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紫伸出手,长孙无忌却是一把抓过去。用来写战前书的纸张是长孙濬自己带过去的清江白,是出使突厥回来后,长孙濬向李恪讨要的。却不曾想厚厚一叠纸如今竟是派上这样悲凉的用途。
长孙无忌抓着长孙濬写给李世民的那一封信,顿时老泪纵横,神情悲戚。他看完后,依旧将信紧紧捏在手中,瞧着李世民,:“陛下,我不如重光。”
“辅机,你莫要如此。是我们过去的日子太艰难,才让人不得不处处防备。”李世民安慰。
长孙无忌摇摇头,站得笔直,然后才:“事实上,正如重光所言,我关心大唐稳定,关心和平,初衷是好的,可我因偏见,因可能就判定蜀王会成为大唐之祸,处处提防,处处想着除掉。这实在是不应该。”
长孙无忌到这里,又转过头来看江承紫,一脸悲戚地,“阿芝,从前,对不起。我不想为我的所为讲什么大道理。”
“舅舅,不必如此,你亦是为了大唐尽心尽力。”江承紫看着这瞬间苍老的长者,从前的恩怨在这一刻全都放下了。此刻,他就是一位孩子战死疆场的父亲,他脸上全是悲戚。
江承紫看着他的脸,依旧像从前发放抚恤金那般,面对战友的父母,不知如何安慰。她看着他面上的悲戚,眼里的悲伤,隔了好一会儿,才很无奈地喊了一声:“舅舅。”
长孙无忌略点头,然后转身对李世民:“陛下,臣现在就看重光给我的信件。”
李世民点点头,从案几上拿出一封信递给长孙无忌。那信火漆封口,上面写:“父亲大人敬启”字样。长孙无忌颤巍巍地接过去,撕了几次,都没有撕开。
“辅机,我来帮你。”李世民叹息一声。
长孙无忌轻轻点头,身形微微发抖,动了动嘴唇,:“我,我对老三向来不太好。”
“辅机,你哪里是不太好?你是恨铁不成钢,那是爱之深,责之切。”李世民。
“总之,我,我对老三没有过好脸色。”长孙无忌的话语里有着深深的自责。此时此刻,再不去权倾朝野的国舅,只不过是个失去孩子的父亲。
“你呀。”李世民不知该如何,只将撕开了口的信件递给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接过来,从信封里掏出信件。整整五页的清江白,江承紫远远地看了一眼,看出是用鹅毛笔蘸墨汁写的。
“阿芝,这还一封是你的,你是现在看,还是以后找到了重光,再看?”李世民看着江承紫问。
“陛下,三公子是我与蜀王的好友。因蜀王与国舅过去的罅隙,他一直忧心忡忡。估计此番出征,凶险万分,便是想到希望蜀王与国舅尽释前嫌,才写了这封信给我。我选择,现在看。”江承紫站起身来,对李世民拜了拜。
李世民点点头,将另一封信递给江承紫。江承紫接过来,想起与长孙濬的几次会面,想着这人这就没了,心里很是难过。
信封与给长孙无忌那一封一样,只上面写“杨氏阿芝亲启”字样,也是火漆封口。江承紫心翼翼地打开,抽出信来。三页的清江白,行书楷,潇洒飘逸。她站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
这封信是长孙濬的战前书信,笔触一如既往的幽默潇洒。
他:
阿芝!
