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道夫与泰格狃相遇的那刻,摩菈正待在堆满凶魔尸体的洼地里,手里扶着嘴里溢血不止的恰姆后背,不停注入精气。
而另一头,韩斯在洼地里奔驰,砍杀打算袭击恰姆的凶魔。
“阿姨,恰姆、好难过。还没好吗?”恰姆吐着血边说。
“用不着操心。亚德雷他们也差不多该追上娜榭塔妮亚了,靠他们三人的实力,娜榭塔妮亚那种程度的对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啊哈,说得也是,但愿如此……”说着,恰姆笑了。
然而摩菈并不晓得,亚德雷目前身陷的苦境,以及葛道夫面临的威胁。
……
这时,亚德雷人就在一·五公里外的地方,和芙雷米以及萝萝妮亚一同对抗凶魔。
他们根本没发觉,自己追的娜榭塔妮亚是假货,也不晓得这场战斗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
……
同一时刻,娜榭塔妮亚待在凶魔的肚子里。
那里头狭窄得令人喘不过气,同时闷热异常,汗水不停流泻,而且她浑身上下部被滑溜溜的湿热黏液给包裹着。
娜榭塔妮亚伤得很重,左手自肩膀以下全被砍去,伤口只以绳子随便绑着止血;一只触手缠上她的喉咙,勒紧了气管与声带;背后还被挖出一道窟窿,一头大型蛆虫般的凶魔埋首于伤口之中。
娜榭塔妮亚想出声,但被勒住的喉咙里传出的,只有嘶嘶的呼气声。
在凶魔的肚子里,娜榭塔妮亚耐心以待,等着葛道夫来拯救自己,等着他看穿泰格狃的策略,找出自己的所在之处。
要是葛道夫没能赶上,娜榭塔妮亚就只能等死了。
……
“真相,其实再单纯不过了。”泰格狃不疾不徐地说了起来。“德兹与我彼此敌对。娜榭塔妮亚是德兹的棋子,而另一个第七人则是我的棋子。我在雾幻结界一战发生前,并不知道德兹的计策,而德兹也不晓得另一个第七人的事——以上这些都是真的。而我们在两百年前立下协定,也是事实。”
泰格狃接着又说。在雾幻结界吃了败仗的娜榭塔妮亚后来跳入海中,花了一整天泳渡,才来到斩指森的海边与德兹会合。
而此时的德兹,已经和卡尔癸克谈判过了。它主动向卡尔癸克提出停战协议,想当作娜榭塔妮亚计划失败,杀不了三名六花时的保险措施,但卡尔癸克回绝了,并派出精锐部下前往消灭德兹。
“德兹和它的同党在斩指森里逃窜,凶魔部下接连被杀,娜榭塔妮亚受了伤,被逼进死角走投无路。于是今天早上,它们来求我帮忙。”
今早,德兹前来拜托泰格狃。
它说,自己已经在恰姆的肚子里事先嵌入刃之宝石,愿意用那力量杀了恰姆,将得分献给泰格狃。相对的,泰格狃必须保护自己。
泰格狃接受了提议。毕竟它也正为了恰姆的棘手而头疼,要是能除掉她而且还能赚到分数,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泰格狃把卡尔癸克的部下杀光。恰姆所在洼地里的那堆尸体,就是泰格狃的部下与卡尔癸克的部下厮杀后的结果。
收拾了碍事者,泰格狃接着连忙拟定并筹备杀害恰姆的计划。
“……然而……”
这时,被打倒的德兹拖着后腿撑起身子,加入两人的对话。
“泰格狃从一开始就无意保护我们,一旦杀了恰姆小姐,我们就失去利用价值,成为它接下来的铲除对象。”
泰格狃并没否定,只嘻嘻地笑着。
既然知道会被杀,为何还不逃呢?葛道夫心想。
想着想着,他总算豁然明白,同时也对自己面对真相却毫无知觉的愚蠢而感到绝望。
泰格狃挟娜榭塔妮亚为人质,逼德兹听自己的命令。所以德兹欺骗并企图杀害葛道夫,全都是泰格狃的意思。
也就是说,凶魔间欺瞒厮杀,同时又利用彼此,真是复杂又离奇的状况。
泰格狃接着又说了。
一开始,他囚禁了娜榭塔妮亚,以此威胁德兹服从自己,并且靠特质凶具第三十一号·圣者封印的蛆虫型凶魔,封住了娜榭塔妮亚的【刃】之力。
接着,为了欺骗亚德雷等人,它造出了另一个假货。
那是两头一组的凶魔,其中一头是变成娜榭塔妮亚外貌的变形型凶魔,另一头则是拥有操纵利刃能力的蛇型凶魔,由它自地底以利刃攻击,假装成圣者的力量。
要想乔装成【刃】之圣者,能力太弱很容易被看穿,于是泰格狃分出自己的本体给蛇型凶魔吃下,强化它的能力。
那头变形型的凶魔直到数天前,都还潜伏在彼埃纳皇宫里,对娜榭塔妮亚的口气与习惯了如指掌,因此不只亚德雷上当,连葛道夫都被骗过了。
但问题就在萝萝妮亚身上。要是被她尝到血液,真伪一定会遭揭穿,因此泰格狃抽出娜榭塔妮亚的血,还割下她的左手臂,安装到变形型凶魔的左手上并输血。让萝萝妮亚舔到的是凶魔左手流出的、真正娜榭塔妮亚的血液,因此没能分辨出真假。
“竟然把公主的左手……你……不可原谅……”
葛道夫浑身因愤怒而颤抖,但泰格狃没理睬,继续说了下去。
要引诱六花前来极为简单,只要透过诚臣之盔,传达娜榭塔妮亚被逮的事实就行了。而一如泰格狃的策略,葛道夫果然赶来,而其他六花为了追他,也同样来到熔岩地带。
接着,泰格狃又命令德兹,要它将葛道夫自伙伴里支开,并设计让他与自己的同伴相残,并且在最后杀掉他。
德兹的体内遭嵌入凶魔,会将一切的讯息传达给泰格狃,因此它与葛道夫的对话,全被泰格狃听得精光。由于娜榭塔妮亚成为人质,德兹不得不听从泰格狃的命令。
“怎么样?有了这番亲切又详细的说明,再蠢的你也总该能理解了吧?”
“公主人在哪里?快说,泰格狃!”
泰格狃露出讪笑。
“真正的娜榭塔妮亚就在熔岩地带的某处。在我的手下里头,有个很会玩捉迷藏的凶魔。”
说着,泰格狃头凑了过去。
“至于它在哪儿?拥有什么能力?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呢。估算得长一点,恰姆大概还要两小时才会死,在那之前,我会继续藏住娜榭塔妮亚的。”
“还给我!”
“办不到。我跟娜榭塔妮亚说过,她敢逃的话就得死;敢擅自解除刃之宝石的话就得死;要是德兹想救她,她还是得死;还有德兹如果攻击我,一样会让她死。只要我一声令下,要杀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应该、杀不了公主的。”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些话当然是骗你的,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
“把公主还来!”
“我说了办不到啊。对了,顺便再告诉你,等恰姆一死,我打算就地杀掉娜榭塔妮亚。这你应该不介意吧?毕竟对你们来说,她也算是敌人呢。”
泰格狃笑容满面,看着气得颤抖的葛道夫。
“其实啊,我一直以为你会是这场行动里最大的障碍:心想诚臣之盔传去的讯息在亚德雷与韩斯的集思广益下,搞不好会泄漏出真正的娜榭塔妮亚的下落。因此我才设法把你从六花里支开,不让你跟亚德雷他们分享资讯,然而你倒是挺自动的,没等我动手就主动离开了六花。”
葛道夫闻言,紧咬着牙关。
“你可真是从头被唬到尾呢。听你跟德兹两人的对话,可真是叫我憋笑憋得好苦啊。虽然当初安排你与他们相残的人是我,但没想到你还真的跟他们打起来了。”
泰格狃的脸自葛道夫面前离开,同时体表伸出利刃,刺穿德兹的身子。
“德兹,我早知道你们的企图了。你本来打算引导葛道夫去救娜榭塔妮亚,对吧?”
葛道夫怵然一惊,德兹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毕竟你们要想找出存活的机会,恐怕也只剩这唯一的法子。然而结果你也看到了,葛道夫是如此无能,要指望他救出娜榭塔妮亚,终究不可能。恰姆会死,你们也得死在这儿,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德兹瞪着泰格狃,但它一点都不在乎。
泰格狃又回头面对葛道夫。
“你知道我为何愿意把真相说得一清二楚吗?”
“为何?”
“因为就算告诉了你,对我的计划也毫无影响。要是你敢把这些话告诉亚德雷他们,我就会立刻杀掉娜榭塔妮亚。”
“!”
“的确,要是杀了她,就杀不成恰姆了,但我非常清楚,你是绝不可能对她见死不救的。何况我本来就打算靠其他方法除掉恰姆,就算这次计划失败,对我来说根本不痛不痒。至于你有没有告诉他们,第七人会回报给我的。最后我要声明,这不是说着玩的。我再说一次,你要是讲出去,我一定杀了娜榭塔妮亚。”
“……公主……快把公主……”
“你还打算救娜榭塔妮亚吗?那我劝你动作最好快点。亚德雷他们也在搜索娜榭塔妮亚,凭他们的本事,搞不好真的能发现也说不定。”
“要是他们、找到公主……”
“呵呵呵,到时想必会杀了她吧。”
泰格狃笑着爬了过去。
“来吧,葛道夫,让我好好瞧瞧你的脸。”
“……什么?”
