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昂跑上神社后面大楼的阶梯,打开置物柜店的门。戴着老花眼镜的手枪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正在看随身电视,但似乎不想让伊昂看到,匆匆关掉画面。把只有薄薄口袋书大小的电视丢进黑色皮包里,埋怨说:“来得这么早,才七点半。就算早到了,我也不会多给你薪水。”
“没关系。我不想迟到,所以早来了。”
“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是怕冷吧?早看透你是想来这儿取暖了。”
手枪婆笑也不笑。她拿出爱用的错棒,但没有摩擦脸颊,而是在皱纹遍布的掌心上滚动着。
“阿姨,我可以在这里待到上班吗?”伊昂客气地请求说。
“不行。地下街的铁门应该开了,你去地下街或便利商店打发时间吧。”
手枪婆二话不说地拒绝。
几年前开始,便利商店就采行时间制,入店以后二十分钟内就得离开,不能待太久。而地下街被一群活在地底的年轻人集团“地下帮”给盘踞,外来者马上就会被赶走。
伊昂双手合掌恳求说:“求求你,我没有表,怕超过时间。”
“车站不是有电子钟吗?”
伊昂不想在宛如冰冷铁箱的车站等待。尤其最近站方为了避免游民和流浪汉入住,不管是铁门还是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宛如要塞一般。因为有强盗出没,进驻的商店也消失了,几乎所有的车站都成了只剩下自动售票机的无人站。也听说因为车站变得过于肃杀,搭电车成了一种痛苦,许多老人家因此愈来愈不敢出门。有钱人都自己开车,在停车场完善又新颖干净的城区游玩;而不会开车的老年人或低所得阶层则去不需要搭电车的邻近市区。所以新宿或涩谷这些旧市区充斥着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人。
伊昂犹豫不决,老太婆冷冷地说了:“不想去车站,就在门外等。”
伊昂忍住哈欠,无可奈何地到走廊去。走廊阴郁肮脏,即将寿终正寝的萤光灯闪烁着。
一名西装男子像要推开伊昂似地慌忙冲进置物柜店。是要上班的游民过来拿东西吧。男子离开后,又有其他男女进入置物柜店。
伊昂在走廊角落抱膝蹲下,以免妨碍通行。即便冷风从阶梯吹上来,伊昂仍抵挡不住睡意,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
在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状态中,伊昂一次又一次看到还是小孩子模样的铜铁兄弟一起跑上狭窄楼梯的场面。两人站在伊昂面前,齐声说道:“起来,伊昂,我们来接你了。”
伊昂跳起来东张西望,然后发现满地垃圾的萧瑟走廊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发现自己是在作梦,失望不已。这样的梦不晓得反复过多少次。
“伊昂!伊昂!”有人拍他的肩膀。真正的铜铁兄弟终于来了,伊昂高兴地抱了上去。
“你们来了!”伊昂感觉对方困惑地僵住了。
“伊昂,你怎么了?”
伊昂吃惊地睁眼一看,那是个与铜铁兄弟毫不相似的成年人——最上。一成不变的黑色羽绒外套拉链直拉到最顶端,但头上没有戴黑毛线帽,最上一脸吃惊。
“你还好吗?”
伊昂失望,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你。”
最上苦笑:“不好意思唷。”
“烂透了,差劲死了。”
伊昂吸起鼻涕,昨晚一夜没睡,他又困又冷。可是刚才的梦一定是预知梦,铜铁兄弟马上就要来接他了。今天的伊昂充满希望,精神好得很。
“你怎么睡在这里?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最上忧心忡忡地看着伊昂。伊昂讨厌那种观察的眼神,做出像要甩开对方关心的动作说:“没事啦,不要管我。你真的很爱打听耶。”
最上看手表说:“已经九点罗,你不进去里面吗?我是来看你有没有好好来上班的。”
鸡婆的家伙。伊昂觉得气愤,但幸好最上叫醒了他。即使就坐在门外,如果不准时进去,手枪婆一定也会生气,把他开除。
不出所料,伊昂一开门,披上磨损的皮草大衣准备回家的老太婆劈头就吼:“你跑哪去了?你不来我怎么回家?”
