。

    ……

    在招待所的四楼,最多的一个房间里竟然挤着二十个人。

    这是一个全是外地民工的房间,清一色四川的民工,由于天气太热,全都光着膀子。当听说是省委书记来了时,屋子里一片混乱,都在忙着找衣服,穿衣服。

    秘书长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不用穿什么衣服了,这么热的天,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郑书记就是来看看大家。”

    郑治邦看了看大家,突然用一口地道的四川方言说道,“我也是四川的,天气热成这样子,穿什么衣服么。我们都是老乡,客气啥子哟。”

    一句话把大家的紧张情绪全都说没了。

    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民工问道,“郑书记,你真的是四川人?”

    “不像吗?”郑治邦反问道,“老家绵阳,地地道道的四川人。”

    “哎哟,那太好了,我们也都是绵阳的。郑书记,那你可得帮我们说话哟!”民工们突然激动了起来。

    “帮你们说话?”郑治邦问,“说什么话?是不是要让夏中民留下来?”

    那个年龄大点的说道,“郑书记,不瞒你说,我们都睡不着,正商量着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哪。”

    “你们不都是民工么,夏中民对你们这些外地民工也这么重要?”郑治邦问。

    “郑书记呀,你可不晓得,这么多年,我们打工去的地方多了,还从来没见过像夏市长这样的好领导。他对我们民工真是没说的,我们在这儿打工,什么也有保证。”那个年龄大点的民工说道。“在别的地方,我们这些民工活得像狗一样,住的是狗窝,吃的是狗食,那些地痞流氓打我们就像打狗一样。说实话,有时候连狗都不如。干上一年,到了年底,工钱从来也兑不了现,七扣八扣,根本拿不了几个钱。只有在夏市长这儿,我们才活得像个人。夏市长专门给我们安排了住的地方,食堂每几天就派人检查一次。今年三四月份,整整在我们食堂吃了两个月的饭!在嶝江,从来没有人敢克扣我们的工资。如果不能准时发工资,那就清清楚楚地标明时间,到时候连利息一起算。郑书记,夏市长的好,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这么好的市长,郑书记,你得留住他呀,可不能让那些坏人把他赶走了!”

    旁边的另一个民工插话说,“郑书记,你们在上面,哪个干部好,哪个干部赖,可能看不大清楚。我们这些打工的,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夏市长真的是个好市长呀!前年我们扩建嶝江的五一路,时间紧,工期短,三个月必须完工,我们民工全都加班加点 。夏市长为了保证质量,比我们更忙,说了都没人相信,十八公里长的大街,他每天都要走两三个来回。三个月都顾不上理发,身上的泥巴比我们民工还多,光袜子就磨破了七八双,皮鞋从来都看不出啥颜色。有一天省里的一个领导来视察,市里让夏中民去汇报,到了宾馆,领导的秘书差点没把他当骗子轰出来。人家说,明明就是个民工么,怎么敢说他是市长!上面来的人也觉得他不像个市长,可在我们民工眼里,夏市长是天下最好的市长。共产党的市长要是都能像夏市长这样就好了,老百姓盼的不就是这样的干部吗!郑书记,既然我们是老乡,那我们就给你说句心里话。这么好的干部在党里都呆不住,那共产党还是共产党吗?共产党连一心一意给自家干活的人都不要了,那留下的还有啥人……”

    郑治邦一言不发,一直就这么默默地听着。郑治邦并不是四川人,以前曾在四川绵阳工作过几年。他说自己是四川人,就是想听听这些民工的心里话。

    ……

    那个危重病人叫丑丑,住在最好的一个房间里,但里面也还有八九个人。郑治邦走进去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全都是农民。

    丑丑,郑治邦似乎隐隐约约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想来想去,这个丑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农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的丑丑,确实是一个危在旦夕的病人。丑丑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连肤色都成了黑的了。

    简直难以想象,这样的一个危重病人,是怎样从嶝江赶来的,又怎样在省委的门口躺了大半天!

    当郑治邦下午听到这个消息时,曾让秘书给医院打电话,一定要立刻把这个病人送进医院,全力以赴地予以治疗。而救护车赶到时,却被这个丑丑拼死拒绝了。

    据医院的人讲,丑丑的病确实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但丑丑就是不上救护车。丑丑说了,他要是去了医院,就出不来了,他不想死在医院。

    郑治邦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癌症晚期的绝症患者,他只是一个农民,跟夏中民无亲无故,却会冒着生命的危险躺在省委门口,为一个落选的干部誓死请愿。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做?

    丑丑像是昏迷过去一样沉沉地昏睡着。听不到他的呼吸,也看不到他胸前的起伏。输液管子里的点滴,也是那样的缓慢,干瘪的躯体里,似乎连药液也输不进去了。

    他确确实实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郑治邦不想让丑丑醒过来,但旁边的一个农民只轻轻地在丑丑耳旁说了一句,“丑丑哥,省委书记来看你了。”

    丑丑就像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猛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丑丑的眼神是那样的灰暗,浑浊,就好像在漆黑的黑夜里吃力地寻找着亮光。

    郑治邦轻轻地俯下身来,慢慢地说道,“丑丑同志,我是省委书记郑治邦,我代表省委,特意看你来了。”

    丑丑就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那只干枯的手使劲儿地伸了出来。

    郑治邦赶紧握住了丑丑的手,继续说道,“丑丑同志,我们来晚了,向你道歉,请你一定原谅。”

    丑丑身体枯萎了,但脑子似乎还在运转,“……郑书记,你真的是……郑书记?”