“我啊,最喜欢看别人的脸了。”
说完,泰格狃对着葛道夫的脸仔细端详。
“人的表情里,总能流露各种情绪。愤怒、焦虑、悲伤、绝望,以及紧抓着的那最后一丝希望。我最喜欢看那些东西了。”
“……”
“我喜欢人类拥有的情感。靠着打招呼就能心灵相通,靠着沟通就能理解彼此,靠表情就能汲取对方的心思。我喜欢感受被我打败的人们内心,并且为此而战,为此而活。”
它舌头咻噜噜地伸出,再次舔起葛道夫的脸。
“现在杀了你,对我来说一点乐趣也没有。我想看你迷惘、后悔的样子。我要给你娜榭塔妮亚可能获救的希望,再欣赏你希望落空时的绝望。”
葛道夫一直观察着泰格狃,寻找下手杀它的机会,但泰格狃却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真是好表情。你……不,你们六花勇者真是最有趣的演员了。”
接着,德兹开口了。
“千万不能杀了泰格狃。要是对它下手,娜榭塔妮亚也会同时被杀的。”
一听它这么说,葛道夫这下想不忍也不行了。
“葛道夫啊,你真以为自己救得成娜榭塔妮亚吗?首先,你不可能看透我的计策,加上又跟德兹打得遍体鳞伤,我看应该无力再打下去了吧。”
“你这家伙……”
“再加上你现在跟亚德雷他们作对,可说是孤立无援。亚德雷他们一见到你,恐怕会立刻追杀而来。你这次可真是干了件蠢事呢。”
“……葛道夫先生。”德兹黯然道。
“喔喔,这表情真不错。你真的很无能,而我就喜欢你这无能的表情。”
说着,泰格狃自葛道夫的脸旁离开。这时,拥有乌鸦脑袋与凶魔肉体的凶魔,一步步来到泰格狃身旁。
野人凶魔手伸进泰格狃的喉咙,从里头掏了颗无花果并啃了起来。于是,野人凶魔成了新的泰格狃,将前不久使用过的蛇凶魔头部掐烂。看来蛇型凶魔对它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逃命去了。葛道夫你也快点儿逃吧,否则亚德雷他们就快来了。”
葛道夫望向山的另一头。的确,亚德雷他们应该已经追着葛道夫而来,要是继续待下去,会被他们发现。
“德兹,你用雷击把这一带给烧了,然后休息一下吧。我知道凭你的治愈能力,只要休息个一小时,马上就能继续打了对吧?等休息完,就去杀了韩斯他们。你别想说不喔。”
“……除了遵命,我也没别的可说了。”
“我想也是。那么再见了,葛道夫。”
说完,泰格狃扬长而去,留下葛道夫一个人呆然而立。
他当初为了救娜榭塔妮亚而来,不惜粉碎一切敌人,然而现实是,原来自己只是颗被泰格狃玩弄于股掌间的棋子罢了。
无能两个字,在葛道夫脑海里回荡不去。现在的他,完全无法否定那字眼。
“葛道夫先生。”
这时,德兹向他说了。
“德兹,泰格狃说的都是事实吗?”葛道夫问道。
“都是真的,只有一件事除外。”
“一件事、除外?”
德兹正眼对着葛道夫,毅然决然地说:
“您并不无能。像您这般优秀的骑士,举世找不出第二人。要救娜榭塔妮亚,对您来说绝非不可能。”
“可是……”
“现在的我,已经无力拯救娜榭塔妮亚。能够救她的除了您,没有其他人了。”
“我……”
“我答应您,要是能救出娜榭塔妮亚,我会立刻放了恰姆。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真的、吗?”
“现在还请您快点逃吧,再这样下去,您会被亚德雷先生他们杀掉的。您是仅存的希望,救出娜榭塔妮亚的唯一可能性。”
听它这么说,葛道夫踏出步伐,前往宝石效果范围外。
如今的他浑身发疼,连行动都极为吃力。而手里举着的枪,也感觉分外沉重。
但脑海中始终回荡着一句话——拯救公主。
……
葛道夫如今连跑也跑不动了。他被假娜榭塔妮亚的刃刺穿手脚,身子遭受萝萝妮亚的鞭击与芙雷米的枪弹洗礼,还承受了德兹的雷击,身体的疲劳已经达到了极致。
他拼命地在熔岩地带前进,但就在离恰姆约三公里处,不得不停下脚步。
由于烧伤,他口渴难耐,觉得自己仿佛就快死于疼痛与干渴。
“公主……”
他找到间歇泉,走过去想解渴,但掬起的水才刚就口,舌头与鼻子便传来剧痛。葛道夫一声哀号,吐出嘴里的热水,并且跪到地上,就这么一动也不动。
首先得解渴,否则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生命就会先终结。他还得治疗与德兹交手时的负伤。虽然手头所剩的伤药不多,但总是聊胜于无。
葛道夫回头望去。他得尽快回到熔岩地带,前往拯救娜榭塔妮亚,而且得在恰姆死掉之前,抢在亚德雷等人之前找出娜榭塔妮亚。
得做的事明明一大堆,但此刻的他,身子却动弹不得。
突然,身后传来动静。十余头凶魔正舔着嘴唇看着葛道夫。
“死心了吗,葛道夫。”
“我得……守护公主。”
葛道夫举起枪,挺起沉重如铅的身子应战。他就连吸口气,喉咙都刺痛不已;每动、一下,浑身都跟着发疼。
痛楚与干渴,渐渐夺去葛道夫的气力,心底拯救娜榭塔妮亚的那丝希望,仿佛也随之逐渐消逝。
“逮到你了!”
巨大的蚯蚓型凶魔缠绕而来。葛道夫的枪虽然砍断它的头,但凶魔却还是以身子勒紧了葛道夫。
这时,犬型凶魔对准葛道夫的脖子咬来。葛道夫躲过那一咬,挥拳将它打得老远。
“得、守护、公主。”
葛道夫自言自语,借此激励自己。然而,绝望感却沿着他的脚底慢慢爬了上来。
自己真有办法找出娜榭塔妮亚吗?泰格狃说过,它用某头凶魔的能力藏住了她,而从那自信的口气来看,它似乎有十足把握绝不会被人发现。
自己真能揭穿泰格狃的计谋吗?葛道夫自认缺乏亚德雷或韩斯的智慧,对凶魔的了解也不像芙雷米那般详细。这样的自己,究竟能做什么?
“该死的葛道夫!”
好不容易甩开蚯蚓型凶魔,这次他的脚又被犬型凶魔给咬上。即使身体被长枪刺穿,凶魔的牙依然咬住锁甲不肯松开。其余凶魔趁着这空档蜂拥而上,葛道夫只好拖着紧咬不放的凶魔尸体逃跑。
一边逃,葛道夫试着掰开犬型凶魔,手臂却使不上力。
“妈的!”
亚德雷等人如今视葛道夫为敌,一旦遇上,就会马上前来杀了自己,无法期待他们像先前那样手下留情。
现在的他,已经没力气跟他们对决,只要进入宝石的效果范围,恐怕马上就会被杀。这种情况下别说是找娜榭塔妮亚,甚至就连想接近都办不到。
“他逃走了!”
“快追!趁现在杀了他!”