“别生气,别生气。”最上打圆场说。“你不让他进去,他只好在门外等啊。瞧他多可怜,人都冻坏了。”
“干我屁事。有工作就该偷笑了,我还没要他谢我呢。”
老太婆瞪了最上一眼,匆匆离开店里。老太婆回家后,会在短短三小时内做完家事,买几餐饭,再回来店里,然后监视一个晚上。
“真厉害,不愧是一个人经营置物柜店的人物。”
最上好像不晓得手枪婆随身携带手枪的事,不过他会这么佩服是有理由的。
去年新宿的置物柜店遭到强盗闯入。强盗把看店的人绑起来,拿电钻破坏置物柜后,将里面的东西搜刮一空。店方当然没有保险,不晓得究竟损失多少,也没有赔偿。
现在新宿已经成了相当危险的地区,案子又发生在三更半夜,不过置物柜店的看店工作还是不该由一个女人——不,由一个小孩负责的。可是手枪婆为了节省人事费,每天都雇用小孩代为看店三小时。
“伊昂,你昨晚好像没睡?最好别打瞌睡罗。”
“我知道啦,你很烦耶。”
伊昂在桌前坐下,做出挥手赶人的动作。最上默默抱起双臂,俯视着伊昂。
“你跟平常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伊昂仰望,最上歪着头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可是总觉得印象不同。平常的你盛气凌人的,一点都不可爱,可是今天……”最上说到这里停了。
“今天很可爱是吗?”伊昂气坏了。
“唔,是啊。”最上高兴地笑了。
“最上,你快点走啦。我要工作,而且今天凯米可不会来。”
听到凯米可的名字,最上表情依旧一脸严肃。
“我一点都不担心凯米可,我担心的是你啊,伊昂。你离开公园村,到哪去睡觉了?”
“我干嘛告诉你?”伊昂下定决心绝对不把涩谷宫殿的事告诉任何人。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帮你的,告诉我吧。”
“我绝对不说。这是秘密。”
伊昂和最上互瞪一会儿,但最上终于死了心,准备离开。
“好吧,伊昂,我也不想强迫揭发你的秘密,随便你吧。”
忽然间,伊昂想起凯米可要他转告的话。
“对了,凯米可有事交代。”
“凯米可?”最上讶异地皱起眉回过头。
“凯米可叫我跟你说,市场有街童,但妈咪们不会收留他们。”
最上的职业意识似乎受到刺激,他坐立不安起来。
“我去看看。”
总算走了,伊昂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打开自己租用的置物柜读那张剪报,从背包取出钥匙来。钥匙上面附着写有“强”的黄色塑胶牌。
伊昂因为铜铁兄弟现身,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过去,那天房子出了什么事?伊昂完全没有被知会,只知道突然有陌生的大人闯进来,然后伊昂一群人就被送进儿保中心了。
伊昂正要打开三十八号置物柜时,客人进来了。是两个当游民很久的中年男子,一个人到里面的置物柜室翻找衣物,另一个好像在算钱,蜷着背专心数钞票。伊昂回到桌边,别开视线假装漠不关心。
两人离开后来了个女客。这阵子天气一直很冷,很多游民过来拿换季衣物或家当。
好不容易女人回去,又换最上回来。他手中拿着装奶油浓汤的纸杯,好像是便利超商买来的。
“伊昂,我找过了,可是没看到人。”最上把冒着蒸气的杯汤放到伊昂前面。
“这么贴心。”伊昂没有道谢,最上也没有责怪。他满脑子惦记着新来的街童吧。
心不在焉的最上把塑胶汤匙一并递过去,伊昂立刻搅拌起来。奶油汤里黄色的玉米粒若隐若现。他口水直淌。冷冰冰的身体渴望热呼呼的饮品。
“凯米可说是怎样的街童?”最上问。
“我也看到了。是一对兄弟,弟弟很嚣张。”
最上听到伊昂也看到了,似乎吓一跳。
“你怎么不早说?这跟嚣不嚣张没关系吧?”
最上一脸严肃地生气。伊昂意外地发现最上是个急性子的人。
“少在那里装正义使者了。那你干嘛不一开始就问我知不知道?”
最上摇摇头叹息。可能是不中意伊昂的说法吧,最近伊昂已经可以观察出最上的心理变化了。
“那我问你,他们是怎样的孩子?”
“小学五、六年级吧。穿着一身黑的运动服,很冷的样子。”
最上抄写在记事本中。
“然后好像是双胞胎。”
瞬间最上似乎屏息了,或者只是心理作用?难道最上知道铜铁兄弟吗?伊昂硬是按捺一股想问的冲动。他不想反过来招惹最上探问。
“那我再去一次。”
伊昂喝光奶油汤的时候,最上离开了。身体总算暖和起来的伊昂,过不了多久眼皮就垂下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趴倒在桌上睡着了。
伊昂就像打瞌睡时常有的状况那样,作了许多古怪的梦。出现在梦中的依然是铜铁兄弟,两人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梦中的伊昂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怀念极了。
他们那双眼角上扬的大眼显现出比别人更倔强、聪慧的性质。被太阳晒黑的肤色完全相同,两颗门牙特别硕大,还有左颊上的黑痣等等,也都一模一样。两人都穿着夏天常穿的牛仔五分裤和横条纹t恤。
十五岁的伊昂俯视着十一岁的铜铁兄弟:心却回到八岁。
“好久不见了,伊昂。”两人同时说话,伊昂高兴得都快昏倒了。
“真高兴见到你,伊昂。你一直都在做什么?”