    “丑丑同志,你要听话,一定要去医院。”郑治邦说道,“一定要接受治疗,好好养病。”

    丑丑干黑的脸上已经看不了任何表情,他仍然在吃力地说道,“……郑书记,谢谢。……夏书记十天前,就要送我去医院。我的病我清楚,到了哪儿……也是等死。……三个月前,大夫就说……我活不到一个月了。我穿上寿衣,放进棺材,都已经……好几回了。郑书记,我合不上眼呀……”

    丑丑说到这里,早已上气不接下气,沙沙的嗓音,都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了。

    郑治邦赶忙说道,“好了,不用说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回去后一定会认真研究,认真考虑……”

    丑丑这时拼力挣扎着说道,“郑书记,你千万……把夏书记留下来……他不能走呀。夏书记答应我了……我那一万九千块钱,都被他们……骗走了。夏书记说,他一定把我的钱……追回来。郑书记,就让夏书记留下来吧……我们那儿的干部,谁的话我也不信,就是夏书记的话……我信。夏书记走了,我那一家子怎么过呀……我死了也不闭不上眼……”

    丑丑喘了口气,对身旁的人说,“……快,快把我扶起来。”

    郑治邦说,“你的身体不能乱动了,你还有什么话,还有什么要做的,就告诉我吧。”

    丑丑气喘吁吁地说道,“郑书记,你让他们把我……扶起来吧……”

    郑治邦说,“你要干什么,就告诉我吧,我替你做,好吗?”

    丑丑拼尽全力地说道,“郑书记,你让他们……把我扶起来……就让我这个快死的人……给你磕个头吧,为我们一家子……也为夏书记……”

    ……

    郑治邦从房间里走出来时,默默地在脸上擦了一把。他发现这次擦掉的不是汗水,而是眼泪。

    ……

    昊州市委常委会开了整整两个小时了,仍然没有结束。

    组织部长刘景芳和干部处处长于阳泰也参加了会议。他们是在今天上午从嶝江赶回昊州的。昨天晚上停电停水后不久,围聚在嶝江党代会会场的群众,在陈正祥书记出面做了解释和保证后,终于让会场内的所有委员和与会人员安全离开了现场。

    刘景芳和于阳泰分别把嶝江发生的情况给常委们作了汇报,而后副书记吴盈又做了一些补充。

    嶝江的党代会虽然结束了,第一次全体会议也召开了,愤怒的群众尽管也撤离了党代会现场,但嶝江群众请愿的规模仍然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截至到目前,虽然已经快深夜十一点了,但据嶝江刚刚反映过来的情况,目前聚集在市委市政府和夏中民公寓门口的群众仍然有十几万人!

    如果仍然没有明确答复,明天上街请愿的群众可能会更多。特别让人担心的是,直接来昊州,直接到省委请愿的群众也将会更多!据知情人讲,甚至将会有大批的群众直接赴京上访!

    而且据可靠消息,明天省委书记郑治邦,常务副书记高怀谦,还有纪检书记彭涛,以及省委组织部部长于建华将会直接到达嶝江。省委办公厅在电话中明确表示,这是郑治邦书记的决定,他一定要和嶝江的群众见面,一定要当面给群众做出答复。

    魏瑜书记给高怀谦书记已经通过多次电话,郑书记如何给群众答复,首先要听听嶝江方面的意见。也就是说,首先要看看嶝江市委对这一事件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于是,魏瑜书记便紧急召开了这次市委常委会议。

    魏瑜首先想听听大家的意见,那就是,鉴于目前的情况,对嶝江的这次党代会究竟应该怎么看,对夏中民本人究竟应该做出怎样的处理。

    等情况汇报完后,刘景芳首先做了发言。她认为,嶝江的这次党代会存在严重问题。首先在党代表的人选上,缺少民主,人为的因素很多;其次,据初步的了解调查,部分党代表存在贿选问题;第三,在党代会召开前,恶意诽谤、诬陷,矛头直指夏中民的告状材料、上访材料,四处散布,特别是一些根本属于无中生有功击夏中民的材料,竟然分发给了每个党代表,这显然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为;第四,在党代会前,有人竟然故意制造事端,在代表们中间,给夏中民本人形象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第五,在党代会期间,竟有人公开活动,公开拉选票,不仅在房间的安排上,在选举会场的座位的安排上,甚至在选举名次的安排上,都做了精心策划等等。所以纵观这次党代会,是存在严重问题的。所以夏中民等人的落选,是事出有因,极不正常。鉴于目前的情况,重新召开党代会,重新确定党代表,难度较大,时间也太长,对嶝江的稳定也难以保证。马上组织调查组,对这次党代会进行彻底调查,时间也一样会很长。尤其是夏中民等人的安排没有着落,群众的情绪很难安抚。目前能够迅速平息群众情绪的举措,只有两个:第一,重新任命夏中民为嶝江市委副书记,只有任命了夏中民为副书记,才能保证夏中民继续作为新一届人代会市长候选人的资格;第二,由于夏中民已经通过了这次昊州市县市长的公开考试选拔,昊州市委组织部也已经通过了对夏中民本人的组织考察,而且省市纪检委联合调查组也已经通过了对夏中民本人的审查,已经确认夏中民没有任何违法违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不需要再重新任命夏中民为市委副书记,可以破例直接继续提名夏中民为人代会的市长候选人。只有这样,才能迅速平息事态,嶝江的政局才能正常运转,我们也才能腾出手来为即将召开的人代会做准备。

