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老范说着启开一瓶啤酒。
“你高原反应刚消停点儿,又喝,找死是不是?”我抢过酒瓶走到离车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把酒瓶倒过来,咕咚咕咚地都倒进了土里。
“你他妈玩什么行为艺术啊!青藏高原物资多紧张,有你这么浪费的吗?”他急了,“林芝海拔才多少,跟纳木错差远了,我早就适应了!”
我走回他身边坐下,往身上围了条毯子。
“咱还拍不拍了?”我抬头看看天。
“有云,还是拍不了,”老范朝峡谷的方向望了一眼,“要说从林芝的盘山公路这个角度,想拍到南迦巴瓦峰,真要在来之前上炷香。早上还是个大晴天,一开拍就有云,真他妈邪门了。”
“以前《中国国家地理》不是搞过中国最美山峰的评选吗,南迦巴瓦这几年都被拍烂了,怎么还来拍?”
“嘘!”老范竖起食指,“让王大力他们听见,非抽你不可。你不懂,你觉得拍人有意思,他们觉得拍景才有趣,一丁点儿光线的变化都能看出不同来。王大力这都是第七次进藏了,我听说以前为了等南迦巴瓦,他在车里睡过三天,全靠军用压缩饼干活过来的。”
我看向远处那个胖子的背影,预言道:“王大力最看不上现在的手机摄影,老古董一个,instagram(手机应用)能要了他的命。我们都咒他以后非娶个爱自拍的媳妇儿不可,就是那种拍小龙虾都要加个阿宝色滤镜的姑娘。”
老范哈哈哈哈笑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又不甘寂寞地点了支烟。我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立刻被他敲了脑袋。
“不过话说回来,拍景还是得王大力他们来,你一小姑娘不合适,风吹日晒的,皮肤都糙了。乖乖调组回去拍明星吧,虽然常碰见各种事儿逼经纪人,好歹赚得多呀。”
我笑笑,没说话。
“欸,我问你话呢,怎么讲一半不讲了呀,后来呢?”
“什么后来?”
“不是轮番讲初恋吗,你磨磨唧唧跟我讲的都是些啥呀,我连人名都记不住。所以到底怎么了,谈了没?”
我失笑。
“没。”
回北京后我就打算辞职了。
最后一项工作是专访,主编让我和老范搭档,去采访一颗最近这两年冉冉升起的新星。
“什么人啊?”我一边擦器材一边问,“演电视剧的还是演电影的?”
“是个很年轻的编剧,圈内新秀,这两年蹿得很快。”老范把录音笔从充电器上拔了下来,装进包里。
“写过什么?”
“不是写商业片的,拍独立电影的,其中一个片子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编剧呢,讲青少年犯罪的。”
我把相机包的拉链拉上:“话说,独立电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听说好几年了,我一直没太搞明白。”
“你不是跟我说你还考过电影学院吗?这都不知道?”
“所以没考上啊!”
老范笑了。他这人就这样,你在他面前不怕露怯。我进公司后一直都是他罩着我,给我讲各种门道,人特好。
“最早指的是那些独立于好莱坞八大电影制作公司的、自己拉投资自己拍的片子,不用听投资人瞎咧咧,自由。搁咱们国家,说的就是题材比较偏,不商业的那种。”
“那就是文艺片咯?”
老范气笑了:“我他妈就知道你语文老师死得早。”
我瞪他:“别胡说!我语文老师去年真的去世了。”
张老太去年心梗去世了。这个消息还是简单打电话告诉我的。
虽然高中毕业后我就没有再回过学校,张老太这样与我关系并不亲密的老师,这辈子本来也很难有机会再见到了。
然而见不到是一回事,离世了是另一回事。
比如我见不到的余淮。
我曾经发狠,告诉自己这个人死了。可真的死了是不一样的,张老太去世的消息让我心里特别难受。
简单无意中提起,说:“欸,你记不记得,以前余淮还被张老太罚站过呢。”
她说完就后悔了。
我笑笑,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装作不介意地接下去说:“是啊,他老跟张老太作对。不过如果他听说,也会非常难过吧。”
我跟老范赶到了国贸的星巴克,找了个沙发座。
“怎么不到好一点儿的环境拍?”我先对着周围人和老范都拍了几张。
“人家自己要求的,这个地方对她有特殊意义。这个编剧好像家境挺苦的,一路奋斗上来不容易,大学时候打工,总路过这家星巴克,当时觉得要是能进来抱着笔记本喝咖啡,真幸福死了。”
“作家记性就是好,”我笑,“这故事真励志,改改就能去湖南台选秀了。”
老范笑了:“这个故事可以当切入点,好写稿子。”
“行吧,环境不重要,就是光线差了点儿,得好好修图。不过重要的还是人本身。”我低头浏览了一下几张照片的效果。
“是啊,”老范伸了个懒腰,“所以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话题转得太生硬了吧。”我笑。
“那是你不想接,”老范看着我,没有笑,“要是你想接,连个由头都不需要,可以直接聊。”
我看着他,脑子在飞速运转着,嘴里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哈哈笑着,摇摇头,示意这个话题可以过去了。
我记不清这是老范第几次在表白这件事情上打擦边球了。他没有正经表白过,正经表白很傻,我们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如果两个人彼此都有意思,几番暗示就水到渠成了;有一方没这个没意思,那也不尴尬,不耽误继续插科打诨当朋友。
比如我和老范。我是没意思的那一方,我感谢他的点到即止,更感谢他想得开。
锐利的告白只适合少男少女,急着将自己剖开给对方看,容不得模棱两可,给不了转圜空间。只有他们才在乎一句话的力量,放在眼神里、放在动作里都不行,必须说出来,必须。
所以没说出来的,就什么都不算了。
比如七年前的我和余淮。
老范看我又发呆了,捏起桌上的杂志在我眼前晃了晃。
“哦,”我回到状态,“刚才说了那么半天,我都忘了问,这人叫什么?”