信送达汝手之日,我已身死。昔年,未识得你之前,我于长安,浑噩度日,为家族棋子,从无自我。每每夜深人静,念及所为,心里厌恶,却无力改之,想摆脱,却不知何为。故而荒唐,纸醉金迷于烟花之地。内心空虚,实若行尸走肉,人生了无生趣。
然,我何其有幸,遇见你。你若明月清风,若灿烂云霞,若高山流水,让我惊叹于你的博大无私,又汗颜自己虚度年月。
你制盐,推广种植红薯、马铃薯;你建议建立格物院发展农业科技;你集采众人智慧,研究水利,为祛除旱魃洪魔出谋划策,还将蝗灾扼杀于摇篮;你为朝廷安宁,殚精竭力,对付世家(你没想到吧?你在弘农杨氏对付世家时,是我奉命在暗地监察),迫使他们改革;大唐万民安乐,竭心尽力,愿边境安宁,可千里奔袭,击杀敌人。
你柔情似水,对人极其友善;又坚强如铁,对来犯之敌绝不手软。你娇嗔可爱,对亲近之人撒娇;你却又极有分寸,对人礼数周到。你守护着你在意的人,你对名利从无半点兴趣。
阿芝,我何其有幸,可遇见这样的你。也因遇见你,我终可与蜀王靠近。从前,我佩服蜀王,却无法与之相交。他所作所为皆让我欢喜,然而,经历玄武门之变后,我父亲疑神疑鬼,生怕悲剧重演,动摇大唐根基,下再起烽烟。故而,他的宗旨是将旧贵族之望蜀王灭之。因此,我与蜀王从无交集之可能。
可我遇见了你。你与蜀王,让我瞧见人间美好,让我忍不住想要保护。今日,在此不知生死之时写下此信。一则欲要与阿芝,不管你与蜀王如何看待我,我却已从心底将你们当作知己,挚友,弟弟与妹妹;二则欲要逞我脸皮之厚,向阿芝讨一份儿对我父之原谅。我父亲兼济下,一心继承祖父遗志,为百姓谋求福祉,惧怕烽火战乱,故而对太子未免严苛,对蜀王亦颇有偏颇。
阿芝,今日,诀别之时,我便与你起,长孙氏之野心,对太子所作一切,实在与我父无关。长孙氏内里腐烂,各房野心勃勃,素质良莠不齐,我父以为可力挽狂澜,实则此马车早已失控,他驾驭不得。阿芝,若此番侥幸未身死,长孙氏一事,我必得亲自处理,护你与蜀王,亦算护我父亲。若不幸身死,我亦会修书一封给予父亲,他若看透收手,还请阿芝能看我薄面,与之言和,若他执迷不悟,你该如何就如何。
阿芝,我多愿直到你苍颜白发,亦不会看到这封信。我亦想与你们一并迎接大唐盛世来临。可,世上之事,总半点不由人。我到北地戍边,与刘兰成一并查探了突厥情况,颉利亦枭雄,野心勃勃。北地局势不稳,战事随时可能发生。若一旦战事起,我怕要身先士卒,死而后已了。
若此信到达你手,恳请阿芝莫要悲伤,我也算死得其所。
愿阿芝长乐无极,儿孙满堂。
落款只写了他的名字“长孙重光”,下面的日期写的是七前。看来在七前,他们就已预见到了战事起,故而写下了这诀别书。
江承紫看了两遍,心里却是愧疚万分。长孙濬几次三番待她都是极真诚,就是在李恪出使突厥这事上,他也是偏向于他们的。可她跟李恪一个重生,一个穿越,因对世事的了然,对长孙濬就提放着,从不肯交付多少真心。可人家是真诚地对待。
她不由得又看了一遍,眼泪不由得扑簌簌落下来。
“阿芝,重光,莫伤心,他,他为国为民,死得其所。”长孙无忌看到她哭,便出声安慰,声音却也是颤抖得不行。
“嗯。”江承紫一边抹泪,一边重重地点头回答。
“你,看看,这封信吧。”长孙无忌抬起手来,将长孙濬写给他的信递了过来。
江承紫很是诧异,长孙无忌示意地点点头,:“你先看看。”
江承紫又看看李世民,李世民也是点头:“你看完这封,把他写给朕那一封也看了吧。”
“是。”江承紫应了声,将两封信都接了过来。
她先看了长孙濬写给长孙无忌的那一封。那封信很长,内容大部分是在感谢长孙无忌的养育之恩,自己从最崇拜的人就是父亲,并且以有这样的父亲为骄傲。
