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忿忿的把纸揉成团状,朝地上泄恨般的扔掉,「世界上最富同情心、最仁心仁术的唐海泱医生倒说得轻松容易,反正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还有,我记下你们这些人做什么?」
阿旺伯笑嘻嘻的把纸团捡起,摊开,「哪个是我?」
唐海泱朝着他一笑,「最帅的那一个!」
然后,她冷下脸看着坏脾气的臭男人。
「你说的也对啦!不过,吃白饭的,你好像没有弄懂一件事,你现在之所以能在这里这么气愤的说话、这么理所当然的呼吸,还瞪人瞪得很自然,那正因为有我们这些『你记下来要做什么的人』喔!」
他依旧脸色不豫的看着她,但没再多说什么。
哼,总算还有一些良心!「啊,忘了跟你说一个好消息,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哈,这对他来说才是恶梦的开始吧!
出院?可是……他要去哪里?「我还没恢复记忆不是吗?我还没好怎么……怎么出院」一想到出院之后不知何去何从,他有着对未来茫然、无尽的害怕。
「喂,你知道这种大医院是一床难求吧?」他外伤好得差不多了,当然得让出床位给更需要的人。
「医院不能赶病患。」
谁说的?好吧,就算他想把医院当旅馆住,那也要有点本钱才行啊。「医生说你可以出院,就表示你是OK的,是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我叫你出去,就没人敢留你。
「还有啊,因为你是『没有身分证』的,当然也没有健保劳保什么的,所有的保证金及医疗花费、开刀费都是由本人先支出,到目前为止大概三十几万吧。」哼,要不是为了「那个目的」,她才不当凯子白白花这一大笔钱。
男人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目前我没钱,可我会想办法。」
有骨气!「出了院之后,你打算去哪?」
「总有可以去的地方。」
「是啊,游民论调,反正到处可以为家,火车站可以睡、公园也可以窝、河堤公园气氛也不错,可是游民赚不了什么钱,不要忘了,你现在负、债、累、累!」
「当临时工也可以。」
「你的体格是可以,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力气大,可吃得也多,你确定你赚得够你吃?」这家伙的食量真的很惊人,他一餐的食量几乎是一般病人三餐的量。
医院伙食费是一个星期清一次,当她第一次看到三倍的伙食费时,还以为是弄错了,一度还疑心病重的怀疑这个吃白饭的是不是恶搞她,请其它病患吃饭,直到她亲眼目睹他的好食欲,在吃完他「超豪华」大餐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很「含蓄」的偷瞄了眼一旁病人吃剩的饭菜,她才惊觉,这男人食量好可怕啊!
「在外面,我可以少吃点。」
他的意思是在医院吃她的,他可以痛快的吃,是不?「可临时工也不会用没身分证的人,倒霉的话,你还可能遇到恶雇主,卖命了半天还领不到钱,你找他理论,他还报警抓你,更倒霉一点,还可能被当成偷渡客,逮进收容所静待遣返,这一遣就不知道遣返到哪里了喔!」
「我……」他是偷渡客
「虽然你很讨厌我,我也从不隐瞒对你的不喜欢,但撇开个人恩怨,我还是不能见死不救,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吧。」感动吧,感动吧!
「你……不像那么好心的人。」
等了半天却等到了这句话,真气人!他惹人厌的本事真的没有在分失忆前失忆后的啦!唐海泱没好气的说:「不好心就不会救你了,不好心就不会让你一顿吃三人份。」
他以为是谁在他没呼吸心跳时替他做了二十几分钟的CPR?如果当时没做心肺复苏术,他是撑不到救护车来的。
他僵着脸,好一会才问:「你要介绍我去哪里?」这唐庸医……可以信任吗?
「跟我走就知道了。」
「我不会被卖了吧?」他狐疑的开口。
「噗~哈哈哈……」
*
第2章(2)
明天就要出院了,他实在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开不开心,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听隔壁床的阿旺伯传来阵阵的打呼声,他又好气又好笑。
「阿旺伯?阿旺伯你睡着了吗?」一个房间睡两个人,常常得互相配合对方的作息,而他,就是配合的那个人。
阿旺伯会打鼾,他得配合着比他早睡,又例如阿旺伯睡觉一定不关门,他说担心阿花找不到他,但根据阿旺伯的女儿们说,阿旺嫂早走了十多年了……
如果阿旺嫂真的来……嗯,请记得不用特地来跟他打招呼,他不想认识阿飘啊。
他转向阿旺伯的方向,背对着门,没注意到门口站了个身影。
他心情复杂,像是要整理思绪般的开口,「阿旺伯,你知道吗?你以往总吵得我无法成眠的鼾声,今夜却格外的让我感到温馨,明天我出了院之后,以后要再见你的机会就不多了吧?以后我们再见面,你还会认得我吗?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记得你,就算你记不得我也没关系。」
住院这些天,他当然知道阿旺伯是阿兹海默症病患,病况十分严重,有时他叫他,阿旺伯还认不得他这相处了好一段时间的「床伴」呢。
叹了口气,他接着说:「阿旺伯,有一件事跟你提过了,我提了三次,每一次你都坚持我没说,这回说了就是第四次了,不要忘了。」
门口的纤细身影被他这有些不耐又很无奈的语气逗笑了。
「喂,虽然我丧失记忆,可是你不要和你的阿海医生一样叫我『吃白饭的』 啦!我出了院之后会努力赚钱,绝不叫那女人小看了。」
站在门口的唐海泱一扬眉,脸上有着不以为然的笑意。
「还有,阿旺伯,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他顿了顿,手抚上自己已慢慢愈合的伤口。「是因为以往的我很少羡慕人吗?发现要对别人说『羡慕』很难说出口。」
他笑了,「阿旺伯,我很羡慕你,虽然你不见得记得你的女儿,可起码她们记得你,不但记得,每天再忙都会抽空来陪你,就算你只有偶尔会想起她们,她们也会就这样满足的流下高兴的眼泪。可是我呢?我不见了,会不会有人会难过?
「我忘了自己是谁,家人似乎也忘了我,我失踪了那么久,却没人找我,会不会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所以连家人都巴不得我消失,还是我其实是个孤儿,根本就没什么亲人?」
唐海泱听他这么说,心情忽然沉了下来。
「你知道吗?你虽然会忘记东忘记西的,可你还保有很多记忆,你记得你的阿花是个大美女,你记得你以前念国小时成绩好,日本籍的老师很疼你,你还记得你的欧多桑、欧卡桑因为你去偷了芒果,罚你去扫了一个礼拜的街道,你担心门关上了,你的阿花会找不到你……」
「你还有很多有趣的、开心的、伤心的回忆,你有担心的事、有渴望的事,可是我……我什么都没有。」
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话语,唐海泱有一种脆弱、伤感的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她印象中那个神气骄傲、不可一世的可恶男人,他只是一个渴望家人、渴望被关爱、渴望回忆的平凡人。
一个本来如此骄傲的男人变成这样的弱者,她发现自己的心,正狠狠的被什么东西咬住了,眼底忍不住起了薄雾。
叹了口气,他继续说:「我的记忆由我在医院睁开眼的那一刻开始,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是这么的寂寞,这样的孤单,那感觉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除了自己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