    吴盈副书记也表示,对刘景芳的建议他们事先已经交换过意见, 这样的做法是可行的。也是符合群众意愿的,他个人也是同意的。至于夏中民在党内的职务,可以在调查组对这次党代会进行调查后,再酌情予以考虑。如果党代会确实存在问题,那嶝江的市委班子肯定要进行调整。如果没什么大问题,也可以考虑增补。

    市长华中崇对此表示了不同意见。华中崇首先问于阳泰,这样做,符合不符合组织原则、符合不符合组织程序,有没有这方面的组织条例,还有,在我们的组织工作中,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和先例?

    于阳泰如实回答,在现有的组织原则、组织条例和组织程序上,都没有这样的情况,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至少在全省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但鉴于目前情况的特殊性,可以破例申报,请示上一级组织。

    魏瑜这时插话说,不需要申报,我们就是上一级组织,我们就可以决定。

    华中崇则说,我并不是反对夏中民继续做嶝江市长的候选人,我担心的是,即使夏中民当选为嶝江市长,那他又如何开展工作?重新任命夏中民为副书记,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因为这样做,就等于向群众、向所有的党代表公开宣布这次党代会是不算数的。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有没有这样的权力?如果夏中民在不是副书记的情况下当选为市长,那他下一步又如何开展工作?他连市委委员都不是,更不是市委班子成员,他又如何研究工作,进行工作?这对嶝江的稳定和发展,对夏中民本人,是不是负责任的态度?还有,谁又能保证夏中民在即将召开的人代会上会顺利当选?历史的经验已经告诉我们,群众的情绪在某些时候,往往是一把双刃剑,它很可能再次激起人代会人大代表们的逆反情绪。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考虑和准备,假如夏中民在人代会上再次落选,那群众的情绪反映岂不是会更强烈?到了那时候,我们又能怎么办,又还能拿出什么样的举措和办法?

    另一个市委副书记这时也表示了相同的忧虑。

    魏瑜这时问华中崇,那你的意见是什么?

    华中崇沉默了一下说,我的意见同景芳部长和吴盈书记的意见不同,我觉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把夏中民立刻调出嶝江,同时给群众宣布对党代会暴露出来的问题进行严肃查处。

    魏瑜说,问题是群众能接受吗?我们又如何给群众交代和解释?仅仅只是一个落选,就让十几万人上了街。如果就这么把夏中民调出嶝江,那岂不是等于火上浇油,再次扩大事态?

    华中崇说,也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但我想,对群众我们可以做工作,只要我们的工作做细了,做到家了,应该相信群众是可以理解的。

    魏瑜问道,那让我们怎么做群众的工作?群众不让夏中民离开嶝江,而我们就是要把夏中民调离嶝江,南辕北辙么!你让大家怎么给群众解释,又如何让群众理解?

    吴盈这时说,如果这样,谁也做不了这个工作。即使明天省委书记到了嶝江,也一样做不了这个工作。首先对这个党代会群众就不答应,如果再调走夏中中,群众更不会答应。我们硬着跟群众来,只能把事情越搞越糟。让我说,如果要讲党的原则,首要一条就是要讲党的宗旨。我们党的宗旨就是绝不能脱离人民,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人民的根本利益。我们所有的工作,包括干部问题,都必须从这方面考虑。

    魏瑜说,对,这才是问题的实质!不管是怎样的原则,不管是怎样的程序,也不管是怎样的条例,首要的一条,就是人民满意不满意,人民答应不答应,符合不符合人民的意愿,代表不代表人民的利益。

    华中崇这时说,这个我怎么会不清楚?我担心的是夏中民下一步的工作,还有下一步人代会的选举。如果这个能保证,我同意吴盈书记和景芳部长的意见。

    魏瑜这时对刘景芳问道,这个意见你跟陈正祥他们商量过没有?如果我们决定继续提名夏中民为市长候选人,能不能保证不出问题?

    刘景芳回答说,正祥书记也是这样的意见,他给我说了,只要组织决定了,他可以保证。但有一条,必须立刻对党代会出现的问题进行严肃查处。

    魏瑜看了看大家说,那好,我也同意,同意继续提名夏中民为嶝江市人代会市长候选人。省委正在等待着我们的决定,如果大家再没有其它意见,那我们现在开始表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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