我这话题转换得更生硬,老范笑了,没继续揶揄我。
“叫程巧珍。”
“什么?”
我震惊的表情还挂在脸上,就看到门口一个穿着白t恤、黑裤子的女生,挎着天蓝色的巴黎世家机车包走进来。
圆圆的脸比之前消瘦了些,露出尖尖的小下巴,朝我们笑起来,还是当年的模样。
程巧珍没有认出我。
很尽职地拍完了几张照片之后,老范和她聊得火热,我就在一边玩手机。
他们采访结束的时候,有男生过来和我搭讪。
“不好意思,请问……”他指了一下我的桌上。
老范转头朝我笑:“行啊你,屡试不爽。”
我把桌上的东西递给男生,说了句不用谢。
“什么?”程巧珍还和当年一样活泼热情,“什么屡试不爽?”
“我同事,”老范指指我,“教过我一个在星巴克被搭讪的快捷方式,就是把iPhone充电器立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
程巧珍笑起来。
“这个经验真不错,太有生活了,我要记下来,以后写剧本的时候有用。”
她竟然真的拿出笔在本上写了起来,真勤奋。
我本能地拿起相机把她歪头写字的样子拍了下来。这么多年了,抓拍的习惯还是没改。
“对了,”我说,“程小姐您看看刚才拍的照片,有没有满意的?我们选一张配合专访发出去。”
程巧珍看了我一眼,挑好了照片。一张是正面照,一张是我刚才的抓拍。
“你拍人真的很有天赋……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不是叫耿耿?”她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刚才没好意思套近乎。”
“你们认识啊?”老范指了指我们,“那好,我有点儿事儿回公司了,先撤,耿耿你们聊着。”
老范走了,我和程巧珍坐到她刚刚采访的沙发座上。
“果然是你!”她惊喜地叫道,“我听声音才听出来,你变了好多。”
我本能地转头通过旁边玻璃看了一下自己。
头发长长了,用一根笔随随便便地盘在脑后,掉下来不少碎发,老范还说这个范儿挺随意的,好看。这几年东跑西颠地拍片,皮肤晒黑了,人也瘦了很多,五官立体了点儿,好像的确不一样了。
“不只是长相,还有气质,”程巧珍沉吟了一会儿,“你真的变了很多。不像当初那个小孩了。”
我回想了一下,明白她的意思。
当年站在程巧珍面前的我,躲在爸妈身后,做什么都不在状况中,和程巧珍一比,可不就是个孩子。
“恭喜你啊,熬出头了。”我客套。
“做喜欢的事情,不算熬。”她摇头,说得坦诚。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我也是这两年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的。
高中的耿耿就很煎熬。
后来高考分数却很理想,志愿也报得出彩,考上了北京一所不错的理工类大学,学生物制药。这个专业在我入学那年还是大热,出国容易,也适合在国内深造,制药企业研发部门收入普遍不错,又稳定。
我爸妈都说,耿耿就是这一点好,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中考也是,高考也是。
然而上了大学之后,那些专业课让我比在高中的时候还痛苦,还煎熬。我本来就没什么自制力,本性又爱逃避,第一学期就有好几门功课是60分低空飞过。
这种GPA就甭想出国了,除非找中介砸钱。
我爸说的对,耿耿同学的确在大事儿上从不掉链子。
可是每次我的短暂幸运,给自己制造的都是更大的痛苦。我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掷色子,总能投中大家心目中最火热光明的那条路。
却走得双脚鲜血淋漓。
毕业前实在没有毅力考研了,投了一些世界500强的跨国企业,兢兢业业地填网申表格,写了无数opening questions(开放式问题),每一次的自我介绍回答的都不一样。
谁让我连自己什么德行都越活越不清楚了。
很多外企的网站都不好登录,为了抢带宽,我有时候会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拿出笔记本在宿舍上网,一直写到天亮。
闭着眼睛睡不着,脑子里转悠的都是那些问题和self-introduction(自我介绍)。
这时候,脑海深处总会响起一个声音,带着笑意,穿过教室闹哄哄的人声音浪,千里迢迢到达我耳边。
他说,耿耿,你真有趣。
很多工作申请连简历关都没过,看来都是成绩的错。
所以我就在我爸的期望下,报考了北京市公务员。
竟然又中彩了。
它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北京户口,意味着一种没有恐慌的人生——然后就在我入职三个月整的那天早上,我辞职了。
没发生任何大事儿。我自己都有点儿记不清了,那天早上好像是在下雨,我躺在床上思考我们科长那篇讲稿到底要怎么改,忽然听见和我合租的那姑娘起床刷牙的声音。
身体深处有另一个耿耿忽然就活了过来。她拒绝这样活下去。
我很难形容清楚这种感觉。
大学的时候,我就在业余时间帮学生会、各社团拍照赚外快,渐渐地,找我的人越来越多,熟人介绍熟人,朋友搭线朋友,大四的时候,我已经帮很多淘宝模特儿和红不了的三线小艺人拍过不少写真,零零碎碎赚了几笔小钱。
辞职后,我就正式到了现在的时尚杂志工作,到这个月正好一年的时间。
现在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我和程巧珍在咖啡馆坐到天渐渐黑下来。
“所以你要离开北京了?”