在感谢了父亲的养育之恩后,长孙濬直接陈述了长孙氏已无药可救。他为生在长孙氏这样的大家族为耻辱,长孙氏各房的明争暗斗以及各种龌龊,他全看在眼里。同时,他还列举了打量各房所做的坏事,最终得出结论,长孙氏已没有救了,若父亲还执迷不悟,终将误入歧途,使君臣嫌隙,兄妹不睦,甥舅反目,使名节受损,长孙大房亦会被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长孙濬建议父亲扼腕斩断,大房独立出来,不与各房牵连,方可起死回生。他还劝他的父亲,世上之路千条万条,换一条路走,长孙氏或者会更加繁盛,比如,他所去往军中,建功立业就是在寻求一条新的道路。而作为继承人的大兄,自聪颖,然受各房挑唆与蒙蔽日久,恐已生异心,希望他的父亲要予以重视,耐心教导,以免其误入歧途,自掘坟墓。
在信件的最后,他写“杨氏阿芝,品行高洁,蜀王亦乃通透之人,二人绝无汲汲名利之心,望父切勿偏听偏信”。同时,他恳请父亲将蜀王当作亲外甥对待,同时亦彻查各房对太子的控制以及在立政殿安插人,企图控制未曾降生之皇子,赶快修复与太子之甥舅关系。
江承紫看完这一封信,心中很不是滋味,鼻子再度泛酸。她默默将信件递给长孙无忌。
“重光比我通透,是吧?”长孙无忌问。
“舅舅,若是重光还活着,你是不是要把继承人换成他?”江承紫问。
“嗯。”长孙无忌点头,落寞地,“事实上,我昨晚就想好要换成他了,可是——”
长孙无忌着,眼泪也是止不住地流下来。李世民叹息一声:“辅机,是朕对不住你。”
“陛下,你哪里话?重光是为国为民。”长孙无忌连忙。
李世民也不话,只让江承紫看长孙濬给他的那封信。江承紫这才打开那封信,内容不外乎是希望李世民能感念情谊,帮他父亲一把,整个长孙氏已病入膏肓,若不断了,会拖垮长孙氏大房。
同时,长孙濬还提到了长了公主的婚事,原本他不该多言,但此信若是到了陛下手里,意味着他已死了。已死之人,想必必要会原谅。他长孙冲以继承人自居,这几年经营长孙家,为父亲分忧,钻营之事做了不少,而长乐公主单纯美好,两人本不是一路人。陛下若想要奖励长孙一族,不如让大房的孩子们到军中锻炼,到格物院打杂,或者送到杨氏族学学习。杨氏族学下闻名,而格物院汇聚下真正的英才,军中则是真正能体味到生死,体味到民间疾苦。
最后,长孙濬分析了突厥颉利的野心,北地地形形势,指出可能会战的地方。另外,他还分析了大唐跟突厥的兵力对比,假设他是颉利,该如何消灭大唐军队。
江承紫看这些分析,看了好几遍,心里暗暗佩服这长孙濬在军事上还真是个才。也是到了此时,江承紫才明白,为什么从前李恪对长孙家只看得起一个长孙濬。
“陛下,我看完了。”江承紫将信件双手捧给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去,问:“阿芝,你对重光所言,可有见解?”
“陛下,我于打仗一事上并不精通,但看三公子所分析,字字珠玑,三公子真乃军事奇才。”江承紫回答。
李世民叹息一声,:“谁不是呢?只可惜这孩子,我大唐又少了根栋梁。”
“多谢陛下抬爱。”长孙无忌。
“辅机,你这话也没意思了。今日,此事,暂且不要声张。毕竟,还没找到重光,万一还有一线生机也不定。”李世民。
“是。”长孙无忌回答,整个人绷得僵硬。
“关于冲儿的事,也暂时不要提。至于你家那几房,过些日子,你直接脱离他们吧。他们那些该去的官衔,该处理的人,朕着手安排人去做。”李世民又。
长孙无忌只神情木讷地谢了恩。李世民也不忍心看,只对江承紫:“阿芝,今日之事保密,你们退下吧。你顺带送你舅舅回府去。”
“是。”江承紫应了声,便扶着长孙无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