德兹的支援无法指望,娜榭塔妮亚也没再出声提示。葛道夫手上也没有一丁点拯救娜榭塔妮亚的线索。
葛道夫先是逃离凶魔包围,斩倒追上的其中一头后继续逃命,等拉开距离,再斩倒追上的那头。他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
之后,又过了约几十分钟,葛道夫终于想出,唯一突破困境的解决方案。
也就是,舍弃娜榭塔妮亚。
泰格狃说过,要是葛道夫把真相告诉亚德雷等人,就会在那个当下杀掉娜榭塔妮亚。而娜榭塔妮亚一死,恰姆就能得救。
这样的话,自己只要在打倒这群凶魔后,回到亚德雷那儿向他们投降,并说出真相就行了。亚德雷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什么话都不听就杀掉葛道夫。
接下来,自己只要对抗泰格狃它们,消灭掉魔神,之后再找个地方重新来过。与娜榭塔妮亚共度的往日,就当成是梦境遗忘掉吧。
这样一来,一切就能获得解决。
打倒围攻而来的最后一头豹型凶魔后,葛道夫望着亚德雷等人所在的南边。
“公主……”
各式各样的情感,自葛道夫心底涌起:第一次与她相冲时的震撼:抓着一根铁锤前往搭救时的激昂;以及她倾听自己心愿时的那份感动。
知道她是个野丫头时的错愕;上当遭她捉弄时的气愤;看着她一天天亭亭玉立,而心怀的爱恋。
听她说想成为圣者时的困惑;得知她不顾性命安危而投身严苛训练时的担忧;看着她身为【刃】之圣者的成长而喜悦;在神前比武大会手下留情,将优胜让给她的后悔。
得知她获选为六花时的不安;决心带她平安离开魔哭领的斗志;由亚德雷带来的些许嫉妒。
最后,是娜榭塔妮亚的存在,所带来的满心安详。
“若能像梦那般遗忘……”
葛道夫眼里,冒出一颗泪珠。
“该是,多么痛快的解脱。”
他抓起豹型凶魔的尸体,对着颈部咬下去,吸吮着残留其中的凶魔血。人类吃凶魔,这恐怕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以凶魔的鲜血解了渴,葛道夫卸下铠甲,将剩余的药全敷到身上,并掏出彼埃纳皇家赐予的秘药一饮而尽。
接近毒物的剧药,令葛道夫喉咙与肚子一阵剧痛。他蹲了下来,强忍着吐意。
“……”
不久,他站了起来,握紧拳头并甩了甩枪。身体又能动了。
我还能再打。葛道夫默默踏出步伐。
他早已下定决心,不管遭逢多严峻的困难,都一定会守护娜榭塔妮亚。
……
约十八小时前,娜榭塔妮亚与德兹正待在斩指森的一角。
一人一魔藏身于草丛里,头凑着头彼此交谈,身旁看不到其他同志。它们与卡尔癸克的手下交战,最后无一幸免。
德兹被伤得浑身流血,娜榭塔妮亚的伤势则又比它更重。她的腹部被角刺中,伤势深达背部,其中一脚被抓得伤及脚腱。娜榭塔妮亚虽然融合了凶魔的力量,拥有超越人类的自愈能力,但伤势实在是太过沉重。
在卡尔癸克部下的层层包围网里,德兹它们恐怕逃不了几个小时,甚至连能不能见到今天的日出都很难说。
“娜榭塔妮亚,我来杀出血路,你趁机突围逃命吧。”
“德兹……”
“要是你死亡,一切就完了,但只要你活着,就还有一线希望。所以,请你务必活下去。”
“不行,靠我一个人,根本什么也做不成。要是不能一同活下去,我们的野心就等于是一场空。”
但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德兹正打算劝她,没想到下一秒,娜榭塔妮亚说出令它无法置信的提议。
“我们向泰格狃求援吧。”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而且我们只剩这方法了。我们就拿嵌入恰姆小姐肚子里的刃之宝石当筹码,要泰格狃为我们收拾卡尔癸克的部下,我们则为它打倒恰姆小姐。”
说着,娜榭塔妮亚望向森林西边。由凶魔的动向,不难推测泰格狃目前的所在之处。
“我认为,泰格狃会答应我们的提议。别看它那样子,它应该也正为了恰姆小姐而伤脑筋。在我们杀掉恰姆小姐前,它会负责保护我们的。”
这可能性的确存在,但德兹怎么也无法同意。泰格狃的恐怖,德兹比谁都清楚。它知道泰格狃绝不可能真的出手相助。
“只要熬过现在,就能开拓出道路。哪怕用尽一切手段,我们也得设法活下去。现在能做的,就只剩这招了。”
德兹虽然也心知肚明,但就是点不了头。
“娜榭塔妮亚,一旦我们杀了恰姆小姐,对泰格狃来说就毫无价值,它不可能继续放我们活命。”
“与它联手只是一时之策。等它为我们除掉卡尔癸克的部下,我们就在杀了恰姆小姐前设法逃走。”
“你太小看泰格狃了,它不可能让我们有逃跑的机会。”
德兹说完,娜榭塔妮亚接着答道:
“一旦我被泰格狃逮住,葛道夫拥有的诚臣之盔就会启动,到时他就会来帮助我们的。”
“可是,他……”
“诚臣之盔只有在我被人抓住时才会启动,所以现在我没办法求救,但只要我被泰格狃抓住,事情就又不一样了。我身陷危机的事,葛道夫一定会晓得。”
“你的意思是,葛道夫先生一定会前来搭救吗?”
“我相信,他会来的。”
德兹合起眼,回想起葛道夫的事。乔装成宠物的那段期间,它一直注意着葛道夫的一举一动。
他的忠诚,的确是无可动摇。在德兹不算短的生涯里,也不曾看过像他那样忠实的少年。那份忠诚,有时甚至令德兹觉得感伤。
没邀请他成为同志,原因就出在那份忠诚,他并不为野心而战,而是为守护娜榭塔妮亚而战,而德兹它们的野心一次又一次令娜榭塔妮亚身陷危险。它怕葛道夫会为了守护娜榭塔妮亚,挺身阻止它的野心。
“但可别忘了,你已经背叛了葛道夫先生。我不怀疑他的忠诚,但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乐观。”
“可见德兹你并不懂葛道夫。一旦少了我,他是活不下去的。”
“……娜谢塔妮亚。”
“打从初遇以来,葛道夫一直都是如此,直到现在也没变。”
德兹的身后传来沙沙声。卡尔癸克的部下已经逼近。
“葛道夫会来的,一定会来救我。拜托,德兹,请你陪我一同相信,我所信任的那个他吧。”
“他……真能办得到吗?能够从泰格狃手中救出被逮住的你?”
“他行的。”
言毕,娜榭塔妮亚笑了。
“地表最强的可不是恰姆小姐,更不会是亚德雷先生那样的大傻瓜。我相信,当葛道夫守护我时,才是地表最强的。”
德兹于是闭上眼,并点了个头。
……
在熔岩地带的一隅,德兹透过远比常人敏锐的听觉,听见葛道夫的呐喊。那个声音让它体悟到,葛道夫并未放弃拯救娜榭塔妮亚。
所有状况,就像娜榭塔妮亚估计的那样进行着。
泰格狃一口答应了提议,杀光卡尔癸克的部下,并且囚禁了娜榭塔妮亚,要德兹服从自己。泰格狃显然没有让娜榭塔妮亚活下去的意思,一旦失去利用价值,随时都会杀了她。
一切的一切,一如娜榭塔妮亚事前所料想。
六花被吸引而来且中了陷阱,葛道夫则为了救娜榭塔妮亚而前来熔岩地带。这也跟娜榭塔妮亚当初所想的一致。
然而,接下来才是问题。
要是恰姆就这么死了,娜榭塔妮亚将会被杀。如今时间只剩一个半小时,娜榭塔妮亚无法自行逃离,而德兹也帮不了她。她想活命,就只能靠葛道夫找到并救出她。
要是先被亚德雷发现,那么娜榭塔妮亚毫无疑问会死于六花之手。她的存活机率,可说是趋近于零。
葛道夫,真能救出娜榭塔妮亚吗?
泰格狃藏匿娜榭塔妮亚的方法,德兹是晓得的,但它没办法透露给葛道夫,否则娜榭塔妮亚会当场被杀。
泰格狃培育了能力惊人的特质凶具。葛道夫要想看穿那头凶魔的能力,就算机率不是零,也实在是低得可以。
然而,德兹还是只能相信葛道夫,祈祷他能帮助娜榭塔妮亚。
成功的会是泰格狃的计策,还是娜榭塔妮亚的计策,全端看葛道夫的作为。
……
葛道夫如今回到宝石的效果范围边缘,潜伏于岩山暗处,只探出一颗头,观察范围内的状况。
熔岩地带里,掀起阵阵烟尘,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看见岩山一座座崩场。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葛道夫并不清楚。
于是他前往爆炸方向一探究竟。在漫天烟尘里,萝萝妮亚与芙雷米望着地面,看来似乎是在搜查地底。
葛道夫认为,她们大概是在找娜榭塔妮亚,而且恐怕还没发现先前追逐的是假货。看在她们眼里,娜榭塔妮亚宛如凭空消失,因此才会认为敌人躲在地底。
“……公主,到底被藏在哪儿?”葛道夫躲回岩山背后,自言自语。
娜榭塔妮亚就在以恰姆为中心的方圆一公里内。这是摩菈透过回音之力告诉葛道夫的,应该不会错。而娜榭塔妮亚又亲口告诉葛道夫,说自己就在凶魔肚子里。
这样一来,那凶魔究竟会在哪儿?在半径仅一公里的范围内,除非使用什么特殊能力,否则不可能一直躲藏下去。
……
那能力会是什么?
对于那隐身的能力,葛道夫毫无头绪。葛道夫对凶魔的了解并不如亚德雷或芙雷米那般详细,而且也不晓得,能隐身的凶魔会在何处。
走投无路了吗?
不对,还不能放弃。葛道夫试着激励自己,但就算精神得到振奋,欠缺的知识也得不到补充。边听着芙雷米轰炸地底的声响,葛道夫聚精会神地思考。
……
“哼,这步棋可真肤浅啊,芙雷米。”
同一时刻,泰格狃正在远方的天空飞翔。此时的它,已变身为乌鸦凶魔的模样。先前遭芙雷米等人袭击而逃过一劫后,它就一直在上空徘徊,监视着熔岩地带的状况。透过鸟型凶魔的视力,亚德雷等人的一举一动,它全看得一清二楚。
爆破地面探查地底的点子,令泰格狃一阵冷笑:我怎么可能用如此浅薄的手法藏住娜榭塔妮亚。
亚德雷也同样找错了方向。它被泰格狃误导,对根本不存在的圣具信以为真。
泰格狃认为这场比赛,自己可说是赢定了。亚德雷等人想必还会迷失好一阵子,等到他们醒悟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唔?”