“我在涩谷生活。”
“自己一个人吗?”
“嗯,自己一个人。”
“真了不起。不过你放心,我们来了。”
“可以放心了。”
咦?伊昂诧异。两人说话的声音有点落差。以前两人是一字一句同声说话的。
伊昂有点失望,比较两人的长相,结果其中一人变成了最上。最上一下子长高。伊昂大叫:“不是最上啦!”
“不,我们是铜和铁。”
最上一本正经地反驳。伊昂生气地挥拳殴打最上,结果最上按住了伊昂。伊昂被架住,那种压倒性的力量,是他在儿保中心经验过好几次的教官的力量。伊昂觉得他终于识破了最上的真面目,在梦中疯狂挣扎。
突然间,桌子猛地一震,声音把伊昂吓醒。天这么冷,他的背却淌满了汗,幸好置物柜店里没有客人,打瞌睡的事没人发现。而且才十一点半而已,距离手枪婆回来还有点时间。
伊昂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入口旁边的小洗手间洗手,顺带看看自己倒映在灰雾镜子里的模样。细小的下巴、尖尖的鼻子,都是营养不足的证据。因为一阵子没剪头发,头发变长了。
“啊啊,如果还有另一个我就好了。”
伊昂用手触摸镜中的自己。如果就像铜和铁那样,还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两个人一起生活,那该有多棒。每个人都会注意我们、喜欢我们。如果是两个人,晚上就不可怕了,而且彼此帮助,街头生活一定也不算什么。
为什么自己不像铜铁兄弟那样是双胞胎呢?伊昂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完全,他想要另一个自己。
伊昂走出洗手间,怔在原地,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种忘记什么事的不适。
忽然间,他看到大开的柜门。附在钥匙上的黄色圆形数字牌摇晃着。三十八号。
是我的置物柜!伊昂慌忙跑过去,柜门被打开,里面全空了。装着现金和剪报的信封和漫画全都不见了。伊昂拼命回想。刚才他掏出钥匙的时候,客人跟最上来了,所以他搁在桌上了吗?
最上、两个中年游民、女客,然后又是最上。最上给了他汤喝,然后他打瞌睡。有人趁着伊昂睡着的时候发现桌上的钥匙,打开置物柜偷走那些他千辛万苦攗下来的钱,还有剪报。伊昂茫然伫立。
店门猛地打开,手枪婆随着冷风现身。她好像买了午餐跟宵夜,提袋里露出韩国煎饼和饭团的包装。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不愧是手枪婆,眼光很利。她好像察觉什么异状。伊昂猛烈摇头,手枪婆狐疑地盯住他的脸,然后检查店里。伊昂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好了,给我工钱吧。我肚子饿,要回去了。”
“可以是可以,真的没出什么事吧?你脸色很差唷?”
手枪婆碎碎念着,从钱包里掏出九枚百圆硬币,放到他的掌心。
九百圆,这是自己全部的财产了,伊昂差点哭出来。昨天的幸福感消失无踪,他觉得无比窘迫,心想如果不珍惜使用这九百圆,就要完蛋了。
“我明天也可以来吗?”
自然而然地,伊昂对老太婆也变得卑躬屈膝。
“嗯。别迟到啦。”
伊昂松了口气,走下大楼的阶梯。只是稍微打一下瞌睡就变成这样,真教人难以置信。突然之间,他涌出一股疑惑,他阴险地怀疑会不会是最上偷走的?
他觉得最上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但他不是总说想知道伊昂的过去吗?如果看到那张剪报,最上一定会很高兴。
再说,或许最上对于伊昂丢掉他的相簿还怀恨在心。伊昂在涩谷街头晃荡,寻找最上。
原本放在置物柜里的报纸,是“姐姐”塞勒涅在儿保中心狭小的运动场角落,生锈的单杠前给他的。七年前的事了,塞勒涅躲过教官和高年级生的耳目,飞快地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伊昂手里。
伊昂看看那张疑似报纸社会版的小剪报,但他看不太懂,上头全是汉字。
“这是什么?”
“上面写着我们的事。”
塞勒涅避免和伊昂对望,悄声呢喃。因为儿保中心禁止儿童之间交换物品。
“你不要了吗?”
塞勒涅迅速点点头:“我已经读过,不用了。记起来了。”
“上面写什么?”
“自己看。”
塞勒涅似乎不想说。然后隔天她就逃脱了,所以伊昂一直珍惜地带着它。没想到现在却因为一时疏忽而失去了它。啊啊,沮丧到家了。心情一委靡,就会让伊昂痛感自己过的是多么岌岌可危的生活。
露宿街头的人一旦怯弱沮丧,一眨眼就会被饥饿、寒冷与孤独吞噬,然后绝望趁虚而入。这么一来就毁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只能等着送命。伊昂看过太多这样的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