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言大人三百年来一直在这星罗神殿藏书阁,几乎从未离开。在身份暴露之前,他一直穿着斗篷从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陪伴他的只有藏书阁那些不会说话的书籍,或是冰冷的实验室。”
“可纵然反反复复地看,却从没有人能与他交流沟通,这是我想要感激您的……”
星轮穹海下,凝眉细心将被褥掖好,轻打个响指,四周所有的白水晶铃铛花灯熄灭了光亮,只余留漫天无边的星海宇宙,与清晰如镜的地面倒映着另一处一模一样的星空。
白色的小床布置着蕾丝纱帐垂挂下来,像星海银河间一只静谧徜徉的小船。
千翎栗色的头发柔软散开在枕间,眼皮耷拉下来,有些困倦:
“那怪不得对那些书的位置那么熟悉……看了三百年,是我我也倒背如流了。”
“凝眉,你可以陪他看呀。或者找其他人……”
凝眉摇摇头:
“您说笑了。我没上过学,识字不多,也对书籍没有那么大的热忱,看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呢。”
“才怪,”千翎笑笑打趣她,“只要跟你家沧言大人呆在一起,别说看书,刀山火海你都愿意,不是吗?”
她脸颊涨红了,没好气:“您又捉弄人了。”
千翎望着星海,那里群星连缀成漩涡一般的河流,巨大的星轮在旋转,十二星座的光璀璨各异:
“你说……云沧言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好好生活下去呢?为什么非要躲藏起来操纵着别人,瞒天过海制造混血种……?”
“是想变强吗?想找恶魔族报仇?可他已经够强了呀,他完全有能力直接把整个恶魔族摧毁,却想尽办法把月复活……这么久以来,也是操纵着花陵玄跟我们缠斗,甚至刻意制造出爱伦伊斯穷途末路的假象……”
“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殷红色的眸子看向床前沉默的雪发少女:“凝眉,你能说吗?”
凝眉垂睫沉默许久,轻轻摇了头:
“大人他的心思,没有人清楚。我只知道他在三百年前受了很重的创伤,不只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和精神上。拥有恶魔之力的天使,是不会被爱伦伊斯接纳的。就算能留在这天空之城,恐怕余生也将在看管束缚之中度过。”
“大人他有自己的胸襟抱负,他不会甘愿被长老阁审判之后押入天牢,终身被监禁。至于长久以来未对恶魔族下杀手,以花陵玄为皮囊行动,也是为了不暴露身份。”
“至于现在……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就只能用强权镇压。何况现如今的爱伦伊斯惶惶不可终日,失去了十二圣天使,长老阁更没有实权,已经没有人能够审判沧言大人或是左右他的决定。”
“大人他其实……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不堪那么坏,他只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最纯粹善良的人,被逼到绝路时,所爆发的恶往往比奸邪之人更为可怖。”
“仇恨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活下去的支撑,却也是吞噬心智的元凶。”
她话里苦涩:
“我……真的希望大人能放下仇恨,简单快乐地活下去,可我也怕……一旦失去仇恨,他会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所以你就为虎作伥,任由云沧言手染鲜血走上不归路?”千翎定定看着她,“凝眉……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云沧言犯下的所有罪行,总有一日会招致报应。”
“三百年前他杀了月,三百年后他抓了小羽做人体实验,至少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失去挚爱的痛苦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尝过,何况澜雪是他亲手杀的,他怪不得任何人,更没有资格把仇恨和痛苦宣泄到别人身上。”
凝眉眼里添了痛苦,轻闭上眼:
“……我知道。不过最近,大人他状况好了很多。我恳求您,在这星罗神殿藏书阁长久陪伴着他,大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能平起平坐相互交流沟通的人了,他受的伤太深了,三百年也没有愈合,反而更加溃烂。”
“混血实验,拘捕杀人……这些不是他的本意,他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内心承受的痛苦折磨不比任何人少。包括将您囚禁在此,所有一切归根结底……”
“不过是宣泄报仇而已。”
千翎微怔了怔,缓缓坐起身来:“你是说……他抓我来,真正原因是想报仇?向……恶魔族?”
凝眉轻轻点头:
“我猜测是这样。虽然不知原因,但大人他对恶魔族月神的仇恨比您想象的要深,深到即便面对面也不肯下杀手,而是想尽办法要对方活着以承受更多折磨……这也是大人他帮助恶魔族复活月神的原因。”
“比起被杀死,与您分离更会带给月神痛苦吧,如果他按捺不住带兵打上来,到时候再杀他也不迟……但没想到的是,您会提前抹除月神的全部记忆,这是连沧言大人也非常惊讶的。”
千翎垂眸,隐隐攥紧了手指。
云沧言果然……根本没放弃对恶魔族、对月的复仇呢……
凝眉缓缓在床边坐下来,伸手轻轻握住她,清丽面容上露出浅浅笑容:
“但您放心,现在的沧言大人应该不会那么做了。”
千翎怔了怔,抬头看着她。
“我能感觉到,他心上长久溃烂的伤在慢慢痊愈……”凝眉清澈见底的眼里是诚挚的期许,“是您这段日子在藏书阁的陪伴和交流带来的效果。”
“我?”千翎嗤笑,“开什么玩笑,我可没那种本事。”
凝眉也不气不恼,轻轻一笑:
“您和沧言大人很像。不觉得吗?不论是爱看书的性格,还是你们两人身上都具备的恶魔之力,对他而言您是世上唯一的‘同类’。”
“只有身为异类不容于世、长久躲藏过活的人能够明白……‘同类’的重要性。”
“和一样的人呆在一起,不需要承受任何人不解的目光,因为是一样的,所以安心,所以有归属感。”
千翎怔住。
恍惚间她想起了最初断羽折翼坠下天空之城后的那段日子。不论在吟风河谷,在恶魔谷底,在兽人族……哪里都不属于,哪里都是异类,躲躲藏藏生怕原本的身份被发现、被捕杀。如果不是月一直保护着她,给她心安与归属感,后来又遇见了大叔,有了同乡的亲近感……
她大概是活不到今日的。
慢慢抬头望向星空,轻吸了口气,皱了眉。
云沧言……
也经历过同样的心路历程吗……?
可要说与她的区别,大概就是他身边只有凝眉……以及藏书阁那些冷冰冰翻来覆去看了千万遍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