这时,它发现葛道夫就在宝石效果范围外,压低身子寻找些什么。
这小子还没死心吗?泰格狃有些诧异。
对泰格狃而言,葛道夫真是枚好棋子。他不只将六花引入熔岩地带,愚昧的行动也扰乱了亚德雷,令他们迷失真相,而如今却还私拥重要线索,试图独自解救娜榭塔妮亚。
葛道夫不可能救得成娜榭塔妮亚,亚德雷他们很快就会替自己杀掉他。泰格狃为防万一,已经事先吩咐手下待命,不过恐怕是多此一举。
泰格狃了无牵挂地俯望着熔岩地带,想像并期待着一切希望落空的瞬间,葛道夫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藏身于岩山背后,葛道夫正绞尽脑汁。他目前唯一晓得的,是隐身凶魔的能力,也就是娜榭塔妮亚也曾使用过的现隐凶魔的能力。
但芙雷米说过,那力量顶多只能隐身十几秒,再怎样也不可能持续隐身几个小时。
然而,芙雷米若是第七人,或许能够长时间隐身的现隐凶魔确实存在。
但这样的可能性,最后还是不得不推翻。亚德雷曾说过,效果持续数小时的催眠术不可能存在。若芙雷米是第七人,亚德雷就是真货。而两人一致同意的事,实在不像是谎雷。
那么,还有其他手段吗?
会不会有什么凶魔在吞入娜榭塔妮亚后,能缩小自己的体积呢?这样就能解释为何亚德雷与芙雷米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
搞不好有凶魔持有某种能力,可延长刃之宝石的效果范围,也就是说娜榭塔妮亚其实是待在更外围之处。
各式各样的想法自脑海浮现,然而毫无线索的现况,不可能导出结果。葛道夫意识到,自己只是异想天开,毫无意义地塑造各种幻想罢了。
没有线索。葛道夫缺少找出目标物的关键起点。
“……”
葛道夫于是回头观察芙雷米她们爆破地面。也许目标物就如她们所想的,潜藏在地底也说不定。
能够钻地前进的凶魔,存在的可能性就高得多了。恰姆的从魔里,有些就拥有类似能力。
若是这样,等待芙雷米她们找出娜榭塔妮亚,或许也是一个方法。一旦她们发现目标,自己就立刻突袭并保护娜榭塔妮亚。葛道夫想得到的,就只剩这类方法了。
但这样真的行吗?吞下娜榭塔妮亚的凶魔,真的躲在地底吗?
“……”
不对!葛道夫想了想,确定并非如此。若凶魔真的藏在地底,泰格狃应该会设法阻挠芙雷米。娜榭塔妮亚被人发现,是泰格狃非得避免不可的状况,它不可能毫无作为。
娜榭塔妮亚不在地底,或者说,以芙雷米的方式,是绝对找不到的。它肯定是以别种能力躲藏。
得找出那方法不可。葛道夫继续苦思。
……
一头凶魔正待在熔岩地带,仰头望着太阳。
它心里想着:恰姆·若瑟大概还剩一小时可活,就算再怎么苟延残喘,应该也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
只要能躲到那时候,任务就算结束,自己也将成为收拾最强六花勇者恰姆的一大功臣。六花的死对凶魔来说,是无上的喜悦,它现在可真是迫不及待。
它是头拥有岩石般表皮的巨大蜥蜴型凶魔,就在距离恰姆约八百公尺处,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前前后后算起来,它已经停留了两个小时。
娜榭塔妮亚,就在它的肚子里。它用舌头缠住她的脖子限制其行动,同时照着泰格狃的吩咐,一旦她想说话,就立刻勒紧她的喉咙。而目前,娜榭塔妮亚处于昏迷状态。
这头凶魔没有名字,真要说的话,或许能称它为特质凶具第二十六号。它是由泰格狃培育出来,拥有特殊能力的凶魔之一。
约一百年前,它在泰格狃的命令下,开始磨练自己隐身的能力。它花了百年光阴改变自己的身体。而得到的结果就是,身体变得脆弱,战斗力大幅衰退,但隐身能力却提升到无与伦比的境地。
约四个半小时前,它吞下娜榭塔妮亚,并且在她试图向葛道夫求救后勒紧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发声。
约两小时前,六花来到熔岩地带。它跟着由泰格狃乔装的假娜榭塔妮亚,一同与六花交战,并且在看到恰姆攻击自己后,通知肚子里的娜榭塔妮亚启动刃之宝石。
按照计划,若娜榭塔妮亚不听从指示,它就会立刻杀掉她。
刃之宝石启动后,它便逃离六花,并且来到此处,在确认周遭没有敌踪后,使用能力销声匿迹。
在那之后,它就一直站在原处。期间它曾见到六花勇者自面前经过,也曾看到过葛道夫,有次甚至距离他仅有数公尺。
然而,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它的存在。要是不晓得其能力,不管人类或凶魔,谁也看不见它。
就在约三十分钟前,泰格狃派凶魔下达新的指令,要自己千万别让葛道夫救出娜榭塔妮亚,若是无法阻止,杀了娜榭塔妮亚也没关系。
但它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不可能有人看得到它。
……
葛道夫心想,到其他地方去吧。得试着找出线索才行。
于是他悄悄地,避开芙雷米等人的注意并开始移动。然而才一起身,葛道夫又因感应到杀气而趴下。一颗子弹从他头上不远处飞过。
“他果然在这儿!”
另一头传来萝萝妮亚的声音,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她们发现了。葛道夫于是翻起身,全力往反方向逃去。
如今的子弹与先前不同,是一发毙命,毫不留情的攻击。而凭葛道夫目前状态,就算开战也毫无胜算。
子弹精准瞄向锁甲的间隙,要是直线奔跑,身子恐怕会被射穿。葛道夫于是呈之字形奔跑,以复杂的地形为掩护,避开枪弹的攻击。
“萝萝妮亚,我们追上去!”
“好的!”
后头传来两人的声音,萝萝妮亚的脚步声渐趋逼近。葛道夫撑着身子,不停地奔逃。
芙雷米扔出炸弹,气浪自背后吹来,让葛道夫的脚步一阵踉跄。而萝萝妮亚一踏入鞭子的攻击间距,嘶叫声随后响起。
“去死吧可恶的叛徒别想休想让恰姆小姐丧命看我把你开肠剖肚呀!”
靠铠甲是承受不住的。葛道夫挥起枪,弹开萝萝妮亚的鞭子,靠着直觉抵御四面八方挥来的鞭击。
葛道夫只能这样边跑边挡,无法停下来与她抗衡,否则一旦芙雷米赶上,挨了她的射击或是炸弹,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边以枪抵挡鞭子,葛道夫笔直朝萝萝妮亚奔去,抓准一瞬间的空当,一脚踢上她的胸甲。强大脚力释放的一击,让萝萝妮亚连人带甲弹飞了十公尺。
“萝萝妮亚!”
芙雷米开了一枪。瞄准颜面的子弹,打中葛道夫的盔额。一阵激荡,葛道夫的意识一时模糊。
他回过身,死命地奔离两人。萝萝妮亚鞭长三十公尺,自己绝不能踏入这段间距。
“给我放了恰姆小姐否则就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葛道夫!”
萝萝妮亚的喊声又逼近而来。葛道夫心想,要是真能办得到她所说的,该是多么可喜的事。然而娜榭塔妮亚如今遭泰格狃囚禁,被迫杀害恰姆,拒绝就有死路一条。
一边跑,葛道夫一边想,凭他一己之力,实在是找不出娜榭塔妮亚,那么能不能干脆将泰格狃告诉自己的真相偷偷告诉某人。
泰格狃说过,葛道夫说出去的一切,第七人都会向泰格狃报告,那么也许能瞒着第七人,找个可信赖的人说明一切真相。
“呜……”
葛道夫边跑边回头。他无法将真相告诉后头那两人。没有证据能证明,芙雷米与萝萝妮亚她们不是第七人。
比较有可能是真货的,只有摩菈与恰姆,但她们两人身边有个韩斯,而他也不见得是真货。
那么亚德雷呢?
“萝萝妮亚,跑快点!”
“该死人渣还想逃看我把你血全抽出来泼得满地溅血呀!”
但,还是不行。亚德雷也很难保证一定是真货。葛道夫无法笃定地说,他绝对不是第七人。
伙伴对亚德雷信赖有加,但这是因为他曾经差点被娜榭塔妮亚杀死。而葛道夫如今晓得,第七人与娜榭塔妮亚并不是伙伴关系,也就是说,亚德雷依然有可能是第七人。
所以到头来,葛道夫依旧找不到人倾吐真相,依旧改变不了孤立无援的处境。
“萝萝妮亚!别再追下去了!”
不知又跑了几分钟,芙雷米忽然喊道。萝萝妮亚于是停下脚步,葛道夫也得以逃脱。
“亚德雷现在落单了!泰格狃或娜榭塔妮亚搞不好会趁机袭击他!”
