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昂饿着肚子,慢吞吞地从青梅街道的柏油路面往西移动。稍不注意就会绊到脱落的砖块,或是一脚踩进洞穴里跌倒。近十年来,都内的马路可以说几乎完全没有修护。
脚步会如此沉重,不光是糟糕的路况和饥饿所致。死亡比邻而居,伺机而动的恐怖和无依无靠的孤独与绝望,将伊昂变成了一个悲凄的少年街童。
由于饥饿,伊昂不住地眩晕。他抓住天桥的支柱喘了一口气。支柱上贴满贴纸和传单,下方暗处则杂乱地堆着保特瓶和家庭垃圾。伊昂注意到支柱上贴了一张小小的手绘海报。
荻洼友爱教会每周六为食物发放日
伊昂看到这张海报虽是巧合,但他正是听说这个慈善厨房活动,才会从涩谷大老远走来蔌洼。路程约十公里,他以为出发时间绝对来得及,但自己比想像中的更不耐走,这会儿冬天的太阳都已经来到头顶。何止是头顶,随时都要往下落了。
“这不是伊昂吗?真巧。”
是金城露出缺了牙的牙龈冷不防地朝着他笑。长长的头发杂乱纠结,肮脏的衣领敞开,露出满是污垢的皮肤。
碰到讨厌的家伙了。尽管这么想,现在的伊昂却没有力气赶走金城。
“怎么啦,伊昂?你看起来怎么软趴趴的?感冒了吗?”
金城嘴上说得像在关心,表情却喜孜孜的。
“我没事。”伊昂勉强挺起胸膛,装出有精神的样子。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你住在这一带?”
“是啊。”伊昂暧昧地答道。金城狐疑地观察伊昂的模样。金城是被赶出代代木公园的,就算他想探听什么,也不会有人理他吧。
“你该不会也要去教会领食物吧?”
金城指着支柱的海报说。伊昂老实点头。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教会在哪里。金城,你可以带我去吗?”
金城持续怪笑,打量着伊昂。
“你是怎么啦?态度跟上次差很多唷?”
他是说一星期前在普乐多公园的慈善厨房时,伊昂不让金城插队的事。
“那个时候对不起啦。我不会再那样了。”伊昂道歉。
“不会再哪样啊?”金城露出愉快的笑,但他的眼神让人感觉凌厉、卑贱与疯狂。
“你是出了什么事啊?听说最上在整个涩谷布下天罗地网,拼命地找你。你干了什么好事?”
伊昂可以轻易猜到最上一定会卯起来找他。最上责任感那么强,一定无法原谅自己情绪化对待“观护对象”的行为吧,可是最上也没有原谅扔掉相簿的伊昂。明明伊昂就照着最上说的道歉了,他以为最上已经原谅他了,其实并没有吗?他觉得被最上背叛了。而且伊昂完全不认为最上失去相簿,跟自己失去剪报可以相提并论。最上的过去,不是还保留在父母和妹妹这些人际关系里吗?而自己却是一无所有了。
伊昂放弃思索,选择逃离最上。因为不肯原谅他的大人,是“坏心的大人”。
考虑到会碰见最上,伊昂不得不放弃置物柜店的打工。手中剩下的一点钱就像烈日下的积雪般,一点一滴地消失。
三天前钱终于见底的时候,伊昂在便利商店附近寻找被丢弃的便当,或试图闯进公寓的垃圾场。可是每个地方都管得很严,伊昂没能得逞。离开熟悉的涩谷街道一步,伊昂的求生能力就大幅减低了。
“伊昂,快点过来啊。万一排不到怎么办?”
金城受不了慢吞吞的伊昂吼道。伊昂死了心说:“你先去吧。”
“你以为我会丢下你吗?是谁拜托我带他去的?”
金城粗鲁地拉扯伊昂的手臂。金城的眼神发直,口角流涎。天气这么冷,他却能满不在乎地敞着胸脯,会如此异样地精力十足,或许是因为他嗑了药。
金城亢奋的模样让伊昂害怕,却没有体力甩开他,只能任由他拖行。三天以来,伊昂吃进肚子里的,只有冰到几乎要把喉咙冻僵的公园自来水而已。
“白痴,你以为我真的会带你去啊!”
金城突然放手一推,伊昂一屁股跌坐在柱子底下的垃圾堆里。金城从缺了门牙的齿缝吐出口水嘲笑他:“我要先走了。你的份我会帮你吃掉,你来也是自来!”
伊昂望着金城远去的背影,勉强站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伊昂才到教会。没看到金城,食物发放已经到了尾声。伊昂急忙排到队伍最后。前面的男人似乎已经排过好几次,一脸满足样,教人羡慕死了。
终于轮到伊昂了,看到食物,他吐出放心的叹息。跟普乐多的慈善厨房不同,教会发放的食物诚意十足:猪肉蔬菜味噌汤、什锦饭、炸鸡块、番茄沙拉、蜜柑。光是看到味噌汤的蒸气,伊昂的胃就吓得紧缩成一团。而且教会的人允许他们待在温暖的室内用餐。嘴唇碰到热呼呼的味噌汤时,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眼泪沿着伊昂凹陷的脸颊掉进汤里。
吃完久违的温热餐点,伊昂饱着肚子走到外面。几小时以后,马上又会肚子饿了吧?伊昂想到立刻又要为饥饿所苦,觉得活着根本空虚到极点。
冬阳即将西沉。在寒风席卷中,伊昂踏上即将日暮的青梅街道。
“小哥,这个给你。”貌似游民的老人递出一只塑胶袋。里面装着两颗饭团。
“你饿了吧?吃吧。”
“谢谢你。”伊昂把身体弯成一半行礼。
“你刚才喝味噌汤的时候都哭了。我也经历过,冻得快死的时候,热呼呼的汤真的是好喝得要命呐!”