“嗯,回我家乡去。”
“舍得北京吗?”
我耸耸肩:“有什么舍不得的。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妙处。”
她若有所思地搅动着手中的咖啡:“那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觉得很有趣。”
“什么?”
“在小城市工作,就像收到一张五十年后的死亡通知;而在大城市,则像是攥着一张虚构的藏宝图。”
我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笑笑。在不上不下之间徘徊的人有很多,可有时候再美妙的句子,拆开看也不过就是更精致的抱怨罢了。
我已经抱怨得足够多了,我不想再抱怨下去。
“你回去想做什么?”程巧珍问。
“开个最俗气的婚纱照和艺术写真的影楼。但是是没店面的那种。私房摄影师。”
“什么叫没店面的那种?”程巧珍来了兴趣,又习惯性地拿起了她的笔。
“节约成本啊,”我讲起自己的计划,免不了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我是要和去年采访的一个网络红人合开店的,利用她的粉丝和号召力,主打特色摄影,反正我拍人虽然不专业,但是还算有一套,用样片吸引第一批顾客,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后面的东西就靠网络和人际间的口碑传播了,这是要凭本事说话的。”
程巧珍瞪大眼睛听着,笑意越来越浓。
“没有店面就节约了很多成本,拍情侣之间有故事的特色写真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取景大多在校园或者两个人交往过程中有纪念意义的地点,所以很有得赚。而且每次拍摄都不一样,作为摄影师我可以飞来飞去,对我来说也不乏味。”
我一口气说完,喝了一口红茶,突然听到程巧珍说:“咔嚓”。
“什么?”
程巧珍托腮看着我:“我要是会照相,真的好想把你刚才那个样子拍下来。你的眼睛都在发光。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年轻人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眼睛里就已经没有光芒了?”
我有点儿尴尬:“名编剧说话就是不一样。我就是说起赚钱开始两眼发绿光而已。”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相信你也有过眼睛里没光芒的时候。人能有勇气找到自己想从事的事业,不被其他虚浮的东西绑架,是很艰难也很幸运的。”
我这次没有再用插科打诨掩盖我的羞涩。
一面之缘,谢谢你懂得。
“欸,对了,我能不能入股啊?我钱也不多,你要不乐意就算了,但是需要什么帮助,一定找我。”
我眼前一亮,今天真走运。
这件事情要是真的想做起来,当然需要钱。
我和程巧珍又聊了一个多小时,把合作的框架大致确定了一下。我们都是刚毕业才一两年的女生,到底还是嫩得很,尤其是做生意,谁都没有经验,所以策划得格外谨慎。
但是到底会如何,还要看未来。
程巧珍又重复着感慨说我变了,变得风风火火了,不再是个迷茫地去听从爸妈的要求跑去北京考编导的小女孩了。
是吗。我笑。
随便吃了几口饭,走出饭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既然自己背着器材,不如顺便去“扫街”。拍路人始终是我闲着无聊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听说在日本这样做是会被抓进警察局的,幸亏我生在中国。
我坐在鼓楼大街的马路边,背对着国家图书馆古籍馆,低头一张张翻看刚才照的路人。这个点儿都是从北海公园出来的大爷大妈,每个人都带着点儿怡然自得的骄矜,跟年轻人一比较,显得特别有精气神儿。
某一张里面,大妈和大爷两个人并排走,大爷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马扎,笑嘻嘻的,大妈却刻意跟他隔开一点儿距离,在旁边朝他翻白眼。
吵架了?还是快要吵架了?老头儿在公园里下棋下得忘回家了?还是跟哪个老太太搭讪被抓包了?
我喜欢拿着一张陌生人的照片而编造背后的故事,这让我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生活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故事了。
关于我的故事,好像都发生在过去。
我忽然想起程巧珍跟我道别的时候,挥着手,轻轻地说了一句:“加油,耿耿。”
加油,耿耿。
是这四个字猝不及防,击中了我以为已经坚不可摧的心脏。
有多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四个字了?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五年前的某个晚上,华灯初上?短发微胖的耿耿,站在自己家的楼门口,听着某个男生对她说:“耿耿,加油。”
他有话要说,却没有开口。
他说算了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说。
可我什么都没有等到。
有些话没有说,那就算了吧。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也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