“好、好的!我们马上回去吧!”
得救了。葛道夫背靠到岩石上大口喘气。自己明明得找出拯救娜榭塔妮亚的线索,却连想接近都没办法。
望着天空,他想起亚德雷的事。在雾幻结界里,他也曾像这样孤立无援,但之后却解开一切谜题并获得胜利。
然而葛道夫明白,自己不可能像亚德雷那样对抗困境。他不只有智慧,还有能够博得信赖的神奇力量,而葛道夫两样都没有。如今置身同等处境,葛道夫这才体会到亚德雷的过人之处。
即使自知不如亚德雷,葛道夫也无法就此死心;然而明知不可放弃,他的思绪却只是不停在空转。
……
此时,娜榭塔妮亚正待在凶魔肚子里,等着葛道夫前来相救。
遭割去的左臂疼痛不已,喘不过气的空间令她思绪混浊,几乎就要昏迷过去,但她紧咬着嘴唇,设法维持住意识。
娜榭塔妮亚曾与几头凶魔融合过,能够使用它们的能力。她正透过凶魔的力量,努力复原自己那被掐坏的喉咙。
她得告诉葛道夫自己的所在之处,然而以她目前的喉咙,只能发出些许嘶哑声。
“……公主,您没事吗?现在人在哪里?”
葛道夫的声音不时在脑海里回荡。他也正在寻找自己,打算前来搭救。也就是说,希望尚未断绝。
娜榭塔妮亚只知道,自己在凶魔的肚子里,以及凶魔就在宝石的效果范围里,还有凶魔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至于它的藏身手法,娜榭塔妮亚并不清楚。
在漆黑之中,娜榭塔妮亚听到了许多声响,有众凶魔奔跑的脚步声,有亚德雷或芙雷米与凶魔交战的打斗声,还听到四周传来的无数炸弹爆炸声。
由那些声音研判,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地底,而是在地表处,亚德雷他们也不只一次与自己擦身而过。因此她十分不解,为何没人发现这头吞了自己的凶魔。
“……”
目前娜榭塔妮亚一动也不动,装作自己昏了过去,试图让吞了自己的凶魔松懈大意,同时凝神倾听一切风吹草动,设法掌握外界状况,弄清自己的所在位置,好提供线索给葛道夫。
她思考,该如何传达,才能对葛道夫最有帮助,才能让他顺利找到自己。
想着想着,她回忆起六年前,葛道夫说过的话。他向自己许愿,说想再救自己一次,而自己一直没实现他的愿望。
……
葛道夫躲在宝石的效果范围外,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听了娜榭塔妮亚的求助,葛道夫回想起至今发生的一切。娜榭塔妮亚说过的话、德兹说过的话、泰格狃说过的话、亚德雷以及摩菈说过的话——从他们的话中,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可循。
但想了又想,他什么也想不出来。摩菈告诉自己的,只有恰姆的现状;亚德雷别说是透露,他自己也毫无线索;泰格狃为防自己找出娜榭塔妮亚,用字遣词十分谨慎;德兹身受泰格狃监视,什么线索也无法提供。
葛道夫于是从头来过,回想先前的战斗里见到、听到的一切,仔仔细细地重新鉴别一次。
一开始,娜榭塔妮亚传来讯息,说她在森林南边,熔岩地带,凶魔的肚子里,自己则照着讯息来到此处。
想到这儿,葛道夫不禁纳闷。在最根本的地方,有个最让人费解的疑点。
为何是熔岩地带?如果只是要引出六花,只是要启动刃之宝石,那么不管在森林里或什么地方应该都无所谓,但泰格狃显然故意挑熔岩地带为战场。
这里头必定有什么原因,让它非得选择这儿不可。
“!”
站在岩山上望着半空的葛道夫,想问题想得太入神,对周遭完全失去警戒。
亚德雷就在另一头走着,与自己相距仅两百公尺。知道自己进了他的视野,葛道夫也急了,先是慢慢弯下身,接着离开亚德雷的视野范围。
“……”
要是被发现,他一定会召来芙雷米与萝萝妮亚,自己将会落得被包夹而丧命的下场。那么该在他召来同伴前先发制人,设法制服亚德雷吗?这也同样有困难。
千万别发现这儿。葛道夫在心底默祷,等待亚德雷经过。
过了一会儿,葛道夫悄悄地探头。亚德雷的身影已经移动到远方。葛道夫于是缩回脑袋,自己也离开了那儿。
亚德雷似乎在找些什么。葛道夫仿佛还能看到,他的眼睛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他的找法并不是漫无目的,不知道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线索。
他想找的是什么?又察觉了些什么呢?
“时间、不够了。”
葛道夫嘟哝了句,继续他的思考。
……
在凶魔肚子里,娜榭塔妮亚凝神倾听。周遭接连传来的爆炸声,恐怕是来自芙雷米的能力。
什么也看不见的娜榭塔妮亚,并不了解外头的状况。
不只是葛道夫,芙雷米她们应该也在寻找自己。要是被芙雷米先发现,到时自己大概就死路一条了吧。娜榭塔妮亚忍着恐惧的煎熬,倾听外头的声响。
“……不行,芙雷米小姐,什么也找不到。”
“看来的确是这样。”
是芙雷米的声音,而且就在附近。另一人的声音虽然陌生,但应该就是萝萝妮亚。
“她不在地底吗?那么……究竟是会在……”
“会不会是躲在更深处呢?也许有凶魔拥有那样的能力。”
“就算是那样,也应该会留下什么痕迹,不可能把整个地表都掀了一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两人并没发现吞下娜榭塔妮亚的凶魔。尽管她们就近在咫尺,连对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吞下娜榭塔妮亚的凶魔,依然一动也不动。这是为了不被发现而拼命销声匿迹,还是因为根本不怕被发现而无动于衷呢?
“我们有个地方还没找,也就是恰姆所在的洼地……那附近的岩山,我们过去找找吧。”
“要是她也不在那儿呢?”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最后不知移动到何处,变得再也听不见了。
对于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娜榭塔妮亚毫无头绪,也没得到任何可提供给葛道夫的线索。
于是她继续倾听,继续寻找可能的线索。
……
“必定、有原因。”
顺利避开亚德雷的葛道夫,观察着芙雷米轰炸过的地面。尽管他已确定亚德雷、芙雷米以及萝萝妮亚不在附近,但还是没踏入效果范围内。
葛道夫决定,要进入,等找出答案再进入。
为何会选熔岩地带?只要解开这谜题,线索将直通娜榭塔妮亚。葛道夫毫无根据,但就是如此坚信。
其他地方没有,唯独熔岩地带特有的,那就是地热。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利用脚下袅袅升起的热能来躲藏呢?葛道夫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什么点子。
接着,他捡了块脚边的石头,想找出里头是否藏了什么秘密,但即使把石头盯得快穿了,依然看不出所以然来。
即使想不出什么,还是只能不停思考下去。熔岩地带一定藏了什么秘密,这是葛道夫唯一想到的线索。
想着想着,远方响起雷击声,是从恰姆所在的洼地传来的。
“……是德兹吗?”
葛道夫想起,泰格狃刚刚命令德兹,要它去绊住韩斯。
其实德兹心底也恨不得帮忙救出娜榭塔妮亚,但却受制于泰格狃而无法违抗。葛道夫心想,这下确实无法指望德兹的帮忙了。
“……”
于是葛道夫回想起之前的一切战斗,娜榭塔妮亚说过的话,以及德兹说过的话。
葛道夫心想,德兹在泰格狃的监视下,不得不言听计从,但它真的没尝试过拯救娜榭塔妮亚吗?
不对,不该是这样。葛道夫认为它应该试过什么办法,偷偷透露了拯救娜榭塔妮亚的线索。要是站在德兹的立场,葛道夫也会这么做的。
他一一回想起德兹的所作所为,想起之前曾有一次,它说了些不太自然的话。
那是在假娜榭塔妮亚与六花打得正火热,恰姆肚子里的刃之宝石即将启动前的事。
“葛道夫先生,您和娜榭塔妮亚,一共交手过几次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曾令葛道夫一时错愕。
葛道夫回答两次,德兹却不知为何面露不安,接着竟然又问起是否曾被娜榭塔妮亚逃掉过。
为何德兹要问那些?娜榭塔妮亚如今遭囚,与她交手的经验照理说不重要也没意义,更何况是逃脱。
当时的德兹,显然是想跟自己确认些什么。
葛道夫继续回想,德兹还有没有其他不自然的举止?他回想的不只是话语,连细微的表情变化,以及视线的动向之类也列入考量。
想着想着,葛道夫想起了,德兹的确是有次表情不太对劲。那是葛道夫为了拯救假娜榭塔妮亚,正打算与亚德雷交手时的事。
“德兹。公主使用的现隐能力,只要定睛注视,再给予自己痛觉就能破解,是吧?”