伊昂一次又一次点头,脸颊都已经湿了。自己是怎么了?泪水就像小便泄洪似地流个不停。伊昂边走边用袖子擦眼泪,觉得自己变回了年幼的孩子。
回到涩谷宫殿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西沉。明天靠着饭团可以勉强度过,可是后天呢?再隔天呢?伊昂发抖,他清楚地体会到阿昌的绝望。想起今后永无休止的苦难,他怕得不得了。然而自己为何对阿昌那么冷漠?一想到阿昌现在正窝在最上的公寓对最上撒娇,伊昂没来由地难过起来。注意到时,自己又哭了。
一辆黑色的高级进口轿车驶来,停在伊昂旁边。车窗无声无息地降下,飘出一股他从没闻过的香味。一只又细又白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把一万圆钞票塞进伊昂冻僵的黑手后,车子就一眨眼地开走了。伊昂过好久才发现自己被人施舍了。
难以置信。白天饿得都快动弹不得,黄昏时却吃得饱饱的,身上有饭团,手中还握着万圆钞票。直到刚才还在抽泣,这变化大到伊昂都想捏捏自己的脸颊,确定是不是在作梦。
伊昂慌忙扫视周围,不过忙碌地行经十字路口的人看也不看伊昂。迎接前所未见的寒冷年底,路人的眼神都一样尖锐,没有半点宽容。因为走在路上的全是些穷人。
有钱人都是开车。刚才施舍他一万圆的宾士车,不也一下子就消失在松涛的豪宅区了?对方是出于有钱人特有的一时兴起,才会想要施舍哭泣的少年游民吗?
不过奇特的有钱人怎么想不重要,总之命暂时是保住了——就靠着这么一张小纸片。伊昂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自己失望。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沮丧绝望,其实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于穷困。他实在不懂自己这个人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
伊昂绕到餐饮大楼后面的小巷,靠着疑似厨房的窗户透出来的光线端详万圆钞票,看过次数都可以数得出来的万圆钞票。有钱人的钞票跟伊昂平常看到又旧又皱的钞票完全不同,笔挺得几乎可以把手割破,连条折痕也没有。
有钱人领到的都是新钞吗?他曾经听说,不管买的东西有多么少,有钱人都是用信用卡付帐,所以他们昂贵的钱包里绝对不可能放进别人摸过的脏钱。伊昂闻闻新钞的味道,有一种很有价值的气味。我该用这张钞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平常的话,伊昂会反射性地想到吃,但一旦有了余裕,也会遐想起其他事情来。原来我也有欲望啊……伊昂想要嘲笑自己。
伊昂立刻往千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国际市场走去。入夜以后,即使是最上也会回家。游民也不会前往危险的闹区,而是关在自己的纸箱屋或帐篷里。伊昂判断应该不会引人注目。即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挑选暗处移动。
伊昂在栉比鳞次的二手衣物店挑了一间印度年轻人开的店。他把标价一千五百圆的成人羽绒衣杀到千圆买下来。羽绒衣尺寸大到可以装得下两个伊昂,不过晚上这样也可以拿来当棉被,令人开心。
伊昂得意洋洋地用万圆钞付帐时,感觉在只有零钱转来转去的市场隐约掀起一阵动摇。伊昂急忙把厚厚一叠的千圆钞塞进口袋。市场有很多熟人,而且靠近置物柜店,不能久留。就在他要跑走时,有人叫他:“喂,小哥,算你便宜,买几本漫画再走吧。”
是角落的旧书摊。上次老板明明就对伊昂不屑一顾,伊昂还记恨在心,没有理他就跑走了。
他得意地披上刚买的羽绒衣往代代木方向走去。羽绒衣里塞了许多羽毛,御寒度百分百,那种暖意让冻僵的身体简直像要融化了似的。这下子防御力增加,应该可以顺利熬过冬天吧。
这件羽绒衣的物主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伊昂闻闻袖口,有股淡淡的整发剂香味。伊昂忽然想起最上。因为最上也穿着一样的黑色羽绒外套。可是这件很大,或许是体格魁梧的外国人穿的。衣服上的香味也是他从没闻过的味道,如果自己是出生成长在那样遥远的国度就好了,那种就连最上也没去过的国度。伊昂折起袖口,陶醉在幻想中。
伊昂去代代木车站前的投币式淋浴间排队。寒风中有十个公寓没浴室的穷学生、劳工和游民默默排着队。
淋浴间里充满了异样的霉臭味,而且短短七分钟就要两百圆。可是用热呼呼的水温暖冻僵的身体,对露宿街头无家可归的人而言是最大的奢侈。离开儿保中心以后,伊昂洗澡的次数用一只手都可以数出来。靠着淋浴稍微暖和的身体,有厚厚的羽绒外套保护,伊昂浑身充塞着满足,甚至忘了刚才还窝囊得哭泣的事。
伊昂用五百毫升的保特瓶汲了公园的水回到涩谷宫殿。里面没有变化。他潜进宴会厅后面当成基地的休息室,用手电筒试着阅读捡来的报纸,但在温暖的羽绒衣包裹下,伊昂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