他一说完,德兹的表情变了。它瞧着葛道夫的脸,不知在思考些什么,接着并开口说:
“您说得没错。真是太好了,想不到您竟然晓得这事,那么我也不必再说明了。”
“难不成……。”
葛道夫是否晓得有关现隐能力的一切——难不成这就是德兹想跟自己确认的事吗。
在知道葛道夫晓得破解法后,德兹露出安心的表情。当时它虽然装得一副若无其事,但显然暗喜在心。
现隐能力……莫非这就是凶魔藏身的手段吗。
想到这儿,葛道夫灵光一闪,想起芙雷米曾经说过,一旦有谁使用现隐能力,附近就会弥漫着香甜的气味。
这下葛道夫终于晓得,泰格狃选择熔岩地带为战场的原因了。
熔岩地带充满硫磺味,只要待上数分钟,嗅觉就会跟着麻木。而选择这里当战场,就是为了掩饰现隐能力启动时的那股气味。
“……找到了。”葛道夫嘀咕了句。黑暗里出现一丝光明,他终于掌握敌方能力的真面目。
……
葛道夫来到效果范围的外圈,压低身子全力奔驰。尽管有被亚德雷或芙雷米发现的危险,但如今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芙雷米的炸弹,改变了熔岩地带的地形。如今就算待在效果范围外,也能看得到其中的样子。
“……唔?”
葛道夫发现亚德雷就在五百公尺远的另一头。他蹲下身子低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被他发现的可能性不高,但主动接近的话可就危险了。葛道夫于是停下脚步,往反方向移动。
葛道夫如今确信,拥有现隐能力的凶魔就在宝石效果范围内的某处,而娜榭塔妮亚就在它肚子里。
芙雷米说过,现隐能力其实就是一种催眠术,透过释放特殊的迷幻药,配上人耳听不见的声波来扰乱敌人。
葛道夫也晓得该如何破解。首先,对自身施以强烈痛觉可减低催眠效果,面要是再集中精神凝视,就能看见对方。
如何让只能维持十几秒的现隐能力持续下去,葛道夫并不清楚,但既然能力相同,破解方法应该也是一样的。
“呜……!”
葛道夫边跑边伸出手指翘起指甲,并使劲掐碎它,认为这样的痛楚应该足以减弱催眠效果,并且忍着疼痛定睛注视。
然而辽阔的熔岩地带里,看不出什么新发现。
莫非是地点不对?于是葛道夫来到别处,扯下碎裂的指甲,再次定睛注视,但依然什么也没看到。
“……妈的!”
如今已听不见芙雷米扔掷炸弹的声音,看来她大概也放弃搜索地底,改寻找其他线索去了。
葛道夫得在亚德雷等人发现前,抢先找出娜榭塔妮亚,但如今寻遍宝石效果范围内,掐碎了双手所有指甲,却什么也没发现。
难道是推理有误吗?
还是说,要破除现隐能力,光靠这样的痛觉是不够的?
或者,要找出娜榭塔妮亚,还少了什么其他条件?
时间只剩三十分钟不到。焦虑令思绪浑浊,急躁正削弱葛道夫的专注力。
……
在如今视野变得良好的熔岩地带里,特质凶具第二十六号正盯着六花的一举一动。而娜榭塔妮亚,就藏在它肚子里。
就在离它约二十公尺处,亚德雷、芙雷米、萝萝妮亚三人正聚在一起商量。凶魔很确定,他们绝不可能看到自己。
而韩斯与摩菈目前似乎也离不开洼地,因此同样不成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葛道夫。他在效果范围的外围东奔西跑,不知在找些什么。也许,他已经发现了自己使用的现隐能力也说不定。
现隐能力太弱了。两百年前,泰格狃曾这么说过。
这能力的效果只有隐身十几秒,却得消耗大量体力,因此使用后就有好一阵子无法再用,外加隐身效果并不全面,一旦遭到破解,就等于再也派不上用场。
这样的能力,顶多只能唬唬六花,而能获选为六花的战士就算一时遭迷惑,也不可能将其打倒。
然而泰格狃又说了,现隐能力有相当大的潜力。“隐身”的能力要是应用得当,也许有机会歼灭六花。于是,凶魔成了特质凶具这个集团里的一员,得到的编号是第二十六号。
现隐能力的效果,每次只能维持十几秒;使用了一次,其后几分钟内将无法再使用。这是它再怎么进化,也改变不了的。
于是,它想出了办法。
要是效果只能维持十几秒,那就连续使用下去,用个十次百次千次不就行了吗?而要是使用了一次就得休息,那么就大量复制,分裂出几千几万个自己不就行了吗?
于是,它改变了自己的肉体。进化的结果,它的身上多了个新的器官:卵巢,获得分裂自己的命核并产卵的能力。
由卵而生的小凶魔长度约一公分,身躯只有一公厘粗,没有进食的器官,连喝水也没办法,诞生后约过一天就会死去。
这些孩子就跟它们的母亲一样,能使用现隐之力,释出迷幻药以及特殊音波,以催眠术来混淆周遭人类的感官,借此隐藏自己与母亲的踪迹。
它在熔岩地带方圆三公里内,散布了约五万头小凶魔。一头小凶魔的催眠术失效,立刻换其他小凶魔施术,等结束后再换其他小凶魔补上。它就是靠这套方法,在熔岩地带不断隐身。
前不久,不少小凶魔死于芙雷米的轰炸,连它自己也遭气浪所伤,然而幸存下来的小凶魔依然众多,足以维持催眠术。
葛道夫似乎已察觉熔岩地带里有谁在使用现隐能力,但并不知道自己受到的催眠有多么厉害。那不是透过痛觉刺激就能轻易看穿的,得靠最专注的精神持续定睛注视,才能看破。像葛道夫这样到处奔走,永远不可能找得到它。
时间还剩三十分钟,现隐能力要撑到那时应该不成问题。
“……是葛道夫,关键就在他手上。除了这样,我想不出其他可能了。”待在一旁的亚德雷等人似乎讨论出结果了。
凶魔心想:真是愚蠢,他们连目标就在身旁都不晓得,还打算去找线索呢。
于是,亚德雷一行人一奔而去。就在这瞬间,一旁突然发生了两次爆炸,热水自地底喷出。看来芙雷米先前的轰炸,影响了地底的岩浆与地下水。
凶魔虽然被吓了一跳,但当时的它认为没什么大不了。
……
在凶魔的肚子里,娜榭塔妮亚正等待可分辨所在位置的讯息通知,也在等待机会告知葛道夫。她表面上装作昏迷不醒,实则竖着耳朵,倾听任何可当线索的风吹草动。
如今她的喉咙已恢复到某种程度,要开口说话不成问题,然而只要说上一句,喉咙肯定又会立刻被紧紧勒住。
能通知葛道夫的,只有寥寥数语。
“……是葛道夫,关键就在他手上。除了这样,我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外头传来亚德雷等人的声音,他们就在不远处。娜榭塔妮亚想以此为线索通知葛道夫,但却又觉得不够充分。
有没有什么其他讯息,能让葛道夫锁定自己的位置呢?
这时,娜榭塔妮亚听到两声爆炸声。
一时之间,她不晓得那是什么声音,但随后就恍然大悟,听出那是地底热泉喷发的声音。她当机立断,认为要通知葛道夫就要趁现在。
“葛道夫,刚才在我身边,有两柱间歇泉喷发。”
轻声说完的瞬间,缠在颈子上的触手猛地收紧,娜榭塔妮亚顿时失去意识。
……
正当葛道夫马不停蹄地寻找现隐凶魔的踪迹,耳边忽然传来语声。
隔了不知几个小时,娜榭塔妮亚总算传来新的线索。
“葛道夫,刚才在我身边,有两柱间歇泉喷发。”
葛道夫简直不敢相信,那沙哑的声音会是娜榭塔妮亚发出的。
一接到线索,葛道夫立刻行动。幸好亚德雷等人目前不在宝石的效果范围内,而是在外头寻找些什么。葛道夫估计自己的行踪大概会在十分钟内曝光,因此要救娜榭塔妮亚,就只能趁这十分钟内行动。
跑着跑着,葛道夫先是发现一泓间歇泉,但附近并没看到蒸气喷发,于是他继续跑,又看到其他的间歇泉,但同样不是他要找的。
他不停奔跑,连手指的痛以及伤口的痛都忘得一干二净。
……
现在,特质凶具第二十六号正饱尝毛骨悚然的恐惧。它以为昏过去的娜榭塔妮亚竟然开口,把自己的位置泄漏给葛道夫。
葛道夫马上就会抵达此处。凶魔于是拼命地踏出步伐开始移动,但它的速度实在太慢,只与人类步行相当。
先前使用现隐能力,耗光了它的体力,加上被芙雷米的炸弹所伤,它想跑快点,但却力不从心。
泰格狃曾交代过,其他人无所谓,唯独千万不能被葛道夫发现,并且要是对方逮到机会想拯救娜榭塔妮亚,可以当场杀了她。
葛道夫就快来了。它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泰格狃的命令,无论如何都得达成。违抗首领的命令对凶魔来说,可是比死亡更恐怖的煎熬。
……
“……喔?发生什么事了?”
身在远方的泰格狃嘀咕了句,边飞边观察熔岩地带的情况。葛道夫就在刚刚突然冲进宝石效果范围内,特质凶具第二十六号也开始慢吞吞地移动。
难不成是藏身地点曝光了?泰格狃由于身在远方,对实际状况实在不清楚。
“唔……这下该怎么呢?算了,就姑且信任二十六号,交由它自己处理吧。”
泰格狃明白二十六号身陷危机,但没打算助他一臂之力,毕竟要是大意接近,难保自己不会受到牵连。它前不久才刚遇险吃了闷亏,可不愿再遇上第二次。
“好,二十六号,我就留在这儿为你打气吧。加油,加油,别气馁。”
泰格狃快活地喊道,继续欣赏眼前的好戏。
……
“那个、吗?”
葛道夫来到一处,有两个蒸汽孔并列的地点。从娜榭塔妮亚开口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分钟有余。
葛道夫手指伸进嘴里并一口咬下,在指骨碎裂带来的剧痛里定睛注视。
看着看着,他发现视野里有一部分在微微晃动,于是将意识集中在上头,同时往手指更用力地咬下,如海市蜃楼般的波动,也变得益发醒目。在持续凝望下,视野里渐渐浮现一头凶魔。它背过身子,正打算逃离此处。
但葛道夫打算追上去的瞬间,声音却从前方传来。
“站住,葛道夫。”
随着声音传来,凶魔的身影变得清晰可见。那是头身披岩石般表皮的蜥蜴型凶魔。它一回过头,葛道夫不禁停下脚步。
“你这家伙……”
凶魔微微张嘴,露出里头娜榭塔妮亚的脸,并以利齿抵着她。用意很明显——要是敢前进一步,就当场杀掉娜榭塔妮亚。
敌我距离约三十公尺。葛道夫再怎么快,也无法瞬间拉近抵达。
葛道夫知道,对方不是虚张声势,知道泰格狃会想尽办法不让娜榭塔妮亚获救,宁愿杀害恰姆的计划落空,也绝不留娜榭塔妮亚活口。
“……一步都别动。”
尽管嘴里塞了东西,话依然说得一清二楚。葛道夫从凶魔的行动里,看出它绝不会交出娜榭塔妮亚,绝不让任何人救出娜榭塔妮亚的决心。
“只差、一点了。”
诚臣之盔依旧响着主君遇难的警讯。距离恰姆死去,不知还剩多少时间。若是恰姆体力差点,现在搞不好随时会死;而恰姆一死,娜榭塔妮亚也会同时被杀。
“……我、一定会救出公主。”
葛道夫向前稳踏一步。凶魔见状,牙齿咬进娜榭塔妮亚的头里。额头冒出的鲜血沿着脸颊流下,葛道夫仿佛还听到骨头碾轧声。
“公主……请您、快醒醒。”
尽管葛道夫呼唤,但娜榭塔妮亚瘫软的身躯,依旧是一动也不动。
然而就算她清醒,恐怕也没办法做什么。泰格狃说过,它透过什么特质凶具的力量,让娜榭塔妮亚无法使用刃之力。
葛道夫又向前迈出,连一步都不到的些微距离。然而凶魔没看漏那一幕,往娜榭塔妮亚的头上咬得更加用力。
无法接近。
葛道夫心想,能不能设法让它露出破绽。然而如今举手投足都在监视之下,葛道夫根本动弹不得,更别说是采取行动了。
那么只好靠掷枪了。但葛道夫才刚想举枪,凶魔的嘴也跟着使力咬紧,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步。
并且葛道夫发现,要是不能一枪击毙,接下来娜榭塔妮亚的脸就会被咬碎;要是瞄准凶魔的头,会把娜榭塔妮亚一起杀了;想瞄准心脏,却又不晓得其正确位置。
“……绝不、交给你。”
脸上渗出汗水,沿着下颚滴落地面。葛道夫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与凶魔大眼瞪小眼。
他绞尽脑汁,想着能一击打倒凶魔的办法。那方法必须迅速且确实,让它连啃咬娜榭塔妮亚头颅的时间都没有。
但越是想,葛道夫越明白,这办法并不存在。凭葛道夫的力量与手持的武器,是救不了娜榭塔妮亚的。
那么要暂时撤退,等找出方法再来对付它吗?时间所剩无几,没办法再继续拖下去;何况要是现在离开,凶魔马上就会消失无踪。葛道夫能拯救娜榭塔妮亚的机会只有此时此刻。
这时,凶魔眯起眼。葛道夫看得出,它这是在笑。
“……”
葛道夫的视线虽然没离开凶魔,但很快就了解它为何而笑。
从右手边传来声响,以及浓烈慑人的杀气。就在三十公尺远处,芙雷米举枪对准了葛道夫。
“葛道夫,亚德雷跟萝萝妮亚马上就会赶来。”芙雷米说了,而她并没看到葛道夫视线另一端的东西。
“我话先说在前头。只要你放了恰姆,起码能保住性命。你觉得呢?”
葛道夫什么也没回答,视线也没从凶魔身上离开。但他知道芙雷米遭受忽视,显得有些不悦。
都这种关头了还说什么傻话,葛道夫心想。他就跟芙雷米一样,恨不得立刻放恰姆自由。
芙雷米没开枪,但并不是怕中了什么陷阱,而是在等亚德雷等人抵达。不久,那两人也来到葛道夫所在之处。
凶魔的目的终于揭晓,看来他是在等着看葛道夫被自己的同伴杀掉。
“你来了,亚德雷。”
“你在看什么?”亚德雷问道,但葛道夫什么也没回答。
“那里到底有什么?”
他接着又问了。葛道夫这下确定,亚德雷什么也没发现,甚至对现隐凶魔的存在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葛道夫还是开口问了。
“找到、公主了吗?”
“喔,就快了。虽然今天被你给耍了一顿……不过那也到此为止了。”
“……你已经察觉真相了吗?”
“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我可是地表最强的男人啊!”
很显然,那是在虚张声势。亚德雷其实对撒谎这档事挺不拿手。
“关于那头盔……你那圣具的底细,快点从实招来吧。”
“……圣具吗。”
为何他晓得诚臣之盔的事,又为何挑现在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葛道夫不懂,而且也不在乎。
凶魔眯起眼看着葛道夫。只要等他被三人联手杀掉就行了——现在的它,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而现况,的确就跟凶魔所想的一样。
事到如今,亚德雷等人恐怕是说服不动了。葛道夫晓得任凭自己怎么说,他们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攻来。他们身上释放的杀气,就是最佳的证明。
一次对付三人,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光是能撑上一分钟,恐怕就已经算是骁勇善战了。
既然这样,就在一分钟内获胜吧。葛道夫全神贯注、吐纳调息、激发热血、铆足全劲,并且坚信,自己必定能救出娜榭塔妮亚。
“接下来,我准备除掉你。在那之前得请你解释解释,藏起娜榭塔妮亚的,就是那圣具的力量吗?”
“这问题毫无意义……对我、以及对你们都是。”
葛道夫心想这问题无聊透顶,与真相一丁点关系也没有,看来他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芙雷米或萝萝妮亚也就罢了,葛道夫原本还以为,起码亚德雷会探出一些线索。
“我很失望,亚德雷。”
“什么?”
“我以为,凭你的本事应该、能够察觉的。”
于是,葛道夫举起枪,亚德雷等人也纷纷摆出迎战架式。期间,葛道夫仔细打量了亚德雷,看着他腰间的各式秘密道具。
亚德雷步步逼近,萝萝妮亚嘴里开始喃喃咒骂。
最后,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以及动摇亚德雷他们,葛道夫开口了。
“公主、由我守护。”
葛道夫扎稳马步,准备冲锋。
“而恰姆、同样由我拯救。”
听了这句话,亚德雷等人果真露出一丝动摇。趁着这瞬间,葛道夫笔直奔向亚德雷。
对峙只在眨眼间,胜负将于数秒内分晓。
“人渣葛道夫看我把你的鲜血与内脏全撒得一滴不剩捣得稀烂呀该死的蠹虫!”
萝萝妮亚挥舞鞭子,试图拦下葛道夫;芙雷米的枪管对转了葛道夫的脸;亚德雷以迅雷般的神速,掏出带了铐圈的锁链。
葛道夫明白一旦打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因此刚开战就使出自己的绝技。他边跑边回身,靠着离心力甩出长枪。连着手腕的链条早已卸下,于是沉重的长枪咻咻地旋转,朝萝萝妮亚飞去。
葛道夫的目标,只有亚德雷一个,而他们似乎认为葛道夫非得打倒三人不可,不可能轻易扔出武器;也因此,萝萝妮亚被扔出去的枪给正中胸部。
由于隔着铠甲命中,萝萝妮亚受的伤害不大,但用来掩护亚德雷的鞭子却因此偏离轨道。
亚德雷见状,一时显得有些操心,但随即回归冷静,以摆平葛道夫为优先。要是萝萝妮亚能令他分神,葛道夫或许还能打得轻松些。
“哈啊!”
亚德雷侧身一跳,甩出手里那曾用来制服泰格狃的带铐圈链条。葛道夫想躲,但却闪避不及,两手空空的他,被亚德雷给铐住右手。
同时,芙雷米瞄准葛道夫腹部的铠甲缝隙开了一枪。她之所以没瞄准脑袋,是为求确实命中,而葛道夫也没闪躲这一枪,任由子弹射进体内。只要枪弹穿过身躯而没打中骨头,葛道夫的行动就不至于遭瘫痪。
感受到自己腹部遭灼热物贯穿,葛道夫依然奔驰不休。亚德雷追在他身旁,将链条使劲一扯,那时机极其巧妙,正好是葛道夫双脚离地的瞬间。葛道夫被他扯得向前倒去。
“!”
要是就这样扑倒,起身后恐怕会被芙雷米的子弹射穿颜面,而要是以手撑地,葛道夫没办法进行下个动作,于是他索性什么也不做,前额就这么撞上地面。
着地的同时,葛道夫以左手拆了右手腕上的覆甲,脸在地表磨蹭着并翻滚。下个瞬间,葛道夫卸下了右手上的锁链。
芙雷米的子弹对准颜面飞来,被他以肩铠挡下,身子也因冲击而再次翻滚,但他同时握住先前卸下的链条使劲一扯,亚德雷一时反应不过来,身子被他给拉了过去。
葛道夫抛下链条,手朝亚德雷的咽喉伸去。亚德雷拔剑一挥,试图砍掉袭来的那只手。
然而葛道夫的手只是虚晃一招。他见亚德雷砍来,瞬间缩手屈身,扑上去擒抱住亚德雷的腰。
此时,被枪打飞的萝萝妮亚已起身,举鞭朝葛道夫甩去,而芙雷米也边装填子弹边逼近,打算赏他一发躲不掉的近距离射击。遭扑倒在地的亚德雷一边护身,同时右手抽出毒针。
下个瞬间,胜负终于分晓。
葛道夫闪过毒针,自亚德雷身上离开,接着往后方一跳。而他的手里,握着一根长约二十公分的钉子。
“喔喔喔啊啊啊!”
随着一声咆哮,葛道夫举起自亚德雷身上夺来的武器,往一旁隔岸观火的现隐凶魔掷去。
他扔出的武器,名叫圣者之钉,是由艾特洛·史派克打造,交付给亚德雷的四根必杀武器之一。
现隐凶魔的牙顶着娜榭塔妮亚的脑袋。能够以一击,以一瞬确实杀掉它的,只有亚德雷的圣者之钉能办得到。
葛道夫先前呆立原处并不是因为一筹莫展,而是在等待能救娜榭塔妮亚的武器现身,也就是亚德雷的这个道具。
“嘎、嘎嘎唧、唧呀喀……”
被圣者之钉刺中的凶魔,抽搐并翻滚着。葛道夫被萝萝妮亚的鞭子划过身躯,铠甲被芙雷米的子弹打中,同时奋不顾身地奔向凶魔那儿。
“!”
他的举动,令芙雷米与萝萝妮亚一阵错愕,视线也转往惨叫声的地方。看在她们眼里,葛道夫就像是突然对空气发动攻击,惨叫声也仿佛是凭空传来的。
“怎么搞的!?”
说着,芙雷米又开了一枪。葛道夫翻身躲开,但子弹剜过他的脸颊,上头皮开肉绽。
“站住背叛者人渣葛道夫我还没看你血溅满地呀!”
同时,萝萝妮亚的鞭绳划过半空。
“公主!”
葛道夫喊道,同时手伸进嘴里,抓住娜榭塔妮亚的肩膀,传来的触感,令葛道夫喜悦满盈。
我办到了!沉浸在成功的欢欣里,葛道夫将娜榭塔妮亚的身子自凶魔嘴里拉出。
“公主!”
葛道夫大喊,抱着娜榭塔妮亚的身子跳向一旁。萝萝妮亚的鞭子、芙雷米的子弹、亚德雷的毒针,纷纷打到葛道夫先前待着的地面上。
现在还不能安心,接着得阻止亚德雷,让他们明白战斗已经结束。
“公主!恰姆!请您快放了恰姆!”
他不停对着失去意识的娜榭塔妮亚喊道。于是,娜榭塔妮亚微微睁眼,看着葛道夫的脸。
并且,露出一抹微笑。
……
此时的洼地里,韩斯与德兹之战,同样即将告一段落。
韩斯被雷击的火花给烧得上身全裸,处处是通红的烫伤痕迹。德兹右前脚被砍得极深,脸上也有一大条伤痕。战况接近五五波,双方战斗力也很接近。
然而实际上屈居劣势的是韩斯。即使时间所剩无几,他还是得尽快打倒德兹,前去寻找娜榭塔妮亚。
摩菈抱着奄奄一息的恰姆,看着双方交手,同时竭尽全力为恰姆注入精气,要是稍有中断,恰姆恐怕就性命难保。
“猫……先生……”
这时,恰姆忽然开口,把摩菈吓了一跳。照理说,她应该连动嘴的力气也没有才是。
“猫先生……”
恰姆笑了,眼神渐渐恢复生气。
“……恰姆?难不成……?”
“恰姆也来助阵!”
恰姆大大张嘴,手指伸进咽喉里。黑色液体伴随大量血水从她嘴里吐出,渐渐化为从魔的形状。
恰姆喊话的瞬间,德兹也动了起来,背过身子一溜烟地离开。
韩斯并没追击,而是赶到恰姆身旁。
“恰姆!你得救了咪?”
“猫先生!现在还不能大意喔!要把葛道夫还有那头小动物通通杀掉!”
她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先前奄奄一息的人。虽然伤势应该还没复原,即使刚走过鬼门关前,恰姆的好胜心依然没被抹灭。
“恰姆平安了!亚德雷!恰姆她没事了!”
摩菈靠回音之力大喊。就在这时,逃离的德兹回头一望,摩菈似乎看到,它的脸上露出笑容。
……
发生了什么事?亚德雷与葛道夫对峙,却又同时一头雾水。他看到凶魔凭空出现,接着又看到葛道夫从它嘴里拖出娜榭塔妮亚。
他搞不清状况,打算先攻击再说,但摩菈的回音就在这时传来。于是攻击葛道夫的三人,同时停下动作。
“……结束了?怎么会呢?”萝萝妮亚嘀咕道,芙雷米则是两眼睁得斗大。
也就说,娜榭塔妮亚投降了吗?那么刚刚被圣者之钉刺中而死的凶魔又是担任什么角色?亚德雷现在喜疑参半,不懂眼前光景是怎么个回事。
他看着葛道夫怀中的娜榭塔妮亚,不但没铠甲,也没有持剑,衣衫褴褛且一身是伤,甚至连左手臂都没了,衰弱到仿佛连呼吸都很痛苦。
葛道夫抱着她,眼睛紧盯着亚德雷三人,一副要是谁敢妄动,就要跟谁拼命似的。
“……原来,恰姆得救了吗。”
说着,芙雷米放下枪口。看来她目前无法判断,该不该跟葛道夫以及娜榭塔妮亚继续打下去。
“太好了,成功了呢。我们大家真的办到了!”
回归正常的萝萝妮亚欢呼道。然而芙雷米冷冰冰地回问了句。
“办到?我们办到了什么?”
萝萝妮亚什么也答不上来。
“谢谢你们、停止攻击。”葛道夫说了。“别杀、公主,她不会、危害你们。我们无意、再继续打。”
亚德雷一语不发,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娜榭塔妮亚是敌人,而葛道夫也是;他虽然搞不懂状况,但这事实依旧没变。现在或许该杀了他们。
不,不对。想着想着,亚德雷又打消了主意。
“芙雷米、萝萝妮亚,把武器收起来。娜榭塔妮亚和葛道夫,你们俩待着别动。”
“……亚德雷,我……”葛道夫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知道,你无意再打下去了,对吧?首先,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什么事吧。”
“我会、从头说起。”
于是,芙雷米与萝萝妮亚收起武器。即使如此,葛道夫依然抱着娜榭塔妮亚的身子不肯松手。
奄奄一息的娜榭塔妮亚,表情看起来好似在微笑。那是赢家的笑容。
“不杀娜榭塔妮亚真的没问题吗,亚德雷?”
“……”
芙雷米的疑问,亚德雷也答不上来。他会停战,并不只是为了听葛道夫解释,而是因为就算想杀娜榭塔妮亚,也不见得能赢过葛道夫。即使葛道夫丢了枪、受了伤、疲惫不堪,亚德雷还是不觉得自己能赢他。
如今他觉得,葛道夫为了守护娜榭塔妮亚,即使遇上何等困难,似乎都能渡过难关。
“我先问一件事。葛道夫,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亚德雷一问,葛道夫就回答了。
“……想见她。”
“就这样吗?”
“就这样,没有、其他目的。除了这件事,我什么、也没想过。”
葛道夫的神情变了,由先前一再拦路挡下亚德雷等人的恐怖战士,化为一介平凡少年。亚德雷到现在才发现,葛道夫的脸庞,原来是这么稚气未脱。
葛道夫的眼里,泪水涔涔而落。
“……葛……道夫……”
在他怀里的娜榭塔妮亚开口了。那沙哑的声音,似乎是因为喉咙被掐坏了。
“……六年前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呢。”
娜榭塔妮亚笑了。于是葛道夫对着怀里的她低下头。
“公主,真的、非常感谢您。”
由状况来看,获救的显然是娜榭塔妮亚,但葛道夫却向她道谢。
显然其中有段缘由是唯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